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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九十七
 丫头走到船头,那边撑船的听见叫他,连忙把船划近了些。

 丫头接过船夫扔过来的笸箩,放了几枚铜钱。小船上有个戴包头,穿蓝布衫儿,上系裹肚的中年妇人,手脚麻利得很,这边才算清价钱,那头她已装了一大捧煮胡豆,拿新鲜的荷叶裹了,装在一只小木盆里。

 船夫把小木盆拨到船边,捞起来,拣起里头的荷叶包裹,再把小木盆推回去。中年妇人抬头朝丫头笑了一笑,她家男人又划着船往别处去寻生意。

 曹氏今晚陪着姐妹几个出门,正坐在船舱里打瞌睡。戏台上锣鼓喧天,也没吵醒她。但一听见李昭节差人买零嘴,她立时从梦中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已经数落道:“船上什么吃的没有,又费钞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李昭节和李九冬噗嗤一笑,依旧吃得香甜,让人盛一碟子煮胡豆,送到曹氏面前。

 曹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李绮节走到船舷边,唤来一条划着小船的妇人,买了些莲蓬、荸荠、金丝梅、糖核桃仁,也是用荷叶裹着的。

 宝珠将荷叶打开,分成两份,一份放在李昭节她们跟前,一份放在李大姐和李二姐的小桌上。

 李大姐不用丫头动手,自家把胡豆倒在桌上已经半空的八宝葵花式小攒盒里,留了一半叫小丫头收着,笑道:“胡豆吃多了肚子,留一些家去,给娘吃,她平时爱吃这个。”

 李昭节飞快地瞟一眼李大姐。

 李大姐没有察觉,李二姐却看到了,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捏起一片桂花糕,斯斯文文咬一口,不接李大姐的话。

 江岸沿河十里,竹楼人家都悬了彩灯蜡烛,烧得江上亮堂如白昼。彩灯倒映在水中,五光十,珠光宝气,又似河里有另一个繁华世界。

 李大姐无心观景,记得周桃姑让她平里多讨好李绮节,想了个由头,搭讪着道:“三娘,台上唱什么戏呢?”

 李绮节手里攥着一把五香瓜子,目光在杨家的大船上逡巡,慢悠悠答道:“正唱《双救举》呢,那旦角生了把好嗓子。”

 李大姐跟着赞了两句。

 李昭节和李九冬听见她二人说得热闹,凑过来各抒己见。

 唯有李二姐一言不发,脸色仍旧红得像落时分天边的云霞:《双救举》是出家喻户晓的戏,说的是冯女假扮男装考中状元、被钦点为驸马的故事。瑶江县上至耄耋,下至幼童,都能说一个头头是道。而这冯女正有一个嫌贫爱富、刻薄至极的后娘,若不是后娘从中作梗,冯女也不会冒名进京。

 李二姐偷偷瞥李绮节一眼,暗暗思量:三娘特特点出这出戏的名目来,莫不是在暗指她母亲周桃姑和戏中的冯夫人一般,是个不怀好意的恶毒后母?

 江上泊的船只,有一半是从十里八乡撑船赶来镇上看热闹的,他们路途遥远,又不愿意夜里走水路,大多都要听上一夜的戏。等天亮再回家。

 而李家几个小娘子不过是出来瞧新鲜的,月亮才爬到头顶,江上处处是人声、笑声、鼓声、乐声,李大姐和李二姐只觉眼皮发沉,都忍不住打起哈欠。

 忽然一阵敲锣打鼓,戏台上一群花脸小相公在翻跟头,继而转出一个红脸关公来,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李昭节顿时来了精神,忍不住揎拳掳袖,坐在椅子上不住拍手。

 关公却只唱了一折子戏,李昭节一脸失望,又听见乐师们奏起箫,江上仿佛也吹起一阵凉意,婆子连忙翻包袱,让船上的人都加了件衣裳。

 众人都昏昏睡,唯有李昭节和李九冬精神头十足,不愿家去,一直挨到亥时,婆子又在船头催促。

 曹氏一觉睡醒,见自己还在船上,再容不得两个小娘子撒娇发痴,当即便叫婆子划船。

 别看李昭节和李九冬在船上活蹦跳,刚下船,两人就睡迷糊了,曹氏只得直接抱她们回房歇下。

 李绮节和李大姐、李二姐在回廊前分别,忽然记起船上那包煮胡豆,转身吩咐宝珠,让她拿去给李子恒和李南宣的丫头。

 宝珠跑到大房院门前,喊住结香,把荷叶包裹往她手里一“三娘给少爷们带的小零嘴。”

 结香笑了一下,带着荷叶包裹走进房门,书房的灯还亮着,朦胧的灯光剪出李南宣的半边侧影,线条美得惊人。

 也瘦得惊人。

 她叹口气,把胡豆搁在窗下,转身去灶房提热水,看少爷的架势,估计又得熬到凌晨才睡,她劝不了,只能给少爷沏壶热茶暖胃。

 李绮节应邀去镇上听戏,邀请她的孟芳却始终没有现身。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把孟芳写的帖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三遍,确认是对方的笔记无误,眉头越皱越紧,孟芳不是那种会无故让人等她一夜的人。

 不等吃饭,打发进宝进城去打听,杨家或者孟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早饭还没送到院子里,进宝已经折返,笑嘻嘻道:“三娘,孟家人来咱们家道喜。”

 他身后跟着孟家的大丫头,是从前服侍孟芳的,后来跟着孟芳进了杨家,名字叫素清。

 素清先替孟芳向李绮节赔不是,然后道喜,最后才说出真正来意。

 原来昨晚孟芳诊出有孕,高大姐不许她出门,所以她才失约了。她不能出门,又急着想见李绮节,只能请李绮节拨冗到杨家小住几,陪她说说话。

 李绮节眼皮轻轻一跳,孟芳昨晚刚失约,今天又再次邀请?

 素清似乎明白李绮节的顾虑,飞快道:“今天大太太、二太太和大小姐出门登山看景去了,要三天之后才回府。”

 大太太说的是金氏,二太太是高大姐,大小姐是杨天娇。

 她一口说完,等着李绮节回应。

 左右不过两种回答,答应或是婉拒。

 李绮节犹豫片刻,含笑道:“你回去告诉孟姐姐,我明天就去看她。”

 等素清一走,李绮节立刻把进宝叫到跟前:“今天你是非得进城不可了。”

 素清还要去孟家传话,进宝出门之后立刻坐船,在杨家下人回城之前赶到县城,按着李绮节的吩咐,直接找到孙府。

 刚巧孙天佑在家,听说李家仆人上门,让阿满出来他。

 “三小姐要送什么给我们官人?”

 进宝摸摸脑袋:“哪个官人?”

 话刚说出口,反应过来,嘿嘿一笑“今天不是来送礼的。三娘有话问孙少爷。”

 阿满伸长胳膊,和进宝勾肩搭背:“叫什么孙少爷,太见外了,直接叫姑爷得了!”

 进宝笑得有点矜持“规矩如此,等年底咱们就能改口啦。”

 孙天佑常常要接待生意上往来的伙伴,为了方便待客,特意把西北角的一间院子空出来改建成打毬场。今天的客人约好和他比试捶丸,他这会子在打毬场练习手感。

 阿满把进宝领到打毬场前。

 明明是秋风送时节,却是一轮烈当头,晒得人脸热心慌。好在打毬场四周栽种了不少树木,荫凉笼罩,院子里很凉快。

 孙天佑头戴网巾,身着一件葡萄青茧绸袍,右手紧握一支长柄木球杖,眼睛紧盯着前方一只黑漆木球,手腕微微往前一推,木柄磕在木球上,木球缓缓滚动,哗啦一声,掉进球**里。一旁的小厮拔掉在球**后面的彩旗。

 当着进宝的面,阿满很给自家少爷面子,使劲鼓掌“准头越来越好了!”

 孙天佑轻笑一声,看到进宝,随手把球杖往阿满怀里一抛,眼眉舒展“三娘让你来的?”

 进宝点点头,把孟芳几次邀请李绮节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三娘拿不定主意,让我来和九少爷说一声。这…去杨家没什么妨碍吧?”

 最后一问是他自己添的。

 孙天佑接过小厮送来的手巾,抹去额角的汗珠,沉声道:“我晓得了。”

 招手唤阿满:“你先带进宝去吃饭。”

 又回头对进宝道:“别急着回去,我让人去杨家打听看看,等得了准信,你再回去。”

 这边三言两语安排完,那头管家似乎有要紧事禀报,带着几个抬箱笼的仆人在院前等候。

 进宝暗暗道,平时看九少爷吊儿郎当的,好像整天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事,原来也这么忙啊!

 不敢耽搁孙天佑的正事,低头和阿满一起告退。

 灶房伺候的下人知道他是李绮节面前得用的跟班,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奉承,好酒好菜备了满满一桌不说,还偷偷炒了盘牛给他下酒。

 一顿饭吃完,孙天佑那边已经把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了。

 “杨家那边没什么幺蛾子,三娘想去就去,住两天也使得。”

 进宝连声答应,转身正要走,孙天佑叫住他“三娘在家做什么呢?”

 进宝一愣,能做什么?当然是备嫁咯!

 这话却不好说出口。

 支支吾吾半天,只得囫囵道:“这几天头好,在家晒衣裳。”

 孙天佑也愣了一下,长眉微微挑起,脸上渐渐漾出一个轻而浅的微笑“让她夜里早点睡,别累着了。”

 进宝诶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脸上腾地一红——被九少爷这种轻柔绵,好像和情人私语的语气给吓的。

 李绮节怕金氏或者杨天娇假借孟芳的名义请她去杨家,想对孙天佑不利,所以才让进宝去找孙天佑讨主意。等进宝从城里回来,直到孙天佑那边没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立刻让宝珠收拾行李,预备去杨家。

 掰着指头数一数,已经许久没见过孟芳了。

 转天到了杨家,却见杨家大门紧闭,里外都上了锁。

 不止金氏和高大姐出门去了,杨县令、杨表叔、杨天保等人也不在家,男主人不在,婆母出门,家中只有新媳妇,因此只留了一道侧门开着,供倾脚头每清晨来取府中人的便溺。

 孟芳不顾丫头阻拦,下亲自来李绮节。

 外边人都说高大姐严苛,对孟芳这个儿媳妇不大好,但李绮节却觉得孟芳明显比从前未嫁时胖一点,气神也格外充沛。

 出嫁前的孟芳,像一朵我见犹怜的芙蓉,颤巍巍的,美则美矣,却如朝一样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凋零。如今的她,才是沐浴着热烈绽放的芳,蕴着泼辣辣的生气。

 “可把你盼来了。”

 孟芳紧紧攥住李绮节的手,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来回,本想开口调笑两句,想起之前没能去镇上赴约,神色转黯,一脸歉疚“前天事出突然,害你白等一夜,江上风大,没冻着吧?”

 “孟姐姐害我空等一场,我还没消气呢!”李绮节下意识扶起孟芳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待会儿你记得让人多炒两道好菜,好好向我赔不是,不然我要掀桌子的。”

 孟芳抿嘴一笑,右手不由自主搁在自己的小腹前“你也这么小心,大夫都说不要紧的。”

 “真不要紧的话,大夫怎么不许你下走动?”

 虽然孟芳的气看起来不错,但李绮节不敢让她多劳累,好说歹说,把她送到房里,按到边躺下“又不是外人,不必和我客气。你只管躺着,我陪你说说话。”

 素清带着丫头们下去准备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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