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醉太平 下章
第二章 月斜斜
 13

 刘亦冰听到季墨在电话里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打电话…”顿时头晕目眩。虽然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拿着话筒一声没吭呀,就这样他也感受到她的气息了!莫非越是伤痛者越是有灵,越是孤寂的人,那灵气越大。刘亦冰晓得自己是一扎在季墨心上的刺,碰碰便痛。所以他才那样提防自己。如同一只藏在林间的小兽能够觉察到视野以外非常遥远的天敌,没别的原因,只因为那是它的天敌。唉,她和季墨,也因为爱,而彼此成了天敌。她爱着他,但他不许她爱,就连无声无息的爱也不许。因为无声无息的东西比轰轰烈烈的东西更可怕。他是站在政治疆场上看待爱情的。

 这一切,就因为他是个部长。特别是,他不甘心于仅仅是一个部长。他还要往上爬。当时,刘亦冰差点说:“我答应过你那么多话,你怎么只记住这一句呢?…”季墨已经挂机了。她听着耳机里发出嘟嘟嘟的蜂鸣音,心上刮过一阵痛楚。她厌恶这声音,她是医生,整浸泡在嘟嘟嘟的鸣响中,救护车、心脏起搏器、超声波脉冲、病房警铃、供血供氧装置…统统在嘟嘟嘟敲击着人,此起彼伏,永无止境。这种声音一出现,她的感情立刻被剥尽,只剩下理性和四肢在忙碌。于是,人也变成了一只嘟嘟嘟的器皿。总要等救治完毕之后,她的感情活力才重归体内。而她又恰恰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由于老是把心儿拿来拿去的,因此她经常很累很累。

 这种累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都在体内积着,非要等来场大病才一块冲出泛滥。平里,她只是笑不动而已。季墨竟然也这样嘟嘟嘟,登时把她心摘去似的,人呆掉。她想打这个电话已经想了好多天,所以好多天以前就偷偷激动着了。她想听他的声音,想感受他的气息,想把他的一部分偷到自己怀里来…呵,享受着这种想象,甚至比实现它还要快活。情人就是贼!难道不对么?偷情的贼。小情人是小贼,大情人是大贼。

 今天是季墨40岁生日,从这一天起,他将结束青年而开始中年。她隐约觉得,对男人来讲,大多数婚外恋都发生在中年。这时,因为生命浓缩了而散发出生命的新味道。他们开始怀念以前抛弃掉的东西,发动第二次恋情。这一次,往往比青年时的那次来得更大。此外,一个中年男人,有时会感到自己比青年时具有更大魅力,向女士抛出结结实实的望。

 他会么?刘亦冰拿不准。

 但是有一条刘亦冰可以肯定:季墨要么不拿,要拿就会把自己全拿走。他这人贪着哪,从来瞧不起蝇头小利和琐屑‮趣情‬,要来就来大的。几年前他同一个朋友喝酒,说过这么一句话:“妈的我是一个君子,但我保留做小人的权利…”

 这一切,也因为他是部长么?

 假如这小子没当上官,他不找点感情补充才怪呐。男人总在失败时拿爱情充饥,其他时候,比如被各种各样的成功撑了的时候,便对女人不屑了,只是乐于同她们周旋而已,下的周旋。“部长”不仅是一个权位,更多时候还是一种限制。季墨还想往上爬,就得在原有的限制上再给自己添点限制。他太懂这一套了,炼丹儿似的炼自己。他落泊的时候,那眼里还有点柔情,一到扔给他一个官儿,那双眼立刻含蓄了,深不可测了,完全成为一双通览全局的眼睛。他已将大部分自己交给了部长,刘亦冰只想要他剩下的那点儿自己。同时,刘亦冰总这么看:他为了抵挡剩下的那点儿自己,才把大部分自己交给部长。

 刘亦冰放下电话,暗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他挂电话了,我没那么!这是最后一次,跟死似的,好歹就一次…她从公务员小屋里出来,重新回到客厅。每当身边充满了人,她自己就好像已经消失。她走到二弟跟大眼那儿,帮他们整

 妈妈带一个年轻干部进入客厅,一说要看电视,她就同情那干部,心想你们没事朝我们家跑什么?自找腻歪…渐渐地,听出他是季墨部里的人,心内一动,注意看他,发现他很英俊。这么英俊的家伙不会白来,八成是二妹或小妹的对象。于是她又可惜他,那两个妹妹找对象都找了快一个排,眼下还挂好几个呐,周五周末地花着会面,被挂住的小子们居然也愿意…后来,她听出不对,这人是冲自己来的,全家都串通好了,只瞒下她一个,就像她是病人。她暗中发笑,预备着人一走,就告诉家人:“别再酸唧唧的好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来。你们老这样,其实是把我和人家都践踏了一回…”然后,听她们如何否认,当然她们会坚决否认的,但从此以后她们不会那么做了。妹妹的毛病就是错了死不认账,偷着纠正。

 突然,她害怕了:也许他是季墨介绍来的人呵。

 一念至此登时呆了,随之她整个人被这个念头劈开。恨道,无论你干什么也不能这么干!你明知我喜欢你却推别人来送死,这是人干的事吗?好像我是条狗咬住你不放,你拿块骨头把你自个从我口里换下来。你不理我不算污辱,但是干这种事真算把我污辱死了。你一旦小人起来,比谁都更小人。你恶起来真是恶绝了!…

 刘亦冰听着他们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白桦林里,几只正在追逐,一片兴奋地“咯咯咯”那只金黄大种,气势汹汹地爬到母身上,翅那样可怕地张开,简直成了一堆匍匐动的掸子。她感到恐怖,感到恶心。这“”居然当她面爬到另一只背上,疯成那样。

 “冰姐,你快来,我们抵挡不住啦…”小妹咯咯咯地疯叫着,快活得像那只

 刘亦冰恨得猛抓起猎,冲着窗外扣动扳机。哐!她被震得好舒服呵…霰弹破窗而出,准确地将那两只叠在一块的打成血一团。她直怔怔地看着它们,腹顿时翻。她丢下猎,走出客厅,路过他们身边时,说了一句:“够了么?…”

 当时,客厅里人先是惊愕不止,然后都看刘达所在房间。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地面上还躺着两只死

 刘亦冰茫然地、下意识地,一头撞开刘达房门,闯了进去。刘达正全神贯注于电文,凝定在思考中,一动不动。不知怎地,一看见父亲这样子,她就感到一片安宁。她关上门,一言不发,缩进一只巨大的沙发里,像只小蘑菇卧在沙发角儿。爸爸肯定听到了响,仍然干他自己的活儿,天塌地裂也不了他。在这个家里,只爸爸没参与她们的预谋。在这个家,也只有她能随意出没爸爸的办公屋子。其他人都不行,连妈妈也要敲敲门才进来,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默契。

 刘达瞟女儿一眼,不做声,继续批阅电文。那声响他当然听到了,响之后一片寂静,说明没人受伤。还说明那一把一屋子人都吓住了,几十年不打仗,响都怕。

 刘达轻斥道:“看你那副样子,不小了,还故做娃娃状!”

 刘亦冰听了这斥责反而很舒服,娇哼一下。

 刘达已将意思写进批文,落到纸面上的具体文字是:“避重就轻,消极抗命,我看他是故做天真状!…”他正在一位省军区副司令员的检讨报告上做批示,此语此意,再痛切不过。

 刘亦冰在父亲长吁一气,投笔手时,道:“爸,你给我把那姓夏的家伙赶走!”

 刘达看一眼女儿寒气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起身,遵命而去。出门时还顺手带上门,这动作表明,他很快会回来。

 刘达走过女儿身边,带起一股男人的气味。刘亦冰从父亲的步态里,再次感到父亲像季墨。哦——不,墨像父亲,他们俩竟是用一种姿态走路呐。虽然父亲和墨是两代人——男人,刘亦冰看他们,总觉得意态方面那么相像:站在窗前时的姿势、愤怒时紧闭的口型、兴奋时眼内窜动的目光,还有…气味!都像。所以,她喜欢呆在父亲身边瞎想一气,喜欢在默视父亲的同时透过父亲躯体直视墨,也就是将两人捏做一团搁心里含着,品味那极深的甜美,把他俩统统进自己隐私中去。刘亦冰学过医学心理学,完全知道自己有浓浓的恋父心理,并且移情到季墨身上。要是她的身心不靠着他们之间的一个,她这些年简直就无法度过。她懂点心理学,因此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反,她非常珍惜心理隐私,牢牢守着它,既不告诉父亲,也不告诉季墨。她总得有点儿自己。而一个人真想有点儿自己时,就得把自己钉在自己的隐私上。

 在父亲办公屋里,在四面文件和地图之中,刘亦冰反而能展开最大胆、最动情的想象,偷窃热辣辣的情思。她蜷曲在沙发里想:要是爸爸跟墨那样年轻多好,我嫁给爸爸!或者想:要是墨跟爸爸一样年老多好,我当他女儿…这时,她会像只小白鼠般吱吱笑叫出声。刘达听见女儿笑声,会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非常温存,两人相视无言,片刻之后,各自回到自己境界中去。

 刘亦冰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亲都沉默着,忽然窗外一声老鸦叫,两人蓦然抬头,不是看窗外,都是急匆匆看对方,像怕对方丢了似的。然后,爸爸笑一下,继续工作了。

 听说,母女之间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而父女之间只有目光…这话说得太好了!可惜,又是季墨说的。他有一个漂亮透顶的小女儿,他待她像待一只气泡儿。不碰,只用目光托着它,用一个个的念头亲抚它。

 14

 刘亦冰在古林路的路口等候夏谷,那儿有一株巨大的樟树,亭亭如伞盖。树身在院墙里头,树冠却伸到院墙外面来了,香樟味儿飘开很远。常惹得路人举首叹羡:大院里尽是好东西!以至于人们从香樟下经过时,步子都要慢些,且走且看。刘亦冰少女时曾有个梦幻,想在这香樟树上搭个窝儿,她就住在上头…她在树下等候,感觉上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朋友呆在一块。

 稍过片刻,她看见夏谷故做严肃地走出门岗,直到越过马路中间,他才明显地松了口气,浑身灵活多了,因为那已是公众场合。刘亦冰暗笑,这家伙不适应卧龙山大院里的气氛,他在她家的潇洒劲头,全是硬撑出来的。啊,那一定累。

 刘亦冰唤他一声,见他一震,连脸都红了。她想:糟糕,这家伙不至于以为我看上他了,跑来黏糊他的吧?他要真这么想了,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我这副傻样儿就像。反正他过一会就不会这么想了,再说这全是叫季墨害的。

 刘亦冰对夏谷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觉得他和自己命运相似,都是叫别人推上台的。因此,她和他面对面时,心里又厌烦又怜悯。她到这儿拦截他,是想从他那里了解点季墨的近况。他不是墨的部下吗,既然推荐他做首长女婿,肯定深得墨信任,八成是他的心腹。她和夏谷边走边聊,几番开口,说出去的都不是自己想说的话。而想说的话老吊在嗓子眼里,因吐它不出便在体内踢她。

 两人相随着走去,拿喋喋的话语掩饰情感上的生涩,彼此都已发现对方暗中紧张。且在正紧张得没治的时候,蓦地两人相视一笑,真怪,这下子两人都不紧张了。

 刘亦冰想把手伸进夏谷腹中,掏出有关于墨的事,任何事都行。但她不能直接问,她克制着,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克制了,并且从克制中尝人生百味。唉,任何事,只要你别死按住它,它的味儿就浓郁了许多。今天上午她爆发过一次,一把墨给毙喽!现在,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失态。因那一受伤者,与其说是墨,不如说是面前的无辜夏谷。

 夏谷邀请道:“到我宿舍坐坐吧。”

 听得出来,这是干干净净的邀请。刘亦冰不打算去,出于礼貌问他住在哪里,好像是要留等下次再去似的。

 “85号楼105单元…”

 啊,那不是季墨以前的宿舍吗?“去。”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她忘了,在夏谷面前她本不应该知道那幢楼的位置,可她竟然走到夏谷前头去了。

 小径还是以前的小径,走上去后才觉出它被人踩薄了踩旧了。两旁的瘦草们依然想往路中间爬,想在路当中会合。但人们总是踩断它们的念头,所以它们永远不可能会合。再朝前走,苗圃啊,假山啊,篱笆墙啊,都相互牵着站立起朝她拥来,她一下子被它们感动了,恍惚觉得自己有负于谁。几年前与墨在此徜徉时,眼内只有墨并无它们,而如今它们都在墨却不在。可见草木有情而人是多么地靠不住呵。池塘边上那几株棕榈,树身依然深深地朝湖面弯曲,像要扑到水中搂自己的身影。

 当时她说:“那影儿在水底下拽它们呢。”

 墨说:“看上去多像要投河自尽呀。”

 真是的,这两种意境融到一块便再也分不开,爱得太狠就如同去赴死一样。再往前走,细弱的小樟树,扁柏,它们也朝湖水那里探头探脑,想把自个连拔去似的。它们小小年纪,也这样神往了。苦命的小可怜们。

 墨从来不知道与女士同行时应该等候女士,他总是自顾甩大步子,把她丢到后头。还有,他不愿意和她偎着走路,怕人看见。即使没人,这些草木们也像人,起码像窝藏着人。直到她哎哟一声,他才站下。她嗔道:“你逃个什么劲啊,你?”他才挨近她…

 当年情韵都散落在这里,一点没少,和草木一块繁衍,堆得到处都是。

 刘亦冰噗地想起父亲。真奇怪,在这种地方想起了父亲!这本不是父亲的地方。

 父亲曾经跟她说过一坛老酒的故事。父亲他们在贵州剿匪的时候,从匪巢中救出过一位前清举人。这位举人老爷为了谢他们,便从自家房基地底下挖出了一坛老酒。坛底锲着酿酒的年月,距今已埋藏200多年了。举人老爷敲去泥盖头,拔去子,扑地一声,坛内轰响,一股异香从坛口溢出来,黄澄澄的气雾飘摇在坛口上空,把周围的空气也带动了。父亲他们嗅到那味儿差点要晕眩,都扑上坛口朝里看。而那老酒因年深久,浓缩得只剩三分之一坛,根本倒它不出来。举人老爷拿过一双事先准备好的竹筷,是刚从林中撅下两截竹。拿它探入坛内,挑起一团乌亮的酒膏儿,风一扬,在空中划出二尺多长的一截酒丝,像珠丝藕丝那般柔软明亮。风来了,眼见那酒丝经风一过,变成一金丝闪闪发光。举人老爷将这条金丝绕成鸽蛋大小的团儿——竟无一处断裂,他再把这团儿搁进父亲酒盅的清水里,那水瞬即化做醇酒了。父亲尝一口,冰凉醇香之气直冲入体内,一直抵达脚跟。稍顷,又在体内化做热,从口鼻处直扑出来。举人老爷道,这酒内浸了多少山参、鹿茸、熊胆…二百多年啦。

 父亲从不说他在剿匪时中差点死去,只说:“那酒差点醉死我!”

 刘亦冰面对着窝藏在此的湖泊,就像面对父亲说过的那坛老酒。

 一进夏谷宿舍,刘亦冰就四处打量。啊,都变了,剩下的只是不能变的,门窗、墙壁、窄小的过道,她呆呆地看。夏谷奉上了咖啡和喜多朗,为她能来到寒舍而兴奋不止。她却赶他离开,她想独自呆在这里,她受不了:在同一个男人私语时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当夏谷答应离开,并且什么都不问时,她十分感动。

 剩下她一个人了,现在她可以在此静坐着释放自己了,可以随心所地想这想那,不担心别人窥视。她看见墙上有一小块纸屑痕迹,立刻认出,那是她贴上去的吉祥物:一只小兔。贴它本是为了遮住墙上一处污迹,使整面墙活跃起来。那时,她还没现在这样爱他,只喜欢同他随便相处。小兔是自己的生肖属相,不知道他后来猜到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墙上的她居然只剩下这点痕迹,还不如什么都不剩的好。更难受的是,由于撕掉了小兔,墙上那片污迹却跳了出来,它只不过是给遮盖了几年,却从来没有消失。现在看上去,小兔留下的纸屑反倒成了污迹…她在这里坐了很久,没碰任何东西。《飞天》以无限广阔的悲怆浸没了她,她思绪如水,也浸入到《飞天》里去了。碎碎地想着,一个日本人,只身跑到中国来,跑到谁也不去的大西北荒漠,整年整年地在那里,倾听着沙、风啸和驼铃的声响,倾听着大风刮过远古雕像的声响,倾听地下草与骸骨相互摩擦的声响,倾听逐渐崛起的世界屋脊的声响…终于他听到了天籁!从此他不再创作什么了,他终生只在转述所听到的音响。于是,她汲取到了一个安慰。

 客厅里的洋酒,装名著,半的影星挂历,塑料瓶花…她认出许多熟悉的琐屑‮趣情‬。但是,这往往也就是普通的善良人家,他们靠奋斗加逢博得今天,实在是不易。虽然她看不起这家主人,可是拿她和这家主人相比,很难说谁过得更好。人家平庸着但人家幸福着,她不平庸但她破碎不堪。于是,她又失去了刚得到的那个安慰,心绪混乱了。

 她看到茶几上有电话,心一动,抓起话筒给一个朋友拨号。那位朋友在电台工作。电话通了。她抖擞精神,用在人前常用的那种快活语气道:“小宋,我就知道你在。我是亦冰。”电话里传来惊喜叫声,夸张得可爱。“啊哟…亦冰呀,想死我了!老不来电话,忙出国还是忙离婚哪?眼下呀,三个月不照面的人,不是出国了就是离婚了,跑不出这两档事去…”刘亦冰惊异她朋友猜得这般准确,说:“真叫你讲对了。我又出国了,又离婚了。累得我跟朋友打招呼的劲都没有。”宋朋友又哇地惊叫,然后将声音降低至耳语程度,意味着她要长谈了。刘亦冰赶紧切断她的热情,说:“听众点歌节目还在吗?我要点支歌。”“有有,你拨433589,或者…”“那两个号码永远占线,我想让你帮忙。”宋朋友吱吱笑着:“亦冰你犯什么病哪,小女人才点那些歌呐。怎么连你也要挤进她们堆里?”刘亦冰道:“行啦行啦,你帮忙不帮吧?”宋朋友让她别挂机,她将马上帮她入点歌台。

 …门外响起重浊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一个胖子,在台阶下面跺了跺脚,到门边又跺了跺脚。这几脚把刘亦冰跺得好紧张,急忙看自己是否把客厅踩脏了。接着锁头扭动,门开了,一位中年干部进来,并不太胖但厚敦敦的,脸上是机关人特有的白净。刘亦冰赶紧笑着站起身,他盯着刘亦冰,眼睛睁老大,惊道:“咦,你不是那个刘刘刘…”

 刘亦冰赶紧点头,证明自己是刘刘刘。她熟悉他这种语调,他们并不知道她叫刘什么,但是都知道她是刘达的女儿。刘亦冰没向他介绍自己名字,她叫什么并不重要。“打搅你了,夏谷是我的朋友,让我在这儿等他。你是罗子建吗?”

 罗子建为她能口叫出自己名字而大喜,痛快地喊:“啊哟,小刘你是小夏谷的朋友,怎么我都不知道!啊哟,快坐快坐。小刘我见过你几次,我跟首长也很熟悉。”

 “我已经坐好久了。现在该走啦。”

 “小夏简直昏头昏脑,怎么能这样待客呐,回头我骂他。你坐…”

 夏谷陪刘亦冰走向食堂,脸上是办公事的表情,两人之间的间隔里还可再进一个人来。刘亦冰看到陆续而至的机关干部,盼望着能碰到季墨。果然,他出现了,迈着父亲那样的步态朝这里走来,只有把走路当享受的人才会有这种步子。刘亦冰决定一言不发,看他如何反应,跟不跟自己打招呼。此外,她还要看看他如何掩盖惊愕,看看他拔的鼻梁,看看他帽檐下闪烁的目光…总之,她要拿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他一下!

 季墨突然转弯,在斜径上消失了。她的所有望都落空了。她心中怒喊着:

 “你逃什么劲啊?你!”

 夏谷不解:“你们不是认识吗?”

 “当然认识。”

 “那他没看见我们…”

 “当然没看见!”

 机关大喇叭正在播放经济台的“听众点歌”节目。刘亦冰平生第一次从扩音喇叭中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因紧张而发抖,她觉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我有一个朋友,今天是他的40岁生日。我想为今天所有年满40岁的人献上一支歌,祝贺他们的生日。从今天开始他们将步入中年,我祝愿他们开始新的生活…”

 夏谷听出大喇叭中是刘亦冰的声音,斜眼看她一下。她面如冰霜。

 刘亦冰点的歌开始播放了。歌名竟是《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不安的眼光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莫名的紧张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

 也一直痛苦地改变自己…

 15

 刘达吱的一声扯开拉链,从黑皮套中出一把网球拍。

 那只网球拍抓在手里,感觉上就如同抓着了一轮带把的月亮。它浑身上下闪闪发光,沉默地溢动着高贵气势。它还像花蓓蕾似的放出一股又清、又香甜的味儿,惹得刘达轻鼻端,不错,是有股新鲜味道,这扣子简直是刚从花园里摘来的嘛。而且,它轻灵结实,手感极!抓上了就恨不能即刻挥它劈开去。刘达左手一松,黑皮套落到地上,那套儿顿时跟个小手绢似的缩成一团。刘达不认识皮套外面的外文字母,但他认出这套子可是真皮,并且是真正的麂皮,所以它才能柔软到这种程度。他不知道这网球拍值多少钱,只暗暗估计:光是这只装球拍的皮套,怕就要值他两月工资。

 刘达左掌轻轻拍打着网球拍,朝球场对面的一个老头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拍子。老许,你真舍得给我?”

 老头一直在既担心又得意地注视刘达。担心——是怕他不识货;得意——是欣赏他惊愕表情。此时闻言哈哈大笑:“刘达呀刘达,再好的东西还不就是个东西么?既然是东西,生来就是给人用的嘛。你留下,我只一个愿望,咱俩都健康长寿。你看主席和小平同志,在咱们这年纪多好的身体。游泳!”

 刘达笑道:“怎么谢法?我怕我谢你不起哟!”

 “我儿子都给你家了,还讲这些。”老头顿一顿,仰首大笑“可惜叫你家冰儿踢出来了。不管这些啦,儿女是儿女,我们是我们。”

 刘达点头赞许。口问:“小二子还在美国吧,混得怎么样?”

 “不打工了,房子和汽车都有了,房子是带游泳池的。一边读书,一边顺带开个小公司。此外,也不过节了,过圣诞。”老头的口吻似乎很不满意。

 “嗬,没听说读书和开公司能兼着干的。”

 “能啊,在美国什么不能?那地方只有不能干的人,没有不能干的事。”

 “结婚了?”

 老头以论证态度道:“女人肯定有,但是没结婚。”

 刘达举起拍子说:“这东西是小二送的吧?”

 “是呀,在伦敦买的。大拍面‘威尔逊’,世界名牌。听说,里给戈尔巴乔夫送过一对,我听了不信!这东西不成了国家级礼品了吗?管它。反正拍子是好,连不打球的人也欢喜收藏它一两支。我拿到它,第一个就想到你。”

 刘达把玩着,喟然叹道:“还是当年那句话,美械装备就是好。”悲喜不明的样子。

 一位中年夫人朝网球场走来,隔着一段路,便清朗朗地嚷:“威尔逊是世界名牌,老刘你可不能随便送人噢。什么北京来人哪,军委来人哪,总部首长哪,老战友哪…你心软,人家赞上一句你就叫人家拿去了。其实他们懂什么呀?还不就看上你东西了。他们想要,你叫他们跟我们老许来要!老许再跟我来要哇。我哩,倒有几句话搁在东西上,要拿叫他们一并拿走…”她说话不疾不缓,但一句牵着一句出来,宛如一个头顶着一个头,那股声韵使人感觉她早年是歌唱家,如今岁数大了,嗓子还在。尤其是,对自己嗓子的信任还在。半道上,她被塑胶场地上的一块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才住口站下。她朝地上望着,场地上平坦如水,并无任何物件,她只是感觉自己被硌了一下,要不然,她还会如歌般说下去。

 刘达客客气气地向她招呼,只两个字:“来啦。”

 老头连声道:“忘了忘了。”上前,从夫人手里拿过一只棕色药瓶,倒出几粒金黄胶囊,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再一仰脖子下去,连水都不要。刘达看看他红润面孔,疑心道:“老许,身体不行?”

 “一般化,老年病,小小不然。”

 夫人却训斥老头:“有病就讲有病,在刘司令面前你惭愧什么?我们老许呀,内风,静脉炎,心脏也不好。退下来了么,还没个退休人的样子,整天不是读书就是看报。上个星期五,到步兵学院做报告,一说就是四小时,逞什么能呢。此外呀,还爱帮人喊个冤告个状的。刘司令你还不知道么,那是把人家的委屈拿来自家受着!保健医疗方面,也不如从前哪,想吃个什么药,先得找人磕头。我们都理解,从位置上退下来了么,有点差别也是正常的,要正确对待…”

 老头轻轻推她膀子,示意场地边上的藤椅,让她赶紧坐过去。刘达说:“打球。”

 他走到场地另一边,自顾衣服。他见到这夫人就烦,但又拿她没办法,不由得想起冰儿的话:许淼焱钻进共产还可以理解,但他夫人最好还是留在国民那边当太太,要不太委屈她了…想着,窃窃一笑,这夫人,叫冰儿对付最合适,我绝对不行。

 许淼焱老头又叫“许老”是军区前副参谋长,1955年授少将衔。若是再往前考究,便是前国民军航空学院上校战术教官。许淼焱三十年代留德留法,学习现代军事。四十年代参加过滇缅空战,很能打仗,击落过两架日本战机。蒋夫人宋美龄曾亲手在他前别上过一颗梅花勋章。那颗勋章,军事博物馆曾跟他要过,想留做资料。许夫人却不给,说:“你们又来要啦,‘文革’期间你们就要过,当罪证。那时不行,现在还是不行!”横得很。1949年秋天,刘达所在的部队将许淼焱解放过来。当时,许淼焱前正别着那颗亮晶晶的勋章,中正剑在一只吃尽的罐头盒里,手握一把郎宁手,慢慢对准头颅——要自杀!我军的一个排长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拧了下来。他嘶喊着:“不让我开,那么你开吧。我要见蒋夫人去,不成仁则无颜见她…”那种场合下,他依然字正腔圆地喊出了那个“则”字,全句与全身纹丝不。后来有人问他,当年你是不是爱上宋美龄了。他说:坦率说吧,我们那些少壮军官没一个不爱她的,也没一个敢爱她的。说得既坦率又莫测高深。华东野战军首长喜欢他那份才干,况且他履历中又无甚血债,便让他加入解放军,为部队储存下一个空地战术方面的人才,留着解放台湾用。顺带着,也给我们那些土八路出身的指挥员讲讲军事学术。于是,他成了解放军的教官。

 许淼焱虽然是败军之将,但讲起如何打仗来,却每每讲得满室生辉,叫我们的指挥员听得服服帖帖,出了门才敢骂他“狗娘养的卖嘴皮”最叫指挥员们难受的是,他们见了许淼焱得主动打敬礼。而他的回礼又和我们解放军不一样:,昂首,靠足,大臂带动小臂,巴掌在身侧画一个美妙的幅度才叭地戳到额头,神韵极佳。一看就知道,是从人家美式敬礼中化出来的。野战军首长又宠他,指挥员们只有认命。大军才进城,供给没接上,旱烟光了而洋烟又买不起,指挥员闹起烟瘾来脸都绿了。有天野战军首长来讲课,边进边哈德门,烟头扔一地。下了课,几个连营干部上前抢烟头,开末来用报纸卷着。这行径叫许教官看见了,惊讶地说不出话,一跺脚,掉头便走。他径直跑到陈毅那里,陈老总还剩一条哈德门,他上前撅下半截来,裹在棉袄里,带到教室散给他学员…这事闹得比个战功还大,他一下子进了老八路们的感情圈子,吃喝拉撒睡都混一堆了。他还跟着学了不少老八路的俚语话,讲课讲到半截猛不丁丢几句出来,炸出一片效果,竟比老八路自己说还有味道。他还跟着他们啃生辣椒,扎绑腿,掰腕子,无事便混闹。最招人欢喜的是,他能津津有味地讲述宋美龄种种轶闻:老蒋如何向她求爱,她最漂亮的空军副官是谁,美龄号专机上的厕所什么样儿,她是不是每天用牛洗澡,丝绸内衣从英国定制的…放牛娃出身的土八路们哪听过这个哇,个个都听呆了!然而一转脸,他又能恢复严谨高深的教官面目,提些极深邃的军事题目叫他们回答,让周围人刚醒过神来便再呆掉一回。许淼焱这段业余质的军事教学,完整地写进了他的履历,入档备案,后授衔竟管大用。国民给他上校,而共产给他少将。他感动极了。

 但是很快,许淼焱也明白自己在军内的真实地位并不高,上级关心他,同级忍让他,下级干脆瞧不起他,缘由都在于他是解放过来的。那个少将,不过是个政治军衔罢了,挂给台湾那边的人看——还不知他们看到看不到。所以,授了少将衔之后,他已经知道这辈子到头了。果然也如他所料,直到他60岁退下来,仍是少将军职。而且是一个从未当过师长团长以及任何正职指挥员的军职。刘达当大军区司令后,费许多周折给他下了道“调整”命令,终于让他享受上了兵团级待遇。这意味着:专车、特护、一个警卫员、半个保姆、四分之一个秘书,还有许多如水银泻地般,无处不有的快意。他和别的兵团职老干部不同,他没料到自己竟也能挂上这个档次,所以使用权益时格外小心,不该用的绝对不用,该用的也只用个八成,那二成让出去了。就是说,他只求有份理解有个公道,这就足够了,待遇不待遇的,不值什么。

 成为兵团职那天,许淼焱专门找刘达汇报了一次自己的激动心情,末了说:“后呀,我的悼词上只要有这一句话就死而无憾了:许淼焱同志跟他的名字一样,火里来水里去,最终仍是的忠诚战士。”

 刘达笑道:“一方面要感谢,一方面是你的贡献之所得,好好养老吧。”

 许淼焱说:“也是一个个具体人组成的,比如主席,比如小平同志,比如陈老总和叶帅,再比如你!没有你们这些人,就没有我许某的今天。”见刘达要制止他,他反而说得更坚定了“领袖和老帅离我太远,你可是一直在我身边,是你看着我成长的,是你手把着手把我拉扯过来的,在政治上多次起过关键作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共产人最讲事实,不感谢你,我感谢谁?”他当时肯定没考虑到,他比刘达大10岁。刘达绝不可能“看着他成长,手把手拉扯过来”

 许淼焱看上去一派教授风采,雪白头发,红润面颊,眼中光内敛,风那么一站,便飘然若仙。“文革”期间,众多老干部吃尽了苦,而他是“统战对象”便跟珍稀动物一般保护起来了,没受什么罪,只受一场虚惊而已。虽然是“许老”但一点也不显老。他喜欢以一种沉的姿态说话,就是对公务员下指示——也像和你商量什么事似的。此外,他还和其他老干部截然不同。其他老干部经常穿半截军装——或是上半身着军服,或是下半截着军,以为两下里一凑,就算是套便衣了。他可从来都是一身潇洒、考究的西服,且善于将名贵服装随随便便穿着。初见他的人都能惊异地拍大腿:呀,这老头真漂亮!…确实,他看上去竟比年轻人还有魅力,人见人爱,到底是宋美龄亲手别过勋章的人。

 少不更事的机关干部,瞧着许老这样一个精彩标本,则不免又有一番暗叹:国民出来的人,就是有涵养,和共产出来的人不一样!

 许老的夫人兰柏艾,坐在场边一圈半月形矮沙发里,看丈夫同刘达打网球。实际上,她的“看”并非真看,是似看非看。她只要置身于这种很高级的气氛里就足够惬意了。她坐在那儿,默默地练一套叫做“养心术”的气功,身心俱已予天意,听任一股气韵在体内漫动,直至最后把自己洗换一遍。过程中,许老他们如有什么坎坷,她立刻会睁眼加入进去,或嗔或笑,或敲击他们,或他们,或像‮妇少‬那样“哎哟”几声…无论发生何等严重的言语与事态,她都能拿捏得丝毫不差,到最后必定是一片欢喜。要是,刘达和许淼焱为一只球引起的争执太小,她还扔几句妙语,将那坎坷弄大点,让两个老头动真火,然后她才轻斥薄嗔,收拢气氛,轻妙地化干戈为玉帛。总之,她要弄得他们愉愉快快。都是打一辈子仗的人了,到老还身处百忙之中,她做女人的,该想法让他们健康长寿。此外,作为首长夫人,老头若不在了,她这夫人也就只剩个壳壳了。别的不说,仅待遇上也要降两级。文件上称“遗孀”!这听起来多骇人。

 兰柏艾年轻时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却不大信基督,信民主与自由。柏艾这名儿,也是从“博爱”中化出来的。抗战前,她爱一个地下的青年干部,几乎跟到苏区去。不幸,那恋人被蓝衣社杀害了。后来,她相识了许淼焱,一下子便爱上这位国民的抗战英雄,并很快地定情成婚。再后来,这位国民军人竟又成为共产干部,兰柏艾始知命里有天意,她爱来爱去,没爱出共产的圈子,她到底是爱对了。她这辈子,早早地就嫁给共产了。

 在军区大院的夫人群落里,兰柏艾知道自己和其他首长夫人不一样。她们大多数是“妇救会”出身,小半辈子浴血奋战,长相糙不说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大一打岁数。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个孩子散失在乡村,至今找不回,痛苦使她们提前老了下去。所以,对于任何类型的残酷,她们都适应得了。她们艰苦朴素,不畏任何政治风。假如暂时没有风,她们则不畏惧任何貌似风平静的东西…这些本钱,她统统没有,因而她也就没有血缘上的伴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自卑着,活得很小心,在一些人际隙里找欢乐。她不能到丈夫的下级眷属中去打牌——人家拿她当首长夫人看;也不能到丈夫上级眷属中去走动——人家拿她当“统战对象”看。在那些地方,她只能进去一个身子,精神气儿老给卡在外面,那感觉就好像把自个折叠起来。她的时间多得用不完,才气也差不多荒芜掉了。无所事事中,她就把自己完全倒给丈夫和孩子。许家三个子女,个个俊逸超群,钢琴与外语,60年代就十分娴熟了。不像别的高干子弟,要傻到80年代、思想解放之后才急火火地赶考场。再后来碰上“文革”她虽然没受罪,也自以为和其他首长夫人一样受了大罪。苦难竟使人水融,苦难竟使水变得跟血一样浓,一下子把她和她们给拉平了。而兰柏艾一旦和人拉平了,马上就显得远比别人出色!她见多识广,且见与识都还是最新鲜的;她能言善辩,却又含才不,经常是她说到你心坎上了,你才觉得自个心坎上果然有事,她要不说,你则只有个空空的心坎。她懂一点北伐,懂一点乐理,懂一点“三大战役”还懂一点气功与中草药…好就好在她所懂的刚够用,那么听上去就仿佛她中所藏的要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在军区大院,兰柏艾是第一个在客厅当中挂孙中山像的人,她一挂,人们登时想起许老是国民的抗战英雄,这资格可比好些军区首长还老!她言语中也时常说到“总理如何如何”其他夫人还以为她说“恩来同志”呢,也跟着动感情。要过好一会才明白不是周恩来总理,是孙中山总理!她们才一脚踏空似的,给闪了一下。后来,孙中山像在中山陵风景区随便卖,大的小的丝的铜的都有。此外,还有“天下为公”、“博爱”等等蓝底白字的纪念章,一钱一个…她气坏了:“是人不是人都挂一个,总理陵前能这么放肆吗?还敢卖!不讲感情,只讲钱。”于是,她把客厅当中的孙中山拿下来,收藏到心里去了,另换了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架挂上去,上面钉着基督受难像。而且,每年都是先过圣诞,再过节,完了还有复活节…人们又想起来:她原先是教会学校的,大半辈子一直在笃信宗教呵,行善积德,听说还不沾荤腥。而此时,又正是人们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时候,忙于出国与赚钱的时候,笃信宗教比那些死赚钱又要圣洁得多了。

 半个世纪以来,兰柏艾和许淼焱相濡以沫,恩爱全化在一堆。别的首长家时常吵架,他们从来没有。如今老了,更加形影不离。兰柏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近20岁,面容依然红润,身材依然玲珑,两人傍晚漫步小径,谁瞧了都赞这一对璧人。

 兰柏艾收了气功,口叫出一声“哎哟!”她叫的正是地方,刘达刚使出一记漂亮的扣杀。她夸道:“老刘啊,我们淼焱说了,整个华东地区老干部里,没你那么地道的球感,我还不信。才看了,可是被你那记扣球动作吓一跳。我不懂网球,可你那气势啊!…啊!…”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脸上已涨满惊叹。

 刘达微,摇摇头,以示听见了她的话,却不做回答。因为,许淼焱比分领先。他有些累。兰柏艾又朝远处“哎”了一声“冰儿,是你么,快到姨这来坐!哎哟,想死我了。”兰柏艾坐着没动地方,但上半身已朝某处弯过去,两臂长长地伸展开。这姿态搁她身上,就比别人起身相还要动人。

 刘达望去,发现女儿刘亦冰正站在一丛冬青树后头,偷着朝这里观看。那冬青叶儿雾似的裹着她,她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身体已经依偎在枝茎上了。

 16

 刘亦冰沉浸在自己的温存心境中,那种柔柔的感觉如同一只媚眼似的张开。她独自偷偷看父亲打球,原想看一会就离去,不料看看就痴在那儿了。在父亲罔然无觉时偷看父亲,别有一番情韵,别有一番爱意。有一刻儿,她就像看自己孩儿似的看父亲(虽然她没有生育),而自己成了母亲。她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深深感动…兰柏艾一声喊,像针戳到媚眼上,戳破了她的美好心境。球场上那三个人,她惟独没看见兰柏艾,偏偏给兰柏艾捉住。那一瞬间,她觉得兰柏艾把自己变成了贼。她逃不了。“到姨这来,快来哟!”她朝她走去,感觉是走向一只笼子。她内心对她恨得要死,脸上无一丝,克制着自己,硬让自己坐到兰柏艾旁边。当兰柏艾伸手抚摸她时,她颤得像抚摸她的伤口,木然轻叫:“兰姨…”

 “哦,乖。姨想你…”兰柏艾宛如搂着一个可怜的幼女。

 两年前,兰柏艾会叫“到妈这来”自从刘亦冰和许尔强离异之后,她就改称姨了,改得十分自然。对待刘亦冰,她反而比以前更加亲切。做儿子的对不起媳妇,她做母亲的要替儿子补回来。她紧紧搂住刘亦冰的胳膊,温存絮语,从旁边看去,也像刘亦冰正紧紧搂着她的胳膊。

 刘亦冰朝场上一看,爸怎么使用那样花哨的拍子呀?球鞋也白得太死气了,运动衫也没杀进里…刘亦冰突然间看什么都不顾眼,包括爸!兰柏艾搂着她胳膊搂得那么紧,那么绵。她极慢极慢地出胳膊,不让兰柏艾觉察。直到完全将胳膊收归己有,才舒服多了。只片刻,兰柏艾又一把捉住她胳膊,并且按到自己肥嘟嘟的前,朝球场上努嘴:“看到没?你爸拿的是威尔逊!从英国买回来的美国货。冰儿你看哪,那拍子多衬他,人一下子就年轻了好多不是?…”

 刘亦冰暗暗感谢她只提“拍子”没提“许尔强”说明她心里正捏着分寸。刘亦冰没看场上,她侧眼看兰柏艾,发现她的眼睛简直太像她儿子许尔强了,兴奋时则更像。

 兰柏艾悄声道:“有朋友了吧?上次8号楼那口子还和我说呢,三局有个小伙不错,35岁中校,没结婚,心思全用在事业上。我说不可能吧,如今还会有35岁的中校单身汉?一了解,真有!姓张,北京人,军委海军副司令的养子。说是养子,其实跟亲生的差不多!身高一米八二,会两国外语…”

 “兰姨,麻烦你放开我胳膊好吗?”刘亦冰正视她。

 兰柏艾脸一下子刷白,冷冷地看她,把手回去,不说话了。过一会,她脸上又恢复亲切表情。旁人看她俩,会以为是一对母女在惬意地欣赏网球,因为心心相印才沉默不语。刘达和许淼焱两个老头,在女儿及夫人的目光注视下,一着一着打得更起劲了。

 刘亦冰忽然担心,她发现父亲表现异常: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狠,步态阔大而过分,每一记击球,都似将自己扔了出去,同时低低地哼一声。他已不是在打球,而是不引人觉察地、偷偷地拼命了。这种情况,只在父亲内心愤怒时才出现。他正在恨什么?…

 五年了,许多事情都已变质。

 “唉!”刘亦冰暗叹,我们一家人到今天都不会做人。

 17

 刘亦冰从军医大学毕业归来,分配在军区总院内三科。有一天,记不清为了什么事,大概是通知许老来做年度体检吧,刘亦冰给许家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子。刘亦冰从耳机里听见,对方屋里正开着收音机,一家外台以西方播音员的说话速度播送新闻。当时刘亦冰正在嘈杂的值班室里,所以听到这声音颇觉亲切。不间接电话的男子:“外语速度那么快,你也能听懂?”那男子似乎怔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收音机,忙道:“对不起,”关掉收音机后,在电话里说“只是想造成外语环境,吵着你听不清电话了吧?对不起。”他在一句话里夹杂了两个“对不起”这使刘亦冰好笑,她断然道:“我问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外语!”那时,她并没有从高干子女特有的任与傲气中摆出来,况且,她还瞧不起死啃外语的呆子。也许她的语气使对方受到污辱,耳机里沉默片刻,那男子开始以英语复叙刚才的新闻,速度竟比收音机里还快些。最后他用汉语问:“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咔地挂掉电话…

 刘亦冰不知道那男子是谁,反正她一天心里不痛快。她学过4年外语,但在他的速度下只勉强能听出几句。他所复叙的新闻中有一句话,翻译成汉语便是:“该报发言人评价,当你跟傻瓜认真时,就比傻瓜还要傻。但是傻瓜往往迫使别人同他认真…”他顺手撷取了来,一语双关掷给她,真妙,真狠。

 然而夜里她又想起此话,发现味道还不尽于此。谁是傻瓜呢?他还是她?开始是她跟他认真,后来则是他跟她认真。所以两人都是傻瓜,那一句话把双方都挖苦到了,充满嘲讽与自嘲。她暗中笑个不停,心中反复玩味着那不知名的男子。后来,把想象也搁进去了,竟然塑造起他的形象来。天明之后,她又将这一切忘个干净。

 每星期四是首长看电影的日子,刘亦冰随父亲来到军区梅岭宾馆顶楼多功能大厅,观看两部内部片。作为首长家属,她也享有若干特权,而看内部片,是她逮住不放的特权之一,这能使她获得比寻常百姓更多的见识,是拿钱买不到的快活。

 多功能大厅的入口处放了双岗,这场合下的值勤卫兵总是警卫营里最的小伙,他们站得罕见的精神。军区文化部的一位副部长守在电梯口,忙不迭地向首长们打招呼,并待一位干事引进入座。遇见最重要的首长,也就是军区委中的七大常委:司令员、政委,一个副司令和一个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后勤部长,他则亲自引路,或是陪进场,或是陪进休息室。待他们坐好,他再回到电梯口那里去守着。

 多功能大厅的前半部分,摆着十数排软沙发。首长和夫人一般都坐在沙发上,子女们则自觉地在后半场软椅里找位置,谁和谁是朋友,就凑一堆去了。因此,后半场永远是唧唧喳喳的。警卫员、秘书、驾驶员,以及一些机灵的机关干部,此刻还都在宾馆角落内转悠。按理说他们没有在此看电影的资格,但只要大厅灯一关,他们都能摸进去。所以,每次看电影,开场前,场内很松散,而终场时总是人满为患。为了使首长尽快离去,宾馆4部电梯在终场前10分钟全部停用,专门保障首长。一旦电影终场,4部电梯从顶层直达底层大厅。驾驶员们则从楼梯口飞也似的跑下去了,一口气能跑十几层楼梯。待首长们步出底层大厅,所有的车辆都已发动,按顺序停靠在遮蔽式车道上,随着一片咚咚的车门关闭声,那些轿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开走,车灯把方圆几里照得通亮。在宾馆大门外的T形路口,一位增设的调整哨已经伫立了4个小时。这时,他双手举起红绿旗,纹丝不动地保持造型,让车流通过。尽管大道上除首长车队以外并无其他车辆,无需调整交通,他仍然忠于职守。首长轿车经这位哨兵时,大都会低鸣一下双音喇叭,以示敬意。此情此景,也颇为动人。

 看电影这一天,首长们往往到得很齐,在职的与离职的都来。许多人在一周当中,也只这天能彼此见见,交流情况,密切感情。由于家眷们都在,感情迂回的幅度能更大些,周旋的余地也更广阔。这种场合,电影已不是重要的东西,而借这个电影场子,立体地、多层面地、伸缩自如地交流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内容。假如某位首长因病或因公务离开太久,那么他返城后必定会在第一个星期四晚上来到这里。宾馆多功能大厅,久已是军区高层领导活动中心。机关干部们简称之“十楼”假如有人说“十楼来电话”或“叫某部长速去十楼”或“此事十楼已经定了”…都意味着是首长“指示”谁都不会再把这话看成是什么宾馆的语言了。

 刘亦冰进入厅内,从许多首长子女中,一眼就叼出他来。尽管她不认识他,但他一头撞在她感觉上了。刘亦冰笑盈盈朝他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弄抚‬鬓发“哎!”她说。

 那男子诧异地看她,不语。眼内又有“对不起”似的神情,因为认不出她是谁。

 “你是许老家的吧?”刘亦冰问。她用的是“圈子”里的口头语。

 男子点头承认。问:“对不起,你是?”

 “我们通过电话。”

 男子仍然想不起来。刘亦冰不高兴。虽然她也忘记过人家,但不愿意人家忘记她。她低声提醒:“傻瓜。双料傻瓜…”

 男子立即伸出手,低声笑了:“那天,真对不起。我叫许尔强。”

 刘亦冰和他握了手,道:“你能不能别老对不起对不起的!…我叫刘亦冰。”

 许尔强脸红了,目光可是极迅速地朝刘达方向瞟了一下,刘达此刻正处于厅内人群中心。刘亦冰从许尔强眼中看出: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家女儿了。

 他们先是站在那儿聊着,接着厅内灯光渐暗,他们谁也没有邀请谁,不约而同地在两张空椅上坐下,一齐看电影。那晚的影片是原版片,由一位蹩脚的情报部参谋做同声翻译,错漏之处极多,老头们照样看得认真。许尔强小声地给刘亦冰介绍剧情,翻译对话,连人物语气也模拟出来。很快,旁边人朝这凑身子听。许尔强怕“造成影响”就不再开口。刘亦冰遇有看不懂处,便碰他一下,他就再译给她听。之后形成默契:每次刘亦冰碰他了,他就译几句,不碰就不译。他们的交流既有耳语成分,身体又若即若离。而身体的接触比窃窃私语更易使人亲昵。他们就在全然无意识中亲昵起来。

 那晚的影片中有一段场景:

 北非某处大沙漠里,每年雨季到来,这里都形成湖泊,草木在一夜中葱茏而出,无数鸟类到这里排卵,觅食,哺育雏儿。这一年,雨季迟到了,而鸟儿仍然在此聚集。沙漠里竟然卧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鸟——鹈鹕,在大鹈鹕身下,则是刚刚睁眼的小鹈鹕。烈炙烤它们,发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嘶鸣。每天夜里,乌云都在天空聚集,而太阳一出现就云消雾散。成年鹈鹕完全能够飞走,但它们舍不得自己的雏儿,它们张开翅膀覆盖着雏儿那半透明的躯体,宁死不去。而只要雌的不飞,雄的也不离开。它们老老少少的,统统陷卧在大沙漠上,复一…终于有一刻,一只鹈鹕从已经死去的雏儿身边站起来,尖鸣一声,独自飞上天空。顿时,大沙漠混乱了,所有的成年鹈鹕都跟随它飞上天空,呼呼地扑打翅膀,像一大片滚动的云,朝远方的水源飞去。它们为死亡所迫,在最后一瞬间统统背叛了自己的雏儿,去逃生了。

 沙漠里还剩数千小鹈鹕,它们朝天空哀哀地叫着,再趔趄着靠拢,最后又挤成一堆。这时,有一只小鹈鹕独自走出群体,歪歪倒倒地向父母们飞离的方向走去,其余小鹈鹕们都在朝它哀叫,但没有一只跟随它前去。直到它在天边消失,还是没有。

 镜头暗转,再亮时,大沙漠上已布满鹈鹕们的骸骨,细小细小的,像一片撒落的火柴秆儿。镜头移向极远处,在一座沙丘边,有那只最勇敢的小鹈鹕的骸骨。它独自远去,也独自死去!…雨季终于来了,大水冲卷鹈鹕们的骸骨,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刘亦冰发现许尔强身体挪远了,脸上竟然滚动泪水,却一丝声息也不出。她深深地感动——为鹈鹕们,也为他。她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动感情。她轻轻说:“走吧!”

 许尔强不做声,刘亦冰以为他没听见。过了好久,才听见他平静地说:“好。”原来,在这段沉默中他一直在设法使自己平静,他不愿意让刘亦冰看出他哭过。他们两人并肩走出大厅,刘亦冰甚至忘了同家人打招呼。在宾馆外面,两人在夜里漫步。许尔强忧伤地说:“刚才,我以为大鹈鹕们绝不会离去,它们肯定和自己的雏儿死在一起,它们肯定将比咱们人类更忠诚。突然见它们飞走,我好难受呵。我恨这个摄影,为什么要拍得这么绝情。即使真是这样的也别拍出来…后来,我又以为那只小鹈鹕肯定能找到水源,它那蹒跚的步子太伟大了!它肯定能找到水源,再回来带走所有的小鹈鹕。它是鸟类的基督呵。我万没想到,连它也孤零零地死在天边。我…想…”他举头望月,停会儿才说“生灵们也会被迫背叛,许多背叛原本就是被迫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延续后代,就连人也不得不抛弃骨。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动人的背叛。”

 对于那天夜晚,刘亦冰已记不得自己讲了些什么,她只牢牢地记住了许尔强的话。

 忽然一道手电光照来,一旦发现是刘亦冰,电光立刻灭了。她听见文化部副部长的声音:“是小刘呀,我还以为…怎么,片子不好?”

 刘亦冰知道他把他们两人当恋人了,马上声明似的道:“朱叔叔,我们透透气就上去。你呀,楼上楼下的,也太辛苦了。”许尔强闻言偷偷笑。

 “你知道辛苦就好。外头凉,多当心呵,有事喊哨兵。我先上去了。”

 刘亦冰待他走后,说:“我们也上去吧?”

 许尔强又轻笑一下:“朱副部长那句‘有事喊哨兵’,说得好有意思。”

 “怎么?”

 “他怕我对你非礼,提醒我哨兵在边上呢。在他眼里,你是司令员的千金,我是什么…”许尔强语气里隐含愤意。刘亦冰对他的感大吃一惊,默然无语。

 两人重新上到十楼,进入大厅后,在黑暗中站立一会,相互看看,都不语,只有瞳仁里幽光闪动。然后,刘亦冰向左走去,许尔强向右走去,各自归人家人的位置。他们没有任何约定就告别了。

 这种告别方式从容而温馨,以至于刘亦冰觉得跟呼吸那么自然。

 18

 刘亦冰还觉得,许尔强只是貌似懦弱,其实他骨头里隐藏一股子极硬极傲的精神气儿,都溢到躯壳外头来了。她同他说话时,只是冲着一具身躯说话。而听他说话,则是听那股子精神气儿在说话。因此在听他说话时,刘亦冰感到自己也被举高了。

 闲谈中不免谈到对爱情的看法,两人谁也没有将此误解为:他(她)爱上我了…能够这么干净地谈爱情,才称得上是真朋友。

 许尔强对刘亦冰未来的婚姻,坦率地提供自己的见解:“你作为一个高干子女,要特别注意克服生存局限。我认为,在中国社会,最佳的家庭组合是一个高干子女与一个高知子女结合。这种家庭既有权位,又有科学,两种品质也能相互改造,综合,升华出更大魅力,也更有力量了。就跟两只脚各踩一座山头似的,这头靠不住了,还有那头。我们国家有一点不好:当官的香时,知识分子就臭;知识分子香时,当官的就臭,老是均衡不了。得过诺贝尔奖的杨振宁、丁肇中,他们的家庭背景你知道吗?还有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他们的出生与家庭组合,就有权贵与高知相结合的成分在里头。当然啦,这都是泛泛而谈,无论哪一种组合,都不能离爱情,这是谁都知道的东西。就因为谁都知道,我才不谈。亦冰,跟你开句玩笑,我真不希望你是刘达将军的女儿,倒希望你是胡适、林语堂他们的女儿…”

 刘亦冰被这种赤辟见解弄得愕然,半晌才愤怒地反驳:“不,我爱我爸爸。要是有下一辈子,我还当他的女儿!”

 她的反驳带点撒娇,许尔强不跟她辩。刘亦冰虽气,但她回回在许尔强身上都有新的发现。而且,越往深处走,她越发醉。身心如水化掉了。

 最让刘亦冰感动的,恰恰是许尔强对自己父母的无情批判:

 “我妈太虚荣,特喜欢显示自己如何如何善良。你知道她在卧龙山大院最好的朋友是谁吗?‘四大寡妇’!就是尚副司令家的、吴副政委家的和徐老王老家的,都是遗孀。她知道自个在她们那儿能获得看重,就老往那跑。人家老头在世时,她可从来不去。人死了,她贴上了,寡妇人家重感情呵。一份感情拿到你们司令政委家,只是一份。拿到寡妇跟前,就是三份!不过,我们老家来了穷亲戚,要治病,要买农药,要求人调动…这些事大院里谁家没有?我妈从不给他们办,讲原则,连家也不叫他们住,都住招待所去,说招待所比家条件好,说穿了还不是叫管理局掏钱。但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她都收下了,送人。不是送‘四大寡妇’,是送在职的首长夫人。寡妇那头,用她话说,人去就行了,东西不必去。你说我妈刁不刁?唉…我爸一辈子战战兢兢过来的,他最怕的兼着最爱的,有两样:一是;二是我妈。嘿嘿嘿,这才真叫‘我把来比母亲’呐。我爸简直是被我妈拿药喂了几十年,保重得不得了。寡妇楼的那种生活,她真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我爸知道,自己一辈子不会得到上头彻底信任——这一点我欣赏他,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我爸也从没下劲工作过。他把自己搁在珍禽动物的地位,遇有风来,上级总会保护他,他毕竟是一方面遗老嘛。同一件事,搁在老八路身上非打板子不可,搁他身上,抚摸一下就过去了。他呀,也把这方面的潜力挖得干干净净的,战略上叫扬长避短,突出自己当过‘国民’的这点子优势,充分享受共产的福利,现身说法体现的伟大。你看我爸像70岁的人吗,那么健康,满面红光,军区老头群里谁有他那气?…想得开嘛,豁达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没有深刻忧虑的人。我爱爸妈,但我不敬重他们。我想敬重,实在敬重不起来。在家里,我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啊,沉默有时真令人舒服,跟靠住一座大山似的…”许尔强像一个倒下的头,让自己松松地倚着树干。

 刘亦冰温情地凝视他,发现他烦恼时最好看。一旦发现这点,心儿便突突动。

 “我不大同意你的看法。”刘亦冰说,看见他惊异的目光,暗中很高兴,她还很少让他惊异呐。“在卧龙山大院,谁家儿女最出色?还不是你们家。你哥不到30就是生物学博士了,你姐和你妹妹长得那么漂亮,”刘亦冰说到这儿生气似的,脸发热“钢琴和外语还拿奖!连我姐的琴都是跟她们学的。你刚才那番话,我哥他们就说不出来,境界不到。当然喽,其他小楼里也有个把拔尖的儿女,但是从整体上看,还是你们家的孩子像样。你说,这和你父母的教导没关系?有时候哇我真觉得怪,好像你们憋着一股劲,非要把我们比下去似的。”

 许尔强笑了:“这些你们都看出来啦。嘿嘿嘿,我爸妈最担心别人这么说,怕叫流言伤着了。但是,我断定他们心里头乐意听这些话的…”

 “你们究竟有什么家教秘方?能点吗?”

 “大概,因为我们天生胆怯。”

 “你们胆怯?”刘亦冰叫道“个个傲得跟小公似的,还胆怯!”

 “那是硬撑出来的,就因为胆怯才故做清高。此外,跟性格内向、感、脆弱等等也有关系。你看出来没,我们家子女相互关系极深厚,从来不吵架。我们家是个港湾,我们都怕外头的风。你看其他小楼里的孩子,有几个能在家呆得住的?我们习惯了呆家里。”

 “跟你爸是我们俘虏有没有关系?”刘亦冰被自己的话吓一跳,既然说了,索求个干净。“嗯?比如说:你们虽然得了天下,但你们没文化。”

 “这话是你爸说的吗?”许尔强声音发颤。

 “绝对不是!”“不像你的话呀!…”

 “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一本大参考。埃及萨达特总统撵走苏联军事代表团时说的话。他承认苏联人强大,但他从上看不起他们。说他们打下了大半个欧洲,但没文化,早晚会丢掉欧洲。”

 “我看不到这些材料。”许尔强柔声道。随之就沉默了。

 刘亦冰不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柔软如丝。她暗自惆怅:唉,我比他大两岁…

 许尔强眼里溢满泪水,和那天看电影时一样,两眼成两口小井。突然,他用力拥抱刘亦冰。刘亦冰脸涨得火球似的,怨艾着:“你干吗不去爬胡适林语堂家的门槛?”

 许尔强腹发出一声轻叹,动情地道:“你看,多好的月亮,斜斜地飘上来。”

 他们举首望天,不觉如痴如醉。刘亦冰想起一首台湾歌曲: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

 刘亦冰告诉父亲,她和许尔强“定了”

 刘达立刻垂下目光,沉声道:“许小二什么时候追求你的?”

 “是我追求他。”刘亦冰不满意父亲的问法。

 刘达眼望吴紫华,她默默摇头,表示不知道此事。刘达哼一声:“看我们这父母当的!”刘亦冰叫着说:“妈——”吴紫华慢慢说:“冰儿不会知道。她兰柏艾太聪明了…”刘达说:“许淼焱傻么?…”刘亦冰气道:“你们说什么呀,好像谁在搞阴谋似的。”她完全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这时,刘达和吴紫华一齐看着她,目光里都有责备刚才她那句话的意思。刘达说:“冰儿,你是定了,才来通知我们一下的吧?”刘亦冰说:“爸,你这话讲得我好难过。”她眼睛开始。刘达扭过头,停了一会说:“让我们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行吗?哦,冰儿,爸也知道此事大局已定,我们糊涂!如今我们说什么都太晚了。但我还是想考虑考虑再说话。”

 那一瞬间,刘亦冰有个感觉:好像她突然之间不再是爸妈的女儿了,他们跟她说什么话都要先“考虑考虑”再说,他们再不会跟她随便说话了。刘亦冰出门,独自伤感。

 后来的几天里,姐妹兄弟都很热闹,商量着送她什么礼物,别送重复喽。爸与妈却愁眉不展,他们少有地在草坪上并肩散步。似乎,冰儿的事使他们老夫妇俩更加恩爱了。刘亦冰隔窗瞧着爸妈的身影,暗想,到我老时,能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这天,刘达踱到刘亦冰房里,说:“那件事,你妈和我都考虑过了。我们赞同你们的决定。我们只有一个条件:你们结婚以后,不要住许家,搬出来自己住。独立生活。”

 刘亦冰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咯咯笑道:“那当然啦,过自己的小日子嘛。不过,刚结婚时不会有房子。爸给总院下道命令,叫他们分套房子给我。”

 “没有房子也不要住许家!你们来家住,直住到有自己房子时为止。”刘达郑重说。

 刘亦冰答应了但没有做到,因为许家不同意,非要儿媳住过去不可,兰柏艾把新房布置得无可挑剔,刘亦冰也站在许家那边帮着说话。刘达只好又让步了。仅仅一年,刘亦冰就和许尔强离异,她甚至没来得及从许家搬出来独立生活。许尔强去了美国,现在拥有两个国家的国籍。刘亦冰仍然回到父母身边,仍然在总院工作。和过去相比,她的身份只有一点改变:由“未婚”变成“已婚”或“曾婚”此外,她还得以一辈子来消化那一年的余痛。她曾经问过爸妈,当时你们就料到今天了吗?

 刘达说没有。说假如料到了,我们会更难受的。

 哦,就是说:他们原本就难受。着罢了。

 刘亦冰无数次回忆她和许尔强相爱的经过,想从中找出他的虚伪,以证明自己被欺骗了。她从最初那次通电话开始搜寻,一直到结婚为止。她让自己保持公正,总没有找到痕迹。但这不可能啊,假如他不虚伪,那她不就是个傻瓜吗?假如他不虚伪,那婚后的一切岂不是噩梦!终于,她找到一点儿:自从她首次见面时说了句“别老对不起对不起的…”之后,许尔强就再也没说过“对不起”了,在婚前近两年里,他竟一次也没说过!这表明,他一开始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否则,他不会因她一句嗔言而改掉痼习。但同时,他在她面前又始终是淡淡的,清雅的,从不俯身相许的。仿佛有她无她都一样…啊,他可真了不起。

 刘亦冰终于发现他一丝虚伪。与虚伪同时被发现的,仍然是他的了不起。

 …刘达仍然在奋力拼杀,喉咙里发出的气息连刘亦冰这儿都听见了,他击出的球软软地飘过去,再被许淼焱猛击回来。刘亦冰心疼,爸要输了,她看出他不想输,在他一生中任何输赢都是很重要的事。现在,他竟输给一个比他大10岁的老对头。许老的身体真不错,仿佛活到这把年纪才真正开始活。兰柏艾在边上如歌般叹着:“他们到底是男人呵。冰儿我们女人就是不如男人活得自在,只能跟着他们受罪。他们倒好,想干啥就干啥。”刘亦冰下意识地唔一声,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兰柏艾又以相同节奏自语些什么,刘亦冰似听非听,间或唔一声而已。神情有如听到一颗石子在地上滚动。

 爸以前不知网球为何物,惟一的运动就是散散步,偶尔也打猎。谈起球类,他只会说,主席喜欢乒乓球,朱老总篮球也不错…刘亦冰惑他打打网球,除了使他加强锻炼外,也是借机让他多接触新事物。假如接触了而不喜欢,则是另外一回事。许淼焱竟很快将这用心接过去,因他是个网球迷,在国民时就和美军顾问打过。他把爸对网球的一点小喜欢弄得大大的,不久,军区就建立了这个高质量网球馆。坦率说,这跟刘达打过几次网球颇有关系。而最后呢,常来此打球的却并不是刘达,是许淼焱。还有呢,军区大院谁人没这种印象:许老是刘司令密友,他们老在一块打球。这里说的“打球”意思可就丰富多了。

 兰柏艾突然扬首,朝场上朗声叫道:“淼焱啊,你硬撑什么呀,当心血!”

 许淼焱回头道:“有数有数。”

 兰柏艾对刘亦冰解释:“他要倒下了,还不是我倒霉,茶水汤药都得我忙。”

 许淼焱动作开始迟缓,几个该接的球也没接住。看上去真是累了。刘达趁势追赶,接连放出几个精彩球,终于拿下这一局。一算总分,他还赢了。许淼焱羡慕他:到底年轻10岁!…刘达不承认赢在年轻上,硬说自己的球技好。两老头且走且议,摇摇晃晃下场来。

 兰柏艾衣袖一抖,甩出条白绸手绢,上前去替刘达揩汗。刘达正要躲,兰柏艾的手绢儿已经按在他额上了,她踮着脚儿,一只雪白的手扳住他肩头,极细腻地抹去他眉间汗珠。心疼地:“哎哟,看你都累成啥样了…”刘达不知所措,闭住呼吸,忍受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刘亦冰在边上看了,气得面色铁青,竟木木地发怔。兰柏艾替刘达揩完汗,才把那手绢儿到自己丈夫怀里,却并不替他揩。许淼焱也不觉得什么,拿着那手绢沾沾额头,算是揩过了汗。

 倒是体育馆工作人员看了不安,急忙用瓷碟子端来两盘热巾,巾都是洒过香水的,冒着腾腾热气,请首长们揩脸。刘达一把抓过巾,将脸上上下下重揩了一遍,朝碟子上一摔。工作人员接着送上茶和水果。再接着,司令部管理局副局长在一位处长陪同下也走了出来,副局长陪刘达略聊几句,便请他们到内厅洗澡休息。处长报告说,健身房里的电动按摩椅已经开上了,请两位首长躺上去放松放松。那套装备是从日本进口的,首长你还没试过呐,也该了解一下它的功能状况…副局长与处长看上去都很质朴,很小心,言语中也没有一点逢的气息。他俩虽然管刘达和许老都叫首长,但精神头显然全搁在刘达身上,不看许淼焱。刘达吃了一只香蕉,小啜了几口茶,看下表道:“来不及了,还有个会。老许,得罪喽。”他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我今天把你赢了;二是我不能陪你了。他从处长手里接过军装,准备告辞。

 许淼焱惬意道:“我说老刘哇,迟退不如早退。退下来了才算解放自己。呃?”

 副局长和处长闻言变,紧张地看刘达。而兰柏艾简直是要吃了许淼焱似的瞪着他。

 刘达说:“你是福将啊,我没福气。”摆摆手走了。副局长和处长送出一程。

 兰柏艾训许淼焱:“你又惹祸,那话能随便说吗?”

 “哪里哪里。有时候哇,人也得小小锋芒一下,别叫人看扁了。军区那么多领导,谁敢像我这样跟老刘随便说话?”许淼焱慢慢剥一只香蕉。

 这倒也是,当着机关干部面开刘达一个玩笑,反而会让机关干部敬畏自己哩。

 兰柏艾看着刘亦冰挽着刘达走远,细细笑道:“在机关大院里,还这么搂着走路,跟搂小老婆似的。嘻嘻嘻,也不怕招人骂。”

 许淼焱叹道:“柏艾,你说话也太恶心了!唉,女人哟…”

 刘亦冰随父亲一同走,警卫员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待走入一条花径,刘亦冰尖声叫骂:“臭娘们演什么戏,你怎么不把她手打掉!这家人玩感情就跟玩那条小手绢一样。”

 刘达对女儿的失态一愣,白了她一眼。稍顷,沉声道:“那婆姨一声喊,许福将就开始让我赢球了,真讨嫌!说实话,这场球我输给他的。但是他们弄得我比输还气人。”

 “我也看出来了。”

 “兰柏艾她跟你讲什么?”

 “讲一个35岁的单身中校…除此以外,她还能讲什么呢。”

 “讨嫌。这等关心,唔,我看是嫁祸于人。”

 刘亦冰不笑了。父亲话里包含的尖锐深刻含义她完全明白,兰柏艾无非想表示一种怀:是你家冰儿把我们家尔强甩了,而我们许家一直待冰儿亲人似的。你们冰儿看不上我们家,我们再给她找其他人家。只因她嫁过我们一回,我们对她一辈子就有责任,我们不在意她对我们做过些什么,我们只管盼望大家都好…我们这怀也许你刘家不认账,但是外界哪?大院哪?…天下那么多双眼睛!你刘家不能一手遮天吧。

 刘亦冰把肩上的球拍套取下来,拎手里,语气不祥地:“爸,你真要他的东西?”

 刘达停步,看着女儿面容:“你替我把它砸了吧。”

 “不!人家是给你的,我不砸。”刘亦冰将球拍递给父亲。

 刘达接过来,朝石阶上猛扣下去,嘣地,威尔逊跳起老高,竟不碎裂,果然是名牌。刘达被怒了,挥臂又一记重扣,仍不碎裂。他长叹一声,将拍子扔地上,扭头望警卫员。小战士见状已经跑来,刘达示意地上的拍子:“砸了!”转身离去。面色冷漠如灰。

 刘亦冰与父亲并肩,把手臂慢慢入父亲臂弯,紧紧搂住,偎着他走。刘达说:“还好我没有当着许福将面砸,要不然,一下两下砸不碎,人丢大啦。”

 “当时他送你时,你就想砸吗?”

 “有一点那意思,但控制住了。”

 身后传来迸裂声,两人回头看:警卫员果然身强力壮,几下已将网球拍砸碎,威尔逊从皮套里刺穿出来,残骸落得满地都是。警卫员蹲地上,将碎片一块块拾起来,地面上一点痕迹不留。并将皮套和碎片,统统扔进垃圾箱里去了。警卫员做这些事时,始终不问为什么。

 刘亦冰怜爱地:“这孩子心真细。”

 刘达噗地笑了:“瞧你那口气,你比他大多少?…哎,你看他办事像谁?”

 “像谁?”

 “像季墨。”

 刘亦冰心头突突动,登时不语。只听父亲仍在说:“墨当年也跟过我几个月,后来老政委看上他,我就把墨让给他当警卫了…”

 刘亦冰打断他:“爸,当年你们冲下金鞍镇时,是谁把许淼焱自杀的夺下来的?是你,还是老政委?”

 刘达怔片刻,谨慎地:“你干吗问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瞎想,当年要是你们不夺他,天下不就没这家人了吗。”

 “哈哈哈…冰儿,真没想到,你对许家这么恨。”刘达担心地看她。

 “不错。我恨!”刘亦冰直认了。同时心想,谁叫你提到墨了呢?…

 父女俩沉默地走着。过一会,刘亦冰咦了一声:“爸,你还没告诉我呢,到底是谁救了姓许的命?”此时,她已是用十分认真的口气说话了。

 刘达沉道:“不是我,也不是老政委。”

 “那么是谁?”

 “真实情况是,我们冲进去时,许淼焱已经换上了伙夫的衣服,蹲地草窝里。我过去,命令他站起来,他抖索着站起来了。我命令他把手放头上,到外头集中。他磨蹭半天手才离开,哗拉一下子,金条全从腿里掉出来,一直掉到脚背上。他吓软了,我这才知道他是个官,不是伙夫。乖乖,我从来没见过金子,一块足有麻将牌那么大,真沉!裆里怎能挂得住呢?原来他是想带着金银逃跑啊!…”

 刘亦冰开始吃惊,后来几乎笑岔了气。跺足道:“那么,那些传说故事,自杀不成,叫我们战士开杀他,不死则无颜见蒋夫人等等,都是胡编的!?”

 刘达笑道:“你们只知道流言可畏,哪里还知道流言也可喜呐!那些话,当然是编的,原本连影都没有的事。不过,我相信它不是许淼焱自己编的,我还健在嘛,他不至于那么愚蠢。大概,是一些不了解历史的后生们以讹传讹,越说越圆了。许淼焱肯定也听到过这些传言,他所做的,只是不辟谣罢了。这种谣传,对他有益无害,多多益善嘛。还有一点我们也要注意:就是这流言诞生的时机问题。也就是前几年吧,一股风吹来,浙江溪口给蒋母修坟啦,国民故旧返乡省亲啦,第三次国共合作啦…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许淼焱得时势捧场,一下子香起来了。40年前裹金条要跑的人,成了一条企图杀身成仁的好汉。所以呵,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对于许淼焱,我只有两个字的评价:福将!”

 刘亦冰沉思不语,真没想到历史这样有趣。她也没有想到,父亲能从一片流言中思考出那么多东西,而且从来不说。即使对许淼焱那样令人不堪的老底,父亲也像遗忘似的保持平静,听任许淼焱从中收益。她对父亲更敬重了。

 刘达道:“冰儿,我跟你说了这些事之后,你对许家还有那么多恨吗?”

 刘亦冰升出一股寒意,爸可真厉害!她敛然道:“现在没有了…”

 “绝对不要外传!”

 “放心吧,爸!下次和他家人在一块时,我就轻松多了,我会微笑着跟他们说话,从容地和许家交往。真的。”现在,她深深地得知:他们曾经多么丑陋,而自己比他们干净得多了勇敢得多了,这使她立刻心平气和。她搂紧父亲胳膊,嗅着父亲身上的特有气息,很舒服。“爸,许淼焱有一句话我还是蛮同意的。你退下来吧。”

 “你又听到什么了?”

 “有人说,你要调中央军委工作。又有人说,你要到总参当总长。说得可细了,连中央什么时候定的,几月几号开的会,副总长是哪几个,从人头到位置,他们都知道。我听了,有点怕。”

 “呃,怕什么?”

 “流言太多,总不是好事。”

 “我们冰儿成了!”刘达满意地说。

 “爸,退吧。年纪也到了,当官当到你这个程度,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只知道一点,那些流言都是莫须有。我和你妈结婚前,就有人说我攻城时被打死了,部队都给我开了追悼会,没想到我又回来了。再早一次,在江北苏区,有人说我叛,项英差点把我给毙了。哈哈哈,我命大,既没死在敌人手里,也没死在自己人手里,很不容易哎。现在的官啊命啊,看开些说,我都是赚来的。”

 刘亦冰动情地:“爸,你死以后,别进八宝山,咱们不跟他们挤。我要留着你的骨灰盒,一辈子和你在一起。除非…”她停片刻,心里刀割似的闪过季墨“除非我死在你前头。”

 刘达无言,女儿的话使他异常感动。同时,也使他异常担心:她为何说得如此凄凉?
上章 醉太平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