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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强大(两章)
 清寒如水的月华从婆娑树枝间漏下,染了郭圣通一身。

 她望着眼前的玉阶彤庭,不知怎地脚下竟踟蹰起来。

 她在心底暗笑自己:怕什么?这是漆里舍!又不是在汉宫!

 她提起裙摆,疾步上了台阶往里走。

 到了厅堂中,她见侍女们已捧着铜壶、手巾、牙汤、漱口水等等低眉顺眼地候着,便侧身对刘秀道:“夫君一路辛苦,不如先去盥洗一番,我去厨下吩咐做些饭食来,可好?”

 说完这一通话后,她心中莫名的紧张忐忑稍减了几分。

 对,就是这样,抛开所有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

 刘秀这一路急行军,困了便在马背上微微合眼打个盹,饿了便就着凉水嚼两口冷干粮,倒还真没觉得疲倦过,精力充沛到他自己都有些讶异。

 可这会听着郭圣通这么一安排,立时觉得心下绷紧的那了力,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饥饿席卷了全身,让他说话都提不起劲来。

 他努力笑了一下,低声道好。

 她又问道:“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本想说听凭她安排,但望着灯下近在迟尺那张恬静的脸,他忽地改了主意,笑着道:“豆腐锅吧,想吃点暖和的。”

 前年绿林军兵进南时,他再三考量后终于决定和长兄、次兄一起起兵。

 母亲知道后,竟没有训斥他们兄弟三个,而是自豪地笑着道:“到底是刘氏血脉,你们父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们骄傲的。”

 他和长兄、次兄一起拜于母亲脚下,请母亲随他们一起走。

 母亲坚持不肯“你们父亲在这,我若走了,他上元节时回来寻不着我会担心的。

 何况,我这把年纪了,跟着你们也只是拖累你们。”

 兄弟三个说破了嘴皮也没法令母亲改变心意,还弄得母亲沉下脸来训他们:“你们是去举事,不是去游学,非带着老病的母亲做什么?再这般啰嗦,便不许去了!”

 他们只得噤声。

 母亲这才满意,又道:“既要走了,我们全家再一起吃一顿饭吧。

 昨新磨了块豆腐,做个豆腐锅吧。”

 她看向刘秀,柔声道:“秀儿,去唤伯姬来。”

 自他冠礼取字后,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唤过他的小名了。

 这一声,险些把他的泪出来。

 那天,他们兄妹四个陪着母亲用了最后一顿饭。

 起事后不到半月,母亲突生重病病逝,自此相隔。

 而后数年,他再也没吃过一回滚烫鲜的豆腐锅。

 那味道,仿佛只该存在于梦里。

 但今天,他忽然格外想吃。

 因为,他到家了。

 这,也是他的家。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那尾音郭圣通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脸上带着笑,眸子里却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怅然。

 这样矛盾的他,有些陌生,却又似乎很熟悉。

 她微微颔首,笑着道好。

 等刘秀洗漱一番又重新更衣后从里间出来时,长条食案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豆腐锅和几样小菜,香气四溢。

 郭圣通笑着招呼他道:“快坐下吃饭吧,一会饿过劲了就不觉得饿了。”

 他点头,跪坐在食案前执起筷子来。

 他微楞了楞,因为食案上的四样小菜有两样是豆腐。

 跪坐在他对面的郭圣通见状道:“你不是喜欢吃豆腐吗?”

 他摇头,夹了一筷子清香的芥菜拌豆腐“是喜欢。”

 慢慢吃完这一口后,他又有些不解,忍不住道:“拌豆腐不都是用小葱拌吗?”

 郭圣通一脸奇怪:“你不是不吃小葱拌豆腐吗?”

 刘秀这个人很奇怪,他吃葱,但是他不吃生葱,嫌辣。

 所以,她特地吩咐人不要拿小葱拌豆腐。

 等等…

 他眸中飞闪过一抹愕然,然后又失笑点了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说错话了吗?

 她茫然不解时,对面的刘秀已经开始专心用饭了。

 好吧——

 食不言,寝不语。

 汤热腾腾的咕嘟着,白豆腐、香菇和鲫鱼片在其中上下翻滚着,氤氲出淡薄的雾气。

 滑的豆腐用汤炖过后,愈加鲜香。

 刘秀带着点心急略吹吹后便送入嘴里,虽还烫但却是已经能入喉了。

 那入口即化的鲜几乎叫人把舌头都囫囵个了下去,他耳边恍惚又响起母亲的话来“三儿,慢着些,热豆腐烫心。”

 他行三,母亲有时候也会叫他三儿。

 可长到十岁后,在他为此生了回气后,母亲便鲜少这般叫他了。

 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穷,拿黄豆泡发了磨豆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年节下才能痛痛快快地吃上几回。

 母亲总趁他们这几个孩子不注意,就缩了筷子。

 淡薄的雾气中,他想起这事险些又红了眼睛,忙叹了口气专心用饭。

 滚汤热菜,他头上很快便冒出汗来。

 他大口大口地继续吃着,并没有理会侍女递过来的手巾。

 漱口过后,他觉得出了身汗黏在身上不舒服,略坐了两刻钟消食便去了浴池沐浴。

 郭圣通盥洗后,卸去首饰换了中衣便先回了卧房。

 她躺在榻上,愣愣地望着青云转的帐子顶,总觉得刘秀之前那一笑中有些意味深长,搅得她心下怪不得劲,就好像忘了什么事。

 可脑子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好使。

 越是着急,越是一片茫然,半点思路都没有。

 倒是那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就在她微眯着眼快睡着时。她猛地一惊,睡意被吓得全无。

 现在的她,刚和刘秀新婚三天就分开了,她上哪去知道刘秀不吃生葱?

 啊!

 怎么办?!

 说况儿告诉她的?

 从前在长安时,况儿时常去刘秀那讨教学问,有时候被住脚就会留在那吃饭。

 她说听况儿说了一些他的生活习惯,也是说得通的啊。

 可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吃过拌豆腐,况儿又有没有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不用小葱拌?

 若是好死不死赌输了,那她怎么解释?

 完全解释不通啊。

 说她也不喜欢生葱味?

 回头刘秀一问郭况或母亲,她就穿帮了。

 啊!

 好累啊!

 做人好累啊!

 这才刚小小地表现了一下温柔贤惠,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她恨的拿拳头砸自己,怎么能把梦中刘秀的生活习惯代入到现实呢?

 而且,有些习惯因为世事的改变,还不知道会不会养成。

 到那时,她再来一句“你不是怎么样怎么样吗?”

 他绝对傻了,你在说谁?

 这样的穿帮多来几回的话,刘秀又不是个傻子,绝对能看得出她有问题。

 自古以来皇帝就没有疑心病轻的,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效仿吕不韦,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桐儿…”

 刘秀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仓皇抬眼望去。

 他微微皱眉“吓着你了吗?”

 她摇头,但心中在拼命点头。

 走路轻飘飘地没声音,能不吓着我吗?

 他往前走来“私底下还是觉得叫你桐儿更好。”

 郭圣通咬着嗯了一声,她心下还扑腾着那不吃生葱的话呢。

 刘秀会不会问她?

 她现在可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要做出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现在真是圆谎都不好圆,偏生还是晚上,若是白天她还能借故跑出去问问况儿。

 但是不要慌,千万不要慌。

 这本就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兴许他吃了顿饭又洗了个澡已经忘到脑后去了。

 只要熬到明天,她就可以去问况儿。

 若是有这回事,回头刘秀再想起来她也有话说。

 可要是没有呢?

 嗯…那就再说吧。

 嗯,再说。

 “灯给你留了一盏,睡吧——”

 耳边又响起刘秀醇厚清冽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扯过被躺了下去。

 幽微的光影中,刘秀放下银钩上的帐幔后躺到郭圣通身边。

 他的呼吸声离她那么近,近到她都不敢偏头。

 可,他们是夫,亲密些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么防备,现在还可以说是害羞,那以后呢?

 “那个——”

 她抿着侧过脸去,却发现枕边人已经倦到眼皮都睁不开了。

 听得她说话,他强自睁开眼来看她,声音含糊不清:“怎么了?”

 她忙摇头“没什么,快睡吧。”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阖上了双眼。

 身边人很快便传来平稳低缓的呼吸声,她伴着这绵长的声音也很快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她迷糊糊地被热醒。

 她总感觉她抱着一个火炉在炎炎烈下走路,伞没有扇子更没有,还没有树荫躲凉,热的她口干舌燥,都要不过来气了。

 醒了之后,她总算明白那个火炉是什么了。

 火炉是刘秀。

 她竟然窝在了他怀里,被他搂着。

 这已经是初夏天了,能不热吗?

 不不不——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能窝到他怀里去?

 又不是冬天,人自然而然地往温暖的地方去。

 她轻轻地挪开他的双手,从他的怀里滚了出来,睡到了一边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时间仿佛被凝滞了一般。

 身边人的呼吸格外绵长,一声一声敲在她心弦上。

 她轻轻侧过身去,抱着肩缩成一团。

 她深了口气,清淡的安神香立时往心下涌。

 蓦然间,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将她往回扳。

 她以为他醒了,惊然回头却发现他还睡着,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

 她躺平后,又去移他的手。

 却不妨他低沉喃道:“乖,别动。”

 她的心停跳了半拍,立时连动都不敢动。

 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她被他抱在怀里许久也睡不着。

 可睡意一来,就是铺天盖地般的。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实在是不记得她后来有没有从刘秀怀里滚出来。

 因为,刘秀又起了个大早,早就不在她身边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在被子中舒舒服服伸足了懒帐,穿上丝履下榻来。

 她刚从紫檀木雕花衣架上把取了褙子披上,还没来得及去铜炉上倒杯温水出来润喉。

 就听见屋外有人轻声唤她“夫人——”

 她应了一声“进来伺候吧。”

 盥洗过后,常夏给她挽了惊鹄髻,了枝绿玛瑙古铜孔雀步摇。

 临出门前,见着阴天怕下雨了冷便又换了鹅黄素缘绣花袍。

 到锦棠院时,正好在门口碰见习武回来的刘秀。

 他笑着打量了她片刻“我看阴天了,刚打算叫人回去让你多穿点呢。”

 郭圣通还不适应除了至亲血脉之外的人对她这般的关心,但是她知道她要尽快适应,而且还要尽快投桃报李在刘秀身上。

 她当下笑了笑,望向常夏:“她也这么说。”

 进到屋里后,母亲和弟弟正在说话等他们。

 见来了,便问了几句诸如昨夜睡得好不好的闲话就去了外间用早膳。

 用罢膳后,母亲也不叫郭况去念书,而是当着刘秀的面问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郭况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欠身,恭恭敬敬地道:“周岁十三了。”

 母亲点了点头“你三岁启蒙,足足读了十年的书,够了。”

 她望向刘秀道:“这读了圣贤书,不能活用也是白读。我有心叫他跟着你学学做事为人,你看如何?”

 郭圣通听了这话,愕然望向母亲。

 母亲却看也不看她,只望着刘秀。

 刘秀想也没想,立即点头道可。

 “况儿虽年幼,但心聪慧,见识过人。不如先在我帐下做个参事,岳母以为如何?”

 母亲点头“那是公事了,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她看向郭况“还不给明公行礼——”

 郭况双手举额拜下。

 刘秀没有推让不受,等着郭况行礼过后方才上前扶起。

 郭圣通站在一旁看着,心下百感集。

 她不想把弟弟一并陷进来。

 她很想说不。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庇护着况儿才是最坏的做法。

 只有让他强大起来,将来即便她失宠了,刘秀动他也得再三考量。

 她若为后,况儿就是国舅,就是将来太子的母族依靠。

 况儿是平庸还是光芒大盛,都是没法从刘秀,从那个贤淑温良的“她”,从天下人的注视中逃开的。

 只有强大,才是保护他的最好办法。

 可这条路,很难走。

 从情感上来说,她实在不想让他走。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对况儿未来的预感。

 他会身处富贵荣华中,却郁郁寡

 那样的况儿,她不喜欢。

 可若是连活下去都是奢望,又谈什么缥缈的快乐?

 想要什么,不能期待着别人的赐予,因为他不开心了就能夺去。

 只有自己凭双手夺来的,才永远是自己的。

 这次,她会努力,努力帮况儿在生命中拥有更多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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