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
李绮节笑了笑,不等丫头送桃子来,先走过去,从竹篮里拣起一个吃,刚拿到手里,唉哟了一声,连忙放下:桃子外面有一层白色绒
,只需浸在水里轻轻一
便干净了。这层绒
很碍事,桃子如果不事先洗过就直接吃,手上、嘴上沾了绒
,会发红发
的。
小丫头是惯干
活的,自然不怕,李子恒铜皮铁骨,更不会怕,李绮节却是身娇
贵,才碰了那层绒
,便觉手指
得厉害,连忙用手去抓,结果越抓越
,一并连脖子、头发都
起来了。
宝珠哭笑不得,连忙命人去抬热水来,把李绮节按在浸了晒干的金银花瓣和凌霄花瓣的热汤里,好好
洗一顿。又替她拆了发髻,洗了个头。
沐浴过后,她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脂,换了一身水红纱衣、杏黄纱
,散着长发,怀里搂着一枚湘竹枕,伏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宝珠搬了张绣墩,坐在美人榻旁,捻起李绮节肩上的一束长发,把
刷在兑了桂花油的热水里蘸了一下,从发
到发尾,轻轻搽在每一
发丝上。
李绮节才刚泡了热汤,正自昏昏
睡,嫌宝珠弄得忒慢“快些搽好抿起来罢,这会子困着了,夜里就不想睡了。”
宝珠答应一声,加快速度。
李子恒有事要和李绮节说,坐在外边院子里,一边看丫头们摘桃子,一边等果子吃。
丫头送来一盘六月雪,拌上嫣红的西瓜瓤,再淋一层厚厚的酱
桂花
,盛在
枝莲花纹的碟子里。
李子恒最爱甜食,登时
出一脸笑容。正好看到李绮节散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出来,挥挥手,让丫头先放一碟在她跟前。
“刚才没酸倒牙吧?吃点甜的。”
李绮节悄悄打了个哈欠,闻到碟子里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来了点精神,拿匙便吃,心里还惦记着树上的桃子:“桃子洗干净了没?”
宝珠一边给李绮节的头发抹桂花油,一边劝道:“快些忘了桃子罢,上一回吃了几个桃子,把牙齿都吃酸了,一天三餐都只能喝粥吃豆腐,三娘忘了?”
李绮节有些悻悻然,吃完一碟子六月雪,晃晃脑袋:“这六月雪不像是咱们家做的。”
李子恒随口接道:“托人在外头买的,也不晓得是哪一家。”
李绮节道“镇上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做得最好。”
宝珠
嘴道:“她家间壁的油炸果和炸麻花炸得好吃。”
正说些吃食点心,丫头提进来一篓子新鲜的覆盆子和山果子“前头来客了。”
满满一篓子鲜红、橘黄的覆盆子,跟一粒粒珊瑚珠攒成的珠串似的,鲜亮可爱,山果子的颜色更深,紫红、紫黑,个头也更大。
“哟,这玩意儿哪儿来的?”李子恒连忙朝丫头招手“给四娘、五娘和大姐、二姐送了没?”
丫头道:“送了,人人都有。”
李子恒点点头,向李绮节道:“真是奇了,院子里的桃子都
烂了,外头还有覆盆子?”
这时节白
天气虽然依旧有些燥热,但早晚却渐渐有些幽凉,丫头们早就换上夹袄。
宝珠朝李绮节挤挤眼睛“莫不是孙家送来的?孙少爷总能鼓捣到稀罕东西。”
李绮节不知道宝珠怎么如此笃定,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孙家确实送过覆盆子和桑葚之类的夏果子来。
算算离定好的婚期只有几个月了,李乙已经明确过孙天佑,年底之前,不许他再登门,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又寻借口上门来了?
丫头却摇了摇头,笑答道:“外头早没覆盆子了,听说这一篓是五娘子在山坳里摘得的。”
宝珠有些失望:“原来是五娘子送来的。”
说完,便将篓子接过去,先洗一碗送进来——覆盆子酸甜适口,汁水丰沛,最经不得水洗,碰水容易烂。
李绮节回房换衣裳,宝珠跟进来给她梳头,刚戴上绒花,宝钗从外头走进来:“太太让三娘去正堂。”
刘婆子挽着袖子,去灶间下了一锅
丝面条,面汤里卧了六个荷包蛋,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芫荽,大碗盛了端上来。五娘子稀里哗啦,一连吃了三大碗,末了还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孟小妹坐在桌边,低头吃面。她母亲吃完三大碗,她一碗仍旧没有吃完,筷子戳破碗底的荷包蛋,
嘟嘟的蛋黄凝而未凝,
丝裹了蛋
,掺在绵软的面条里面,小口小口抿在齿间,轻轻咬断,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她的头虽埋着,背脊却
得笔直,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惟恐李家的丫头
笑她
俗。
李绮节出来,和五娘子问好,一眼瞥见孟小妹,笑着去拉她的手“妹妹今年几岁?”
周氏在一旁笑道:“哪里是妹妹,你要喊她姐姐。”
李绮节不由错愕:生得如此瘦弱单薄的孟小妹,竟然比她年长一岁!
五娘子也笑了,说孟小妹确实比她大一岁。
李绮节连忙改了称呼,脸上的诧异却没来得及收回去,在她看来,眼前这个面有菜
、头发干枯的小娘子,哪像是自己的姐姐,明明像比自己要小三岁。
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乡下人家的小娘子,五六岁起就能帮着父母做些家务,七八岁便跟着下地锄苗,
秧、抱谷、喂猪、放牛,样样都能张罗。到十一、二岁时,便可以算得上是大半个劳动力。孟小妹从记事起就会干农活,整
跟随父母在田间山头劳作,风吹
晒的,自然生得单薄。
孟家的所有体面,全都给了孟云晖。
五娘子打了个
嗝,抹了抹嘴巴,憨笑道:“让嫂子见笑了,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就吃了一个饼子,正饿得慌呢!”
孟五叔和五娘子包了几座山头种果树,如今一家人住在深山里,出入得走几十里山路。
周氏笑骂道:“和我客气什么?”
一边说笑,趁便让宝钗去收拾屋子,要留五娘子在家住。
五娘子差点跳起来,推辞不肯:“不住了不住了!这就要家去!快别收拾屋子。”
李绮节回过神来,收回逡巡在孟小妹身上的目光,帮着周氏留客:“婶子好容易来一趟,就算急着家去,也该吃了中饭再走。”
几碗
丝面,只是
腹而已,算不得正经中饭。
五娘子面色微微一滞,随即便
了
手掌,道:“我也不瞒着嫂子,这回进城来是为了去县衙取办好的文书。一大早进城去,坐渡船过江,费了不少工夫才拿到。家里男人等着呢,这会子再不走,怕要走夜路,山里冷清,荒无人烟的,身上又没带火把,路边也没个投宿的地儿。”
周氏看五娘子神色有异,怕耽误她的正经事,只得吩咐丫头预备好扛饿的油饼干粮,送五娘子母女出门。
丫头早把东西收拾好了,糯米、赤豆、果子,一袋一袋扎得严严实实的,堆在麻袋里,五娘子是挑着担子来的,等她走的时候,李家的丫头再度把那两只担子装满。还有两只小口袋,里头装的是旧衣裳和一些常用的药丸。
五娘子挑起扁担,孟小妹怕母亲劳累,从担子里抢过两只大口袋,背在肩上。
周氏看着孝顺的孟小妹,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她不由又怜又爱,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瓜子“好伢子,路上当心啊。”
孟小妹听到周氏夸赞她的时候,一张小脸霎时便羞得通红,一并连耳朵尖,都染了一层淡粉,眼光忍不住朝李绮节飞去。在她眼里,李绮节头梳双螺髻,发簪浅色绒花,腕上笼一只绞丝玉镯子,穿着一身对襟蟹壳青夹袄,丁香
百褶裙,绿鬓朱颜,水眸如杏,像画卷上娴静婉约的仕女——而这正是她向往却永远实现不了的奢愿。
离开李家后,她远远看一眼远处青砖瓦房的孟家,眼眸低低一垂,神色黯然。
送走五娘子母女,李绮节问周氏:“昭节和九冬呢?”
按理家里来客,曹氏该带姐妹俩出来见见五娘子。李大姐和李二姐还有些怕生,又没见过五娘子,也就罢了,李昭节和李九冬却是常常见五娘子的。
周氏笑道:“去张家了。”
李绮节愣了一下,心头浮起一种古怪的荒诞感,李昭节和李九冬去张家做什么?
看周氏笑盈盈的,不好直接问,回房和宝珠说起,宝珠手里飞针走线,脆声道:“三娘不晓得?四娘认了张小姐做老师,跟她学画画呢!”
李绮节心里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什么时候的事?”
“有好些天了。太太特意让进宝进城给四娘买了好多颜料、画笔什么的。”宝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有什么绢,什么纸的,好多讲究,花了好几两银子才买齐全!”
李子恒伸长脑袋,哈了一声,舌头泛着淡淡的紫
“教人学画画?张家小娘的画画得很好吗?”
宝珠瞥一眼李绮节,没搭理一个人霸占一盘甜点的李子恒,
低声音道:“我听曹婶子说,张小姐和四娘很投契,四娘每回去张家,两人都有说有笑的,手拉手不肯放,可亲热了。”
高冷如雪的张桂花,和爱使小
子的李昭节有说有笑?
李绮节很想翻白眼:这画风太不对了吧?
看来,张桂花还没对李南宣死心呐。
她摇摇头,暂且放下这事,转而和李子恒商量起球场的正事。
李子恒往嘴里
一大把覆盆子,含含糊糊道:“花相公说县衙那头已经打点好了。”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刚才还想和你说呢,花相公让我亲手交给你。”
李绮节接过信,先匆匆浏览一遍,然后才开始一句句细看,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还好,一切都有条不紊,至少两三年之内,她可以放手让花庆福他们去张罗
办球赛的事。
不过…想起金家最近的种种举动,她心底刚浮上来的喜
立刻被忧愁代替。
李乙和周桃姑成亲时,李家没有宴客,只置办两桌酒,宴请周桃姑的娘家兄弟,金家却遣人送来一份厚礼。不止如此,这半年来金家已经往李家送过好几次节礼了。
李家把礼物送还回去,第二天金家又再次原样送回来。金家人说了,之前曾多有冒犯之处,金小姐心中有愧,希望能和李家重修旧好。
金家诚意十足,不止多次送礼,还请来县里好几位有名望的人代为说和,李大伯和李乙自觉脸上有光,早把之前的不愉快忘光了。
只要金蔷薇不来纠
,李绮节不会一直对金家耿耿于怀,但最近从金家打听来的一些事情,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她的脸色越来越沉,李子恒还以为花庆福信上写了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惶然道:“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李绮节勉强笑了笑,安抚李子恒道“我一时走岔神了。”
心里却仍旧恍惚,朱棣是啥时候翘辫子的?
丫头在桃树底下晒衣裳,学着婆子的模样,找了一
拐
,敲敲打打,拍掉粉尘。声音闷闷的,在耳畔回旋。
丫头抬着一个楠竹细条编的笸箩进来。
李绮节收回心神,视线落在笸箩上,漫不经心道:“这也是刚才五娘子送来的?”
“啊?”
丫头一头雾水。
宝珠放下针线,走去掀开笸箩上盖的芭蕉叶子一看,只见里头盛了两只小瓷碗,却是两碗晶莹剔透、清香芬芳的凉粉,一碗碧绿如冻,一碗
泽洁白,透过半透明的凉粉冻,能够清晰看见碗底绘的一条翘尾红鲤鱼。胶状的凉粉块里掺了一块块或红或白的新鲜果
,外头浇了厚厚一层淡褐色的桂花
,还没吃,嗅一嗅,扑鼻便是一股子冰凉的香甜味道,想是拿冰水湃过的,绘红鲤鱼的白瓷碗还冒着一丝丝凉气。
凉粉是薜荔果制成的,把成
的薜荔果削皮、剖开、晒干,浸在水中,反复**,挤出胶汁,凝结成冻状,拌以糖浆、
水、香花,酸甜
口,滑
清甜,是盛夏解暑清凉的上等佳品。每到暑热时节,街头巷尾便有货郎挑担售卖自家妇人亲手制的凉粉,文人们好风雅,还给凉粉起了一个雅名,唤作六月雪。
丫头送来的两碗六月雪是齐娘子家的,碗沿印有齐家特有的标记。
李子恒推开覆盆子,笑道:“才刚正说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呢!这就送来了!谁耳朵这么灵光?是不是镇上买的?”
丫头笑而不答。
李绮节不爱吃甜,六月雪却
口
滑,甜味也淡,正合适她的口味。她年年夏天都吃六月雪,五六岁的时候,在院子里打秋千玩,但凡听见外头巷子里有叫卖的声音,便忙唤宝珠拿几个大钱出去买。偶尔嫌六月雪吃腻了,就饮香薷饮。
只今年一直待在乡下,去镇上买不方便。厨房又常备着清热解暑的甘草凉水、香花
水、沉香
水,这个夏天凉粉冻吃得格外少。刘婆子她们偶尔会做些凉粉冻,但吃起来滋味不如外边买的。
李子恒捧着碗,舀了一大块凉粉冻,
进嘴里:“哟,凉丝丝的,瓜瓤又脆又甜,果然还是齐家娘子最好吃!”
宝珠给李绮节盛了一碗。
李绮节摇摇头,盯着李子恒扁扁平平的肚子看了半天,只觉得匪夷所思:“刚刚不是才吃过,你怎么还吃得下?”
李子恒抹一下嘴巴“齐娘子家的,多少我都能吃得完!”
李绮节撇撇嘴巴,还没动匙子呢,丫头笑嘻嘻道:“太太让三小姐过去说话。”
李子恒伸手把李绮节的那一碗捞到跟前“正好,你去吧,我帮你吃完。”
李绮节来到上房,周氏歪坐在榻上,笑呵呵招呼她:“三娘,桌上有两盘果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李绮节走到落地大屏风后头,果然看见桌上摆了两盘点心:
一盘是拳头大小、
泽金黄的麻鸡蛋,一盘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滴酥鲍螺。
滴酥鲍螺是稀罕物儿,且不必说。那麻鸡蛋却是寻常吃食,只需先将糯米洗净,清水浸泡一天一夜,再将泡好的糯米磨成细浆,装袋、吊挂,沥干浆水,将所得的粉团
碎碾成米粉,掺入红糖、饴糖、面粉
匀,饧面后,团成圆球,裹上芝麻,入油锅炸
即可。
炸好的麻鸡蛋外壳硬脆,内馅糯柔,糖汁四溢,焦香可口。咬开酥脆外壳,便觉满口香甜,热乎乎吃一个麻鸡蛋进肚,整个人都暖烘烘、甜丝丝。
大冬日里若能吃上一两个,再喝一碗甜滋滋的米酒糟,更是手脚发热,心头甜蜜,再不畏惧霜雪严寒。瑶江县本地人家逢年过节时,除了炸糍粑、饮米酒,也炸麻鸡蛋,给家中小儿甜嘴。
然而麻鸡蛋还有一个雅名,叫欢喜团,取的自然是欢喜团圆之意。
却不知眼前这一盘不符合时节的麻鸡蛋,喜从何来?
周氏见李绮节一个劲儿地盯着麻鸡蛋发怔,笑眯眯和身旁几个丫头互望一眼,柔声催促她:“三娘,这是孙家送来的,你快尝尝。”
李绮节登时了然,原来六月雪是孙天佑送来的。
也是,五娘子囊中羞涩,每次送来的都是些地里撷的瓜果菜蔬,怎么可能会特意送几碗凉粉冻。
再说,也只有孙天佑会特意打听她的口味喜好。
孙家这回派来送礼的人仍然是阿满,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孙天佑邀请两位舅爷明天去孙府吃酒。
舅爷是李子恒和李南宣。
周氏一口答应下来。
听说第二天必须去孙天佑家吃酒,李子恒满心不舒服,非常想把吃进肚子里的六月雪全部吐出来——早知道是孙九郎送的,他就不吃了!
李南宣那头也很诧异“我也要去么?”
李大伯和周氏很少让他出门应酬,而且他从不饮酒,好端端的,怎么会特意要他去孙家吃酒?
结香把孙家送来的笔墨纸砚收进书箱里“孙家送来欢喜团,这是要请咱们家过去丈量新房的意思。按这边的规矩,舅爷要亲自上门看新房的布置,三小姐只有一个哥哥,除了大少爷外,三小姐只有少爷您这么一位堂兄,您当然得去呀!”
她笑了笑,啧啧道:“姑爷出手真大方,除了文房四宝,额外送几位小姐的是一套金钗、金锁、金钏,给大少爷和您的是玉佩,冻砚台,值不少银子呐!”
她光顾着感叹孙家送来的礼物,一会儿孙少爷,一会儿姑爷,颠来倒去,连话都说不清了。
李南宣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放下才翻开两页的书本,眼睫
错,三娘要出嫁了吗?
李子恒和李南宣要去孙家看新房,周氏特意把兄弟俩叫到跟前,嘱咐他们早点睡,免得第二天没精神。
一边让曹氏和宝钗预备回礼。
又对李绮节道:“该回送孙府什么我帮你拿主意,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
李绮节回房想了想,连夜做了一个香包,是葫芦形状的,外头拿五彩丝线绣了一幅鱼戏莲叶图,底下缀了一串百结珠宝
苏,里头装了一些防蚊的八角、藿香、艾叶、茴香、薄荷、白芷、百合。
夜里毒虫蚊子多,香包可以戴在身上驱蚊。
里头的香料贵重,但香包针脚不细密,图案不精致,唯有样式还算新鲜可爱。
“就送这个啊?”
宝珠脸上讪讪,替李绮节感到难为情,这么
劣的针线,送出去万一被人笑话怎么办?
李绮节一摊手“就它了,我亲手做的,他敢嫌弃?”
话是笑着说的,她自己没发觉,宝珠却听出里头的情意。她偷偷松口气,看来,孙少爷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翌
,李子恒和李南宣吃过饭,坐船到了县城,孙府早有人在岸边等候。
一径到了孙家,孙天佑亲自
出来,李子恒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甩了鞭绳,气冲冲往里走。
孙天佑和李南宣彼此客气了几句,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装腔作势。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携手进了内院。
孙天佑挑的新房临着池水,环境清幽。院子修在池子边上,四五间房屋,却是亭榭廊槛,宛转迂回,正堂挂匾披联,两边曲廊相通,跨水接岸,屋子后头蜿蜒出一座曲折木桥,通往池中绿瓦水榭。水榭四面开窗,四望景致皆不相同:一面是桂丛蓊郁,一面是水波**,一面是衰草枯荷,一面是葱茏花木,素雅清新,别有意趣。
正堂中间是明堂,西厢房是寝房和坐卧之处,东厢房是一间书房,倒并未隔断,只用老红木彩绘描金折纸花卉十二扇落地大屏风隔开。
曲廊两边的耳房、抱厦,是小丫头们夜里住的。
西厢房分前后两间,以一副满绘水纹屏风隔开,里间拔步
、大圈椅、小绣墩、梳妆台、面盆架、小花几,一应摆设,应有尽有,轻纱帷幔,样样精美。外间当中设一张黑漆圆桌,五只绣墩,南边临着水的窗户下边设了一座美人榻,安了一张琴桌,香几上置了一只熏炉,炉中焚了百合香块,飘出袅袅青烟,北窗的刺绣美人图屏风后头则立着柜橱箱笼。
东厢房则只有小小一间,文房四宝、桌案俱全,纸糊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山水画,挂瓶中供了一枝
红的梅花,书架上磊得高高的,摆满书本,只有一面仍旧空着,摆了几样寻常玩器。
李子恒眉头皱得老高,新房不是应该先空着吗?家具应该是由新娘子家置办才对,孙天佑怎么把家具也包了?
“这些家具是按着单子备下的。”看出李子恒的疑问,孙天佑出声解释。
单子说的是李绮节的嫁妆单子,李家分家之时,孙天佑看过李绮节的嫁妆单子。
李子恒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向孙天佑:也就是说,房里的摆设是按着李绮节嫁妆单子里的家具摆放的?
他是钱钞多得花不完了吗?为什么要按着单子另外置办一套一模一样的家具?
孙天佑咧嘴傻笑:“婚礼只有一场,我希望到时候样样都是最好的,不能出一点差错。”
言罢笑了笑,酒窝里满漾喜
,轻声道:“全是按着三娘的喜好张罗的,要是有遗漏的地方,大表哥提点我一下。”
言下之意,准备这么多,只是为了提前演练一遍,若是哪里不合李绮节的心意,可以及时更换。
李子恒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大骂孙天佑大手大脚,还是夸奖他未雨绸缪。
孙天佑不等李子恒骂出口,带着他和李南宣前前后后逛了一遍,等着两位大舅子点评。
李南宣一言不发,目光淡然。
李子恒冷哼一声,有心想挑出几点毛病来,想起出发前周氏的叮嘱,哼哼唧唧半天,没说话。
阿满领着小丫头们调派完毕,站在一边等吩咐。
孙天佑朝他使了个颜色。
阿满心领神会,笑向李子恒和李南宣道:“这会子时节不好,外边池子里只有枯叶,等到明年开
,岸边的花都开了,或是夏天的时候,开了南边窗户,
面就是一池子荷花莲蓬,可好看哩!”
李子恒扯扯嘴角,瞥一眼孙天佑“你倒是有心。”
心里再不甘,三娘终归是要嫁人的。
吃了顿丰盛的午饭,兄弟俩回到家中,周氏迫不及待道:“怎么样?尺寸大小都记下了么?”
进宝把册子递到宝钗手里“按着太太的吩咐,屋角房梁,犄角旮旯,每个地方都量过,请太太过目。”
周氏接过册子,刚翻开没两页,李子恒拍拍手“哪里还要再丈量地方啊,九郎早就把家具摆放好了。”
且说且笑,把孙天佑新房的布置仔仔细细和周氏讲了一遍。在孙天佑面前,他没有好脸色,其实心里对这个妹婿还算满意。
周氏吓了一跳,怪孙天佑浪费钱钞“到底是少年儿郎,不晓得当家的难处,以后等三娘进了门,得好好管管他。”
又问李子恒“连拔步
都买了一张一样的?”
李子恒摇摇头“这倒没有,他那张是从广州府买的,大小一样,木头、样式和纹案不一样。”
李家为李绮节预备的家具主要是苏氏家具。大部分是酸枝,最贵重的是一套镶嵌玉石雕刻
枝牡丹纹的桌椅几案,俱都用的是上等的紫檀木造的,看着古朴素洁,并不打眼,实则都是从苏州府买来的上等货,由运河一路北上,到武昌府时,一对紫檀木的条凳,便要价三十两银子——都够买上十几个丫头了。
听说苏州府还有最上等的黄花梨木家具,因为造型优美、颇费工艺,又走的是水上漕运,运价极高,等送到顺天府时,更是价值千金,纵是如此,顺天府的达官贵人依旧争相抢购。一时商人南下采购苏式家具,蔚然成风。
李大伯眼馋过花梨木的,到底没舍得买。
周氏又问起孙府其他院子,李子恒当时一心挑新房的错去了,其他地方不过走马观花而已,没怎么在意,有些答不上来。
李南宣见状,在一旁为他补充。他记
好,读过的书只要偶尔温习一遍,就能一直记忆如新,今天不过是到孙府走了一遭,他连内院有几重回廊,每一道回廊连着哪个院子都记得分明。
周氏细细打听一遍,没找到不满意的地方,点头道:“既然大小尺寸丈量过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咱们家可以封库了。”
这一封库,直到李绮节出嫁头一天,才是重新开启的时候。
宝钗想起一事,皱眉道:“太太,金家送来的东西,也封到库房里吗?”
周氏有些犯难。
金家送来的东西不一般:双凤龙纹的金花盘,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的妆盒匣子,碧青淡绿的耸肩美人瓶,一套赤金镶珍珠的头面…
金家是大户人家,李家惹不得,而且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收不行。
可收了吧,又觉得有些烫手。
周氏想来想去,想得头晕脑
的“算了,记在账上吧。等金家大小姐出阁,咱们也照样送上一份重礼就是了。”
秋风渐凉,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丹桂飘香,银蟾光满,玉
生凉。
是夜,瑶江县家家户户都要吃月饼、赏婵娟,拜月神,饮桂花酒,阖家团圆,吃一顿大宴。
家住李宅的教书先生也向李大伯告了几
假,带着
儿家去和父母兄弟团聚。
李乙和周桃姑从镇上搬回李宅。
李家今年人口齐全,在后廊摆家宴,李子恒、李南宣陪着李大伯和李乙吃酒。周氏和周桃姑,领着家中几个小娘子另摆一桌吃月饼。
后廊修在小坡上,三面环水,卸下门板,四面大敞,抬头便是一轮皎洁银盘,低头看池水,也清亮宜人,鱼鳞似的水波里**着月影,岸边丛桂怒放,凉风习习,浓香远溢,清可绝尘,正是赏月的佳处。
猜灯谜、赏桂子、拜月老、焚桂香。
两位官人,两位太太,五位小娘子,两位小郎君,虽说人口单薄了些,但一众丫头婆子都在一旁凑趣,又在山坡的桂花树底下扎了秋千,比赛谁的秋千
得最高,谁得的赏钱最多,吆喝叫好声此起彼伏,后廊前后一时也热闹纷繁。
李绮节不爱吃花生仁月饼,宝珠把月饼切成小块,挑出饼馅里的冬瓜
饯、甜杏仁、瓜子仁、花生仁和红绿玫瑰丝,她这才肯拿签子叉上一小块,抿上几口。
周桃姑示意李大姐和李二姐给周氏敬酒,姐妹俩捧起酒杯,大着胆子走到周氏跟前,款款下拜。
周氏看二叔李乙的气
比往日精神许多,正是对周桃姑满意的时候,又见姐妹俩过来敬酒,笑得合不拢嘴。
李昭节不服气,也争着向周氏敬酒。
别人都敬酒了,李绮节当然不能例外。
宝珠替她斟了一盏桂花稠酒,琥珀
的酒
盛在敞口的碧叶白莲白瓷杯里,光华
动间泛着隐隐一丝淡绿。
她略一沉
,手举酒杯,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
周氏笑道:“好了,晓得你们孝顺,安生吃饭吧。”
李绮节放下酒杯,正想继续低头吃饭,李大姐和李二姐联袂找她敬酒,只得放下筷子,一一回敬。
桂花酒是采摘本地秋季盛放的金桂花酿成的,瑶江县多桂树,银桂、月桂、丹桂都不稀罕,唯有一年一开的金桂香气最为浓郁,酿出来的桂花酒芬芳馥郁,甜酸适口,香醇浓厚,酒质温和,寻常人家老妇少孺都能喝,加之今
又逢中秋佳节,她们几人一连吃了七八盏,也没人来拦。
喝了半肚子的酒水,宝珠盛了一碗滚热的猪骨莲子汤放在李绮节跟前,她吃了两口,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周桃姑张罗着替李大姐和李二姐挟菜,见李二姐不动筷子,以为她跟前的几盘菜不合她的口味,伸长筷子,挟了一枚桂花茭白夹,放在她碟子里。
周桃姑腕上笼了一对金镶玉的美人镯,镯子内圈大,条杆极细,松松垮垮套在手腕上,衬得一双玉手更显纤细妩媚。胳膊微微一动,便是一阵环佩叮当。
徐娘半老,枯木逢
,不止李乙重新焕发活力,周桃姑也陡然多了几分娇媚。
宴席过后,供上瓜果香案。
宝珠净手毕,对着香案,像模像样做了个揖,在铜炉里燃了支甜香,沐浴在清冷月光中,跪下叩拜,嘴里念念叨叨道:“愿我家三娘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李绮节很想好好感动一把,但是…面如皓月什么的,还是算了。胖子脸招人嫌弃啊!
回房梳洗,因为夜里吃了酒,又喝了几碗汤,怕积食,没敢立刻睡,在灯下临了半张帖子,宝珠忽然捧着一只木
雕的小匣子走进来,笑着道:“三娘,你瞧瞧,这玩意儿可真有趣。”
说着打开铜扣,递到李绮节跟前。
李绮节瞥了一眼,那匣子里头装着的是几只兔儿爷。
四只兔首人身的兔儿爷脸蛋雪白,只拿红胭脂描出三瓣小嘴,抹了一层清油。一只兔儿爷神情威武,骑在青黑老虎背上;一只稚气乖巧,持杵捣药;一只身穿锦衣,手执一把小纸扇;一只紧闭着三瓣嘴,头戴金盔,身披甲胄。
李绮节搁下笔,随手在兔儿爷脸上捏了几下,触手冰凉“哪儿得的?”
“三少爷送的,大姐、二姐和四小姐、五小姐也有。”宝珠笑眯眯道“外头的花都谢了,窗前素净,拿这几只兔儿爷摆在架子上,看着也热闹些。”
李绮节摆摆手,任凭宝珠折腾,心里暗暗纳罕:李南宣气质出尘,瞧着就像高山上的一株雪莲,好看是好看,但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一点鲜活气,竟然也会买这些玩意来哄她们。
想到李南宣,心思随即转到张桂花身上,她忽然一改高冷姿态,和李昭节来往密切,明显是冲着李南宣来的。
李绮节把字帖一张张理好,心里有些犹豫不定,该怎么提醒李昭节呢?
上次直接把金子当面还回去,张桂花还不肯死心,警告张桂花肯定没什么用,只能直接和李昭节挑明,免得她被张桂花利用。
偏偏这个四妹妹最爱多心,不一定会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不过那也得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昭节一脚踩进张桂花的陷阱里。
李绮节只犹豫了一晚上,第二天找到李昭节,遣走丫头,斟酌着把张桂花的事和她挑明了。
未料李昭节并不诧异,淡淡道:“我早看出来了,三哥那样出众的人品,乡里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张姐姐没有对我隐瞒过对三哥的仰慕之情。”
这下子轮到李绮节吃惊了。
不是因为张桂花的执
不悟而感到诧异,而是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李昭节和李九冬早已经慢慢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两个抱着她的大腿撒娇的
娃娃。
十五前后,镇上照旧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李绮节忙得团团转,原本没打算去看戏,这一
孟家却特意派丫头过来送帖子,孟
芳亲自请她一道去镇上听戏。
李绮节听出孟
芳的丫头话中有话,似乎另含隐情,思量再三,最终只得放下手头忙活的事,特意
出半天工夫,应邀去镇上。顺便把李昭节、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也带上了。
李家租了一条大船,斜对着江边的大戏台子,离得有点远,好在离岸边近,比较安全。
在船上坐等右等,孟
芳始终没来。
李绮节让进宝划着小船去找人,进宝去了半天,回来时道:“杨家的船停在戏台子前,我找了半天,没看见孟七娘。”
杨县令今晚也在,金氏、杨天娇、杨表叔、高大姐、杨天保也在船上。杨家的大船位置最好,坐在江心的大船上,又清净又凉爽,隔着一片清凌凌的江水,声音也听得清楚,又不必和岸上的老百姓挤作一堆,也不怕宵小浑水摸鱼,或是冲撞女眷。
每年在大戏台开戏,杨家的大船都占着那个最好的地方。
李绮节眉头轻蹙,孟
芳暗示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怎么自己却没来?
江上泊着数百条船只,有灯笼高悬、威风凛凛的大船,也有只能容两三人、紧紧挨在一处的乌篷小船。
有几条银鱼似的小木船,装了半舱的瓜果零食,穿梭在戏台子下的江面上,售卖糖瓜子、煮花生、炸红苕、腌杏果之类的点心零嘴,莲蓬、菱角、酸桃、梅子之类的鲜果。郎君们喜欢吃酒,便有糟的鸭掌、鸭信、腊鸭卖,妇人们喜欢甜口,云片糕、马蹄糕干干净净盛在碟子里,一碟只要四五个大钱。
李昭节和李九冬见有小贩撑船从附近水面划过,连忙叫住,吩咐小丫头道:“问他有没有煮胡豆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