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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高陇
 暮色渐渐垂下,几颗星子在厚重的屋脊上出闪烁的光芒。

 桃宫之中,所有的宫人都被提前遣走,到处静悄悄的。

 堂上,几支烛燎燃着柔和的火焰,载面对着案上摆满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埋头苦吃。

 他钻进拉草料的牛车里溜进亳宫,先前突然出现的跃和罂的面前时,全身脏兮兮的。方才,跃已经让他沐浴收拾过,脸上的胡茬刮尽,出原本光洁的侧脸;身上的衣服是跃的,有点宽大,却还算合身。

 这里只有兄弟二人,载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迅速将案上的食器清空。

 跃坐在上首的案前,也不出声打扰,看着他,神色沉凝。

 “次兄不用食么?”载嚼完俎中的,抬头看向跃。

 “不饿。”跃淡淡道,说罢,把面前的递到载的案上。

 载双目光乍现,咧嘴一笑:“次兄待我好!”说罢,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跃看着他撑得鼓鼓的两腮,那样子跟从前在他面前任时毫无二致,不苦笑。这个弟弟自幼娇惯,从前出宫都是前有驭者后有从人,如今只身出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的日子过得不舒服。

 “听说你去了虞?”他开口问道。

 载头也不抬:“嗯。”“甩了从人?”

 载抬眼,有些讪讪,却“哼”一声,道:“谁让他们老跟着我。又不肯明着跟,尾巴一样,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跃皱眉,道:“逐你出宫并非父亲本意,你失了音讯,宫中可要焦急。”

 “兄长要替父亲说话么?”载瞪起眼睛,一抹嘴,正道:“我知道父亲想什么。他就是想我受不住,乖乖向他求饶。他焦急?他怎还赶走兄长?我当初自请离宫,就没打算过…”

 跃的目光凌厉一扫。

 载话没说完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缩了缩,眼睛里却满是不服。

 跃知道这个弟弟脾,虽冷着脸,却没有继续训斥。

 他长长地叹口气,少顷,瞥瞥载:“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载想了想,道:“还未定下,不过要先去看看兄长。”说罢,他警觉地看向跃,横眉道:“次兄不许告知父亲。”

 跃无奈:“既然怕我告发,你来亳邑做甚?”

 载嘟哝:“我想着许久不见你,临走来看看也好。”

 跃看着他,心有些软。

 说实话,他看到载出现时,心里倒是想着把他留下,最好绑起来送回大邑商,免得横生枝节。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跃却犹豫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骨头里跟他淌着一样的血,即便被哄着宠着长大,也毫不缺乏闯的勇气。

 当然,也可以说犯傻。

 跃感到有些欣慰,却仍然头痛。

 “你且留在亳,”他沉片刻,对载说“过两再走。”

 载一愣,立刻抗议:“我不要你送!”

 “谁要送你。”跃又好气又好笑,瞪回去“你不备些衣食财物,如何去奄见兄长?”

 载赧然结舌。

 除了跃赠他的陨刀还好好地挂在间,为了甩开尾巴,他的随身用物在虞尽失,跃说的话倒是确实。

 转瞬间,他又想起另一人。

 “次兄,”载问“睢罂如今与你在一处?”

 “嗯?”跃看着他,笑笑“正是。”说着,脸上的光影线条变得柔和。

 载点点头。

 “次兄。”他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我说若是,父亲将来仍不许兄长回来,你愿继位么?”

 跃一怔,眉间眸光凝住。

 “父亲尚在,兄长那边我会想办法。”片刻,他缓缓道。

 罂在寝中等了许久,看天色渐渐地全黑了,她才朝外面走去。

 她以为跃和载兄弟二人经历一番曲折再见,必然各自藏了许多话,来个彻夜长谈也不为过。可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前,却发现这里烛火寂寥,只有跃一人。

 他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用毡布细细擦拭。

 “王子载呢?”罂诧异地走出来,走到跃的跟前。

 “去西庭歇息了。”跃说。

 罂看看空空的案上,微微颔首。她的目光落子跃手中的刀上,只见那刃口白亮,并不像寻常铜刀的泽。

 “陨铁?”她在跃的身旁坐下。

 “嗯。”跃一边擦拭一边答道,见她凑过来,停住动作“这是利刃,勿近前。”

 “我又不是没用过刀。”罂不以为意。

 跃侧头看着她,边微微弯起,片刻,继续擦刀。

 罂也不说话,只静静挨着他,把脸颊靠在跃的肩头。跃的手臂动作着,罂能感觉到颊骨传来肌伸缩的节奏,厚实而温暖。

 “这刀是王子载的?”罂看到刀身上刻着载的名字,那笔画清晰,似乎十分郑重。

 “嗯。”跃的声音低缓,入耳却十分舒服“我赠他的。载还不懂养刀,我要替他拭好,免得生钝。”

 罂看着他的侧脸,那双目凝视着刀刃,两片薄微微抿着,有一股感的英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跃神色专注地时候尤其没有抵抗力。

 “跃是个好兄长。”过了会,罂轻声道。

 跃转过头来看她,火光的阴影在双眸间拉出魅惑的阴影。

 “哦?”他黑亮的双目含笑,低低道:“那我可是个好男子?”

 罂的耳微热,触着那目光,却不自觉地莞尔。

 “我要再看看才知晓。”她仰头啄了啄那近在咫尺的双,偏偏头,出不置可否的玩笑之

 载很听话,两以来一直待在西庭里,半步也不曾迈出。

 除了跃和罂,知道载在这里的人只有小臣乙。西庭闭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对外的解释是跃卜得西庭有祟,近则生患。人们一向笃信鬼神,无人质疑,对王子亲自占卜的结果更是诚惶诚恐,这事也就顺利地瞒了下来。

 对于载的去向,跃其实还是动了心思。载毕竟涉世未深,孤身一人在外游逛,只怕万一。跃再三思索,还是想让载暂且留在亳,会不会被商王发现倒也无所谓,反正这不算坏事。

 载想走的心似乎也并不太重,逗留了两三,他吃睡足,闷了就让小臣乙遣走宫人,去东庭找跃;跃有时不在,罂就只好作陪。

 “你使诈!”东庭的廊下,载坐在阶上,看着被罂的卒吃掉的帅,不可置信“你一个卒,怎杀得我的帅?!”

 罂不以为然:“你笨。”

 载怒目圆睁,却无可奈何。

 罂刚刚教会他玩一种叫“象棋”的东西,他原本还觉得新鲜,兴致颇高。没想到试着下了几盘,他输了又输,不火大。

 且不说那些规则闻所未闻,就说那一个个小木块上的字,古古怪怪,有些他根本从未见过。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什么象棋是罂为了戏弄他生造的。

 “不下这个!”载及时收手,嚷嚷道“下六博!”

 六博是贵族中盛行的游戏,载在大邑商常与贵族子弟对阵,颇为精通。

 罂却笑笑:“我不会六博,你要下,找小臣乙好了。”

 一旁的小臣乙闻得此言,不身上微寒。在大邑商,王子载的恶劣赌品和他精通六博的名声一样响亮,被他欺负过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

 小臣乙收到载瞥来的目光,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不与他下。”只听载撇嘴道,小臣乙心里松了一口气。

 罂不吃这套:“不下算了,反正我只会象棋。”说罢,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

 “谁许你走?”载以为她要离开,两眉竖起。

 “谁说要走。”罂瞥瞥他,悠然道:“坐了许久,总该起来动动。”说罢,伸伸手活动筋骨。

 载没了话语,眼睛闪了闪,仍瞪着她。

 没多久,堂上传来些脚步声,却是跃回来了。

 罂看到他,面上不一喜,走过去:“跃。”

 “罂!”跃满头大汗,神色却兴奋,拉过她的手:“带你去看些东西。”

 “什么东西?”罂讶然。

 跃却不说,只是笑,向载也招招手:“载也去。”

 载虽然也不明所以,却立刻乖乖地站起来:“哦、”

 一行人从亳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了。

 天空中有些云,阳光并不强烈。

 罂和跃同车,载却委屈地按照进来时的途径如法炮制,藏在一辆运草料的牛车里,由小臣乙驾着,慢慢跟在跃的马车后面。

 一辆气派的马车,一辆牛车。马车上坐着王子和女人,牛车上拉着小山一样高的草。奇怪的组合引得街市上人们纷纷贡献回头率。

 一直到出了城,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跃才吩咐小臣乙把载放出来。

 “憋死了!”载从草堆了钻出头,一边嫌恶地拍着身上的草屑一边狠狠骂道。

 小臣乙看着他的样子,极力地忍住笑。

 跃莞尔,安慰道:“载,再过一段就到了,你必不失望。”

 载看着他,牢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

 正要再用力拍那些烦人的草屑,忽然,一块巾帕凌空飞来。载接住,往前看,却是罂。

 “拭一拭。”罂在跃的车上,回头对他笑了笑。

 阳光浅淡,落在那脸庞和双眸上,似乎清冽的风也变得柔和。

 载手里拿着巾帕,忽而有些愣怔。

 因为跟着牛车,跃的马车走得并不快。

 头渐渐往西偏去,罂看着被收割干净的庄稼地消失在身后,代之以连绵的荒原。树不多,草却很茂盛,大片大片,长得有半人高。干枯的草叶映着阳光,遍野灿烂,时而有小河蜿蜒其间,在阳光下如碎金淌。

 再行走半个时辰,罂忽然视野那边出现三座小山一样东西,形状很规则,在空旷的大地上尤其醒目。

 罂诧异地望向跃:“那些是高台?”

 跃的眉间染着阳光,颔首道:“正是,那些高台乃先王雍己为祈丰年而造。”

 罂了然。她在心里算了算,雍己的年代至今已有两三百年,那三座高台的历史比大邑商还要往前许多。

 “我等就是要去看那高台?”罂问。

 跃笑笑,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却没答话。

 “啪”一声,他将鞭子一扬,催促马车前行。

 许是劳力所限,无论样式和高度,雍己的高台都无法与大邑商相比。可毕竟是当年的商王所造,夯土与巨石层层堆叠,在茫茫的荒原上,如猛兽蹲踞。

 当罂踏上苔藓斑驳的石阶,感到脚下仍然牢固如新。

 “当心些。”跃捉稳她的手,拉着她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爬。

 随着步步登高,视野渐渐宽阔,大地变得更加广大。罂四下里张望,发觉这高台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尽的荒原,树也不见几棵。

 “既是祈求丰年,为何将高台建在着荒野之中?”罂好奇地问。

 “谁说这是荒野。”

 跃还未出声,一直走在前面的载却突然开口了。他指指远方:“可看见那些田垄?那是从前划分田地时所筑,这一片原本就是良田。”

 罂一愣,跟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高草中,一道道隆起的线条隐约可辨,将原野分割,却是是田垄的样子。许是年代久远,方才走在路上竟无所察觉,来到这高处才能看出来。

 “在先王仲丁之前,这些都是王田。”跃在旁边道“后来仲丁将大邑商迁往嚣,这些田地才废弃。”

 罂颔首。

 商汤灭夏,定都亳邑。但是这以后,亳邑却并没有作为都邑长久地传承下去。仲丁迁都嚣,河亶甲迁往相,祖乙迁往耿,盘庚迁往殷。几百年间,大邑商的地点改变了五次。

 “先王为何要迁走?亳不好么?”罂不解地问。

 跃笑笑,道:“你方才一路走来,可见到了有林木?”

 罂想了想,似乎确实没有见到什么树,摇摇头。

 “耕地之法,须焚林肥土以养稼穑。”跃的声音不急不缓:“然长此以往,林木草莽终有耗尽之时,地力不继,收获则逐年减损。大降下,先王亦是不得已。”

 罂明白过来。

 商族先人虽出身渔猎,可到了商汤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与农业密不可分。这个时代农业放,收获全靠土地的肥力,一旦土地贫瘠,人们就要另寻他处。

 罂有些欷歔。在大邑商的时候,她也曾经看到一些纪事的牍片上写着某年殷降大,当时并没有特别注意,现在看到这高台和荒原,才切身感受到这的确是能迫使一个强族远走的灾难。

 她不想,或许再过些年,现在那个繁盛的大邑商也会落得跟亳邑一样寂寥呢…

 “到了。”

 正走神,她忽然听到跃出声道。

 罂抬头,闲聊间,他们已经攀到了高台的顶上。这里并非平坦得空无一物,地上落着几块巨大的碎石,两道丈余高的石墙在旁边矗立着,似乎是一间石室的残垣。

 一阵凉风吹来,罂的发丝被轻轻捋起。

 太阳在正前方,光线从两面石墙中间照来,格外耀眼。跃带着罂攀上最后一级石阶,立在残石上,金光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拿角来。”他对小臣乙说。

 小臣乙忙将带来的长角递过去。

 跃向不明所以的罂和载笑笑,对着太阳的方向用力地把角吹起。

 低沉的角鸣之声拖得悠长,随风扬向四面八方。

 少顷,罂忽然听到一阵角鸣隐隐传来,像有人在回答。

 她讶然,看向旁边的载,却见他睁大眼睛,指着高台的前方:“看!”

 罂望去,眼睛登时定住。

 平原上,一片尘土在阳光下高高扬起,像被风赶着,向这边移来。那是上百头的大象,庞大的身躯在广阔的荒原中丝毫不显笨重,罂可以看到有象人骑在上面,仰头吹着角。

 “那是…”罂的言语有些结巴。

 “父亲让你来亳,其实是为了驯象?”载敏锐地想到了什么,吃惊地问跃。

 “算是!”跃转过头来,头的光照落在上面,眉眼间尽是灿烂与豪气“亳有旷野,水草丰足,父亲半年前就命象人聚集于此。”

 载颔首,望着那些象,脸上亦绽笑意。

 跃拍拍他的肩头,忽而朝象群一声清喝,跳下高台顶上的大石,沿着石阶朝象群奔过去。

 载也咧嘴,他跟着跃奔去,没走几步,却停下来,转回头。

 罂正弯从大石上下来,她衣裳不如他们行动方便,绊手绊脚;地上又不平整,行动就慢了许多。

 载犹豫了一下,走回去,向她伸出手:“捉稳。”

 罂一怔,朝他笑笑:“多谢。”说着,她抓住载的手,顺利地走到了石阶上。

 载没有说话,拉着她,朝前方走去。

 下行的石阶虽然也陡,却比上行省力许多。虽然前方的跃已经与象群会合,载却并不着急赶上,只领着罂一步一步走下去。

 “你会驯象么?”罂问他,眼睛望着跃的身影,弯弯的。

 “不会。”载说“父王只让次兄领象人。”停了停,他又道“象可负重,可冲阵,是兄长提议在王师中重用。”

 “如此。”罂颔首。她看看载,眨眨眼睛“你也是个好男子。”

 载正跳下一处较高的石阶,听得这话,险些站立不稳。

 罂“咯咯”笑起来。

 载瞪她一眼,脸上竟有些发烫。

 罂不逗他,微笑着继续道:“这是你次兄同我说的,他说你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心情不错,觉得可以好好赞扬一下这个未来的小叔子。她语气诚挚,轻声道“我也这么想。”

 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明显的红晕从脖子一直攀升到耳

 “什么想不想,不用你说,我也是好的。”他挠挠头,毫不在意地别过脸去。

 罂抿抿,望向跃那边。

 象群已经来到高台下,距离近了,那一堵堵墙就有了真实感。象人们很有经验,让象群列起队来,呼喝声此起彼伏。

 跃已经坐到了领头的大象身上。他面带微笑,轻轻抚了抚象的耳朵,象缓缓甩动鼻子,似乎并不介意。

 “罂!”跃向她喊道“来么?”

 罂愣了愣。她看看那些大象,毕竟从未接近过,心里不大有底。但是看到跃的笑脸,那点疑虑瞬间消释。

 她点点头,放开载的手,笑着走下石阶。

 跃让大象蹲下,一名象人过来,抱起罂的腿朝跃递去。跃张开臂膀将她揽住,稳稳地接到身前。

 大象在跃的命令下站立起来,罂有些紧张,抓着跃的手臂一动不动。

 跃笑着安抚她,命令大象立起。

 轻声的惊呼与跃朗的笑声相叠,载立在石阶上,望着那象背上的两人。

 跃抱着罂,低头对她说着什么,捉着她的手去抚摸象的脖子和耳朵。罂的脸上带着些好奇和小心,嘴弯起美好的弧度。两人表情各异,目中的光芒却一样明亮,如头顶的余晖,让载的眼睛感到有些睁不开。

 “载!”跃又向载喊道。

 载望着那边笑起来,阳光下,没有一丝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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