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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青梅煮酒

 随着关中使者满意而去,许都以西的忧患化解。而卫觊奉诏出使益州,也使稳定荆州看到了曙光。不料卫觊离开许都没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降临——刘表竟派从事韩嵩赴许都朝觐。

 自去年穰县之战,曹刘两家决裂,韩嵩的到来无异于再次破冰。原来孙策之父破虏将军孙坚当年死于江夏太守黄祖之手,如今孙策安定江东,开始备战于西,一要诛黄祖报杀父之仇,二要抢占荆襄上游之险。孙策连番得胜士气正锐,刘表恐其串通曹两面夹击,赶紧叫韩嵩来拉关系。

 远近攻离强合弱,双方互握把柄,事情有了商量的余地。曹对实际问题避而不谈,先尽其所能厚待韩嵩,亲自接见赏赐酒宴,又请孔融、郗(xī)虑、荀悦、谢该等一干许都名士轮番作陪,上奏朝廷赐予他侍中的官职以示友好。韩嵩耳目一新感恩戴德,接连表示南归之当劝说刘表归顺朝廷、断绝与张绣的来往。

 与诸方割据的矛盾刃而解,许都无后顾之忧,曹便可以放开手脚备战了。调集粮草、修缮军械、练军队,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曹营众将内紧外松,没出任何畏难情绪,照这样进行下去,战事还是比较乐观的。而曹本人更是忙里偷闲,有空就带着一帮掾属跑到隐士陈纪府中,今天畅谈天下大事、明天讨论中兴之道,如此再三叨扰,搞得老陈纪无可奈何,只得接受诏命担任了大鸿胪。

 这一又带着郭嘉到陈府拜望,直到午时才告辞,刚出陈府大门,就觉一阵凉风面拂过,抬头观瞧,天色似要转

 郭嘉不住抱怨:“这倒霉的雨,昨夜下了半宿,今天这又来了,各地的屯粮还未运到,这一下雨又耽误路程了。明公赶紧回府吧,若迟些就挨雨淋了。”

 “你小子毕竟年轻,不晓天象!”曹一边昂首观瞧一边微笑道“家乡老农有谚‘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这云离得远着呢,咱们慢慢走也不打紧。难得有个凉快日子,叫人到都亭传个话,今天不练兵了,让大家歇个阴天,呵呵呵…”前的爱妾周氏为他又添一子,取名唤作曹均,所以他这两天正在高兴头上。

 郭嘉赶紧凑趣道:“人都说‘龙行有雨,虎行有风’,小公子刚刚出生就连着下雨,八成这孩子后要有大出息!”

 “哪像你说的那么好啊。”曹口上推辞,心里却很受用,回头望望陈府簇新的房舍“当初刚到许都时是何等光景?经战十室九空,现在你再看看,车马盈路还建了这么多大房宅,就跟做梦一样啊!”他说着话顺着府门往东看去,紧挨着的就是刘备的宅子。曹一笑:“我说奉孝啊,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了,咱们去看看大耳刘备如何?我爱跟那厮聊天。”

 “依在下之见还是不去为妙,刘玄德乃归降之人,您在许都赏他房舍已经够荣宠的了,再登他家门,岂不惹各位将军欣羡?若一定要见,请到幕府叙话也是一样的。”郭嘉仅说了一层,其实他还是对刘备怀有戒备。

 “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毕竟还是同殿称臣嘛。”曹之所以执意要去,一是喜欢跟刘备聊天,另外也想找机会见见关羽,为杜氏的事情道个歉。若是招刘备过府,那便见不到关羽了。

 郭嘉见他不听劝,便暗地里朝许褚等侍卫使了个眼色,诸人会意赶紧向前几步,紧紧随在曹身后。哪知溜溜达达刚到刘备府门口,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之气,又见几个家僮挑着好几担大粪自西面而来,大摇大摆鱼贯而入。曹捂住鼻孔:“刘备在搞什么鬼,把府里弄得臭气熏天的。这可是许都城,成何体统啊!”许褚喝住一个挑担子的杂役询问,那人一听来了当朝司空,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扔下两桶大粪,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回禀:“启、启禀大人…我家将军闲来无事,在府里后院开了几块空地,这两天正忙活着种菜呢!”

 “种菜?”曹有些哭笑不得“他天天种菜,难道营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吗?”

 那杂役回道:“练兵有关、张二位将军做主,府里的事叫孙、简两位先生打理。我们将军反正也没事儿干,种菜也是解闷。”

 听他这么说曹却觉满意——刘备自知身份尴尬,天天闭门不出种菜解闷,看来这个人既懂事又没什么更高奢望,倒也算个可用之人。那杂役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还想卖卖巧,巴结道:“我家将军说曹公您是我大汉的擎天柱,一等一的好官。前几天还跟小的念叨,等头一畦菜下来还要送点儿给您尝尝呢。所以我们赶紧忙着浇粪,这些大粪都是从屯民那儿通融来的,弄来这十几桶可不容易哩!不浇粪您吃着不香啊!”“胡言语的奴才!”许褚抡起巴掌就要打。

 “住手!一个没见识的人,跟他计较什么?”曹这会儿高兴,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捂着鼻子吩咐那杂役“进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老夫来过,你们这府里太臭就不进去了。你叫他一会儿到我幕府去一趟,老夫想与他喝喝酒聊聊天…慢着,再嘱咐他一声,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来。去吧!”

 打发走杂役,曹与郭嘉登车回府,行到半路就下起了濛濛细雨,倒有几分沁人心脾的意。回到府里刚擦了擦衣衫,长史刘岱来报,刘备已经风风火火赶过来了。

 曹一愣:“这大耳朵来得真快,把他领到后宅花园,在亭子里摆几样小菜,我要与玄德小酌。”说罢拉了拉郭嘉衣袖“你差事也不忙,过来凑个趣吧。”

 “明公内宅怎好唐突。”

 “叫你来你就来,装什么斯文!”曹不由分说,拉着郭嘉的胳膊便走。

 曹府是许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院,但装潢并不奢华,比不上当初洛的三公府邸。曹提倡节俭,珠玉雕饰一概不用,更不要提什么假山池沼了。所谓的花园不过是在空地上堆个土坡,搭上一座凉亭,再在周围移植几片树木罢了。仆人们来来往往,端来果蔬酒菜,曹与郭嘉刚落座,方拿起酒匙,就见刘岱领着刘备过来了。

 刘玄德身高七尺玉树临风,头戴铁柱铁梁的建华冠,却只将前面的头发拢住,后面的却不梳,任其披散在脑后,随风起伏潇洒飘逸;身穿一袭杏黄衣衫,金边金线绣团花朵朵,内衬雪白的衫襦,上宽下窄严丝合,大袖翩翩更添风雅;间系一条玄布袋子,却在肋下栓出个蝴蝶扣,长穗子垂到膝盖…他眉清目秀、齿白红,加上这一身奇装异服,在桃红柳绿间一站,真好似下界的神仙般潇洒!

 “玄德来了啊…今小酌不必拘礼,过来坐。”曹笑盈盈地为他满上一盏酒。

 刘备小心翼翼落座,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幸亏家中常备这套赴宴的衣服,若不然沐浴更衣只怕还真没有熏香的衣服可换。”

 赴酒宴还专有一套衣服,曹暗笑这草鞋贩子的穷讲究还不少,戏谑道:“你这潇洒之人无事可做在家中弄圃,搞得半个许都城都是你府里的肥臭味,陈老夫子与你当街坊,也真够倒霉的了。你不嫌臭,家中二位夫人又怎消受得了?”

 “内受困下邳三个月,跟我赌了口气,我打发她们带着孩子到糜竺那里住住,在娘家消消气。现在我是孤身一人,谁也嫌不着我。哈哈哈…其实在下本就是乡下汉出身,领兵打仗比不得明公果断英明,诗作赋又不会,闲暇之时只能种种地。”刘备的话语谦卑至极。

 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人。说他是下等人出身,却比达官贵人还注意修饰,的都是贵族朋友;可要说刘备是浮之徒,又有哪个富贵之人在自家花园里种菜呢?这个人当真有意思。顿了片刻,郭嘉了话:“曹公乃当朝辅弼,刘使君也有将军之贵,我这个小祭酒能坐在这里当真是有幸,在下先干为敬。”

 “慢。”刘备一摆手“这等美酒要是如此饮法就没什么意趣了。奉孝恕我唐突,莫看你官名里有个酒字,可识得这是何种酒吗?”

 郭嘉这才仔细观看盏中之物,见这酒并不怎么清亮,笑道:“此乃醴酒①也。”

 刘备嘿嘿直笑:“曹公是何等人物,岂有醴酒待客的道理?”

 曹也笑了:“奉孝也有短见识的时候,你尝尝再说。”

 郭嘉轻轻咂摸了一口,觉入口甘甜,却又味道醇厚,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醴酒:“这究竟是什么?”

 刘备轻轻捋了捋小胡子:“我没猜错的话,此乃洛的宫廷御酒,俗名唤作‘浓香醴’。”

 “不错,”曹莞尔颔首“此酒得来不易,老夫珍藏已久,丁冲那醉猫几次张口找我要,我都没舍得给他。玄德莫非有幸饮过?”

 “宫中御酒我哪里品得到,乃是在卢尚书府中游学,听他老人家讲的。”刘备曾与公孙瓒一同受业于卢植“中兴以来宫中有两种御酒最为驰名,一者乃是南赊店,一者就是这浓香醴。”

 “哈哈哈…”曹大笑“玄德见识不俗啊!昔日光武爷起兵南,与酒肆中聚会群英,当时兵刃不足,打仗没马,骑了一头牛,更不要说帅旗了。正逢酒肆的东翁也姓刘,光武爷就借了那家的酒旗当帅旗,那里的酒因此成名,百姓因赊旗之事将其命名为‘赊店②’。”

 郭嘉也是颍川大族出身,却从没听过这故事,又问:“那这一种浓香醴呢?”

 刘备道:“这也是光武爷钦点的贡酒,他在河北讨王昌时喝过的,据耆老相传还是光武爷与郭皇后成婚的喜酒呢!他老人家喝得高兴,还特意作赋一首‘履佳地兮享酣宴,得杰士兮兴吾汉;美酒兮助吾,志酬兮永。厚封赏兮吾誓,皇天兮照鉴’。先辈风,令人神往啊!”郭嘉心明眼亮——刘备这厮虽不通什么经籍,却对帝王掌故这般熟悉!

 曹却没多想什么:“玄德说这酒不能随随便便喝,你倒有何助兴之法?”

 刘备站了起来,早看见亭边有棵梅树甚是繁茂,枝叶探到了亭檐之侧,上面还有几颗圆溜溜漉漉的青梅,便顺手摘下几颗,转身道:“今天气,明公何不燃上一盏小炉,再在酒里加上几颗青梅。浓香之醴加上生津之梅,岂不更妙?”

 “好,就依玄德!”

 吩咐下去不多时,有仆人燃上小炭炉搬到亭中,撤去酒缸,换上大卣②,又加了几颗青梅。一会儿的工夫便冒起了朦朦热气,青涩的梅子在酒里打着滚,三人各自满上再尝——甜中有酸,酸中有醇,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几盏酒下肚,三人品得酣畅淋漓,就连郭嘉也不再揣摩什么了。正在热闹之时,刘岱又冒着小雨来了,还捧着一卷书简:“启禀曹公,偏将军刘服有书信给您。”

 刘备想要起身告退,却被曹一把拉住:“玄德也不算什么外人,躲什么?奉孝念来听听。”

 郭嘉接过来朗读。原来王子服在京师无事可做,静极思动想从军立功,恳请曹发兵之派他率领一军充任抗袁先锋。曹听罢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嘀咕道:“唉…看来我与袁绍之争已不是什么秘密,恐怕全天下之人都揣摩到了。王子的一片好心老夫领受了,但他乃是宗室贵胄,不宜披坚执锐以身犯险,此事不能答应。”这只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曹绝不想让一个刘氏宗亲建立军功与自己分庭抗礼。

 “明公所言极是。”郭嘉明白他所思所想,又补充道“王子服虽然也打过仗,但毕竟是膏粱子弟,用此人御强敌必然误事。”

 “嗯,”曹点点头“既然如此,有劳奉孝替我回复刘服,就说我领受他的好意,但先锋就不要当了,叫他协助元让戍守京师。此人自视甚高脾气又怪,你说话务必要委婉些。”

 “明白。”郭嘉这就起身,冒着雨随刘岱一同去了。

 郭嘉这一去,亭中就只剩下曹与刘备两个人了。刘服的这封信搅了彼此的兴致,似乎把他们自美酒的飘逸拉回了现实中,两人都低头寡饮,思量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好半天,曹突然发问:“玄德,你知道这浓香醴是何处所产吗?”

 刘备赔笑道:“在下若没记错,此酒乃是真定县出产。”

 “冀州常山国真定县…”曹重重吐出这几个字“那可是河北的地盘啊!若不战胜袁绍,莫说朝廷诏命不能传达,就连宫中御酒都没得喝!”

 莫看刘备表面上嘻嘻哈哈,这些天他明着种菜,暗地里却在藏着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猛然被曹找来喝酒已十分生疑,不过是逢场作戏强打精神罢了。这会儿听曹突然转变话题,愈加如坐针毡,把头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两人对坐良久,又听天边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黑的乌云自东南方了过来,紧跟着凛冽的冷风呼啸而起,霹雳闪电接踵而至,绵的小雨顿时化作一片滂沱,园中的树木被吹得东摇西晃,枝叶沙沙作响。刘备朝外面望了一眼,但见遥远的天际风云涡动,竟起了一团旋风,赶紧指给曹看:“明公,那里起了龙挂(旋风),咱们赶紧躲一躲吧。”

 曹自斟自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丈夫行于世间,刀尚且不惧,些许狂风何足道哉?”刘备本指望找个借口离开,却见他不散,又劝道:“明公难道不知,这龙挂乃是神龙升天之际所为,席卷天地摧屋倒树,还是避一避好。”

 “龙?”曹非但不惧反倒笑了“老夫虚度四十余载,倒不曾见过,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刘备煞有介事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不对不对。”曹放下酒盏站了起来“这些都是虚言,我曾读王充之《论衡》,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龙。”

 刘备却不这么认为:“上天星象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故而地上亦有龙虎雀。”

 “玄德之言何其谬也,苍龙之象不过是世人命名。虎、雀、倒是四海皆有,却有谁亲眼见过龙呢?”曹踱了几步来至亭边,眺望着苍茫大地,任风雨呼啸而来打衣襟,顿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朗声道“天地之,以人为贵!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国号为祖龙,他就是乘雷升天的真龙吗?龙之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潜于伏波,犹人受困而韬光养晦。我看真正称得起龙的,不是那虚幻之物,而是这世间或起或伏的英雄!”

 刘备听到“韬光养晦”四个字时,吓得心头一颤,以为曹察觉到了什么,又见他满脸兴奋心澎湃,似乎不是试探自己,便稳住心神恭维道:“明公高见…高见…”

 “哈哈哈…”曹仰天狂笑,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拍了拍刘备的肩膀“玄德,你观当今天下,谁担得起英雄二字?”

 刘备被他拍得差点趴在桌上,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么问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听到什么消息了?难道看出我是在韬光养晦?

 曹还在笑:“现在亭中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大可放胆直言。”

 “当世之英雄当属明公您啊,您奉天子以…”

 “诶!不要说我嘛,这天下还有谁可堪英雄二字?”

 刘备心中惶惧至极,脸上却还得竭力装笑,拾起筷箸夹了一口菜,边嚼边道:“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独霸冀青幽并四州之地,部下兵良将数不胜数,可堪英雄乎?”

 曹摆摆手:“袁本初承祖上遗德,并无大才。昔日好谋无断致使董卓进京祸天下,他虽比老夫兵粮足,我却不认他是个英雄!”

 刘备微一蹙眉,又道:“有一人成名甚早,乃昔日锢之贤良,名在八俊之列,就是那坐镇荆襄的刘景升,可算是英雄了吧?”

 曹一掸衣袖,面不屑:“刘表徒负虚名,借张绣阻老夫于北、命黄祖防孙氏于东、凭蒯祺阻刘璋于西。他本人只知坐谈风雅,这样的人又怎算得了英雄呢!”

 “孙伯符年纪轻轻席卷江东,如此少年才俊可称英雄?”

 提到这个人,曹嘿嘿一笑:“孙策虽然名震江东,人称‘小霸王’,但一者借其父孙坚之威名,二者起家之兵得自袁术。此儿年纪尚轻,现在还只能算半个英雄吧!”

 “那袁术算英雄吗?”刘备口而出。

 曹越发冷笑:“冢中枯骨,僭逆蠢材,咱们论的是英雄,提此败兴之人作甚!”

 刘备实在无人可说了,又夹了一筷子菜入口中,简直味同嚼蜡,搪道:“益州刘季玉,可堪英雄?”

 “刘璋既无其父之才,又无其父之志,不过是守户之犬耳,何足挂齿!”

 刘备越发感到不安,木讷一阵才道:“吕奉先…”

 “玄德糊涂了吗?怎么连死人都想起来了。”曹白了他一眼。

 “哦。”刘备垂下了眼睑“活着的…那张绣、马腾、公孙度等人又如何?”

 曹抚掌大笑:“此皆庸庸碌碌之辈,难成大事。”

 刘备故作苦笑,摇了摇头:“舍此之外,实在更无他人。”

 “玄德啊,我的刘使君!”曹凑到刘备面前“我看你还不明白何为英雄吧?夫英雄者,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吐天地之志者也。”

 刘备抬头望着这个朗朗大言之人,天边霹雳一闪一闪,刺眼的光芒映在曹身上,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子装点得如鬼魅一般!刘备对视着他熠熠的目光,耳听着外面的阵阵雷声,心都快跳出来了,颤巍巍道:“那以明公之见,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曹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拍了拍口,忽然伸出一指戳到了刘备前,低声道:“你还提别人作甚?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耳!”

 此语伴着天边一个霹雷同时而出,刘备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惊得魂飞魄散坐倒在地,手里的筷子竟吓得掉落在地。

 曹本是玩笑之语,却见刘备骤然变,也是一愣——他为何这般害怕?

 刘备一心以为秘密大限将至,哪知曹只是尴尬地望着自己,方悟原来这只是饮酒间的一个戏谑。赶紧低头拾起筷箸,摸摸口道:“哎哟哟,吓煞我也,好响的一个霹雷啊!”“雷?”曹扭头看看亭外“雷有什么可怕的?”

 刘备拭去额头的冷汗,佯装笑脸道:“此乃‘天取龙’啊!”时人传说龙将升天之际遁身于木,天雷击摧树木,便是神龙乘雷上天之时,俗称“天取龙”

 曹听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相信世上有龙,不撇撇嘴:“你要是一心以为世间有龙,我也没办法。反正神神鬼鬼的奇谈多了,凡是说龙的话,我看只有桓谭在《新论》里写的那一句是实实在在的。”

 刘备见他没再深究,总算松了口气:“在下没念过多少书,不知他说些什么。”

 曹森然道:“《新论》有云‘龙无尺木,无以升天;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前半句未必是真,后半句才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正到了刘备的心上!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倘若连属于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又怎能实现毕生的抱负?刘备又恐惧又悲痛,径直往檐边靠了靠,让冰凉的雨水打在自己额头上,压抑着内心的苦楚,嘴上却还得敷衍着:“这些读书人的话,我可弄不明白。反正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平地升天的龙,哪怕只是拥有尺木的小龙,一定会有的…”

 这会儿暴雨已渐渐转小,又见刘岱带着几个仆僮跑了过来:“哎呀呀,当真不得了。刚才一个霹雷,击倒了府门口的一颗桐树,听说城外还起了龙挂。我带了两件蓑衣来,主公回屋中休息吧。”

 曹拉了刘备一把,戏谑道:“走吧,咱们进去接着饮,改再找你那条龙。”

 刘岱又道:“方才孙乾先生派了马车来,说天气不好,叫使君快快回去。”

 “哦。”刘备心中狂喜,总算可以身了,赶紧给曹操作揖“曹公啊,今天酒也喝了不少了,咱们改再聚吧。我那些菜也不知怎么样了,刚上的肥,岂不成了粪汤子啊!”曹想想就恶心,连连摆手:“走吧走吧,你这将军当得真不脸。有空多到营里走走,别扔给云长就不管了。”

 刘备诺诺连声,披上蓑衣之时后背已经透了,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河北军议

 就在曹与刘备煮酒论英雄之际,河北袁绍已经击溃了黑山军。那些缺粮食、缺武器、缺马匹的农民根本不是正规部队的敌手,张燕不得不再次缩到深山老林中,公孙瓒唯一幸存的儿子公孙续意往并州结匈奴部落,半路被屠格杂胡袭杀。至此,袁绍全面告捷。

 对于曹而言,处于中原四战之地,要想保证许都安全就必须与袁绍尽早决战。可对于袁绍来说,不存在强敌环顾的问题,这场决战缓可以自由选择。

 从局部环境上来说,袁绍虽然完成了河北地区的统一,但还有些小问题。一者是前任幽州牧刘虞的余部,二者是辽西、上谷、右北平活动的乌丸部落,三者是割据东北的辽东太守公孙度。对于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势力,袁绍无须再兴师动众,或拉拢或册封,都可以非武力的方式解决。若要进一步扩大地盘,那就必须与曹兵戎相见了!

 就袁绍本心而论,从要求曹迁都鄄城那一刻起就已经动了战意。但随着局势的发展,这场决战的阻力又越来越大了。由于消灭公孙瓒比曹灭吕布慢了一步,导致步步落后,先是笼络青徐地区土豪晚了,又错过了援救河内郡的机会,接着拉拢关中势力又迟了,就连老朋友刘表也没有明确的承诺,这一步之差竟始终赶不上!袁绍深感不容再拖了,不待回军邺城,就召集文武商议南下之事。

 中军大帐一片肃然。淳于琼、颜良、文丑、张郃、高览、韩荀等武将坐于西首;田丰、沮授、郭图、逄纪、审配、辛评等高参列于东面;大将军袁绍正襟危坐满脸矜持,浑厚的声音震得人耳鼓发颤。

 “我大汉立国近四百年,本为政清明黎民安泰。自董卓进京擅自废立以来,四方割据图谋异志,臣贼子甚嚣尘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实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袁绍故意顿了片刻,见每个人脸上都泛起凝重之,才继续道“就拿这逆贼公孙瓒来说吧,他谋杀刘虞图谋不轨,重用酷吏屠戮百姓,不经奏请私立冀州、青州、兖州三州伪职,又勾结黑山贼寇祸代北近十载,幸有本将军统帅三军英勇奋战,河北豪杰争相影随,才将这凶徒铲除!”提到平定河北之事,他矜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此不独为本将军之荣耀、在座列位之荣耀,更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长史田丰愁眉苦脸低着头,袁绍的慷慨陈词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就在攻破易京诛灭公孙瓒隔天,行军主簿耿苞神秘兮兮来找他,说什么“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以从民心”按照五行的说法,汉室炎刘属火德,而土能掩火,耿苞称袁氏土德,岂不是说袁氏该代替刘家成为皇帝吗?田丰素以汉室忠臣自诩,将耿苞痛骂一顿,后来与沮授、郭图、辛评等人私下谈起,都道耿苞也跟他们说过类似的话。田丰并不担心这几句疯话,担心的是为什么耿苞敢在手里写个“袁”字满营转。这该不会是袁绍叫他这么做的吧?难道他苦苦追随的大将军也一门心思想当皇帝吗…

 袁绍已渐渐引入正题:“公孙瓒不过一边僻小丑,端坐许都自号三公的曹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贼!他在天下纷争之际趁火打劫,劫持圣驾迁都许县。此后霸占朝堂幽天子,卑侮王室败纲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图害忠良钳制百僚。这般无法无天之人,不除之无以伸正义,不杀之何能安天下!所以…”袁绍左看看右看看“本将军有意尽起河北之兵清君侧讨不臣,擒杀逆贼曹,枭其首级告慰汉室宗庙!列位意下如何?”

 刚刚消灭公孙瓒、击溃张燕,还未来得及缓口气,袁绍又要兴兵南下。众文武闻听一阵哗然,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却无人响应他的问话。袁绍一阵皱眉,见只有田丰二目低垂默然无语,料是有过人之见,便问:“长史有何高见?”

 田丰还沉寂于那件心事,竟充耳不闻。

 袁绍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问了一遍:“长史对南下灭曹之事有何高见,不妨当众说来听听,咱们共同参详。”说罢见他还没反应,轻声呼唤道“长史…元皓兄…”

 “啊?!”田丰觉袁绍呼唤不一愣,竟将心事随口道出“主公也想当皇帝吗?”

 这句话一出口,满营之人无不愕然。袁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怒火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元皓莫非与我玩笑?”

 田丰顿觉失口,赶紧低下头不言语了。坐在旁边的逄纪素与田丰不睦,天天瞪大了眼睛寻他的短处,这会儿见他无意中说出这样的话,赶紧揪住不放:“大胆田丰!天昭昭众目睽睽,何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丰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赶紧拜倒在地说了实话:“非属下狂言,前耿苞来至我营,言主公当代炎刘为天子。属下深感此言狂悖不臣,忧虑于心才口而出。”霎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恶狠狠扫向了站在帐口的耿苞。

 耿苞身为行军主簿,还不够与他们同座而论的资格,但立于帐口也听得明白看得真切。见田丰在人前抛出这事,耿苞吓得身子发麻跪倒在地,以膝代足爬进大帐,野猫般叫道:“冤枉冤枉!我没说过这样的话,田丰血口人!”

 “你才是血口人的小人!”不待田丰与他分辨,三军统帅沮授便抢先骂道“这样的话你不单跟元皓兄说过,也跟我说过,以为我不记得了吗?”

 郭图也把眼瞪起来了,向袁绍拱手道:“启禀主公,耿苞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实不知其居心何在!”紧接着张郃、高览、审配等都纷纷汇报,唯有逄纪沉默不语。

 袁绍的心怦怦直跳——五行终始这番话确实是耿苞编的,但却是在他的默许下宣传开的,他让耿苞试探满营文武,看大伙有没有劝进之意。结果不甚理想,除了逄纪等少数亲信,大部分人都不赞同他当皇帝。田丰当众把这事抖搂出来,若是耿苞说出是他指使的,那他可当真无地自容了。袁绍儒雅的脸上顿显杀机,手据帅案站了起来,冷森森道:“大胆刁徒,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耿苞肠子都悔青了,这么多人指证自己,推卸是推卸不掉了,又不敢实话实说,只好硬着头皮死撑道:“汉室衰微朝不保夕,贼臣曹挟君作。将军四世三公威名遍于天下,河北豪杰效死相随,正该承继大统君临天下,百姓才得所归,士人才得所企,这可是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啊!”“放!”郭图一对鹰眼瞪得快突出来了“这是什么肺腑之言?这是陷主公于不义!”

 沮授更是义正词严:“大汉天子何负于你?大将军何负于你?你当的主簿又是哪国大将军的主簿?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

 “杀!杀!杀!”淳于琼、高览、颜良等将也随之嚷了起来。

 逄纪见此情景也赶紧表态:“如今天下汹汹刀兵四起,正是诛灭叛贼复兴汉室社稷之时。主公生于公侯之家,久沐朝廷之德,曹那等挟君篡逆尚知假尊天子,何况咱们主公?你现在说这种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逄纪生狡猾话里有话,他所说“你现在说这种话”暗含着言之过早的意思,表示并不反对,这是故意讲给袁绍听的。

 袁绍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听他捣鬼,生恐众人再问耿苞就要招出来了,狠狠一拍帅案:“来人呐,把他给我拉出去斩了!”

 耿苞瘫倒在地:“大将军饶命!是…”

 “住口!”袁绍赶忙喝止“不许你再胡言语!”

 逄纪深明其中奥妙,赶紧抓起杌凳一跃而起,朝耿苞头上重重击去。这一杌凳打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要说的话还未出口,迷糊糊便被帐前武士拖了出去。

 “这小人敢陷主公于不义,真气死我啦!”逄纪叉着假模假式说了两句便宜话,这才放下杌凳重新坐好。

 袁绍颓然落座,长出一口气,见田丰还跪着,心中既怨恨又无可奈何,还得装出笑脸:“元皓快快起来,幸亏有你当众揭,若不然这等流言蜚语传出去大损本将军声望啊!”田丰抬起头朗声道:“望大将军以袁公路为鉴,以天下苍生为重,切不可萌自立之心。慎之慎之!”

 袁绍见他还说,甚感没面子,不耐烦地扬手道:“不必讲这些了,全都是小人造谣,本将军四世三公岂能行此悖逆之事?”

 田丰半信半疑颓然落座,心头的疑云更深了。袁绍本想向他征求南下的意见,没想到勾出这件事,还以为田丰借此抗拒,便不再问他,干脆直截了当:“我发河北大军征讨逆臣曹,诸君可有异议?”

 “万万不可。”总监军沮授开言反对“近讨公孙,师出历年而百姓疲敝,仓库无积,赋役方殷,此河北之深忧也。为今之计当予兵休养,安抚百姓,再修表章献捷天子,禀报殄灭公孙之事。倘若曹阻我表章断我言路,大将军可进屯黎渐营河南,多造舟船缮修器械,分遣骑抄其边鄙,令曹烦扰不得安,咱们以逸待劳,如此可坐定也!”

 话音未落郭图就唱起了反调:“沮监军,在下倒要问您一言,您所谓‘渐营河南’该是怎样的营法?‘抄其边鄙’又该派多少兵马呢?要涉过大河在曹地盘上动武,困难重重道路远隔,兵派少了打不出效果来。与其空劳时,倒不如大举出兵,一鼓作气剿灭曹。”

 袁绍眼前一亮:“公则(郭图)赞同出兵吗?”

 “我赞同!”说着话郭图站了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朗声道“兵书有云‘十围五攻,敌则能战’,今以明公之神武,连河朔之强众,伐曹易如反掌。今不时取,后难图也。”

 “公则之论甚是可笑!”沮授又反驳道“河北之地百姓殷实土地肥沃,豫兖二州数经灾祸民生凋敝;我军坐断一方后顾无忧,曹地处中原隐患甚多。若能长久对峙,必是我军愈强曹积弱,而你却道‘今不时取,后难图也’,这根本就不成理由嘛…”

 袁绍却言道:“我看未必,公则这话也不无道理。”沮授听来全然不成理由,他听来却值得深思。袁绍亲眼目睹了曹益壮大,虽每每出言诋毁,却自认用兵之才及不上人家,如今他有冀、青、幽、并四州之众,占据绝对优势,恨得不赶快将曹铲除,绝不能叫其再发展下去。更为重要的是袁绍考虑到自己已年至五旬,老天爷给他打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即便消灭了曹也仅意味着北方大定,以后的仗可能还很多。最近他时常感到精神不济,体力也大不及从前,再拖下去还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华夏呢?

 郭图见主公偏向自己,越发有恃无恐:“今之事胜败已见!主公若合四州之众,带甲之士可得十余万,而曹之兵不过三四万。以多击少攻弱兼昧,直捣许都易如反掌也!”

 田丰忍不住反驳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劝耕植修武备轻兵扰敌,自然瓜蒂落水到渠成。”

 逄纪一直盯着他呢,马上针锋相对:“今天下岂有自缚授首之徒?不打不倒,不攻不破,我看这仗是必须要打的!长痛不如短痛,宜早不宜晚。”

 本是郭图与沮授辩论,他俩这一掺和,其他人也跟着搅了进来。除了许攸乃曹的旧友、荀谌是荀彧的兄长,两人避免嫌疑不发言,其他文武都纷纷表态。审配、淳于琼、颜良、文丑主战,辛评、张郃、高览、陈琳等极力反对,中军帐里吵吵闹闹作一团。

 “够了!”袁绍一拍帅案,大家都安静下来。他阴沉着脸环视帐中之人“曹霸占朝廷专擅国政,在本将军头上作威作福,决不能叫他再猖狂下去!我意已决,回军邺城之即刻料理后方诸事,调集各部人马大举南下,定要将此贼迅速铲除!”

 沮授见他这般刚愎,急切谏言:“主公啊,救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先灭!曹天子,建宫许都。今举师南向,于义有违。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曹法令既行士卒练,非公孙瓒坐受围者也。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师,窃为公惧之!”

 袁绍听他又是君臣大义又是悲观言败,心中甚是不悦,抬手道:“这件事已然定下,监帅不要再说了。”

 连逄纪也讥讽道:“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迂腐啊迂腐!”

 郭图更是咯咯冷笑,朝沮授拱了拱手道:“武王伐纣不为不义,况兵加曹,而云无名?且大将军兵卒勇,将士思奋,而不及早定大业?昔日范蠡谓勾践‘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灭也!监帅久掌兵权,所发议论怎这般短见?打仗讲究随机应变,岂不闻‘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言语中颇有轻慢之意。

 随机应变的论调沮授并不反对,但现在出兵却是他所不愿的。他久任统帅,深知灭公孙瓒的代价,连续打了这么多年,士卒疲惫期盼休养。他不屑地瞟了郭图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随机应变,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上至咱们大将军下至各部将校,哪个能比曹老谋深算?”

 袁绍最不愿听人家说自己不如曹,狠狠瞪了沮授一眼:“我意已决无须再言!速速致书沿河诸县,叫他们先行修筑营垒,预备大军屯驻…逄元图留下,其他人散帐。”

 沮授知道自己招了忌讳,望了田丰一眼,彼此都是满脸无奈,起身作揖而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摇头叹息,哄哄都走了,唯有郭图坐在杌凳上纹丝未动。

 逄纪知道袁绍必有私密之事代自己办,见郭图赖着不走,赶忙笑呵呵问道:“公则兄还有什么事吗?”他与郭图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忌惮此人狠冷峻,不敢似对付田丰那样轻易招惹。

 郭图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撇撇嘴:“我有要事跟主公说,你先出去!”

 “你…”逄纪见郭图这般驱赶自己,心中甚是不服,但毕竟招惹不起“你可快些说,我还有事儿呢!”说罢悻悻出了大帐。

 郭图紧盯着逄纪背影,直到见他出了帐口拐个弯不见了,才凑到帅案前:“主公,有件事请您多加留意。”

 袁绍见他神秘兮兮的,立时关注起来:“什么事?”

 “此番南下仍以沮授为帅不太合适吧?”

 “嗯?!”袁绍一愣,思想片刻觉得有些道理“沮授不赞成此时用兵,若仍然以他指挥军队,难免畏首畏尾错失战机。”

 郭图窥觊兵权已久,早取沮授而代之,借此机会大进谗言:“岂止是错失战机,我看此人还会坏了主公的大事呢!”

 “此话怎讲?”袁绍越发警觉。

 “沮授久典兵马,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又立过些功劳,难免居功自傲结营私。今天您也看到了,明明主公已经决定的事情,他还要说那些风凉话,足见益骄纵。长此以往有了尾大之事,主公将何以抑制?”

 要说沮授闹些想法袁绍承认,但要说他有不臣之心袁绍却不怎么信,毕竟他统带三军兢兢业业。与其说河北四州是袁绍打下来的,还不如说是沮授替袁绍打下来的!袁绍蹙眉良久,搪道:“话虽这样说,然沮授典军已久,无故更之军心必然浮动。”

 “主公既知更换沮授军心浮动,难道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郭图一脸霾“就是因为他权力太大,已经与张郃、高览等将有了默契。今他不主张速战,那帮人就跟着他说,您没注意到吗?”

 袁绍本来耳就软,听了这番话顿觉有理:“他们都成了一伙?”

 “是不是一伙在下不敢断言,但军权不可旁落。《三略》有言,臣与主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尾大之事不可不防啊!”袁绍矜持的脸上已满是不安:“也不至于吧?”

 “且不论沮授忠诚与否,单论此番南下用兵,恐怕不宜再以此人总统三军了吧?万一两军对战之际他与主公意见相左,因一时之愤串通曹干出什么蠢事来,那…”郭图故意只说一半。

 “是要小心呐。”袁绍的脸颊轻轻动了一下,冷冰冰道“既然你全力主战,自今起就由你暂代沮授之职,待克定曹再叫他官复原职。”

 “谢主公。”郭图暗自冷笑——克定曹有不世之功,那时沮授岂还有资格跟他争?

 袁绍虽把权力给了他,却知郭图刚有余而柔不足,皱着眉头问道:“你既为统帅,可有什么破敌制胜的计谋?”

 郭图笑道:“军贵疾而不贵久,既然已决定南下,主公就该火速行动。我建议不要回邺城了,赶紧领中军屯驻黎,其他各路兵马可以随后赶往,但务必要作出一个临河威慑的态势,先在气势上倒曹,那时大河以南人心惶惶,这仗就容易打了。”

 袁绍觉得有点道理:“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考虑考虑?”郭图一愣“主公,战议已定便不可迟疑。如果叫曹抢先一步,那就影响士气了。望您速速决断抢占先机啊!”袁绍不耐烦了:“我不是已经命令沿岸诸县修筑营垒御敌了吗?另外还要进一步拉拢刘表、张绣,结成泰山顶之势。等这些事情都做好了再出兵。”他手捻胡须有成竹,不想再听郭图唠叨下去了“你先去安排吧,顺便把元图给我叫来。”

 郭图了解袁绍的脾气,不敢再言趋步退出,又见逄纪正靠在帐边发呆,连句话都不屑跟他说,朝大帐撇了撇嘴便扬长而去。逄纪暗骂郭图狂妄,却不敢与他争执,赶紧满脸堆笑忙不迭跑进大帐凑到袁绍面前:“主公有何吩咐?”

 “你替我去一趟青州。”

 “去青州?!”逄纪与袁绍幼子袁尚关系密切,却与坐镇青州的袁谭不太和睦,不大想领这个差事“备战之际去青州干什么?”

 袁绍冷笑道:“最近我儿送来几封书信,是袁公路托他转来的。”

 “嗯?袁术无缘无故写信干什么?”

 “他那个皇帝在淮南混不下去了。”袁绍幸灾乐祸道“打算北上投靠咱们。多亏曹手下有我一个族弟袁叙在济,他帮咱们牵线搭桥才把消息传过来的。”

 逄纪还是不明白:“那我去青州干什么?”

 “袁术如今兵微将寡,恐怕难以闯过曹领地,你去督促我儿发兵候一下。另外…”袁绍眼中迸出一股贪婪的光芒:“接到我那兄弟之后,把他手上的传国玉玺给我拿过来!”

 原来如此,主公想要玉玺…逄纪连忙赔笑:“放心吧,我一定把传国宝给陛下您捧回来!”

 袁绍听他口称陛下,连忙斥责道:“别胡说八道。”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逄纪见他高兴,趁机探问道:“刚才郭公则跟您说什么?”

 “没什么。”袁绍避重就轻“沮授不赞同速战,我已改任他为三军总监。”

 “啊?”逄纪暗叫不好——此事与袁绍家务有关。袁绍长成之子有三,长子袁谭、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谭治军多年颇有才干,只是待人刻薄,袁绍宠爱相貌儒雅的三子袁尚,常出废长立幼之意。属下因此分为两派,审配、逄纪拥护袁尚,郭图、辛评主张立袁谭,至于田丰、沮授等都没有明确表态。立幼派中审配是河北第一豪族,逄纪深受袁绍信赖;而立长派的郭图、辛评都是客居河北的颍川人,没有与他们争斗的本钱。现在郭图把军权抢去,无形中使袁谭添了军队为政治筹码,这可吓了逄纪一大跳,连忙劝谏:“主公切不可令郭公则总揽大权!”

 “为什么?”

 “此人鹰视狼顾绝非良善之辈,再者他与大公子相深厚,难道主公不怕他挟制军队向三公子发难吗?”

 又来了这么一位,袁绍也烦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是这一套话,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信任谁了。暂且这样安排,有什么事等平灭曹以后再说。”

 “到那时就完啦!”逄纪也是同样的话“兵权不可旁落于他人。”

 “不要再说了,郭公则力主速战,此番南下我一定要用他。”

 逄纪眼见无可挽回,索和稀泥道:“主公既然执意坚持,在下不敢强求。但兵权利器万万小心,专任一人不如分设督率,令多人各点一军相互制约,也免得有人起不臣之心。”

 “咦?这倒是个好办法。”袁绍素好猜忌,觉得这是个可行之策,也可缓解更换沮授的影响,便拍板道“我看这样吧,从今以后撤销三军总监之职,将所有兵马集合到邺城,平分为三部,改设三位都督。沮授为其一,郭图督一部,另外淳于琼也当都督。”淳于琼自洛之时就跟随袁绍,头脑单纯忠心耿耿,有了这个对袁绍绝对忠诚的人,就可以避免沮授、郭图势力坐大。

 但袁绍忽略了一个问题,回军邺城规划各部兵马浪费不少时间,三部人马互不统属又会产生矛盾。他先是拒绝采纳沮授的稳妥之策,又于大战以前浪费时间,这把郭图抢占先机的计划也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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