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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动情
 一瞬的震惊后,守在门口的男人,没有冲上来,而是选择转身就逃,门已经被锁上,他来不及掏钥匙去开,抬腿要踹。

 一样东西飞过来,啪地打在他脚尖,打碎了他的脚趾,这人正要惨叫,又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狠狠住了他的嘴。

 太史阑紧接着一脚将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没看战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

 太史阑人间刺出手,麻利地对两个人都戳了戳,头也不抬地道:“要大,必先自宫。”

 …

 太史阑将那男人捆了下,将那女子拎到门背后,人间刺轻轻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们隶属于谁管辖?”

 “不清楚总人数,我们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蓝田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组十人。”

 “闻敬是第几司?”

 “他是南尧的,和我们不相统属,不知道。”

 “西局为什么要杀我们?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道,上头的命令,绝密级,只说像你们这样的一男一女,若遇见,格杀之。”

 “今天的计划是?”

 “闻敬要我们帮忙杀了孙逾等人,而我们还想顺便拿了你们。”

 “知不知道闻敬的下一步计划?”

 “不知道,不过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说在蓝田关附近等候,或许下一步打算在那里对你们动手。”

 …

 看看再问不出什么,太史阑收了手,坦然将人间刺绑回手臂,她发现这样做很好,最起码打出肘拳时,更有杀伤力。

 她使用人间刺时,不再避讳容楚,容楚也不说话,笑看着那闪烁着三种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没见过这东西,却隐约知道它的来历,更知道它无可比拟的珍贵,没想到居然落在她手里,向来人间异宝,有缘者得,所以才会沉埋邰家那么多年,最终却被只是过客的她拥有。

 容楚角翘起,心情很是愉悦——不是因为看见至宝,而是因为太史阑终于不设防的态度。

 她是巍巍的山,坚实浑然,宝藏内藏。每一点开启,都需要费尽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点开启,都离那光华灿烂的内蕴,近一点,更近一点。

 山在虚无缥缈间,待浮云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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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了钥匙开了门和窗,再等了一会儿,那女人自己恢复了过来,人间刺的遗忘效力发挥,那女子愣愣站在门口,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背上有钝钝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么回事,但现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阑和容楚又让她心慌。

 房门开着,所有的窗户开着,院子里的人一转头就能看见房里的情况,再下手已经不能。

 更何况“史娘子”正靠着她的肩,娇娇地道:“多谢姐姐关心,亲自送妹妹出来。”

 那女子侧侧头,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肤,线条优美的半边侧脸,眼光向下扫,没发觉什么异常,却又觉得哪里都是异常,心里咚咚地跳着,她咽了口唾沫,觉得连咽喉都是干燥的。

 这种情绪,叫做恐惧。

 但更恐惧的是,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恐惧。

 就像先前她搭着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现在也搭着她的肩,也和她一样,话声软软,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间,却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冰凉,薄,像块不化的冰,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瘆人的寒气,她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武器能造出这样的薄和锋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这样绝世武器的人,绝非常人。

 这次的绝密级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谁?

 心底一阵一阵地麻和凉,步子却不敢怠慢,她撑出勉强的笑容,被史娘子挟持了出去,当然,看起来是她扶着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的少侠们“孙少侠,各位,施姐姐说她家中今晚还有事要办,咱们就别再叨扰了吧?”

 孙逾等人吃了喝了,乐子都玩过了,也觉得该走了,当下纷纷告辞,那“镖局局主”看着一路陪出来的“女儿”神情惊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而太史阑容楚,早已不由分说,带着那女人一路出门去。

 出得大门,容楚笑道:“多谢相送,姐姐太客气了。”小刀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女子间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凌厉,容楚玩味地看着她,并没有放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闻敬,这对夫不是简单角色,让他小心?”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还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亲切而可恶“埋伏不要设在蓝田关了,你已经密给我们了。”

 “啊…”那女子惊得险些失声,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么时候密了!这是西局绝不会饶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轻轻道“就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闻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与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脸“你放心,只要你闭嘴身,我自然也不会让闻敬知道你密。”

 那女子口气,垂下眼睛,容楚轻笑“多谢姐姐体贴。”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阑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风情万种地走了,还带走了所有原本应该留在这里的人,那“镖局局主”急急地赶上来,想要埋怨什么,却在那女子阴冷的神色迫下,闭上了嘴。

 女子凝望着容楚和太史阑的背影,脸色阴沉中夹杂着恐惧。

 “通知闻敬,计划失败。孙逾等人有防备,让他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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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栈,闻敬在门口接着,笑容满面,态度自然,太史阑瞧着,也觉得这人城府确实够得上水准。

 客栈里很快就安静了,容楚干完他的事儿后,痛痛快快拉着太史阑睡觉,一点也不担心闻敬等人卷土重来。

 太史阑虽然一万个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掌控人心,研心理之术妙到毫巅,硬是在危机之下,利用闻敬的谨慎和孙逾的狂妄,将两方人马玩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夹里,没事摸一把,跟玩麻将似的。闻敬等人的段数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早上起来容楚神清气,脸色好得刺眼,太史阑隔窗看见孙逾和闻敬都沉着个脸过去,各自挂着俩大黑眼眶。

 容楚的今天终于稍稍好了些,能坐了,于是他坐到了梳妆台前。

 国公接受新环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强,几天前错被做了太史阑老婆时,他还以绝食表示抗议,几天后他倚着妆台,垂着水袖,巧笑倩兮,妩媚回首,娇娇地唤:“夫君——”

 “夫君大人”靠着墙,嚼着糖,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古装文雌雄颠倒版,毫无违和感。

 “夫君,奴家想换一朵绒花,要紫的。”“史娘子”撒娇熟练。

 太史阑听若未闻,下巴一抬“贤,你家老爷我要洗脸。”

 “儿子,你爹要洗脸,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蓝对四面望望,发现无人可以指使,光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绒花,我爹要洗脸,我没人给穿衣服,速来——”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贤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气,自己胡乱找点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涂涂,涂口脂的时候景泰蓝两眼发亮,连咽唾沫,显然被这久违的美味勾引起了绵长的思念,却被太史阑一个杀伤力并不强却充满警告的眼神给斩。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史娘子”化好妆,满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阑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戏上瘾症候群。

 “史娘子”装扮完毕,太史阑大步过去,将披风兜头兜脸给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摇枝摆,颤颤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并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国公很欢乐,国公心情很好,因为国公忽然发现,反串很幸福。

 除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机会,那块里面包裹着美味馅心的石头,肯让他上下其手,倚红偎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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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家子弟孙逾,为了讨好“史娘子”给史娘子专门雇了一辆车,但因为上次惊马,他自己终于不再死乞白赖地也坐在车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车而行,太史阑正好趁这难得的悠闲,给景泰蓝补课。

 今天上英文和历史。

 “bitchisbitch。”她读。

 “bitchisbitch。”景泰蓝气跟着念“麻麻,什么意思?”

 “人就是矫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险些到景泰蓝脸上。

 “什么叫矫情?”今天的课程有难度,景泰蓝眨巴眼睛。

 “心里想的不等于嘴上说的,嘴上说的不等于手中做的,杀人越货还要姿态圣母,看见男人走不动腿还要白莲花。具体参考你乔姑姑。”

 “哦。”景泰蓝欢喜“以后我可以这么骂她吗? qiaoyurun,bitchisbitch!”

 “错,是yurun qiao,bitchisbitch!”太史阑纠正。

 “哦。”景泰蓝手指抵在酒涡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这个英语,乔姑姑听不懂呀,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乔姑姑,你个bitch,做得很好,没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这么bitch,我就 fuck you!”

 “很好。”太史阑赞“举一反三,有长进!”

 容楚咳得连茶叶沫子都险些下去。

 “你这是哪国语言?”

 “英国。”

 “没听过,是南洋诸国之一吗?”

 “你没听过的多了。”

 “fuck you什么意思?”

 “对对方进行诚挚问候。”

 “是滚你妈蛋的意思吧?”

 “太客气了。”

 “你怎么给孩子教这些村俗之语?”容楚皱眉“你忘记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么?”太史阑若无其事翻开一本书“听过这么一句名言没有?”她平板板背诵“我们生来世上,只为了纵情欢笑,痛快发,舒畅流泪,放声呐喊。而这世界要做的,是让我们渐渐忘记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别忘记,在成为权力和现实的奴隶之前,我们首先是人。”

 “这是谁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么没看过?

 “太史阑。”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后一靠,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这里也有句名言,说给你听:强大的皇朝,从来都为男人创造,没有女人跻身之地。并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强大,而是在权力面前,他们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无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那一方,当女人还在为奴隶们流泪时,他们已经将人们变成奴隶。”

 “这是谁的话?”

 太史阑等着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却轻轻笑了。

 “一个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蓝一眼“这是她的前半段话,后来她用实际行动,将这话的后半段补齐。所以有些事我觉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敌人,我想,你们会碰见的。”

 景泰蓝咬着手指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咕哝道:“我还是喜欢麻麻的话…”

 太史阑毫无表情,变戏法似地找出一本书,道:“历史课。”

 已经昏昏睡的容楚眼睛一睁——她懂南齐历史?

 虽然没有问过她的来历,但他隐隐觉得,她不是南齐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东堂东番以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论,有时尖锐有时宽广,但无论哪种,都超脱于这个时代,是不能为当权者所容的奇妙放纵。一个来自于不可知的他处的人,能怎样诠释不属于她的历史?

 书看起来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处都有的三个铜子一本的《大齐山河》。

 一本地理杂记书而已。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他兴致忽起的眼光,翻开书,停留在第四页上,看样子已经讲了几课。

 “马上要到蓝田关,今天就学这个。”太史阑先给景泰蓝普及地理知识“蓝田关,原先苍东行省南边界,后因为东番掠夺及年年风沙,半个苍东行省化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划分各行省,将蓝田关南移,划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关,西通丝帛之路…”

 容楚打个呵欠,撑着颊,翻了个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来,因为那女人的讲课话题忽然换了。

 “蓝田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战役,号称兵家史上最为奇诡的一战,当时南齐被围,先锋突围求援,在突围过程中中伏,掉入当地甜水井,被敌军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脸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间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丽,他一身戎装,望着纷纷扬扬大雪对面,那些若隐若现的盔甲,长剑青铁,闪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围,牵制住东番左路军,否则长铗峡,元帅大军必受伏击。”

 “你假做被围,牵制这路东番军,好让元帅绕道而来,形成包围。”李扶舟在他身侧,静静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雪,只怕要毁计划三成。”

 “所谓名将者,善用天时也。”他淡淡笑“这一场雪固然对我不利,可对元帅有利,永定湖此时想必已经结冰,自湖面穿过,可节省两个时辰行军,有这两个时辰,大事定矣。”

 “终究太过冒险。”

 “不入虎焉得虎子。”他转头“我意已决。”

 “那么,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着夜间突围的路线,要经过甜水井,那一处地形奇特,如果敌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来看你,难得相聚,你可别辜负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门小公主,丢下门中一大堆事,跑来这里住帐篷吃干粮给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传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说你李家没道理。再说军中不允许有女人,让她进营,我可是担了风险的,等父帅一到,挽裳就得离开,不过几个时辰相聚,你还要出营,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来,那个精灵一样的清丽女子,笑背着手,从雪堆后钻出来,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脚,抬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笑道:“别老皱着眉头,要笑,要温和,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儿要你去心?”

 李扶舟有点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皱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这么大雪,还跑。”

 “就许你们男人冒雪视察,不许我们女人出门?”挽裳皱皱鼻子“刚才你们在说什么?突围吗?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这个任务有危险,扶舟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挽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帐时,却发现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李扶舟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后凄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甜水井中间地带。

 甜水井并不是一个井,只是一处凹陷地形的总称,那里因为地势塌陷的原因,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处原本产水,水质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后来因为风沙渐渐侵蚀,水没了,井枯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现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个坑,像一座孩子的坟。

 勇士们都伸着双手,指头鲜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势,手指伤损最厉害的那个,已经将混着沙土的雪扒开了一块,所以那双手被砍了下来,端端正正在沙雪里,十个指甲磨的手指,淋漓鲜红,朝天。

 像一个绝望的呼号,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挣扎。

 他忽然弯下去,内腑绞痛,无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还能动,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身上有剑,锋利无伦,他却没有用,只是跪在坑边,和那些属下一样,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马踏过的井。

 历时一个时辰,他终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坚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抛开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总有挖完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手。

 经历战场的人,看过很多临终的人,扭曲的、狰狞的、绝望的、悲切的…再平静的人,都难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绝,角的纹路,刻满一生。

 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脸。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脸稍稍苍白,被沙子磨砺出淡淡血痕,或许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难让人不挣扎,她竟然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必定要来,怕狰狞苦痛的死相,让他疼痛终生?

 有一种爱,以死亡诉说,是穿越旷野的孤独闪电,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终无声。

 李扶舟跪在沙堆边,痴痴地一动不动。已经停了的风雪忽然又呼啸起来,掠过少女微白美丽的脸,一缕长发散开,纠在了他的肩。

 或许不愿走,或许是告别。

 对面敌营里,隐隐有狂笑传开,充满戏谑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马,再一瞬已经没入雪中,茫茫风雪,淹没寂寥孤凉的背影。

 而容楚,没有动。

 他退了回去,甚至连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没收拾,迅速回营整兵,重新修改作战计划。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阑的声音,忽远忽近“…单骑纵横敌营,三入三出,杀西番红缨大将,后为敌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诸敌至,南齐主将以三百冰尸矗立阵前,时值黑夜,寒风呼啸,似有鬼哭之声,西番诸将胆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药刀针暗器毒物,爆裂弹,中者无数,夜马踏惊冲阵,此时南齐伏兵出,西番无人生还,尸填诸井而满,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东边境之稳,至今西番不敢过甜水井…”

 景泰蓝打了个寒噤。

 太史阑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现代,人体炸弹,这种恐怖组织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个时空,为另一个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况这还不是以俘虏或敌方尸体来设陷阱,是用己方阵亡的将士尸体来做饵,下这命令的人,该有何等坚毅决绝的心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冲到阵前,残暴的番人看见自己杀死的人,都被冻成了冰尸,直矗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何等惊怖的感受?在这种惊怖的感受面前,人们会忍不住动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样,清除掉这种冰冷的恐惧。

 然后,冰尸炸开,火药刀针暗器毒物四,番人死伤无数,南齐一冲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间惨景,冰尸当面,招迭出…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冷酷与决绝,太史阑也似置身于厮杀号叫之中,听见那夜分外凄厉的带血的风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虽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主将是谁…”景泰蓝小手抓紧了太史阑的衣袖,抖抖地问“是谁…”

 太史阑抬头,看了看容楚。

 看着对面平静皎洁,近乎美的脸庞,看着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实在很难将那一夜风雪杀神,冷酷将军的身影,和他重叠。

 这珍珠般光华的人,为何没有留下一丝战争的创痕?

 又或者,那些创痕只是藏在了深处,似老蚌伤了身,吐出一层一层的胶质,裹住那伤,便成了外表圆润无瑕的珍珠。

 容楚着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风雪。

 那一夜永远不归的人们。

 那一夜他大胜,却无功,悍然以同袍尸首列阵杀敌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们所接受,不仅无赏,父帅为了平定军中怨气,还狠狠给了他军一百。

 挨军时,只有扶舟说情,并自愿也挨了五十军,那些平拥护他的将领,此刻都变了眼光,人人都说他绝情绝,虽必将成为名将,但却未必是从属之福,每个人能接受自己在战场上死去,却不能接受死后尸首还被用来再次作战,最后尸骨无存。

 父帅那时自觉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将军权顺利过渡给他,他却因为此事大失军心,父帅失望,自然溢于言表。

 朝廷倒是对他嘉赏有加,可这嘉赏未必带着好意,反而更起了诸将不满,当然,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军权,早已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难得这么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虽然此后他亦在战场作战数年,声名震于朝野内外,但此事的影响,却绝不止于那些军和嘉奖,他渐渐被排斥、被畏惧、被疏离,而他虽嬉笑如常,内心深处也一比一寂寞,最终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个悠游国公。

 或者,真正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容楚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见对面太史阑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惊的、失望的、渐渐不齿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样。

 当年那个决定,没有人比他更痛彻心扉,那些同袍,那拨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训练的亲卫,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们成长,然而那一夜的风雪,将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着他们,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愤不绝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让他读懂两个字——“报仇!”

 大丈夫行事无须择手段,唯结果耳!

 无论世人诟病如何,他始终相信——那三百兄弟,他们愿意!

 愿意以无用之身,换敌人全军覆没,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泞里绝望痉挛。

 虽身躯破碎,而灵魂终得周全。

 可是…没有人懂。

 不过…他淡淡笑起来——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平静地捋下了景泰蓝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静地道:“景泰蓝,你觉得这样做,对不对?”

 “我…”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来太史阑潜移默化的教育,让他心里有一点隐约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冲突,他给不出答案。

 “给你说个故事,我来的那个地方,”太史阑干巴巴地道“也有这样的事,某些恶人,俘虏了小孩,或者蛊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体炸弹,用以对敌人造成杀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恶,是以极端手段造成无辜伤亡的恶。”

 “那这样的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看表面你只能看见残忍,但我却看见决心和勇气——不顾一切为朋友报仇的勇气;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即使明知将要遭受非议,也要做到自己必须做的事的勇气。”

 一直偏头,撑臂看窗外风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颤。

 眼角觑到她,她并没有看他,只垂头谆谆教着那个孩子,她这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见知音的足。

 是茫茫黄沙无止境里看见绿洲的足。

 是一片空寂无落处的雪中看见一朵梅花娇足。

 这种足,连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没有给他,多少年共进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侧,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开始学会永远微笑,一直温和,然而他的心,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寻觅了多少年的理解,今终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旧事,而始终荒漠了的那一处心田,今终于遇见细雨甘霖,无声复苏。

 这一霎理解的光辉,将内心深处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生。

 “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应以手段论英雄。”太史阑还在娓娓对景泰蓝继续“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恶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下面讲新一课…”

 容楚轻轻笑起来,弯弯角,掠过五月的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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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里的气氛平静安详,行路时候的气氛却古怪紧张,闻敬若无其事,眼角却始终瞟着孙逾等人,而孙逾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

 中午的时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闻敬偏偏说那处山岗下最近不安全,提议众人再走一截路,结果便错过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坡地歇脚。

 那块坡地不远处,就是曾经是抗击东番一线关隘,后来被废弃的蓝田关,过了蓝田关,就进入了北严地界。

 众人三三两两休息,有人斜觑着太史阑和容楚道:“说起来,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对男女,年纪倒和你们相仿,莫不就是你们两个吧?”

 “如果是我们,为何不说?”太史阑着嗓子回答。

 她不爱说话,但说话再痛苦,也比听容楚捏假嗓学女人的调调儿来得幸福。

 这段路如果有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词——谁叫你抢着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对外做主。

 好在她声音低沉,再往下,倒也像个少年的声音。

 “我们哪里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容楚娇滴滴地将头靠在太史阑身上,一脸幸福“不过有夫君在就够了。”

 太史阑飞快地咽下一口干粮——不如此不能下沸腾的恶心感。

 一个中年汉子啃了几口干粮,走了近来,关心地道:“此地风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头风沙很大,将附近一些残破废弃的房屋侵蚀得千疮百孔,其中几座,造型虽然宽大方正,但连屋顶都没了,不过倒也勉强能避风。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脸,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地答,毫无戒心的模样。

 “夫俩”相携着,慢慢向那几座屋子走去。

 孙逾见状要站起,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孙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没有人说话,四面慢慢靠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陌生的脸孔,远远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阴冷。

 孙逾看看那人数,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神情立刻虚软了几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听见那对夫道“那屋子看起来不太妥当…”

 “可是看这模样不去不行。”

 “咱们算是来错地方,唉,当初不该听王猛大哥的。”

 “熬过这段日子,回北严就好了,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险恶,看来那本《玄天功》还是得加紧练习。”

 “夫君就是懒惰,当初公爹临终再三关照,你就是丢在脑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处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产,若护不住可怎生是好…”孙逾竖着耳朵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庞大家产…武林秘籍…最惑人心的两大饵。

 《玄天功》不是传说中的内家至宝么?失传江湖多年,怎么会落在这对空有相貌的夫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两人,不像,真的不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虽然没什么武功,可气度当真非凡,连那孩子在内,都风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虽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宝光内蕴,淡定雍容,绝无寻常人的闪烁虚浮,说他们出身不凡,谁都愿信,当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这对夫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请的?

 或许…这是真的呢?

 孙逾盯着他们背影,如果说先前“史娘子”的聪慧美貌还不足以让他冒险,现在那对话加上的筹码,足以让“少侠”动心。

 他霍然站起来。跟随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识跟着聚拢来,西局的人一怔,没想到孙逾还有这胆气,目光立即针尖般尖锐阴冷。

 “各位这是做什么?”一个青袍大汉横跨一步,挡在孙逾面前,冷冷地问。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孙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们挡着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门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来,语气尖锐。

 这段日子他们处处不顺,积攒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闻敬代了尽量不要招惹太多敌人,才暂时忍了孙逾,此刻见他还要挑衅,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现在不是我的,将来也必须是我的。”孙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谁想拦?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个青袍大汉怒喝一声,长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经泼雪般呼啸而来。

 “看谁死得早!”孙逾怒喝“兄弟们,上!”呛然拔剑,长剑上宽刀,击之声脆亮刺耳,星火四溅中,两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账!”那大汉然大怒“都给我杀了!杀了!”

 厉喝呼啸,混战终起,西局的人怒火难抑,全部显身,和孙逾带领的那一帮,在黄沙地上战成一团,刀剑之风起的黄黑色沙土,一蓬蓬洒过天际,从刀的寒光跨越过的亮,再在坠落的终端染上红的血,地上的痕迹繁杂泥泞,混着越来越多的殷殷血迹。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出闻敬阴沉的脸,脸上无法掩饰恼怒的神情“混账!混账!”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孙逾等人不得异动,另一方面也要作为等下计划得手后离开的接应,此刻却突然动起了手,不仅动手,还所有人都显了行迹,这已经违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动中都不全部暴的宗旨,更何况人暴了,还没占上风,如果落了下风,闻敬这边伏击太史阑容楚的人还得拨出去救援,这叫他如何不怒。

 闻敬想了好一会也没想通,孙逾那些人明明自私无,怎么这次为这对夫这么义气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大的惑,永远都是人的贪

 “不管他们了。”闻敬冷着脸,对身侧人道“烦请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长着一张马脸,是西局蓝田第三司派来增援的人员首领,对上头的这个任务,他很不耐烦,瞟一眼走都走不稳的容楚和底盘虚浮的太史阑,冷冷道:“真是不明白闻老兄,这么两个废物,居然这么久也没拿下,还得兄弟来帮手,老兄真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闻敬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勉强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这两人确实无用,倒是一直拉着那几个小子帮忙,才造成如今这局面,所以今,干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须小事,不必烦你烦他了。”马脸老牛一摆手“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着活埋他们吧。”

 闻敬瞟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子,忽然脸色一变,道:“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战役的遗址吧…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当初为诸战死将士建的祠堂,怎么破败成这样…”

 马脸老牛一怔,仔细回看了那屋子几眼,脸色也微微变了。

 当初甜水井战役,一直以诡异恐怖闻名于世,众人一想起死在这块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还有那惨烈绝望的死法,都灵灵打个寒战。

 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再换地方也不可能。

 “别再扰军心了!”老牛狠狠道“人来了!”

 一抬头,看见慢走路的“史家夫”已经在那中年汉子引导下,到了沙屋边缘。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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