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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站的地方,只见它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失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方缉捕。方正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

 马荣为人急,跨开大步便向蔓生于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他却大骂起来。原来他双脚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恼道:“前面却是死水一潭!”

 狄公浓眉皱起,说道:“却又作怪!自入宫至此,样样投榫,处处合,如何到了此处竟断了进路?马荣,你再好好细寻,缘池必有路径!”

 方正一个示意,众衙卒随即拔剑在手,砍伐池边杂草荆棘。少刻,小池出轮廓,只见马荣陷足之处水泡翻个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将身子缩回,原来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来人。

 马荣见了,倒一口凉气,急举手中便投刺,狄公一见,忙将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蝾螈慢慢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一头钻进了水草之中。

 众人皆惊。马荣道:“我一人面对五六名强人厮杀倒一点不惧,然见了这等水怪,还真有点胆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时读古旧闲书,只知蝾螈其名,却不见其物,今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狄公扫视池边,惟见污泥水草,再举目细瞧池面,不觉对马荣说道:“你见前面水下隐隐有块石头么?想必是越池而过的第一块路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了长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长于周围水中试了试,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路石。狄公等亦将衣袍中,紧随马荣前进。突然马荣停下脚步,险些将狄公撞落水中。马荣手指一断枝,对狄公低声道:“老爷,这树枝乃为人手所折,瞧那枝叶尚未枯黄,说明此人过池就在昨。他于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故将枝条折断。”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道:“兴许此人仍在这左右不远的地方,我们须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袭击我们。”又将此话悄声传于身后洪参军、陶甘及方正等众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惧他!”又持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识路径,寻出一块石头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与马荣蹲下,拨开垂枝一看,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地金宇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字清楚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一过了水池,大声命道:“速将此亭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将大门踢开,两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道:“亭中无人!方缉捕,你引众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寻!”

 狄公吩咐完毕,复进亭阁,马荣等三亲随干办紧随于后。进得亭内,马荣将窗户打开,只见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墙一张石凳,上面均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匦,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衣袖拂去盖上尘土,现出一幅云龙雕花图案,煞是精致。又轻轻将匦盖揭了,取出一黄布小包。狄公说道:“这便是倪寿乾留下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包中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华秋实,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罪几何?予清夜扪心,自觉虽绠短汲深,却也上无辱圣君,下不负黎民,为国家振兴,社稷有治,已尽绵薄。不期碌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家教驰废,至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饕餮。

 倪琦心存念,壑难填、予一在世,他一不敢为非作歹,然一旦归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则在所不保。若倪琦丧命狴行,或斩首法场,倪门香烟即断,列祖列宗势必洒泪九泉。自古不幸有三,无后为大,为倪门香火有继,予续弦梅氏。也是倪门不该断绝,婚后不上一载,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颖悟,予喜爱之余,自是广布荫庇,一心望子成龙,耀祖荣宗。然身后家产若由二子平分,则珊儿性命不保,故终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虚假遗言,却将真实道文书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归正,他与倪珊则家产各半;若是他。治恶不悛,不可救药,全部家产则归倪珊一人。

 予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之中,意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行事,则倪门万幸;若是劣不改,将此遗嘱毁去,必以为画轴已无秘密可言,从而将它还遗孀梅氏。

 祈求苍天,只盼有识县主慧眼识破画中隐意,于宫中将此遗嘱取出之时,倪琦尚未成为阶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则请将此卷遗言同附文一纸一并转呈上台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

 洪参军说道:“此遗嘱所言与我们所知晓的竟是丝毫无差!”狄公略一点头,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寿乾生前于公门中一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故于死后恳请上台以不违条律为准,对倪琦从轻发落则个。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

 亭阁中一片死静。

 狄公将文卷慢慢卷起,深为倪寿乾肺腑之言所动。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轻轻刮了,说道:“此处似刻有一幅图案!”说罢取了尖刀,将垢土剔去,洪参军与马荣也一齐动手,一幅圆形图案渐渐显出来。

 狄公低头一看,说道:“这必定是宫图,瞧,弯弯宫道正好组成了四字古篆——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字不差!我思想来,这‘虚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辞官后内心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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