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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真爱未满?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的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在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的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选出的最隐秘最干净了结的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在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最大的屋子的门“史娘子,里头避风,快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在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在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

 “唰!”

 从预计埋伏的地点,果然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的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的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的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的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在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灰黄屋子的背景下,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历经危机,倒像在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的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的乌发如缎,如旗飞扬在湛蓝的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他抬起的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的瞳孔里,看见无限的震惊和深黑色的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的传奇,属于帝国的荣华,属于时代的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的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的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的那一战所在,就是在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亲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的信任,在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的惨烈一战,那一战的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历风霜磨砺,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在这里,选在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的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的,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蜕,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她会知道。

 …

 风浩,黄沙如水汤汤,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在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惨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的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的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的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的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矫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的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的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的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在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的后背。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替的极端感受,让濒死的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这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不可思议,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让人恐惧的,人。

 …

 “少侠”们也一个个死于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阑依旧没动。

 这些人接触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间的纷争,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何况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夫,此刻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山岗下和少侠们对战的西局密探,此刻才发觉山岗上的不对劲。

 赵十三们已经收手,于是时有一具具尸体,被风沙卷起,滚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发现熟悉的尸体和山岗上彪悍的护卫,震惊之下无人恋战,转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

 赵十三要追,容楚举起手。

 赵十三停住不动。

 太史阑却不管这些,张嘴就问“为什么不斩草除?”

 “总要留人报信的。”容楚微笑“他们必须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事。”

 这话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对劲,容楚把人杀了,对方不是一样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事?

 然而太史阑想了想便明白了,关键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赞许“如果知道要杀的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设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目前虽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新任指挥使是乔雨润,两人之间政见不同,康王认为既然敢做就不必顾忌过多,西局就是该成为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可怕机构;乔雨润却认为那样会导致西局众叛亲离,众人离心,很难得到有效信息,应该区别对待,分化拉拢,对外尽量改善形象,将西局建成凌驾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机构。”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暗杀命令,不是乔雨润的意思,而是康王的。”

 “所以,你这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们了?”

 “乔雨润目前就在这一带,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归她直管,康王的手伸得太长,不顾一切以绝密命令,指挥西凌蓝田司暗杀我而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打草惊蛇,乔雨润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跑回去的人一说,整个蓝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难免有怨气,在他们看来,对付我是以卵击石,他们是被蒙在鼓里,被康王勒令去送死,这口气,他们也是咽不下的。”容楚笑得微微暧昧“这种黑暗里行走,整天琢磨着害人的鼠辈,已经被这日子拨弄得心思疯狂了,谁要得罪他们,他们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势大,也未必经得起这些整天浸害人毒计中的小人整算计。所以我干脆少杀几个,留多点人,给咱们尊敬的康王殿下,搞点乐子不是?”

 太史阑无语。

 就这么一点点事,这家伙已经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后果,不用验证,他一定是对的。

 推算出全部事实也罢了,他还不穷追猛打趁机恨,顺手就布了局,借势引火到了主谋身上。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里,西局不会太平静,宗政太后最宠爱的两个人,如果以前还勉强能合作,今之后,必然分道扬镳。

 给敌人多个敌人,胜过给自己找个朋友。

 尤其当那敌人的敌人也是毒蛇的时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机深沉,似乎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景泰蓝。”太史阑抓紧一切机会对小子因材施教“你看,这就叫未雨绸缪,心机深沉,所谓成功的雄,成功之处就在于,当别人还在为某一步推算或报复的时候,他已经越过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后面的几步或者几十步。”

 “我以为我该算是英雄。”容楚不满。

 “英雄都在地下,雄才能祸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雄。”容楚微笑凑上来“我只想祸害你…”“你还是祸害英雄侠少们比较合适。”太史阑掉头就走。

 景泰蓝趴在她肩上,眨着眼睛,咬着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氓,bitch—is—bitch!”

 …

 赵十三赶上来,一声呼哨,底下驶来一辆马车。

 “十三给我找到了当年治我疾的名医。”容楚有些歉意地看着太史阑“当年他就说,五年之内我必定复发,这人行踪不定,好容易找着,家父已经命人从丽京快马通知,勒令我必须前去诊治。”

 “看病要紧。”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便走“我回北严。”

 她走出两步,身后容楚轻轻一唤“阑阑…”

 太史阑停住脚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那么,”容楚笑“夫君?”

 赵十三的脸青了,景泰蓝格格笑起来,他觉得前几天很好玩,觉得国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后都这样也好。

 “娶不起。”太史阑走得更快。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天地,终究不是我的,容家那样的家族,也走不进我。”

 容楚沉默。

 这似乎是太史阑第一次明确地,对他所暗示的未来,表达了意愿。

 以往他是调笑的口气,而她也无动于衷。今天他依旧是调笑的口气,她却认真地回答。

 在别的女子都会犹豫纠结,只能装傻,怕人说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直接干脆,一剑便刺入中心。

 这么一认真,倒叫他哑口无言。

 不能否认不能承认,他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寂寥之意。

 “喜欢已至,真爱未满。”太史阑转身,不曾回头。

 景泰蓝牵着她的衣角,摇摇摆摆,一边走一边呵呵笑着回头,用口型悄悄对他讲“麻麻…我的…”

 容楚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下山坡,进入马车,想着这段日子的水中漂流,相依为命,男女反串,一路戏谑中暗含惊险的旅程,想起她每为他按摩时,力度适当的手指,想起灯光下那看似坚硬女子,侧面的温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说他已经在喜欢她。

 但真爱未满。

 她这样骄傲纯粹的人,自然不会接受不够纯粹的感情。

 真爱么…

 容楚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黄山坡的隙,那里,一朵野花在瑟瑟风中顽强探头,撑开单薄的花序,一半浅白,一半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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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行驶,赵十三亲自带着容家护卫为太史阑赶车,一路往北严。

 太史阑原本拒绝了他的护送,容楚身体不好,赵十三更应该去陪伺他,但赵十三表示,上头接到密报,说最近西番兵马似有异动,担心西番近期将有叩边之举,虽然西番要想进入北严,必须先得越过西凌行省上府兵大营和外三家军中天纪军的西大营,从理论上来讲不太可能,但赵十三说,国公认为,西番名将耶律靖南用兵狡诈,为人大胆跋扈,常有惊人之举,必须多做防备,所以坚持留了下来。

 当初他们被水冲到靠北的邻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脉阻挡的关系,一进入北严地界,气候便好上许多。

 景泰蓝枕着太史阑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阑一动不动看着他——前几容楚和她说,景泰蓝现在的处境很诡异,连他也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送他回去,现在有些人的反应太出奇,让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泰蓝在外面,更能看出许多秘密。

 当时容楚遥望着丽京方向,淡淡道:“不过无论如何,四个月零二十天之后,景泰蓝必须回去。”

 四个月零二十天…

 这个准确的期不知怎的,让她心中有点不安。

 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已经整两个月,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种期可以预算,并且大概尾数是二十。

 太史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景泰蓝忽然动了动,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树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脑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一个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方式。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天,景泰蓝很可能就要面对此生最大的挑战和危机,而她还什么都没有,甚至沂河坝溃坝那天,景泰蓝被金正抛入洪水,她都无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许现在她和景泰蓝都已经死去。

 景泰蓝在她膝盖上吧嗒着嘴,那声音和小时候的幺一模一样。

 四个月零二十天…她要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

 太史阑慢慢抬起头。

 眼眸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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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路程很快,一路进城,因为没有经过受淹的那些村庄,太史阑也无法确定受灾情况,不过听容楚说,他到达北严之前,就已经下令周边市县注意灾情,随时支援,她目前所路过的市县,都繁华如常,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

 回到自己的宅子,太史阑让赵十三带景泰蓝去休息,自己换了衣服,直奔北严府。

 她有些奇怪苏亚竟然没在宅子里等她,她记得堤坝溃时苏亚没有落水,难道当时她落水时苏亚也跳下去,被水冲走了?

 赵十三听说她要去北严府,神色有点古怪,几次试图拦阻她,但太史阑心中有事,哪里理他,赵十三眼见她出门,想了想,叹了口气,对属下们挥挥手。

 “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不过主子吩咐过,咱们保护她们就是…”赵十三微微皱起眉“说起来…北严府也实在太过分了…”

 太史阑到达北严府时,已是半下午,官衙也快结束办公,她到的时候,却远远就听见人声鼎沸。

 抬头一看,远远的官衙门口围着许多人,但都离得有些距离,最内圈一大群人神色愤慨,在戟指大骂,中间一群人默默无语,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却都有愤愤之,格格地咬着牙。

 太史阑见过一些百姓围堵场面,大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像这样分出层次的诡异神情还真没见过,远远地见内圈有人在扔烂叶子烂萝卜,似乎官衙门口还有什么人。

 这场面,倒有点像某些罪大恶极的囚犯被枷号示众的情形。

 枷号示众是辱刑,以摧残自尊为主,自从西局出现,这种原本短期的刑罚被延长,太长的枷号一样可以致人死命,而且还是漫长痛苦煎熬的那种死法。按照律法,只有通、强暴、大逆、极几种罪行,才会遭受这种被彻底践踏,千夫所指的精神酷刑。太史阑实习一月,自然知刑法,倒也没在意,此时前头人多,她便下了马,准备步行过去。

 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的百姓,低低的骂声。

 “北严府烂到了!”

 “颠倒黑白,他们怎么有脸说出口!”

 “你看那个大使!溃坝那天他就在坝上,当时那个丑态,落水后生生和人抢门板,将人家踹到水底,现在好意思说自己是功臣!”

 “滚他娘的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的,真正救人的人,现在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那是北严的地痞氓,官府花钱雇来的,叫骂打砸一天,给五十铜钱!”

 “这世道啊…”“低声!有官府的人在里面呢!”

 太史阑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难道…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的…”那人毫不理会,甩开对方的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太史阑,两人身体砰的一震,太史阑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泪珠。

 那人抬起发红的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这一对视,两人都一怔,道:“是你?”

 随即那人脸色大变,惊呼“是你!”

 同样一句话,第二句语气已经截然不同。震惊喜悦,担忧不安,情绪沓而来,而太史阑已经在问“村长,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正是三水村的村长,沂河坝溃坝之前,太史阑最早让他带领村民转移,此时他不主持灾后重建,却在这里停留,太史阑的眉头已经皱起。

 三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太史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太史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阑那么有定力的人,在这样诡异的目光齐下,也不浑身都麻了麻——百姓们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欢喜又像恐惧,又像兴奋又像担忧,这是怎么了?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人般的眼光,令人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扫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太史姑娘来啦!”

 外圈这么一喊,还在闹着的里圈又是诡异的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太史阑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的村长,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的聚拢,她所经的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断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来了!”

 这么一声声地传递进去,每个人像一叶舟,带几分激动将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阑一开始还觉得诡异,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进去,越往里走,她脸色越冷。

 因为她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抛砸杂物声,怒骂声,呵斥声,鞭子打声,还有冷笑厉叱声,那冷笑声听来几分熟悉。

 “说呀,怎么不说了?瞧瞧你们这几个,软趴趴的富家公子,走江湖来历不明的女人,杀人无数的大盗,就这种货,敢说你们是沂河下游父老的救星?敢说是你们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数千人性命?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沂河归北严府管,归我管!除了我,谁懂水利?谁能预知水患,谁可以在溃坝之时组织父老转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爷面前,你们也敢贪我的功?”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的回答,里面被骂的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太史阑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这是金正的声音。

 坚决反对她和苏亚转移百姓,跟来看笑话,又在溃坝那一刻抛出景泰蓝,害他们三人漂流水中险些丧生的金正。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进来的三水村村长悄声道“沂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的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的功,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火虎趁沂河水溃,劫狱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陈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太史阑点了点头,透过人群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

 少顷太史阑快步进来,最里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话递话,却也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兴奋欢喜,他们转过头,神情警惕。

 太史阑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在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最后一个人的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随即她身边那个被推开的男子,听见她深深地,长长地,了一口气。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一声气给压缩、卷,攥紧,成薄而尖锐如剑锋的愤怒,闪耀在咽喉的深处。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的,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太史阑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的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的叶子,污浊肮脏地挂在更污浊肮脏的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的痰迹,连带囚笼中人的身上,也满是被抛掷的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三个囚笼,从左到右,陈暮,苏亚,火虎。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的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亚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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