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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韵味
 1

 干部干事端着碗儿坐到夏谷身边,脸上的表情极像个来接头的地下。他的目光研究着碗中的四喜丸子,低声对夏谷说:“哎,某同志马上要提拔了。”

 夏谷惶惑地看他一眼,想追问,又怕显出轻薄来,便默然不语。

 “简直!”干部干事气道。

 这叫什么嘛,倒弄得自己像在献媚。本来就不该将如此要紧的消息告诉他本人的,不知怎地就出来了,可见自己还是太善良啦。即使如此善良,人家还不信你,人家还将好事视做谣言,跟你老谋深算地从容着,反显出你太多情。干部干事摇头叹息“老李我见多了见多了。人哪,一说到当官问题上就免不了作态!大头兵也罢,将军也罢,一样的无聊…”

 夏谷涨红个脸,柔柔地检讨说:“小李你还不了解我吗?刚才我是给你吓趴下了。你想嘛,青天白的,忽然闹鬼似的讲提拔,我还以为你小子戏弄人呐。其实啊,咱俩谁跟谁呀,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一向原则得要命。对此我嘴上有点损,心里还是敬佩的…”夏谷嗖地收口,埋头默默吃饭,待身后那闲人端着饭碗走开了,才含着半口饭道“小李你不是耍我吧?这种事千万不能开玩笑。哎,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是哪儿要提拔我?”

 干部干事不语,任凭夏谷追问,半晌,才淡淡笑着:“麻烦你沉住气好不好?”

 一旦叫他沉住气,夏谷反而越发显示出焦急,他以为急出个样来才能讨小李欢喜。“您老人家就别咱们了,快给个底,给个底呀。别开玩笑。”

 “嘿,叫你说对了,我就是在开玩笑。凭什么我就不能开个混账玩笑,就因为我在要害部门工作就不许开个玩笑了么?你们这种人,表面上尊敬我,实际上拿我当克格。我算想透了,克格就克格吧,克格也是内一项分工。你能咬掉克格的鸟去?”

 “哎呀呀,首长息怒。夜里我把办那台大彩电偷你家去。要不,你不是有点肾衰竭吗?把我的肾移植一个去!还不够么…那好,眼球要不要?丸缺不缺?凡是我身上有一对的,你都可以割一个去。我豁出废掉自己,让你永远健康还不行吗。”

 干部干事用筷子点着夏谷:“你小夏,别跟我油!其实你内心深处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几个老机关油甩甩地,我还可以理解。你要油甩甩地,我看着就十分可笑。就好像,”干部干事咽下一块“就好像人为了和猴子打成一片,就去模仿猴子!”

 夏谷伤感地低下头去。叫人这一骂,他觉得又痛苦又舒服,人家骂得透彻,很少被人这么透彻骂了。所以,骂上一下反而有点甜滋滋的感受。“小李哟,真没想到你有这么深刻。实话说吧,自从你进了干部部门以后,我就躲你远远的了。每次想和你聊聊,又想,何必朝油锅上贴呐?也就算了。刚才你说人模仿猴子,真是入木三分。不,简直他妈的入骨三分!我这一向,闷得厉害。瞧外头,什么草包窝囊废都比我活得自在。孙自强——我手下一个班副,居然进了团的班子,中校;刘亦逊——当新兵时穷得偷我钱,一退伍成了大老板,昨天接到这小子信,又离婚了,光赡养费就摔给那女的80万。我想这小子就是为了叫我大吃一惊才写信告诉我的。他们凭什么牛皮?还不就凭着调戏和国家的那一套下功夫呗,我想我穷也该穷得潇洒点,上不去咱们就做出不想上的样子。唉,不是潇洒人硬充潇洒劲头,结果,油了!这大概是属于穷追猛逮精神时髦,叫你明眼人见了好笑是不?潇洒和‘油’,像得不行。我想我是他妈的欠骂。你要不是好朋友,还懒得骂我呐。”

 干部干事默默点头,思索夏谷话中苦楚,颇受感动的样儿。有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旁边人看了以为他们闹别扭呢,其实正是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只不过,由于好久没那么亲密了,一不当心亲密起来,反而发涩。

 夏谷瞟一眼小李,知道自己成功了。

 李干事沉默好一会儿,开始一句句沉着地说话。他这种说话方式,也显得十分沉重有力:全然文件式的,从话中都能听出标点符号,句句都是主题,一个字也掐不掉。

 “军区政治部下来个处长,姓季,看上去有40多岁了,但我估计最多30岁。为什么?因为他身上那种年龄感是贴上去的,是责任和权力使他变老成了。一聊,果然,和我同年兵。我和陈副主任专门接待他的。光是陪他走一走,我们就动用了3个工作,他看现场看得特别细。现在,季处长正住小招待所。你别看他只是个处长,听说在军区政治部倍受领导信任,是智囊一类的人物。呃,就像我在师里的地位。此次他来,明着是调查基层,实际上是挑选干部——第三梯队,送高级指挥学院深造一年,然后提拔起来全军区分配。你小夏,年龄、职务、军龄、表现…方方面面都合适,我跟陈副主任说了,力保你入学。在咱们这个减编师里,场面大小,呆什么呆,再呆下去,还不把人搁馊掉啦,你去,天高任鸟飞,上!”

 夏谷略微有点失望:“入学,可不等于提拔。”

 “的确。有时候哇,要处理走的干部才叫他入学呢。但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差别?”

 “一,推荐的干部要经军区干部部审查,以往有过吗?二,一旦入学,三大关系立刻迁走,从此在编制上就算军区干部表上的人了,以往有那么干脆吗?三,此次入学干部,均报总政备案,第三梯队么。以往有这个规格么?懂了吧。”

 “懂了,我愿意去。我并不指望他们提拔我,我只期望毕业以后能留在大军区工作。”

 “我了解你,你呀,总把环境的提拔看得比人的提拔还要重要。”

 “不错,我重视环境。因为,我个人质量够了!就缺环境。”

 “妈的,”李干事赞叹“就算你连环境也没有,只守着这么大的自信,到头来也什么都会有的。你小子的自信心啊,看了叫人替你害怕。”

 “精神原子弹么。”夏谷笑笑“我手里掐半个半个——就比一整个还多。”

 “狼子野心!下回整有内容了。”

 “哎,小李子,既然入学这么好,你怎么就不去呀?”夏谷关切地道。“你的年龄、军龄、职务诸条件样样比我优越,你干吗不自荐一下?”

 “看看看!…5分钟不到,又不信任我了不是。人哪,”李干事费劲地咽下一口饭,从腹内挤出词来“良心只有一颗,而疑心往往有三四颗。”

 “常规嘛,要不人哪有这么累,还往往累及他人。哎呀小李,这些话你别朝深处想,想多了没意思,只会害了你自个。刚才那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哩。别绕,绕也绕不过去。是你告诉我答案还是我自己猜?”

 “自己猜。”

 “猜错了赔你两包烟。”

 “猜对了我出一条!”

 “小李啊,我要是猜对了,只有一个条件。”夏谷微笑着看他。

 “别张牙舞爪的,有话只管说。”

 “在下若是不幸猜对了,只希望你承认我猜对。”夏谷这话的意思是:“我还不了解你小子吗?你嘛,经常是别人说对了,你也死不认账。”

 李干事脸色难看了一刹那,随即愈发从容,点头道:“这个自然。”

 “我猜啊,真要被提拔的人,不是别个,就是你自己。你看你今天有多快活,你小子心里要没鬼,敢这么快活吗?”

 李干事用筷子直点夏谷,灿烂地笑着:“污蔑,污蔑。”已然是一副认罪的表情。

 “诈出来了不是?”夏谷没有任何快活,只慢慢地朝口里扒饭。至于小李将提拔到何处任何职,他什么也不问,给小李一个机会,让他自己代。假如小李什么都不肯说的话,夏谷不会他。他俩仍会亲切地,甚至俏皮地分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是,以后他们之间便只剩俏皮,各各样的俏皮,却再不会有什么信任了。

 李干事沉默片刻,道:“正式通知你一下,今天下午三点钟,你要去见季处长。我想,你该有个准备,你今后的前途,恐怕就在那儿决定了。”

 “我的天!听起来真怕人,我担心我受不了那考验。你给点建议吧。”

 “唉…你呀,卖嘴皮子行,关键时刻就痿。就我对季处长的观察来看,你记着:第一,见了他别和他握手,敬礼就行了,他好像不愿意和人握手;第二,别给他递烟倒茶的,虽然他是抽烟的人,但是不喜欢别人给他敬烟。我给他敬过两次烟,他虽然接下了,但是放在边上不,只自己的。”

 “有特点,我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一句话,这种人你永远跟他亲切不起来。”

 “第三点你知道的,和我们管干部的人说话,最好少开口。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没问你的事,你就别卖弄聪明。言语越简明越好,这是常规。”

 “这个我懂。我在这上面跌过不止一次跟头。”夏谷眼中着感激的目光。现在,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对小李那么尖刻,小李到底是朋友。

 后来,夏谷又反复想过这个问题:这人和那人都不缺真诚的时候,缺的就是,谁先把真诚亮出来。唉,出示真诚需要点胆子,真诚可不是你想掏就掏得出来的东西。真正真诚的人,并不需要费心保持真诚,真诚在于他完全是种习惯。大多数人还没这个习惯,大多数人是你掏多少我也掏多少,就跟掏票子一样。生怕掏多了吃亏,甚至不安全。比如自己。

 李干事眼望四周,轻轻地说:“这儿,不好讲什么。吃过饭,到我家喝茶去吧。”

 夏谷悲壮地呼应着:“喝!不喝白不喝。”

 2

 下午上班的钟点过了许久,夏谷才从李干事宿舍出来。

 他们痛聊了整一个中午,因激动,人都少许瘦了点,又因这瘦而通身发亮。夏谷步履轻快地朝师部小招待所走去,觐见大军区的季处长。他知道,这次会见对自己十分关键,因为它断然是化装成见面的考察。假如自己不能让季处长满意,那么自己今后大块人生就荒在这儿了,甚至连这种质的见面也不会再有了。他觉得好笑:如此重要的考察,通知上只说叫他去“随便谈谈”用词轻淡得不行。这里头透着居高临下者的做作,透着老谋深算般的成,透着不凡的气度。夏谷决定,预先不做任何准备,以免把自己框住了,到时候全看临场发挥。后前途远大且复杂着哪,你无法事事准备定了才干,全靠素质。比什么都不如比素质管用。今天偏就了无牵挂地上场去,以自己的素质与季处长一赌前程。

 小李子终于说出实话,他很快要被提拔,不是别人,正是大军区的季处长看中他了,要把他调到军区某部当干事。季处长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绝对错不了。依照惯例,季处长不过是个处长,处长么,讲细点是部长候选人,讲点不过是个大干事,手中没有半分人事大权,那权全归部长把守。可是,季处长绝非一般的处长,处长在于他只是个过渡。他的言语方式中已经提前透出部长味了。小李判断,季处长当部长必然是近期的事,他正预先为“自己的部”选拔人才呢。小李说:“也就是今年明年吧,咱俩争取都到大军区去工作!那儿要是再没发展,咱们就不发展了,转业。总之,走到高处再看路子,反正绝不屈在这儿。而剩下的这几天哩,你要把它作为最后的日子来过,再难过也没多少了,珍惜着吧。”

 听小李那意思,好像他已经是军区干部,并决定将夏谷也调到自己身边去。夏谷想:“他不过是把自己多出来的快活,朝我身上抹一点罢了。”

 师部招待所有一幢大楼一幢小楼。大楼前头只站着两株半死的小柏树,而小楼前头不仅站着两行罗汉松,还站着一个荷实弹的卫兵。常规是:小干部来住大楼,大干部来住小楼。季处长官不大,但规格高哇。所以夏谷径直朝小楼走去,对哨兵回个礼,径直上楼。顶头有个套间,军区来人,都在那儿下榻。夏谷很怕碰着闲人,尤其是别碰到师里的干事参谋,他们嘴太碎。此外,他也很讨厌自己这种“怕碰到人”的心理,腹腔子里窝了块火炭似的。走路都不舍得走出声音来。

 走到套间门口,夏谷听见里头轰隆一响,是水马桶。他站住脚,这时进屋绝对不合适。马上,他又意识到站在门边上也不合适。万一叫人看见了,会以为他想见某领导又不敢进门,怯场。于是他身朝楼梯走,爽快地下楼了。这样,再叫人看见,只能以为他已办完了事正赶着回去。到了楼下,他在拐角旮旯处略站一站,再重新沿楼梯上来。回到套间门口,正敲门,又听见盥洗室里水龙头哗哗响,夹杂着很有气魄的啐痰声。估计季处长还没有方便完,他转身又下楼了,又在旮旯处缩着。第三次上楼时,他恨恨地想:要是他还没有揩完股,老子就再不上这鬼地方来了,情愿在山沟里干一辈子!“妈的,一辈子也不见得有这楼梯口这么长吧。”

 夏谷走到套间门口,凝神一听,里头正洗淋浴呢。他心中怒喊:“去他妈的蛋!我走人…”但是,他非但没掉头,反而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门把,嘣地推开套间的门,居然昂首闯进去了。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搞的。一霎时感到,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季处长在吗?”夏谷发现自己声音十分镇静。

 “哦哦,哪位呀?…我一会就好…稍等。”

 盥洗室里的声音倒有点惶然,起码夏谷觉得是这样。他暗中长吁一气,在沙发上松松地坐下。“不忙,处长您慢慢来,我等着。”

 季处长从盥洗室里出来,用巾擦着漉漉的脖子。夏谷从容地站起身,敬礼,报告自己姓名。季处长亲热地把他按回沙发里,给他泡茶递烟…多大了?什么地方人?做过些什么工作?有学历吗?对当前形势怎么看?军委26号文件学过没有?…都是些常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从季处长口里出来,就显得那么地新鲜,妙,丝毫不枯燥。夏谷在回答着这些问题时,仿佛自己也被这些问题更新了,从心里往外舒服出来。他暗想,大机关的人,就是有水平,不承认不行。

 散淡地聊了几句,双方都知道是过渡。也就是说:这种谈话意味着还没有正式开始谈话。

 “哦,‘天然’是你的笔名?”季处长侧首盯着夏谷,目光一下子锐利了。“你就是‘天然’?等一下,上个月我在军报看到一篇文章,讲个人英雄素质问题的,署名天然,是你吧。文章写得不错,观点很有力,篇幅也不小,议论文章在军报可是不容易发的。当时我还以为是一个什么写作班子,想不到是你个人。你有点很特别的才气。当然,要不是军委26号文件把这一条放开了,你有才气也没有用。才气离不开机遇。”

 “是的,叫我碰上了。那天,主任说文章发出来了,我还不敢相信。”

 “对了,我恍惚记得,一两年前,有人谈过这个问题,文章发表在军区小报上,批这种英雄主义观点,批得也透彻有力,给我印象深。题目怪有味道的,叫个叫个…”

 “是不是《大英雄和小英雄的界限在哪里?》”夏谷问。

 “对了,主题是界限。捅得很深!看来有所指,不知道是何人手笔。”

 夏谷脸红了,轻声说:“也是我写的。”

 “哦,”季处长久久地看他“肯定与否定都叫你一个人说了,左派和右派都叫你一个人当了,雄辩和诡辩都叫你一个人占上了…你怎么看待这问题?批判一个东西时批得精彩,赞扬同一个东西时也同样精彩。你有自己的思想原则吗?”

 “写那篇文章时,我还年轻,还在部队当战士。想出名,想提干。”夏谷嗫嚅着。

 “不止这些。”季处长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当时团里有规定,上一个头版要闻,记一个三等功。我就使劲抠观点,力求有所震动。”夏谷竭力说得朴实些。

 “三等功记上了吗?”

 “记上了。”

 “最近这篇呢,也是为了记功?”

 “这篇是我想写的,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对这篇文章负责。”

 夏谷忐忑不安地看季处长。他踱了足有十几个来回,沉重的思索已铺满了这屋子,使夏谷感到窒息。终于,季处长站住脚,却不看夏谷,冷冰冰地说:“夏谷同志,我看你不需要进什么学院了。你的才华够了!非常实用,谋生谋职都不愁的。”

 完蛋啦,夏谷暗想,他尽量不出沮丧神情,静静地坐着,听季处长谈一些读书学习之类的空话。直到季处长伸手向他送客,他才站起身来。季处长已经恢复了最初那种笑容,陪着他出门,竟然送他到楼下。

 这是怜悯,夏谷看出来了。他显示出不需要怜悯的样子,矜持有礼地告别。回到单身宿舍,他反复回想经过。一幕幕再经受过来,肯定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了。于是,他死心了。惟一可供宽慰的是,他说的都是实话。所得的结果也都是说实话的结果。

 晚上,夏谷告诉李干事:“他们不要我了,学院事告吹。”他将经过复述一遍。李干事听罢道:“其实,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听一听,你说的跟季处长说的一样不一样。唔,大体上还是一样的,你没有隐瞒什么。当初我怎么待你的?”李干事斜着脸儿训道“对待这种类型的谈话,永远只回答对方问到的问题,没问的事一概不要多嘴。你呐,肯定炫耀自己了!炫耀不一定在语言上,神态举止方面有没有忘形呀?”

 夏谷承认当时是有点那该死的意思,没掐住自个。

 “这下叫我怎办,你毁了,我们还得找一个来顶替你。大家都想去,而你是最没争议的人选,剩下的都有争议。这下苦了我啦,已经不是叫谁去不叫谁去的问题了,而是如何安抚一大片,是一个面上问题了。”

 夏谷暗叹:瞧,人家这苦恼多!苦恼到这份上,才不愧是苦恼。

 “你这人,重才轻德,对形势很感,善于捕捉机遇,有两套笔墨。说好听点,是聪明过人,说难听点,是投机取巧。暂时用用很好用,但是早晚要跌大跟头,累及旁人。”

 “是季处长的话吧?”

 李干事不讲这是谁的话,只顾自己叹息连连。叹罢,掉头便走。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事似的,回过身补充——拍拍夏谷肩:“算啦算啦…哎,叫你算了你就算了呗!天下哪里不容人?在哪儿干都是干,你给我想开点。”沉痛地走开。即使从背影上,也可以看出他还在叹息。

 大半个月以后,军区给师里下了一道使人震惊的调令:任命夏谷为军区某部副营职干事。并电催其迅速上任报到。而李干事调动的事荒掉了,师里的入学名额也给取消了。

 夏谷所要去的处,正是季处长所在的处。他很想向小李子解释一下自己的茫然,还有:无辜。但李干事根本不屑理他。周围人也十分同情被伤害的小李子,对夏谷则集体保持一种世故的笑容,仿佛很理解他,又原谅了他。

 夏谷陷入莫名其妙的尴尬。他执拗地想:我没有做过任何手脚,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自始至终听天由命。所以,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一件好事弄得像一场灾难,整个机关都为此大加兴奋。

 小李更加尴尬。他已将自己提拔到大军区的消息,神秘地告诉过好几个人,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此事,并用同样口吻传递给下一个人。所以,师机关老早都知道李干事要高升,人们紧忙着跟他密切感情。小李自己,也已将心态呀、思维方式呀、言行举止呀…统统调整到大军区那个档次上去了。别人的送行礼物与离情别绪他全部收下,作为回报,他热情地邀请别人到大军区来玩,许诺下一顿顿酒菜。这下子,他陷入绝境。他被迫做出傲然地、对身外之物不屑一顾的样儿,以为这样才显得不屈,才仿佛是崇高。小李也知道,夏谷那人不会在季处长面前谋害自己。但是,如果不认为是夏谷谋害自己的话,那就要承认更痛苦的事实:夏谷比咱们优秀,季处长一眼就看上他了,一脚踢掉自己…这个事实比“谁谋害谁”更叫他难以忍受。所以,他必须显示受害者的形象,听任外界沸腾着“夏谷谋掉小李位置”等等传言,不去辟谣。久之,连他自己也相信这些传言了。

 最后几天里,夏谷只在吃饭时才面。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方桌前,四周干事参谋们喧闹不止,却无人坐到他跟前来。他安慰自己:再吃三顿饭我就走了。下次吃饭时又想:再有两顿饭我就走了…忽然发现,师里的杜政委也是一人坐一张方桌,面前象征地隔着一扇屏风,将他隔在另一个世界,他默默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思考问题,不朝这里看。其实,杜政委一直是单独一人进餐,只在今天,夏谷才发现他实际上很孤独,干部们囿于级别差异,不往政委跟前凑。政委习惯于众人离他远远的,不会唤谁过去共进午餐。夏谷想,也许小干部们都想过去,只是怕人说巴结领导,才裹足不前。而政委也暗中希望有人嘻嘻哈哈地坐到他身边来——纯粹是为了吃饭才坐过来,不是为了别的目的。因为久久没有人来,他也只好做出思索的样儿来掩饰孤独。

 发现了这点,夏谷觉得舒服多了。他猛地站起来,端着菜盘子走到政委方桌前,挨着他坐下,笑着:“政委也和我们吃一样的菜呀?…”

 杜政委立刻笑了:“你以为我有什么特殊么?真要有,我也不会当着你们的面大吃大喝呀,你说是不是?”

 蓦地,夏谷感觉到外头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倾听屏风里面的动静。他又解恨又快活,有意低低地跟政委说话,让外头人妒忌。

 杜政委开着玩笑:“小夏呀,我是从大军区下来的。对那地方不要抱太多幻想噢。”

 夏谷想起,杜政委调师里工作前就是大军区的部长,听说他是被排挤下来的,今年已54岁了,再有一年就该退休,看来,前程到此结束。

 3

 因为听进了杜政委那句“不要抱太多幻想”的临别赠言,夏谷负着他那小小行囊,独自进入军区正南方那伫立着三个门卫和一个调整哨的、宛如长江入海口那么壮阔的正门时,他觉得十分孤独。

 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巨大的正门所展示的,是一个军人的巨大前景。他只怯怯地想:反正我已经没有退路啦。

 哨兵喝住了夏谷,要查他证件。他没有证件,只好掏出调令给哨兵看。哨兵没见过调令,只认证件不认别的。夏谷只好到传达室登记姓名,再把临时通行证交给哨兵才得以入内。他顺着宽阔的水泥路往大院里走,想走得从容不迫。但是他做不到,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外来人。更多的人,则看也不看他就擦身而过。他一边走一边观察景物,发现:在师里叫做食堂的地方,在这儿则叫做第几“餐厅”;在师里叫做小卖部的地方,在这儿则叫做“服务中心”;几个纠察正扣住一个军容不整的军官,显然,在师里是官管着兵,这里由于官太多,则是兵们管着官儿;一辆奔驰轿车驶过,轻盈得简直不足半斤重,辙印儿极直,像是从尺子上开过去的…

 在大院办公区门口,夏谷又给哨兵拦住,再次查证。他说,证件留在大门岗了。哨兵说,不可能,门岗只在出大门时才会收你的临时证,夏谷说,确实交给大门岗了,哨兵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你不该交给大门岗。哨兵开始挂电话,挂给夏谷要去的部,让部里出来个干部领人。

 夏谷觉得,他此行报到,就像个失物招领的包裹。

 4

 夏谷醒了一半,另一半仍泡在残梦里。

 朦胧这东西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身子骨仿佛化尽,就剩大腿那块昂奋不止。他长长吐出一口隔夜的气息,两颗宿泪顺面颊下。哦,这绝不是难受,仅仅是太舒服了,舒服得溢出来了。

 前地砖上有只菱形金属盘,盘上搁着未燃尽的蚊香片。它白得谦虚,白得轻薄,白得像一片叹息,甚至像一片疼痛搁在那儿。最后的烟缕正扶摇直上,跟通条似的直戳天花板。这气质太像她了,就是那个那个那个…他终于想起他对象的名字:古虹。这说明,他确实成功地遗忘了她。当他避开旁人,只和自己的心思呆在一块时,从不叫她古虹,只叫她“烦人”!以此代替了她的名字。

 夏谷喜欢“烦人”笑着笑着突然胆怯下去的样儿,就这点样儿钻在他心里咬他,替她害疼,疼罢了,才稍许有点怜爱。也就是说,那“烦人”要不是因为胆怯,夏谷就不会有半点爱。干吗女人们一动起爱心来就怯生生呐?好像谁害了她们似的。在我跟前她整个人都缩没了!其实这种胆怯对我十分危险,她离了我没法活。这可不就是股要人命的执著吗?仗着有点爱就可以要人命吗?就跟这烟缕似的,本是飘渺无形之物,可它这会儿直峥峥地像通条,差不多能弹出响来。一股烟儿敢硬成这模样,你说还不怕人吗。

 哦,要是“烦人”爱上别人该多好。要是她被别人猛古丁地断走了该多好。要是我能够给她勇气让她抛弃我该多好!那样,咱俩便断。一断,说不定我反而有点想头了,既然她是女人是弱者,我就应把抛弃人的权利给她,让她抛弃我而不是我抛弃她。这对于她的自尊心恐怕相当重要。我是男的我不在乎给谁谁抛弃一回。她应该以为她比我高级,我不值得她叼着不放,我得拿别的什么她嘴里,这样她才会松口让我掉地上。坦率说给她抛弃的权利就是给她件告别礼物,只有我这样的男人才敢给。你叫别人试试?

 “烦人”快一年没信啦,拖延不决只能说明:她仍在坚守自己的情感。隔几千里地,拿眼盯我,在心里拧我,拿一个个念头砸我!我样样感觉得到。

 夏谷忽然一阵灼,想起“烦人”着香皂味儿的白脖子,她那软极了的发梢被他的呼吸扑开,出晶莹肤,一颗小黑痣蹲在脖处,朝他呐喊、他嗍进嘴里,其实是那痣主动蹦进他嘴里去的。那女的哼唧着,整个人化成股动的头,要死过去…“看我看我,”夏谷自责道“一想她就尽往这些地方想,脖子大腿什么的,别处我全没感觉嘛。我这是在偷着污辱她,唔,但也是叫她的,这太不像我了,我再不能这么不像我了。”

 夏谷伸手到枕头底下摸表,还没有摸到就已经厌烦了。反正不吹起号了,惦着时间干什么?老以为是在部队呢。于是,夏谷又进入似睡非睡状态中。

 …那女少校走道多有味儿,呢裙儿包着玲珑的,犹如橘子皮包着橘子,竟益发透出玲珑来,哪个部长见了她不笑嘻嘻地打招呼。她跟我一样,也只是个副营职干事,但她在大院里,想办什么事办不成啊——凭着那份玲珑。

 还有她,洗衣店的李主任。总共三两个娘们的小店,居然还设个主任!所以只能倒过来理解:是为了主任才设立个店。瞧这颗“李子”把束得多紧啊,就连列兵也不能把束那么紧!绝对是颗感炸弹。她的丰全是给那条嵌金带束出来的,一走道,全身无处不动。人过去了,香水味半天不散,不是着人回味么?军区政治部李尔之中将是个主任,洗衣店“李子”也是个主任。一个权力大,一个魅力大。扯平了看,一般大。

 还有卫生所的小刘,弄不明白她是谁家媳妇。她也瞒着背景不说,这使得她的美貌尚未落实出处。她的一言一笑又似唤你又似拒你,动人得一塌糊涂。她有意把自己弄得云遮雾罩的,好让男人们望不到边儿,自己便有点仙女的味儿了。

 服务中心的“菜花”就不必说她了,完全是大院工杂人员的班头,其能耐不下于一个管理处长。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据说她一心想嫁个30岁以下的少校,公平地说,这野心不大。假如她想要,完全可以使一个在职部长离了婚再娶下自己。之所以没这么做,我想她是指望那30岁的少校以后能当部长吧。瞧她往菜板前一站,阳光把那一对膀子打得多白呵,菜堆的油绿全是叫她膀子衬出来的。她的生命力,又简单又旺盛。

 …

 军区大院本是男人世界,只几个女人往当间一戳,这世界就叫她们撑起来了!不要多,几个就够得了!几个就显得满地都是了。这儿啊,男人反而不值钱。随便朝大院内扔个石子,就能砸着一个上校,从上校身上掉下来还能打着一个中校。甚至呢,砸着了,被砸的他才被人注意到了,没砸着还不被人注意…

 “她们怎么看我呢?”夏谷骤然兴奋起来,睁眼看天花板。

 夏谷已经习惯于:每每接触一个重要人物,司令员、参谋长、部长、主任…即使只有几分钟,他也要琢磨一下自己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也就是把人家和自己掉个个儿,站到人家立场上看自己。估计自己在人家心目中的位置,毫不客气地拿用人家的目光一遍遍审视自己。他仿佛窝藏在人家心眼里瞄着另一个夏谷,瞧得透透地人家还不知道。这事既深刻又有趣,还附带着练素质,减少盲目。下次再见这位首长或某人,他先把“印象”掏出来对接上,剩下的事就是往下发展印象了。久之,这习惯化成夏谷的一种生理功能。首长们只消见他两次就喜欢他了,他们觉得自己心目中的小夏就是这样的,觉得自己眼光不错,小夏是块好料子,年青、老成、擅于思索、不说废话。尤其是后一条,聪明的青年满地都是,而不说废话的青年可不好找。好些人是以废话来卖弄聪明,从而把自己卖掉的。

 夏谷将那几位女士从心里过了一遍。发现:她们对自己没什么印象。因为,她们根本不曾正眼看过他。这就是说:虽然首长们不曾小瞧他,但她们个个都小瞧他。

 “总有一天,叫她们认得我!”夏谷叹罢,就回收掉悲怆。觉得自己境界高。仿佛刚才已经壮烈牺牲过一回。

 夏谷忽然又想到自己对象,一下子呆掉了,幽幽地道:“你古虹呵,要么就添点人家那玲珑味儿,要么就给我爱上别人去。求你!”

 5

 一阵架的嘎吱吱响从隔壁屋里传来…

 真刺,夏谷彻底醒了。他很想把自己按进梦中,以求没听见。

 架一响,准是夏令时5点半,老罗就爬到他老婆身上去了,准极了。即使两人昨夜开骂,翌晨也不误点。他俩真,能使各种情感并行不悖,生活效率倍高。哪像西方人那么自尊,一生气就碰不得,听说还有丈夫强xx老婆这一罪款。纯粹卖弄文明。

 老罗是群工部秘书,老婆叫个杨什么。夏谷和老罗夫妇俩合住一套营职单元房。夏谷住小间,9平米。老罗两口住大间,14平米。此外,还有一间10平米的客厅,名义上是两家合用,实际上于茫茫然中叫老罗两口子占了去。他俩把客厅布置得那么漂亮,摆上拐角沙发、转盘茶几、地毯什么的。从这门口至那门口几步远的地方,他们还得两头换鞋。细绒拖鞋是卧室专用的,草编拖鞋是在卫生间进出时用的,闹得两边门口都是鞋,老罗时常很气地邀请:“小夏,进来坐坐,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拿。我的就是你的。”

 夏谷哪里敢真进去了。再说,他怕换鞋,他脚臭。在人家软地毯上赤个脚,他浑身不自在,跟暴身体隐私差不多。可是,他若老不进那屋,老罗两口子就觉得他肚里有意见,肯定是嫌他俩把整套屋子都占去了。因此,夫妇俩邀请得愈发人。所以呀,夏谷每隔几天就到客厅门口站站,两脚踩在门外,上半截身子探入门内,聊上一阵,就算进去过了。回自己小屋后,他总觉得腿酸累,而精神气儿,还卡在那门框里,要过一会才逃回来。

 厨房和卫生间,也是两家合用。夏谷是单身汉,严格讲只抵半口人——不用自己开伙,自然让出厨房,长年累月地吃食堂。但是,卫生间他得保留一半权利,要不夜里上哪落实屎去。老罗老婆把水马桶收拾得像一只面盆那么白净,瞧着叫人不敢用。夏谷每回小解都胆怯:因她就在隔壁沙发上歪着哪!他不敢出一点动静,赶紧完事出来。更多的时候,他能憋就憋着,将屎带到办公楼里去放松。老罗人不错的,既厚道又热情,就是老婆霸气点。卫生间里放了台双缸洗衣机,占去整一半面积。空中还扯上一铁丝,晾着不能在外头晾的亵衣,害得夏谷每次进去都差点撞上它…有一回老罗出差,夏谷午睡起来进卫生间,瞧见里头晾满了半透明的小东西,花俏的织物跟一头头小兽似的,精神得要命!地上水渍渍的,满屋是老罗老婆的大宝浴味儿,暖烘烘地呛人。这时,老罗老婆就在隔壁跟着录音机哼曲呢,一边哼一边拍着大腿儿伴奏,她可真勇敢。她知道夏谷在家。

 夏谷以无比的从容看了那一串花俏小兽,再以无比的镇定踱回来。

 现在,他知道老罗老婆是什么东西了,甚至比老罗知道的还多。接着,他开始思索:如果老罗老婆过来拉扯他,他该怎么办。如果暂时不拉扯,而只是忸怩着请他过去坐坐,他又该怎么办…夏谷把一切都想妥了,将尊严地说“不”!然后,他将以怜悯的话语使她清醒。最后,他还将宽慰她,消除她的悔恨,并保证不和任何人说…夏谷很亢奋,内心已把自己的音容举止模拟了好几遍。他以类似临战前的激动,等候老罗老婆过来调戏他。可是,老罗老婆竟没有过来——不是暂时没过来,而是始终没过来。这下,夏谷反而有点惆怅了。那天上班很没劲,心儿老在肚里踢他:这个杨杨杨杨什么呀,除了脸蛋之外样样都还好看,尤其是从背后看,比正面还耐看些。胖腿啦足踝啦,没事总着,白生生的。一走路,连红彤彤的脚底板也出来。要是光从背后看的话,会以为她脸蛋也美得不行。其实那只是个错觉…唉,假如那不是老罗老婆的腿而是古虹的腿该多好。老罗老婆把脸蛋自己留下,把身子换给古虹。古虹就是缺点女人味儿。对对,她百分之百是个好女人,但就缺味儿。

 架继续呻。嘎吱——嘣,嘎吱——嘣!后头那声“嘣”是架撞墙的声音。今天干吗这么冲动?!老罗他们有个特点:无论整出多大动静,口里可绝不出声,一味哑干。似乎这样比较严谨。

 夏谷想起来,自己昨天夜里出差归来,大约两点进屋,老罗他们肯定以为自己还在部队调查。否则,他们多少要抑制点,不会动成搏战一般。夏谷发现,通往小过道的屋门没碰死,敞着哪。便猫似的起来,轻轻把门关死。在关死前一瞬间,他看见老罗他们的门彻底敞着,只扯上了半截门帘。

 热死人啊!这天。

 夏谷回到上,稍一动,草席就黏在身体上,吱啦吱啦响。他不再动了,把身体直成一通条,抗拒隔壁声音。这种住房安排污辱人哪!就这点空间,不要说搁人,连人格也搁不开啊。霉豆腐就是这么闷出来的。唉,大机关小住房,得人活得小点,再小点。慢慢地回缩自己,最后,把人炼得只有一粒人丹那么大,却收藏无数滋味。

 夏谷拿过他心爱的稿子,借着朦胧的晨光偷偷地看——就像边上有人盯着。它是一份文件草稿,夏谷得意之作。昨夜临睡前,满脑子还都是材料,他是带着三四个观点入梦的。怎么一觉醒来,脑子里却满女人呢?像给谁偷换了脑子。这次下部队,就是为了补充修订它。五稿已经用传真机发给部长了,他手里拿的是第六稿。《沿海某部在改革开放中大力锤炼军人气节》,主题平实含蓄,内情人一眼能品出好几个味道。部长说:“争取上总政文件,下发全军。”夏谷再度浏览文稿,虽已无数遍了,仍有如歌的感受。他呢喃着每个文字,竭力再注入些深意。右手指虽空着,却已像夹一支钢笔那样翘翘的了。他忽然逮住一个新用语,登时紧张万分,全身凝固,在心里把这个新用语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着,脑内跳了一下,又从很遥远的一篇文章里摘下个新提法,轻轻将这提法开喽,成两三个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将它滴入文稿某段。并且,他能感觉到这一段的意思正在丰润起来…现在,他丝毫听不见架的声音,文稿铿锵作响,击打着他的精神。他和他的创造物在一起,卧在一张单人上。

 出号响了。夏谷迅速穿衣,跑出门外。新鲜空气跟个榔头一样狠敲了他一下,真痛快!虽然夏谷已到大机关一年有余,仍然喜爱连队般的出。太阳刚有点太阳的意思,风儿清凉得要命,天空亲切极了——要接他上天似的。东方那一片红光像一团辉煌念头,仿佛是夏谷掏出来搁在那的。是的,每天早上他都年轻了,其余时间他老下去。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又会年轻!

 在这个大院里,几乎所有人的军衔、职务都比他高,所有人的历史渊源、生存关系都比他丰富。他惟一胜过他们的,就是:年轻。

 6

 在通往操场的路上,夏谷控制自己不跑。到大机关那么久了,还跑什么跑?天大的事都该稳稳地走着去办。这体现成,体现风度,体现出自己和老机关们摆平了。你拥有什么——是一回事;能否将你拥有的东西体现出来——则是另一回事。虽然夏谷心里一再想跑,但他也一再掐死那跑的愿望。

 老罗——罗子建从另一道门里出来,着夏季短袖军装,军帽戴得骄冲无比,皮带把杆勒得细,连一手指头也不进去。其实他今年不到35岁,副团职。人们叫他一声“老罗”是因为他方方面面的味道足够老了,而年龄不过是个参照。组织部谢处长没结婚前,人家就喊他老谢了。宁副部长给首长当秘书时只27岁,可是,连比他大十几岁的各部部长都叫他“老宁”虽然他自己希望人家叫他“小宁”没用!人们照样叫他“老宁”老宁老谢老罗…他们这些人的能力,都跑在年龄前头,叫声老,是附加一个尊重,是一个境界呼唤另一个境界。

 夏谷猛见老罗,先自害臊起来,半遮半掩地站在那儿,直怕羞到人家。

 老罗高叫一声“啊哟”奔到夏谷面前,一串“啊哟哟哟…”捉住夏谷手,以长辈的口吻这:“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你你看你,瘦了嘛!唉,晚上来我家吃饺子。顺便,跟你聊聊机关见闻,也听你谈谈下面部队事儿。哈哈哈…不过小夏你,可是越瘦越精神。”

 夏谷觉得老罗那手黏糊糊的,一分开,便吱啦啦响。

 老罗握罢手,又朝夏谷肩上拍两拍,顺便替他拈去了一条草席茎儿,小声叮嘱“饺子。”此刻,正有人从身边走过,恰恰是他不想邀请的人。

 老罗因为是群工部秘书,须督促本部人员参加跑。他站在铁灰色宿舍楼前,朝不同位置的窗户发出不同硬度的喊声。“小邵!…老刘,…大熊唉,咱们别老落后啊。”他的声音前头狠,中间平和,末尾那声“大熊唉…”则暖和透了。他这一声喊有三截韵味,很像对敌我友三方面的政策。老罗单单留下中间门窗没叫,因为里头住着宋处长。可是,中间门嗒地开了,宋处长反而比小邵老刘大熊出来得快。老罗感慨地道:“处长哎,年青人就是比不上你。不晓得你年轻的时候更利索成啥样了。”

 宋处长道:“我如果不跑,别人且不以为我超过45了么?还是照规定办吧。”

 “虽然规定45岁以下的人都得跑一跑,其实,靠近45的人不跑也行。没那么认真。”

 “我才42,周岁40。这年龄容易叫外界误会…嗯哼,8年了,整整一个抗战。”后一句话笑着说的,意思是讲他已经当了8年处长,至今没被提拔,像一场抗战那么久。

 夏谷笑说:“宋处长,你发牢的时候最亲切了。”

 老罗道:“瞧小夏多锋利。叫我说,有点牢才是朝气蓬的表现。没有牢的人总是假里假气的,关键要看牢的质量如何。有了高质量的牢,还有个敢不敢发出来的问题。”

 夏谷道:“有点牢还是有才气的表现,越有才的人牢越大,比如柳亚子先生。”

 宋处长摇晃双手:“行啦行啦,两位干脆把操场挪这来吧,慢慢斗。我先走了。”说罢,便不失风度地、把逃跑意思裹得很好地走了。

 夏谷和老罗并肩去操场。夏谷说:“老罗,你经常像总部首长那样说话。刚才那个牢的质量问题,含义十分老辣。没受过长年压抑的人,绝对说不出来。”

 “你可别陷害我。大清早的…”

 “不。我确实觉得你了不起。比如说,什么样的人都喜欢你。甚至,连你讨厌的人也喜欢你。你是怎么弄的。”夏谷真诚地说。

 “又来又来!不就是个牢么。告诉你,发牢是机关干部的一项业余生活,跟下棋打乒乓球一样。一天有三两个牢发发,日子过得轻松愉快。”

 “我不行,真佩服你们什么话都敢说的人。你在部里,绝对是个人物。”

 “秘书有大有小。”老罗看夏谷反应,见他点头明白了,才接着道“我一调进机关就干秘书,从正排职秘书干起,干到现在中校了,还是个秘书。他8年处长算什么?我干秘书干了18年,小半辈子撂上去了。我什么没经历过?你说,我对职务问题牢过没有?”

 夏谷心想,我怎么知道你牢过没有。口中道:“肯定没有。”

 老罗微笑地,字斟句酌地问:“为什么没有?”

 夏谷骇然:“为什么?…老罗你这问题问得怕人。”

 “吓不着你,别跟我假装纯洁。我说的成立不成立?从来没人关心过我为什么不发大牢。”

 “那么,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时候不到!到了关键时刻,我会发的。而且一发就必有反响。上上下下,都得认真对待我的牢。”罗子建眼里竟有润的光。

 “呀!老罗你,把牢存在银行里生利息呢!”

 “哈哈哈,其实我纯属逗你开心。你看你那呆样,哈哈哈…,”老罗突然又变得轻薄起来“告诉你吧,我不发大牢的原因是:发了没用,白伤神,没人因为你牢厉害就提拔你。所以我只发些皮,供大伙快活。”他见夏谷不笑,便严肃地批评他“我要真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能随随便便把心里话说出来吗?既然我说出来了,就不会是那种人。对不对?”

 因老罗问得热烈,夏谷才被迫点头。刚才,老罗眼里那泪光虽然一闪即逝,却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有点后悔,呆呆地想:要是当时我就把感动心情告诉他,也许他就不会把自己换掉了。都怪我随嘴开他玩笑,使他对自己的动情也感到害臊,赶紧把自己包装起来。人和人的心思只要错过了一丝,就再也对接不上了,反而比以前飘得更远。

 老罗的精神已光滑如初,目视前方:“你看,宋处长在望谁呢?”

 夏谷已无心望去——纯粹是为了尊重老罗才勉强一望。他看见,宋处长正边走边朝前面敬礼,姿态颇为兴奋。而被他敬礼的那人,叫一溜罗汉松挡住了,夏谷和老罗看不见。

 老罗猜道:“怕是冯部长。”

 “冯部长在京开会,要一周以后才回来呢。”

 夏谷盯着罗汉松尽头处看,也觉得那是个悬念。宋处长究竟望谁?片刻,一位中年首长缓缓地踱出来,仿佛很在意自己的仪表步履,其实他正在思考什么,他正是冯部长。因思考得专心,冯部长没看见正朝自己敬礼的宋处长。

 夏谷说:“佩服佩服。”

 “我不是有意卖弄本事。确实随嘴说说,碰巧说中了。”老罗话里有些悔意。

 两人有一阵子没说话。突然,夏谷激动地低语:“这座大院,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老罗感谢地瞥了夏谷一眼——他将自己列入龙虎一类了,又复归于默然。快到操场时,老罗悠悠道:“我明白了。老宋他今天为何发那等牢?以前他可不这样。我才想明白了。原因么,是当时我在门外说你年轻,那些话叫他听见了,感发愁肠喽。肯定是这样。”

 夏谷真没想到:一个小小不然的片断,居然能在老罗肚里搁那么久,非酿出味来才罢休。他呆了半天,说:“我把我换给他!真像泽东说的,年轻也惹人生气。”

 “废话不说,你倒是站到他位置上去试试?该同情他嘛。”

 “前天看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人生有新划分,说:20岁到44岁都算青年,45岁到60岁算中年,60岁以上才算老年。所以,他宋处长只能算是大龄青年。”

 “不是瞎编?”

 “报登的!当今人类都长寿,青年的概念放宽啦。按这个框框朝前套,十三四岁的人大概只算婴儿。朝后套呢,60岁的人会想:我还卡着中年边呢,下什么下!”

 “哎,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宋,他肯定爱听。”老罗沉片刻,又道。“一会就说,但不能正面跟他说,否则他会多心的。我们应该趁他在场的时候,我和你聊这个话题,像随便聊似的,声音叫他听见…”

 夏谷忍不住吱吱笑,说:“老罗你——即使是一个善意,也要靠摆弄阴谋去实现它。”

 老罗快意道:“一到操场咱们就说,趁人多!”

 7

 机关干部聚集在一条宽阔的林xx道上,等候集合号令。

 这条林xx道,几乎有飞机跑道那么宽。两旁耸立巨灵似的法国梧桐树,树冠如同墨绿的云朵,在天空相接,再沉沉地下来。路面上满溢树脂的浓香,那味儿是从厚厚树皮下面透出来的,简直像泼出来的!使这道上如同搁了条香汁大河。

 梧桐树是军区大院里的帝王。

 明朝起大院就成了兵营,四周散布着马标、炮标、营口、卫桥、南北校场…一代代人征杀中过来,至今仍弥漫骁勇之气。到了民国定都开国时,大院被辟为国防部,占地极广,遍植梧桐。而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无数将帅俱已作古,只剩这梧桐愈发峥嵘。由于拥挤,它们便朝高处冲,其势头直扑天外。其实呵,它的精神已经抵达天庭了,只是由于自尊,它们才不再向前一步。梧桐树身白天是淡青色的,而晚上则是暖白色。夜里走近它,很像夜中有个体妇人,婀娜地站着,含蓄风情万种。梧桐树们沿大道站成两行,夜中影绰绰地,极像一位妇人后头还立着个妇人,一个风情万种后头还站着一个风情万种…夏谷喜爱大院,梧桐树是一个重要原因。烦恼时,树下走走便有换了心肺的感觉。偶尔踩着一片落叶,脚下扑出个细声响,连心也牵得一歪,舒服透了。大凡有灵气的林木,最怕人多。那次军区开大会,林xx道两头搁上了哨兵,路面上画上白线,停放了上百辆军车,每株树下都成了停车场,气味人。梧桐的境界全给破坏了。直到夜里,路面还是热乎乎的,汽油味仍然沾在树身上。梧桐们在那天中都畏缩着,偷偷地老下去。

 林大道,草坪广场,大礼堂,大会堂,大校场…在军区大院,甚至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处这种气势磅礴的场所,每处都可以容纳成千上万人,而人的住房却老是那么狭小。夏谷想:大概是为了便于把人群召集到一块,让所有人听一个人说话。

 机关干部淋淋漓漓地淌到操场,松松地站着。阵容十分庞大,活像500号人的加强营;其实把操场上的人全部拢到一块,也不足50人。只因为,他们都是高级机关的干部,他们随便朝哪儿一站,身心气势就要溢出来,每个人都得站去足够搁几个人的地方。谁都不肯挨着谁。在这儿,即使一个小中尉,也习惯于用全局语言和人说话:“82军怎么搞的?一个事待下去三天了,还没回音…”

 “福建方向动作要再快点,不然我们就派工作组了,某某部队就是没野战军的样子!”

 “我陪刘副司令8天时间,跑了3个军7个师4个守备区,还剩5个军级单位没跑呢…”

 久之,这种语言方式就把人心眼垫高了,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拿眼瞧全军区几十万部队,也不过跟瞧只大沙盘似的。

 但是,年龄稍大一点的干部聚到一块,却周身都是小心翼翼的气氛。他们的眼神都那么谦和,举止带点老头味儿。这人要和那人说点什么,走去的步子不出声。直到听见哧哧地悄笑,才晓得两人方才确曾说过话。接着,凡是听见笑的人都跟着笑开来,然后才问“笑什么哪?”也有几个声大气蹦舌头的中年干部,不过就几个,且永远是他们几个。大多数人极少说话,有几个人则永远是生动地沉默着。老罗说:未来的部长、主任、将军,一般都是从很少说话的那堆人里头产生。顶有可能从根本不开口的那几人中产生。

 掉在末尾的几个干部,正从宿舍区朝这赶。到了,便把牛瓶子或菜篮子,摆到路边那扇大黑板底下。大黑板是机关告示牌,上头带个小屋顶。此刻,黑板下头已放满各种菜篮子和瓶子,待下后,干部们便提着它们去服务中心换买菜。这传统不知是从何时形成的,大致是很久以前,某干部顺手在那儿搁了个瓶子,于是第二第三第四人都往那搁瓶子,相沿成习,传统便诞生啦。瓶们不需号令也站得很整齐,机关干部富于模拟能力,干什么都能模拟得一溜齐的。告示牌上已挤满方方面面的告示:

 供应本月鸡蛋…10岁以下儿童打防疫针…草坪放映电影《海霞》遇雨停映…今卖在职干部的,明卖来队家属的

 大院是个小社会,里头行行具备,生老病死有依靠。干部们把工作和生活捏在一块,彼此难分。

 一个干部放下瓶儿,一抬头看见了告示牌,叫着:“啊哟!又毙掉两个。”

 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军事法院的布告。上面打着二尺多长大红勾,勾掉了两个青年罪犯的性命。众干部不围观起军事法院王庭长,他名叫王焰,正在僻静处踱步,因晓得众人都在看自己,越发显得神情沉重。按习惯,大家都把他名字倒过来叫。

 “阎王,这案子是你亲自审的吧?”

 老王仰天叹道:“开以来,全军这类罪犯已经毙了5个。”他举起手,叉开五指在头旁摇着“5个加起来还不满一百岁!唉,真是舍不得毙呵。可是不毙不行啊,犯了死罪不杀头还叫什么部队?我可是一再挽救的,你们不知道就是了。如今,光印这布告就得几千块钱,你以为我愿意审案啊?杀一次——今年业务费就用光了。如今,没钱杀不了人…”

 阎王一番宏论,把干部们闷了一会。稍顷,大家都昂地议论起钱来。

 夏谷后背上忽然给人拍了一掌,差点把他心脏拍掉下去!

 “小夏,夜里回来的?昨天,部长找了你两次。”

 夏谷两眼豁然生辉,然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心中刚出现点小激动他就立刻把它掐灭喽。哦,部长找我。而且,连着找了我两次!我料到他会找我的。

 8

 夏谷随着上班的人,从生活区大院进入办公区大院。

 门卫持一杆步,笔地伫立着,机关干部们刷刷敬礼通过。办公区正面,是一条宽阔的花园式大道,两旁是草坪、花圃、藤萝架、假山水…一眼望去,能看出它们都很有年头了,一草一木都具备很深的资历。水泥路面上画着白色停车线,楼房后面则是低矮的自行车棚。几行翠柏站得一溜齐,当年都是拉皮尺量着栽的,自然横直竖齐、精神无比。办公院分为东区西区,总共有十七八个部级单位,各叫做:部、局、室、院、社…名目虽然不同,但都属于政治部下头的二级部单位,相当于师、厅一级。刚来时,夏谷费了两天时间才搞清各部的位置。又花了十天工夫,才把部长以上领导的姓名与面孔都对上号。过了一个半月,他才勉强弄清大部分处长们谁是谁。至于干事、参谋、助理员、管理员…他只有暂时混沌着,用着谁了再熟悉谁。须知,就连在这干了30年的老机关,也不能把每个人头弄清楚。很多公众场合,他们见人就连连颔首微笑,显示出极了的表情,甚至呱呱地聊上一阵,但是,他也许只认识对方这张脸,却不知对方是谁。当然喽,他们敢于放开表情、快人快语的,也因为他们确信:虽然自己不认识人家,但人家肯定认识自己。

 还有很重要的是:弄清楚玻璃板下头着的,那张报那么大的军区常用电话号码表。要背、理顺、弄清每个号码意味着什么,号码的户头是谁,各个号码之间的复杂关系。比如:一份文件递上去,从哪间办公室到哪间办公室,再到哪间办公室,最后应当从哪扇门里出来,才能回到自己手里。文件上批语是谁的,怎么批的,画圈还是署名,…此外,还有首长的车牌号,众多领导的住房位置等等,能记多少也要记多少。还有:上级机关即总政治部一大摊呢,总部有着比这儿大几倍的部、局、院、室、社…与本部有关的部门都要弄懂弄通弄亲热喽。还有:全军区几十万部队,约莫有几百个师级单位,上千个团级单位,其番号与代号分布在东南五省一市。还有密密麻麻的厂矿企业宾馆及预备役部队架子,这些,也要大致做到心里有数。让它们熟悉自己,建立联系。

 把上下友邻摸索一遍之后,假如你没在宫里弄丢自己,那么,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夏谷进入本部办公楼,再进入本处办公室,坐入他本人办公桌前,立刻融进厚厚实实的办公气氛里。8点整,远处的、近处的以及隔壁的电话铃陆续响起来。巨大的军区在动!片刻,夏谷面前的电话也响起来。他拿过电话,里面传出一句低低的话:“你来一下。”

 只这一句,电话便挂断了。

 夏谷快步上楼。部长的声音永远是这么低,而且短。这也就迫使部下凝神倾听,绝废话,用全部身心去兜住部长的每一句话。在这幢楼里,每个人,每件办公用品,每项工作的处理方式上,无不透着部长的痕迹、部长的精神、部长的气息…

 部长像阳光按倒一片草叶那样,牢牢地按着夏谷和夏谷们。并且非常自然。

 部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三楼除部长外,还有一间宽大的部会议室和公务员小屋。部内的所有决策都在三楼酿成,对于部里的夏谷们即干事们来讲,三楼就是碰着天了。

 夏谷在门外喊:“报告!”力度正合适。部长在屋里将听得很清楚,又不至于被惊扰。隔了一会,里面传出声音:“请进。”

 夏谷推门进去,部长正在打电话,他依照部长眼神的意思,坐在几米外的一张沙发上。这儿,不可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他把材料放在茶几上,轻轻翻动它,像在继续斟酌。

 大校部长季墨,也就是不久前考察过夏谷的季处长。那次考察之后,他全力以赴将夏谷调入自己处内。而他自己,先是升任副部长,继之又成为部长。夏谷凭直感,认定部长在军内会有远大前景,他为这样的领导看中自己而暗暗欣喜,他固执地把部长视为知己。可是出乎意料,部长从来没对他有过什么恩宠,甚至从来没有过亲密的表示。在部长眼里,夏谷似乎和其他干事们完全一样。为此,夏谷曾失望过。稍后,他反而更佩服部长了,也更彻底地把自己交给部长了。

 这只电话显然是下级打来的,部长只是听,隔一会才“哦”一声。同时,他还在翻阅面前的材料。夏谷知道,部长翻阅的正是自己手上这份材料,区别只在于:部长手上是第5稿,而自己手上是第6稿。看来,自己所料不错,部长要亲自和自己讨论这份重要文件。

 夏谷情不自地,已在心里把“材料”一词换成“文件”了。

 于是,他开始舒适地、泰然地默视部长。

 部长办公桌宽阔之极,面积抵得上一只双人,比夏谷们所使用的桌子大两倍。桌面上是一整块茶玻璃,跟一汪湖水似的,倒映着部长面孔。桌上的电话、笔架、台灯、文件夹…如同浮在水面上,样样都显得幽深。隔着这张桌子,已不能和部长握手,只能谈话。夏谷在某本闲书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一番妙议论:两米是最佳社距离,在这个距离上交谈,不易坠入亲昵,也不会有窃窃私语;经理与下属一般都在这个距离交谈,再近就难以保持权威了。此外,在这个距离上,眼神与表情都能最充分发挥作用…一米以内,则是私距离,情人们都在这距离以内交流感情。三至六米是公众距离,这能够彻底杜绝窃窃私语。这个距离最适宜体态和动作,演员们深明其理,他们的演技就是从这个距离开始的。对人群演说和做报告,也以这距离最为理想。

 部长那张办公桌,恰好两米。因此部长与夏谷的距离正是经理与下属的距离。在政治部小礼堂听报告时,夏谷与台上主任们的距离,也恰好是六米开外。因此又正是演员与公众的距离。夏谷想,部长和主任们肯定都没看过那本书,但无意识中都照此办理。

 部长放下电话,绕过办公桌朝夏谷走来,笑着握手。然后,拉着他坐进距自己最近的沙发。夏谷竟有些兴奋,部长许久没对他如此亲热了。现在,他俩之间的距离,甚至还不到一米!这是情人距离。

 “怎样啊,小夏,都好哇?”部长望着夏谷,眼睛里面仿佛还有一双眼睛。一句普普通通的问话,从部长口里出来,就显得含蓄动人。

 “到316师去了八天,调查了两个团;到338师去了五天,调查了一个团含两个营。总的看,我们的观点是立得住的,事例是丰富而扎实的,对部队当前指导是相当有力的…”夏谷侃侃地汇报起来,他有意不看小本子,而把人头、番号、时间,各个事例的细节都说得异常清楚。这并不完全是为了给部长以深刻印象,也确实是他素质好,早已将材料吃得透透的了。稍一运气,那话语就从腹中顶着出来。他正着哪。

 夏谷大约汇报了20分钟——比他预计的时间还短了几分钟,为此他对自己满意。假如放开来说,半上午不够。而他把一个重要问题练到只有20分钟的长度,仅此,已可以证明自己对问题的驾驭能力了。不练则罢,一练就练得骇人。

 部长在听汇报时,一言不发,但眼睛始终盯着夏谷。夏谷知道,部长其实不是看他,是透过他盯着自己的思绪。换言之,是夏谷把部长的思绪搅动了!待会儿,部长肯定有当的议论要发表。

 部长在听汇报时,间或轻微地点一下头,或搁进一个眼神,或叹出一缕忧虑,或在膝头上弹动一棵手指…这些,都恰恰出现在夏谷汇报中最得意的部位。也就是文件的关节或位。在这些地方叫部长动容了,夏谷才觉得,自己的汇报丝毫没有损耗,全部渗入部长心里。部长已将自己尽览无遗。这种无言,才是最的无言,也才配叫做无言。

 部长在听汇报时,其专注比一万个听众加起来还要多。这时他不像部长,而像学者。他的神情对汇报人是个考验,着你拿出更多更扎实的观点、材料。部长只在静听,他从来不记什么,边上的小本子只是摆摆而已,他的“听”可比“记”深刻得多!夏谷觉得,他与部长堪为相映成辉:两人都无需什么小本子,就营造出如此出色的交流。

 …

 夏谷汇报完毕,部长凝思不动。然后,他默默地朝夏谷伸过手来,取走那份材料,一页页翻阅。阅毕,又凝思不动。

 “这几句不错。”部长不看稿子,就一字不错地念出材料上的几句话。“哦,神来之笔嘛。”

 夏谷脸发热,那正是他最欣赏的几行文字。却是他在今天凌晨时…那情境下写的,化腐朽为神奇。部长竟一眼就瞧出异样。

 夏谷说:“这几句话,我是下了功夫的。”

 “的确是神来之笔呀。有气势,想得又狠又深,把问题连拔了出来。小夏你很有潜力。”部长手指头隔着几页稿纸,按着文中那神来之笔的部位。“不过,这几句话翘得太高,把其他文字都盖下去了,过于冒尖。所以,删掉它!”部长断然道。

 先痛赞几句,再一刀砍去。夏谷愕然,继之奋然道:“删!”

 季墨部长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遭,随即轻轻跺足道:“我们写文章,说话,宁可领导不通过,也要争取几年之后再看它时不后悔。啊,对于你我这样的普通干部而言,这要求可能高了,啊?得罪得罪…小夏呀,这份文件虽然是以部里名义写的,其实是为军区弄的,你立足点就起码要在军区以上,彻底取消个人色彩。再一个,分析时大胆,而下结论时要含蓄。含蓄可不是吐吐,含蓄是充满自信的节制。一个问题,你看到上了,却不说到上,只是让人往上想。这容易么?不容易。好些人按捺不住要表现自己的望呀…昨天我又读了一本闲书,宗教方面的。呃,闲书不闲哪。里头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书上说:上帝让人长一张嘴,却让人长两只耳朵,意味着人听的应该比说的多一倍。嗬嗬嗬…现在的书啊,动不动就上帝上帝的。好卖钱。”

 部长笑得那么灿烂,致使夏谷无比舒坦。部长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貌似离题万里,其实句句都在文件精神上挂着。尽管部长对夏谷一句直接夸奖的话也没有说,但这才是一种无需评价的评价。假如部长泛泛地表扬他几句,夏谷觉得那反而俗了。

 “立刻报主任。”季墨部长掏出笔,在呈阅单上刷刷地签上自己名字。和材料一起交给夏谷。夏谷双手取过,敬礼。离去。

 “哦,小夏。”部长喊住已走到门口的夏谷。“你看我,差点忘了。有件个人问题想顺便和你谈谈。”

 夏谷又回到座位上,不感到,恐怕不是“顺便”谈谈。也许现在才开始是部长真正要谈的问题…他心儿又吊吊的了,精神气膨开来。

 部长亲切地笑着。部长笑的时候最见威望。

 “小夏呀,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

 “哦,就是对象。”

 “没有。”夏谷信口回答。同时脑中闪过古虹,便加重语气道“没有。”

 后一声“没有”是夏谷用来强化自己的。说完他有点心虚,暗想:说一声“没有”就够了嘛,老是“没有没有”的,反而假了。

 “有人托我给你介绍女朋友,”部长停片刻,注意观察夏谷反应“我本不愿意做这类事,把工作和私情搅在一起,公不公私不私的。唉…翻过来又一想,我这么谨小慎微的,不就是顾忌自己这个部长形象么?难道部长不是人么?在一个大军区里,区区部长算个什么,别自己把自己物化了,搞得没点人情味。哈哈哈。”

 夏谷也追随着笑起来,心里却十分纳罕:如此小事,部长竟也翻过来掉过去地想?

 “所以,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你不必因为是部长介绍的就应承下来,你只当是一个朋友在介绍另外一个朋友。接受与否,全在你。”

 “当然,”夏谷忍不住了“她究竟是谁?”

 部长又笑开来,因看见夏谷难捺了。“对方是刘司令的小女儿刘亦冰。”

 “哪个刘司令?”

 “你看你!”部长摇头“大军区刘达司令员,中央委员。你怎会不知道?”

 “知道的。”夏谷惶然道“但我绝没想到就是他的女儿。”

 “怎么,豪门玉女,高处不胜寒?”部长用目光将夏谷剖开。

 “绝对不是。刘达是刘达,她是她。”

 “看你样子…好像听说过她什么传言?”

 夏谷摇头不语。

 “说说看。”

 “听说,她精神有点不正常。”

 部长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别的,我也许信。要说精神有毛病,我拿替她作保,绝对没有。首长家的人嘛,外面不了解情况,越说越玄乎。小刘此人,我认识有10年了,是一个出色的姑娘,非常有个性。而且漂亮。要我说,惟一有点子小障碍的,是她离过一次婚…”

 “关键是人怎么样。‮女处‬不‮女处‬的,不是决定问题。”

 部长击掌:“我同意你的看法,关键在于人本身!来,我给你说说小刘。”部长沉片刻,微微动容。忽又一击掌“这样吧,我什么都不说,以免你先入为主。等你见过小刘以后,如果愿意继续认识,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统统说出来。如果不必继续认识了,那我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好不好?”

 夏谷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在这种问题上沉默,也就意味着默认了。

 “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也跟你一样风光。三天两头有人给我找对象,首长家的、省委里的、总医院的、歌舞团的,多啦!搞得老部长提醒我注意影响。我说,你们领导叫我去见谁谁,我敢不见么?我还觉得自己跟二斤猪似的,叫人提过来提过去,我成你们礼品啦!…瞧,我年轻时多冲。”部长面容灿烂,他想起了他的当年,眼内溢满神往之情。呼吸声音连夏谷也听见了。“年轻时真好哇。”

 夏谷陪衬地笑笑:“部长,拿年轻换你这个部长位置,你换不换?”

 部长瞟他一眼,似乎没听见。

 夏谷立刻意识到,他问过头了。两人谈兴再浓,感情再密切,他也是部长呵。夏谷窘迫地起身,明知现在走太不自然,还是硬着头皮说:“部长,我走啦。”

 部长用商量的口吻说:“我看,你今天上午就到刘司令家去一下。正好,我这有一包东西要交给首长,你就说是我派你来送东西的。也许,你能在那儿见到小刘。哦,你放心,小刘和她家里人都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此事!只有你是知情人。所以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我是让你有个机会审阅她一下,不是让她审阅你,明白么?哈哈哈,你毕竟是我的人,我不能不偏心眼。送完东西后,立刻回来。告诉我你的第一感觉。”

 “部长,这份材料我要送主任。”

 “叫你们处陈处长送吧。你到首长家给我送东西去。”

 “部长,陈处长是我领导,由我向他待任务…”夏谷迟疑着。已经有好几次了,他从三楼下来向处长转达部长指示,好像是夏谷在领导处长似的,弄得处长不高兴。当然,夏谷深知部长信任自己已超出信任处长,他偷偷地为此兴奋。

 “叫你说你就说。”

 这是部长的领导艺术之一。夏谷遵命离去。

 回到一楼,夏谷见陈处长不在自己办公室,而在夏谷的办公室里坐着,好像正等夏谷。然而见到夏谷,他又什么都不说,专注地读一份“内参”夏谷道:“陈处长,季部长请你把这份材料上报给李主任。急的,你亲自送比较合适。”后一句是夏谷自己的话。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什么言辞能说得更柔和了。

 “给李主任?好,我立刻就去。”

 陈处长竟没有丝毫不悦,他拿上文件就去自己办公室了。他本能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觐见主任的机会,虽然只是送一份材料,但这也能加强主任对他的熟悉程度。一个机关干部,在首长面前的出场率是相当重要的。

 9

 季墨部长拿过电话,刚拨出军区一号台号码,就听见笃笃两下敲门声。他意识到,门外是陈文龙处长。因为干事们见他,都会喊“报告”;副部长见他,一声不吭推门就进来了;只有陈文龙既不喊报告也不推门,而是不大不小地敲门示意。这种方式,恰好把他和别人区别开来。

 季墨放下电话,等了一会,才回答:“哪一位?请进。”

 陈处长昂然地进门,点点头,再柔柔地道:“部长哇,忙?”

 “哦,老陈。”季墨放下只字未动的笔,并没有起身。

 “没有什么大事。”陈处长双手朝下按着,示意坐在藤椅内的部长不要起身。“我是来请示一下,这份材料立刻上报李主任么?”他举起夏谷刚交给他的那份材料。现在,材料已经装入一只大信封袋中,外面工楷大书:

 李主任亲启

 每个字都有乒乓球大,极是油亮。大信封袋的口子敞着,材料出半截来,以便让部长过目。季墨略瞟一眼,忍住笑,竭力像陈处长一样认真:“是的,辛苦你一趟,直接送主任办公室去。通过部门秘书转,太慢!”

 “我立刻就去,立刻就去。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找主任请示一下。”陈处长在手掌上一磕,材料整个落入信封。

 季墨从办公桌后起身,略做出相送的样子,目视陈处长出门,门扉无声无息地合拢。季墨哼一声,又坐下来拨电话。耳机里传出柔和女声:“您好。”

 “一号台?我是某某部季部长,请接军区刘司令。”

 “稍等…请讲。”

 耳机里传出中年女人的声音:“哪一位呀?”

 季墨急忙亲热地喊:“吴阿姨吗,我是小季呀。某某部小季…”季墨部长声音虽亲昵,却依然不失一个部长该有的气概。

 “墨,都好吧?”

 “好。首长好。吴阿姨呀,有个事要跟您汇报一下,对。上次说过的,我们部里不是有个小夏吗,不是没对象吗?…夏天的夏,稻谷的谷,夏谷同志,人是相当不错的。我已经叫他上您那儿去了,您见一见吧。…哦,我考虑到了。此事他完全不知情,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是让他给首长送药去的,就是亚欣出访带回来那些药。对对,您别客气。所以,阿姨您不必有任何负担,好好从侧面观察他一下。如果您和亦冰觉得可以,我再跟夏谷谈开来。如果你们觉得他不合适,就以正常工作方式了结掉,我也不跟他谈了。这样处理,是不是比较慎重?…对对,刘司令提到我?…哈哈哈,首长太客气了。好好,我等阿姨的电话。再见。”

 季墨放下电话,在办公室里缓缓踱步。末了,喟叹一声:“果然高处不胜寒哪…”叹罢,他又继续踱步。但已是另一种境界的步子了。

 电话铃响,季墨拿过话机“喂?”对方却不说话,他又催促几声,仍无回答。不知怎的,季墨确信这不是错线,而是对方沉默着。果然,他听到极细微的呼吸声了。并且,他从这呼吸声里听出是谁了。季墨沉声道:“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打电话来的。”

 对方仍然不说话,也不挂机,听筒里只有呼吸声…

 季墨挂断电话,软软地落座。他想:她为什么打电话来?为什么?…蓦然,他猛醒悟,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是自己40岁生日!他已忘了,而对方替他牢牢地记着。对方无言地问候他,无声地想念他…季墨心头火热,泪珠潸然而下。他迅速拭尽,长吁着一气,直至倒空自己的心

 10

 夏谷徒步行走。虽然是公事——为首长家送东西,在他的职务上也不能派车。他又不愿意骑自行车,情愿走着去。这样可以拉长时间,适应即将来临的情况。以往,他觐见首长,大都是呈送某份文件供首长审阅。这次,他呈送自己供首长审阅。

 从军区大院北大门出去,穿过寂静的古林路,便是著名的甲—9号大院。因它北踞卧龙山,世人们便称之为卧龙山大院。军区内部简称“北院”整条古林路两边,既无1、2、3、4…门牌号,也无10、11、12…门牌号,它只有一个门牌:甲9号。古林路北侧那一溜长长的,园林般的青墙,实际上只是卧龙山大院的院墙。它的高度,恰好使乘坐大轿车的人望不见墙里面,又没有高到使路人压抑的程度。青墙顶部,耸立电网,它并不带电,造型上也不是直通通地戳人眼目,而是头般向外弯曲,这样看上去就优美多了。电网从来不曾通电,假如不是那些白生生的瓷瓶,谁也不会把它视做电网。此外,古林路两侧植有这个城市最出色的樱花树,路边还有漂亮的花圃。它们用叶片、用芬芳、用活的娇娆劲头,闹啊闹地,直抢行人眼神儿,谁还会注意围墙后面有什么呢?

 古林路甲—9号大院,在外面看不出什么气派来。墨绿色门牌嵌在大理石立柱上,大门外只伫立一个哨兵,门的宽度仅可容一辆车出入。进了院门不远,是一堵阔大的影壁,上面锲着以泽东手书拓大的金泥大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每个字都如同卧着的豹子那么大那么精神!于是,路人打大院门外经过,便看不见大院里的内容,只看见这影壁和八个大字。据说,这是从北京中南海大院学来的设计,让外人不太容易看见里头的人物,省得惊惊吓吓的。不过,甲—9号的院门与影壁,比中南海要小一号,气韵上也要乖巧些。绕过了影壁,视野便豁然大开,面前秀岭迭起,矮山迥异,小溪淙淙,林木茂盛。一幢幢色彩不同的小楼,掩映在花丛里。别说住,眼瞧着都舒服。它们分别是:9—1、9—2、9—3…这才是“甲—9”的真正意义。军区副职以上的首长基本都住在这里,一位首长一个信箱编号,每位都是挂将军衔的领导,不是50年代授衔的将军,就是90年代授衔的将军。其间40多年过去了,除了几位调北京工作后葬在八宝山外,剩下的都还生猛地活着——无论在职或离休,都生猛。

 军区刘达司令员在一次委会上,不知为什么事,把这院儿叫做“将军窝子”批评了几个老头,得罪了一批老头身边的子女老伴。当时,批评的内容没传出来“将军窝子”这词却传得到处都是,几近于成为甲—9号的代名词,再也没法往回收了,连刘达本人也因此声名远播。他很窝火:我说的问题你们不传,一个词儿闹得漫天飞!…他又就这个词儿消除影响,严令不许那么叫了。但是没用“将军窝子”这词已成为韭菜,割割它还长。不仅如此,连“割韭菜”也成为一个词了,和“将军窝子”一道成了干部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夏谷佩服刘达司令员,身为将军,却敢于扔出“将军窝子”这么一个火烫的提法,说明他比泛泛将军们高出一大截,颇有超级将军之概。他不相信甩出这提法的人还会愚蠢地消除它,肯定是无聊编造。他更讨厌将这词儿叼来叼去的机关干部们,他们呵,真要见到一个将军反而乖巧甜蜜,他们的勇气只表现在背后甩动舌头,将舌头甩得跟尾巴一样噼啪响。只消任何一个将军给他们点小激动——比如:在呈批件上写上一条赞语,当着众人面拉他进小轿车里坐坐,他们就比谁都得厉害…这些想法,夏谷都收在心里,说出去会烫着别人。唉,在大院生存,四周人挤人的,而拥挤得更厉害的是人的各种念头。谁没有个深看法,越是笨蛋,看法就越多。你有个深看法固然重要,但要能够把这些看法收得住,则更加重要!甚至比你那深看法、比你那人还重要!刚才,季部长谈材料的寥寥数语中,不正卧着这意思吗?平平淡淡地就把要害拈出来了。

 夏谷暗笑,不有点欣赏自己。因他觉得自己把卧在深处的季部长给拈出来了。回回都这样,和部长谈一次话,肚里会动许久。而部长的话,就那么经得住他动!宛如吃千层糕:一层层吃,有味;摞一块儿一口咬下几层去,也有味儿…那么,什么时候才不怕烫坏别人而想说就说呢?夏谷想,须在被你烫的人拿你无可奈何时,你就只管烫吧,人家反会说你讲得深刻。夏谷在念头们的簇拥下,来到“将军窝子”

 在卧龙山大院南小门,夏谷被哨兵拦住。他掏出军官身份证,道:“某某部夏干事,去刘达司令家。”哨兵却不接,一挥白手套,让他进旁边传达室登记去。

 就这“一挥”夏谷便有点受不了,暗想你这小兵起码也得给我敬个礼呀。条例观念搁到哪儿去了?

 这时,夏谷的袖子被某物挂了一下。回头看,一位保姆样的女人提个菜篮子,昂然直入甲—9号大门,全不在意哨兵的存在。首长家的保姆,其气概也顶个师职干部,那么大的门竟不够她走的,偏要把夏谷挂一下。还不是用篮子边儿挂的,竟是从篮中翘起的鱼尾巴挂的,那只鱼尾几如一柄小蒲扇大。夏谷面容纹丝不动,像没看见,被挂过那只膀子硬在身上,平静地走进传达室。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受磨练,已是宠辱不惊了。值班员在给首长家打电话,他将话筒夹在下颏,眼睛瞄向证件,歪着脸道:“是叫复谷,重复的复,某某部的…”

 “夏谷!不是复古。”

 “对不起,我说怎么有这个姓呢?”值班员把证件还给他“请进吧。”顺势注意看他几眼。夏谷默默越过门卫,还是原先那个哨兵,此时朝他敬礼了。他心里才略微好受些,心想:妈的,偏做一个这院里的驸马叫你看看!…待在院内走开去几步,他又心想:妈的,偏不要这里面的女人,我只是来当面审查她一下,随后就拒绝她。这后一念头比前面那个念头带给他更多的愉快。他分析着,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精神也不正常,我跟这样的女人谈恋爱,暴出去,机关小人们还不把我砍翻了?卖身投靠一类的词儿少不了。他始终没想过:要是那女的拒绝他怎么办。

 院子里面大极了,数十幢小楼散布很远。夏谷忘了问门岗刘司令家是几号楼,其实他在传达室不想开这个口,怪丢人的,不知道地方跑来干吗?军区的干部谁人不知司令员小楼?没来过也会听说过。只有他这样的家伙才确实不知道。他开始发急,晓得在这种地方窜可不好,会令人生疑。万一走错了门,则更加不好。他开始寻找刘达的奔驰车:01-00101。车停在哪幢楼前,哪幢楼就是首长家。这个办法够聪明的,只是那车别入库。

 夏谷没有找到奔驰车。阳光轰轰烈烈地倒下来,他站在一条小径上,觉得自己十分暴

 一位俊秀的小兵走来:“首长,请问您姓夏吗?”

 夏谷一呆,迅速理解到“首长”这词儿是卧龙山大院里的通用语,绝非人家真把他当首长看了。“是的是的,我是叫夏谷。某某部的。”

 “吴主任叫我来接您一下。”

 “啊,谢谢你。吴主任是?…”

 “就是吴姨,省妇联老主任。我们都叫她吴姨。”

 首长夫人。夏谷想:夫人心细。

 警卫员带夏谷从斜里入一条小径,然后沿台阶拾级而上,进入一幢并不豪华的小楼。警卫员站在楼外头,替夏谷拉开纱门,很有礼貌地说:“请进吧。”夏谷颔首致谢,默然而入。纱门内是一间大客厅,面积足以容纳一个部委,空调正开着,温度清凉适中。夏谷打量靠墙一大排沙发,从中估摸出自己该呆的位置,拣一张偏僻些的坐了。警卫员又进来,替他泡茶。动作轻盈,一杯龙井,只注入半下子水,呆片刻,又注入半下子水。看得出,有讲究的。警卫员泡好茶,正离去,忽然朝门外看了一眼。夏谷并没有看见警卫员看的是啥,已条件反般起身立正。果然,一位头发花白的夫人走进客厅。她先在几米外站了站,将夏谷瞅一阵子。又走到他面前,仰起面孔,再瞅一阵子。道:“是夏谷同志吧?,我叫吴紫华呀。”

 “吴主任,您好!”夏谷敬礼,再同她握手,不免有点紧张。

 “你就叫我吴姨吧。”

 “吴姨!”夏谷朗声叫道。很干脆。

 吴主任顿时笑了,这小伙子痛快。不像有些机关干部那么拘谨。

 吴主任慢慢地坐下来,没等她说请坐,夏谷也跟着坐下了。吴主任便又笑了。她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抠出一支大中华烟来,掐掉上头的过滤嘴,在茶几玻璃面上笃笃敲几下,衔进口中。接着在身边摸索,老没摸出头绪来。她站起身看,顿时,一盒大号火柴盒啪嗒一声从间落地。她“唔”了一声,拾起它来,从中抠出一擦火点烟。火柴盒里面每火柴都几乎有筷子般,点燃的火焰雄壮硕大。在她做这些事时,夏谷抑制着想帮她一下的愿望。因为,他那70多岁的半残废姨妈就讨厌别人帮助自己,而吴姨显然也是这种老人。她们有个共同特点:大半生都在帮助天下百姓们,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她们认为自己干什么都成。

 吴姨仿佛不知道情况似的,问:“季墨叫你来干什么哇?”

 夏谷打开皮包拉链,取出一只包裹:“部长让我把这交给首长。”

 吴姨接过搁在茶几上,没怎么看它,兀自足地道:“墨就是多事!…走,小季呀,我们上楼,随我到人堆里坐坐去。”

 “吴姨,我姓夏。”夏谷笑道。

 “哦,对对。夏谷。看我,老得跟什么似的。”吴姨晃晃头。“家里一堆孙子孙女,我也老把名叫错。后来呀,是女的我就一概叫丫头,是男的我就一概管他们叫小子,再没错的。”吴姨站起身,发令似的“随我走,替我拿着那只包裹。”她自顾朝外走,不回头,口里仍道:“小夏同志,到了楼上,我要再把你名叫错了,你拿脚踹我!”

 夏谷咕叽一声笑了,才笑到半截处赶紧掐住。随吴姨上二楼,心里又惧怕楼上的人堆儿,又惦记着客厅那杯一口未沾的茶。二楼走廊明亮阔大,两边约有十数间房门。吴姨在一扇门前站下了,提脚咚咚踹几下:“在不在啊?”

 门开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出来道:“妈,什么事?”

 “一会儿,叫她们几个都过来一下。小夏来啦。”吴姨强调着。

 年轻女人注意看夏谷几眼,点头笑道:“咱们就来。”

 吴姨又在另一扇门前站下,提脚咚咚踹几下:“在不在啊?”屋里似有人应了一声,门却不开。吴姨对夏谷说“你替我把门拧开,我手不得劲。”

 夏谷这才明白吴姨为什么老爱说“拿脚踹”他上前拧动门柄,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开了。夏谷朝里望去,惊得身体一缩。他看见,军区刘达司令员正坐在写字桌前,离他只几步。他还从来没到过距一个上将这么近的地方,从来没有。

 “老刘啊,见见小夏同志。”吴姨拽着夏谷臂膀来到桌前,夏谷赶紧敬礼。

 刘达坐着不动,略抬头,从花镜上方瞟夏谷:“你哪个单位的?”

 “某某部的,季墨部长派我送东西来。”

 “东西呢?”

 夏谷双手将包裹托出,放到写字台上。

 “别放这,拿走!我知道了。你去吧。”刘达又低头阅读文件。

 吴姨说:“人——你可是见过喽,别后头又说你不知道…老东西越活越呆。踹上门!”吴姨领着夏谷出来,夏谷轻轻关上门,两人进入另一客厅。

 客厅里,两个青年男子正在摆弄一支猎。夏谷认识其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是军区宁副司令的小儿子。另一个,前吊着一副高级墨镜的,夏谷不认识,但从他摆弄械的熟练动作判断,估计当过兵。此外,还有一位姑娘在边上看他们玩。因为背光,夏谷看不清她面目,身材蛮好的。那支是英国名牌双筒猎,姑娘正在用英语念说明书,再翻译成汉语。夏谷间或能听懂几个单词,是介绍某只部件功能。那支猎已被两个小伙子分解开,零部件摊在一张白布单上。吴姨朝两个男的说:“你两个出去,这屋我们用了。”

 吊墨镜的男子说:“妈,徐伯送给爸一支猎,爸叫我把擦出来。现在我们绝对不能挪地方,一动就全了。妈你放心,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我们什么都听不见。”

 “不成,快走,省得我踹你们!”

 “好好,就走就走。”两小伙子做出要走的样儿,过一会,见吴姨似乎忘记自己说的话,便又在原处忙碌开了。

 吴姨在客厅中央一只面向电视机的大沙发上坐下,招呼夏谷坐在她身边另一只大沙发上。除了这两只大沙发外,其余沙发都靠边放置,尺寸也小些。显然这两只是首长和夫人的专座。吴姨说:“小夏,咱俩看电视,《四世同堂》,看过没有?”

 夏谷很想说自己没看过,好让吴姨高兴。可惜他看过,但只看过一半,剩下一半因为看不下去而没看。他毫不踌躇地用兴奋口吻道:“听说过。”

 电视机打开,片头音乐一响,吴姨便舒服地叹息:“瞧这老北平味儿…”

 后来夏谷知道,吴姨年轻时是北平女中学生,1938年奔赴延安参加抗。《四世同堂》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时她已看过,但一天一集的,害得她老没瞧够,季墨就从文化站给她搞来全套录像,让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吴姨拿手指远远戳着屏幕“瞧这胡同口,打哪儿找出来的,多幽静!…唉,墙那块要是搁株枣树就更像当年啦…那拉洋车的人,烟杆位置戳得位置不对,应该别在这边…哦,豆汁出来了。糖葫芦、剃头挑子、大栅栏…”吴姨把屏幕上每样东西都说给夏谷听。夏谷不断地点头,后来脖梗有点酸,便每听几句才点一下头。

 一缕淡雅的“旁氏”化妆品味飘来,夏谷察觉自己身边已挨近一人。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正偏着头梳理未干的头发,两眼趁势直朝他身上瞟。夏谷警醒自己:就是她。

 姑娘脸上毫无笑容,只有那过分明亮的目光。“喂,夏干事,你觉得这部片好看吗?”说话口吻像老人。

 “不错。”夏谷口吻简练。

 “我觉得反面人物演得特!浑身是戏,连鼻子眼里都是戏,又丑恶又亲切。我总觉得啊,能够把坏蛋演透的人,在生活中往往是一个大好人。你觉得对不对?”

 “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只敢肯定你讲得太深刻了。”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姑娘指着窗前那位背光的女士。又道“我认得几个搞戏的人,他们个个小有名气,在戏里专演好汉,打家劫舍,怜香惜玉,害得观众瞎崇拜。待他们下了装,呸…一堆臭屎!”姑娘恨恨地。

 吊墨镜的小伙子啧嘴:“听,士华又怎么得罪你了?瞧你把人家砍的。”

 “不要你管,”姑娘朝他斥道,转脸又向夏谷轻妙地一笑“士华那小子才不会得罪我呢。问题是,那小子对待其他人不善。我从他待其他人的表现上,就能看出他有几烂肠子。轮到坏到我头上,还不是早晚的事吗?”

 夏谷极想点头称是。他暗道:没想到你刘亦冰这么有气质。

 吴姨朝两个小伙子道:“哎,你们怎么还在这?等踹哪。”

 “就走就走。”接着是一阵械拼装声,听着很是急促。

 这时,又一位年轻姑娘进来,对夏谷审视般地闪来一眼,随即又很美丽地笑了。夏谷有点惶惑:屋里有三个女士了,究竟谁是刘亦冰?也许这几个都不是,她们只是刘亦冰的铺垫,是替她看人来的,她自己缩在这幢楼的某间屋里,不肯出来见面。于是,夏谷觉得受到了轻慢。她们分明什么都知道,而部长却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有股子神秘气氛。夏谷独自身陷重围,仿佛受着围剿。

 11

 夏谷脸上始终有一片微笑,暗中却总使自己放松。他老在想我横着竖着都是夏谷,一条男子汉,既然闯到这来了,就绝对不能栽在这儿。他已决定拒绝跟刘亦冰女士谈恋爱,只是想弄清楚这儿谁是刘亦冰,可能的话,希望她先看上自己,然后自己再拒绝她。

 “哎,小夏干事,”身边的姑娘道“你是哪儿人呀,怎么我从你口音里听不出来。”

 “嗬,问户口了,接下去该查家庭历史了吧?”夏谷故做风趣地笑道“我啊,祖籍青岛。不过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里。就是说,北方种南方苗,一个杂种。”

 姑娘吱吱笑:“不错,我看出来了,你是有点杂优势。”

 夏谷脸略变,另一姑娘赶紧说:“小夏你别听她恶劣!她那张狗嘴里专门出品象牙。刚才,她是非常曲折地称赞你长得英俊,说你像混血儿那样漂亮。”

 对于自己的相貌,夏谷历来自信。成年后,好些人说他长得有古希腊人味道,大卫、宙斯、斯巴达克什么的。又是由于英俊,并由于英俊者对外界的挑剔,他老没看上合适的对象。但是在这里,面对着这群漂亮姑娘刻薄的“赞美”他不能反驳,他故做痛苦地叹着:“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在这儿每分钟都给人弄得蜕化了,以便制造效果,提供开心。”

 身边姑娘扭头朝背光的姑娘叫着:“冰姐,你干嘛呀你呀!快来,我们叫这颗开心果闹得招架不住了。该你来抵挡一下了。”

 夏谷一阵剧动,原来她才是刘亦冰。她一直在暗中站着不出声,她能够看清自己,自己却始终看不清她…

 吴姨也朝那儿唤道:“冰儿,撂下那只破。”

 刘亦冰仿佛没听见,站在那儿不动。众人无奈,尴尬了一阵。身旁的姑娘只好又跟夏谷说话:“季墨现在怎么样,当官当得呼呼叫吧?在他同一拨人里头,他升得最快了。别人还是处长,他部长都干上了。你在他手下混,可得当点心,他杀人从来不见血,光给你说上一个故事,骗你感动一下,就要了你的命!他最善于收拾人心,四面八方的关系…”

 “丫头你又恶劣了!”另一个姑娘赶紧嗔住她“没事就砍人取乐。”

 “放心,我们小夏绝不会回去汇报的。对吧小夏?”

 夏谷道:“敢么,你们跟我们部长这么。你们可以把我们部长放到案板上剁,这表示出何等的亲热,我们敢么?我们是下属。”

 “是啊是啊,我们跟他太了,得跟大仇人似的。我问你,今天是不是他叫你来的?要是他不叫你来,你会不会来?”

 这时,窗前的刘亦冰低低地发出一声异样叱咤。夏谷和姑娘们朝她望去时,她已经抓起桌上的猎,对着窗外放出一声巨响:哐!

 客厅大玻璃乒乒乓乓掉下去,摔到楼下再乒乒乓乓响。淡蓝色硝烟在客厅内慢慢散开,呛得人呼吸困难。大丫头、三丫头、吴姨、俩小伙子…全呆掉了。稍顷,像听到号令,一齐朝走廊对面刘达处望去。刘达的房门仍然闭着,司令员似乎根本没听见声。此外,还有一个人跟刘达一样沉着:夏谷。他端坐未动,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也许,在人们心目中,这里根本没他。

 刘亦冰扔下猎,回转身来。这一瞬间,夏谷发现她美得寒气人!她仍然不望夏谷,仍然不望客厅中任何人,目光从他们头上掠过,脸色由青变红,整个人硬朗朗地站着,跟一个炸弹一样硬朗朗站着,像是在等待甚至是期待着别人的斥骂。客厅内一片沉寂。在沉寂中,刘亦冰顿时柔和下来,变得萎顿了,好似用全部身心道歉。她走出客厅,经过夏谷身边时,低语了一句:“够了么?!…”

 众人俱无声息,只听吴姨沙哑地道:“散了吧…”

 此语一落,儿女们才活过来。

 门外传来脚步,刘达踱进客厅,儿女们见到他,又默然缩回原处呆着。原以为他那么久没动静,该不会来了,谁知他竟然还是来了。常规是:来得晚更不妙。刘达一言不发,把头凑到窗前细看一阵,窗户被炸开脸盆那么大个的,铝合金窗框也被炸弯曲了。他小心地把头从破里伸出去,朝外头望,又缩回来,拿起桌上的猎抚摸着,似骂似赞:“他妈的,像门小炮!谁干的?”

 吊墨镜的小伙子抢着说:“爸,我们几个擦,不小心走了火。都怪我…”

 刘达端起猎,掂着掂着,将举到颏下,口对向窗外瞄着什么。忽然,哐!他又放了一,霰弹从窗中飞出去,客厅里人大吃一惊,接着吱吱笑。刘达快意道:“好!从今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再动它。它是我的东西。”

 电话铃骤响,三丫头抓过话机,听了一会回答:“没事没事,是小孙子砸了杯子,首长也在这呢,一切都好,你们放心。谢谢啦!都别来。”放下电话后,她朝刘达说“爸,警卫排问了,他们听到响,紧张死了。嘻嘻,我叫他们别来。添乱。”

 “你就说走火嘛!”刘达忽然大发雷霆“干吗讲假话?你不说原因,光叫他们别来,哼!你看他们来不来。要是真不来,还叫个兵吗?”

 片刻,楼下传来跑动声,忽忽隆隆一大片。警卫员显然拦不住,一个大个子军人率领几个战士冲上楼来,直闯客厅。见到刘达,刷地全体立正,没一个再动。

 刘达说:“走火。没事啦。去吧。”

 大个军人敬礼,礼毕,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率战士们退走了。

 刘达提着猎往外走,半道上见着夏谷,停住脚,奇怪地看他一会,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现在是上班时间。”

 吴姨道:“是我留他的,你不用管。”

 夏谷一言不发地敬礼,礼毕,转身离去,动作和刚才的警卫们一样。

 刘达待客厅内人都走尽后,问:“姓夏?…到底何许人?”

 吴姨仍坐在沙发里,淡淡道:“我托墨给冰儿介绍朋友。是我的事。”

 刘达顿足:“凡是季墨介绍的人,一个也不能要!”

 “墨又怎么了你?我们看着他长大的…我还记着,是你把他放到部队去锻炼,也是你把他调回机关,还是你提他当部长。如今你又要怎么样?”

 “我不信任他!劝你也别信任他。”

 刘达一言既罢,甩手回自己屋去了。而吴姨仍以先前的姿势偎在沙发里头,半睡半醒地看《四世同堂》。风儿从窗玻璃破吹进来。是热风,客厅内渐渐闷热了。

 12

 夏谷离开卧龙山大院,中郁闷之气仍然难除。那两声响,给他以极大震动。他痛苦地明白了,和卧龙山大院内那些人的气势与任相比,他简直就是一小份儿琐屑!他的聪明呀英俊呀,在那些人眼中只是一颗开心果儿。是的,谁也没有轻视他(要是真轻视了反而好办了,将碰到他猛烈的个性上),他们只是把他搁在那儿品尝他。

 夏谷走到古林路背的一侧,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哎哎——”

 刘亦冰从樱花树后面走出来,站到他面前,不自然地问:“要回去了么?”

 夏谷掩饰着惊愕,默默点头。

 刘亦冰小声道:“刚才的事,很对不起。我不是冲你发作的…”

 夏谷笑一下,仍然不语,心中浮起薄薄一层酸楚。

 “我讨厌别人给我介绍对象。你们部长瞎帮忙,实际他是为自己…噢,我确实不知道你来我家干什么,直到她们喊我过去,直到她们提到季墨名字,我才猜到点名堂。你知道他们派你来干吗的吗?”

 “我知道的,来接受你们审阅。但我装着不知道罢了。”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你觉得这种闹剧有趣?”

 “我不能不来,我和你不一样。”

 刘亦冰沉默一会,问:“真是姓季的捣鬼?…”

 “你们损我不要紧。你们当我面损我们部长,当时我非常愤怒。你别吃惊,我讲的是心里话,你们太过分了!第一,你们是在背后;第二,你们凭着军区首长子女身份,才那么放肆。你想一想,一个部长在你们口里已经那么悲惨了,叫我们小干事听了做何感想?我们还会有什么下场呢?…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当时你们是开玩笑,瞧你们开得多么轻松多么愉快,甚至有点幽默。这种玩笑,档次太高了!”

 刘亦冰低语着:“我一句玩笑没开。”

 “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不敢,”夏谷点一下头“再见。”顾自走开。出乎他意料,刘亦冰竟然跟了上来,和他一同走着。夏谷不暗生悲怆,想着,何必呐…

 刘亦冰低语:“我讨厌那种介绍对象的方式,不讨厌你。”

 夏谷口而出:“我也一样。”

 于是,两人默默走了一阵,都感到这样不出声的走,很舒服。进入军区大院了,走上那条宽敞的主干道了。夏谷提醒她:“他们在看你。”

 “爱看就看呗。”大院干部里认识刘亦冰的人不少,但刘亦冰并不认识他们。所以他们也只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她,并不主动招呼。这是一种含蓄的渴望相认。

 夏谷道:“你惹得我也被人注意啦。要不是你在边上,他们肯定注意不到我。”

 刘亦冰扑哧一笑,道:“你要去上班吗?…已经快下班了。”

 “去也行,不去也行。你哪?”

 “我没处去,”刘亦冰摇头“原准备四处瞎走,走累了就在墙下坐会,读两句外语,再四处瞎走。我不想回家,那不是我的家,是刘司令的家。”

 夏谷声音发涩:“要么,到我宿舍坐会?”

 “你别误解。”

 “随便说说,去不去在你。”

 “你那儿有CD音响吗?”

 “只有一架索尼录音机,档次不太高。音乐磁带倒是不少。”

 “住哪儿?”

 “85号楼105单元…”

 没等夏谷说完,刘亦冰已经道:“我去。”然后才想起似的,询问般地:“不麻烦你吧?”

 “看你说的。我们走小路吧,近点儿。”夏谷不想招人注目,拐入一条偏僻小径。然而,没等他领路,刘亦冰已经率先走上那条小径了,似乎认识它。他们沿着叫做莲花池的小水塘行走,越过两座假山。又到该拐弯处,夏谷正提醒,刘亦冰又已经拐上石阶,在头里走出小径,穿过林带,到达宿舍区。这时,她站下了,稍微有点激动,目光直视前方。夏谷循她目光望去,惊愕地看到,刘亦冰目光准确地、直怔怔地望着他的105单元房门。

 夏谷什么也没说,上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侧身让刘亦冰进去。

 刘亦冰轻轻跺足,把鞋底的灰跺掉,进入屋子后,目光缓缓环视着四面。片刻,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下,悄笑着:“一看就知道,你屋里没什么女士光顾。”

 屋里很。夏谷敛然嗫嚅:“喏,一个窝罢了…刚才忘了跟你说,隔壁是群工部罗秘书住,我和他合用一套单元房。现在他不在家,你可以随便。”

 “能过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夏谷带她走进名义上是两家合用,实际上专属老罗的小客厅。在客厅门口,在那整整齐齐摆放了几双花绒拖鞋的门槛边,她踌躇了一下脚步,看着夏谷。这里明显是个分界线,里屋锃亮而外屋。她说:“如果要换鞋的话,我们就不进了吧。一换鞋,就有要上的感觉。”说这话时,她面容平静。

 夏谷惶惶地:“没事,老罗待我兄弟一样。”率先进入。刘亦冰跟着进来了。两人脚下踩出几个灰蒙蒙的足印。刘亦冰低头一看,吱吱地笑:“和干净人在一起,才知道自个是多么地脏…”

 “老罗会过哎,你瞧他的书橱、茶几、沙发,都是照香港画报上仿着打的,据他讲是国际流行款式。但是经他修改后,又和流行款式不同了。他说在这种气氛里坐坐,心里念头都花里胡哨子。”

 刘亦冰微笑,细声道:“俗透了,俗得透透的!”

 夏谷略怔,他一直以为这客厅雅致的。此刻再看看,橱中高低错落地站着各高级洋酒:人头马、XO、路易什么的…瓶子珠光宝气,很有宫廷特别是后宫的味儿,但老罗从不喝它——只有一回,不知为什么事高兴,他开了一瓶马爹利,倒出眼药水那么一点,与夏谷分尝。没等夏谷尝出味来,老罗便说它味不正,擦脸油似的,夏谷只好也跟着说难喝。老罗又把瓶口封烫好,使它跟没开过口一样,放回橱中去了。这些洋酒,老罗拿它们当室内装饰品用。橱中另一边,整齐地搁着十几部大厚本世界名著,统统是装本,每本书的书脊都有寸把厚。烫着金边儿,汉字书名的旁边带外文。老罗也从来不读它们。但是经常一一指点着它们,告诉夏谷书里写什么。站在客厅当中看,这一面墙的大橱内,满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两样都是最高级的。在大橱对面墙上,挂着一柄两米多的工艺大折扇,一派道骨仙风,扇面上,有本省一位书法高手为老罗“伉俪”敬赠的行草:聪明难,糊涂更难,由聪明转糊涂尤为难矣,…读着,只觉得主人直恨自己太聪明了。

 刘亦冰上前,伸手敲一敲橱中那瓶模样最昂贵的洋酒,直敲得它一歪。她笑了。

 夏谷心惊“怎么啦?”

 “这瓶路易十五,要是真的话,价值几万外汇券。”

 “假的么?”

 “空的。他还不错,老老实实没灌水。说起来,可以讲是当工艺品放在这儿。我一个朋友,还在里头装上水…”

 夏谷哈哈大笑,军帽一咕噜滚到地下。刘亦冰看着他动情地道:“你笑起来可爱的。”

 夏谷脸红,虽然知道刘亦冰讲这话没别的意思,但心儿仍扑扑跳,从动作上也出来了。他手脚忙地替刘亦冰冲上雀巢咖啡,老道地问:“放不放糖?”他从外国小说里经常看到,女士喝咖啡不加糖。刘亦冰笑着点头。夏谷投入三块方糖,打开录音机,进磁带,一缕极细腻极飘渺的音乐泻出来,他询问地看着刘亦冰。

 刘亦冰呵了一声:“真好,…你也喜欢它?”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太喜欢听它了。”

 “日本喜多朗的《飞天》组曲,传进我国不久。你也是,既然喜欢,干嘛不弄清背景。”

 “我觉得没必要。喜欢就行了。”

 “也好。我妹妹她们能说出一大堆曲目和音乐家生平,可惜并不真爱音乐,只爱歌星。对了,你叫夏什么?”

 “夏谷,某某部干事,男,现年28岁!未婚…”夏谷口含讥意。

 刘亦冰并不在意他的语气,道:“谢谢你请我来。现在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你能去上班吗?…对不起。”

 夏谷愕然,片刻,很痛快地说:“这屋子归你了。在下班以前,不会有人打扰。如果在我回来之前你想走了,把门碰死就行。再见。”

 夏谷头也不回地离去。走到空旷处,才悲愤地回味:请了个女士来,却被请来的人从自己家里赶走了。她还说她没有家呐,可是到哪都跟到自己家一样傲气,拿别人的地方散心。

 夏谷来到自己办公室,对面桌的李干事告诉他“季部长来过了,问你呢。”他不吱声,仿佛很忙的样子,坐下便写材料。李干事身子仍停留在办公桌后面,只把头远远地伸过来,强调着:“季部长!…”夏谷猛想起,自己刚才那态度会伤害李干事自尊心,连忙像他那样,也欠身回答:“真是真是,我就去就去。”李干事又道:“部长干吗老找你啊?”夏谷再度欠身“送个包裹,本来该叫公务员送的,妈的小韩不在,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了。”李干事才足地坐回身体,同情地叹口气“别抱怨,我刚调到部里时,还替老部长家拿牛买豆腐呐。过两年,调个比你更的干事来,你就解放了。”

 在上午剩下的时间里,夏谷全泡在材料和电话里。虽然心神不定,但他用意志把自己扣在桌边上。他两次看见,季墨部长从门外走过去,又走过来,却没有进来问什么话。这说明部长已经掌握了有关情况,不问,反而最明智,就跟没派他去过首长家似的。夏谷也决定,没必要主动去汇报什么,无非大家都沉住气就是喽。

 下班铃响,走廊里顿如拽了下水马桶,充满轰轰烈烈的气势。下班干部拥出来,满道上是吆吆喝喝的玩笑话。听着那动静,不使人疑心:他们早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只等下班。夏谷慢慢收拾着那些不需要收拾的文件,拖到最后一个才出办公楼。在楼外,他抬头朝三楼部长办公室望一眼,虽然没望出任何名堂,却觉得季部长还在那里。

 夏谷走到宿舍楼前,远远望见自己那扇房门大敞着,他拿不准刘亦冰走了没有,匆匆赶上前。距门还有两丈,已听见老罗豪无比的笑声。

 “…小夏嘛,没得说。你跟他处上几就知道了,绝对是政治部年轻干部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家伙!这话我当他面从来不说的,免得他自满。这家伙聪明正直,心细如发,而且很有男子气,只是轻易不表出来。哎哟,他回来了。”罗子建伸出两棵指头遥遥指向夏谷“你小子干什么去啦?”不待他回答,又道“无论干什么去了,都不对!”

 刘亦冰站起来,朝夏谷笑视不语,几乎看不出地隐忍着一缕的无奈。

 夏谷向刘亦冰介绍着:“这位是我东家,群工部大秘书罗子建。”

 “嘿嘿。什么叫‘大’?你吓死我了,不敢当。小刘父亲的秘书才叫大呢。嘿嘿嘿,小夏,我还没祝贺你呐,原来你和小刘两个是老同学。”

 言下之意很明确,你居然和司令员女儿好上了!

 夏谷看刘亦冰一眼,道:“该吃饭了…”

 刘亦冰愉快地说:“认识罗秘书真高兴,现在我该回去了。”

 “我看你们哪个敢走?”罗子建拦在门槛上,瞪着刘亦冰。“就在我这儿吃饭。吃了,算小夏请你的,还不行吗?我打个电话,叫三食堂送几个菜来,就在寒舍聚一顿,定了定了。小夏你负责陪客,我落实菜去。”

 刘亦冰慌道:“不不,我确实有事,家里等着呢!”

 罗子建又道:“我给司令员去电话,替你请假。其实你爸他认识我,我到你家也去过不止一次。你爸待人好极了,我不信他连个让你体验群众生活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可别挂电话。我跟老头吵架跑出来的。谁挂电话,明摆着找骂。”

 罗子建唏嘘几声,意义不明,满面遗憾样儿。

 夏谷道:“我送送你吧。”

 刘亦冰顺从地随他走了。罗子建在他们身后叮嘱:“下次,下次…”

 夏谷在路上信口问:“你一直呆在那屋里?”

 “嗯。”既然她不愿意多说,夏谷反而不好询问什么了。脚下这条路正通向政治部第三食堂,干部们都朝那儿云集。“啊,真热闹。”刘亦冰看着他们说。夏谷口道:“要不,我们就在大食堂随便吃点吧?”

 刘亦冰竟立刻接口道:“好哇。我想在这儿吃饭。”

 夏谷感到意外。继之,他深深为他俩之间的默契而感动。再一想到,他和她进入食堂后,众人目光将像炸弹碎片般飞来,他兴奋不已。

 突然,夏谷看见季墨部长从对面走来,越来越近,显然已看见他俩了。夏谷正考虑同部长说些什么。季墨似听到别人喊他。朝边上一拐,进入一扇旁门了。夏谷不解,问:“我们部长不是认识你的吗?”

 刘亦冰微笑着:“当然。”

 “也许他没看见你。”

 “当然没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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