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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松露生涯
 假如你到沃克吕兹游览,你便会经常看见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其间橡树行植,稀疏有致,旁边还立着一块醒目的黑黄两警告牌,严然守卫者,上面写着“止进入,否则严惩。”并提醒人们注意法国刑法第388条和第444条。对可能的惩罚我无从知道。或许镣铐加身放逐魔岛,或许巨额罚款后锢在某个冷饮店?我不打了一个冷战。

 尽管对于这些警告,我不敢小觑,但并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自律。警告牌不断地被偷、损坏或成为打猎者的靶子。按理说,对于置若罔闻的擅自闯入者应给予惩罚。这些地都是松田。如上帝思典——天气及那些莫名其妙的土壤和孢子允许,这些地就成了或将成为宝地。在它们的下面几厘米深的地方蕴藏着财富——松

 不久前,我们有幸到坐落在松田边的一座农舍小住,这块地可称得上是松田的祖师爷了,整个面积足有一百多英亩。它是人类决心要获取那昂贵而神奇的黑色松的最好范例,给我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这些“神圣的结块”使多少美食家们慷慨解囊,以足陈年的夙愿。

 土地的主人玛策尔蒂和伯纳德很友好地接待了我们,给我们讲述了这块土地的历史。许多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野,伯纳德的父亲看到了它的潜力并买下了。伯纳德的父亲是一位目光远大并且极富耐心的人。他时刻准备着,等待他的松面。他肯定也是个达观的人,因为黑色松是有它自己的顽强的意志的,它们喜欢在哪儿生长,就在哪儿生长,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们所能做的只是帮助创造适宜的环境,然后就只能企盼好运,等上五年,十年,也许十五年。

 地买下来了。两万五千株松橡树苗栽种在浇灌好的坡地上,铺设了几公里长的管道。人人都认为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投资,尽管当时这种灌溉系统对当地人来说算是一大笑谈。谁曾听说过松橡树还要灌溉,难道它们是天竺葵?拿钱打水漂儿。他一定会后悔的——他们笑着说。

 但是伯纳德的父亲对如何侍弄松橡树已有深入研究,他知道在炎热夏季的炙烤后,树需要补充水分。他要尽可能少地依赖运气和大自然,所以他铺设了管道以防干旱。每逢干旱年头,八月的暴雨该到而不到时,他的树照样能浇上水。当冬季随着干旱的后尘而至,别人扒开土地一无所获时,他的地里却长出了松。当地人不再笑了。在对他进行着讥讽式的恭维的同时,有些人便开始干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

 保护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不被人偷偷入侵是相当困难的。而让他们感到更难的事是松盗贼们通常是昼伏夜出。他们的狗训练有素,能嗅到松的香味,所以不必看,狗鼻子会带他们去想去的地方。夜晚行动如被喝住询问时,盗贼们经常利用一个传统的借口“我正带着狗散步呢”凌晨两点钟带狗散步,很新鲜。很难捉住夜晚的盗贼。有时你能听到他们的动静,或隐约看到他们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有什么办法呢?

 伯纳德的父亲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以法办和罚款相威胁,不管用;设轮巡夜人,又很难照顾到如此大的旷野;引进一些鹅作为活动报警系统,又发现其脏而效率低(有些鹅活不了多久,它们被顺手牵“鹅”地偷走了,因为易宰杀而且味鲜美)。继鹅报警系统实验失败后又竖起了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可窃贼们又及时买好了钢丝钳。

 最后,四条警犬被引进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它们个个都是庞然大物,身材和德国的牧羊犬不相上下,行动迅猛,短时间内就能穿越旷野。白天,它们被勒令呆在狗窝里,夜晚它们被允许出来在田野里跑动。这些狗受了训练,不攻击窃贼只对付他们的狗。这个办法终于管用了。面对撤退还是死亡两种选择,窃贼的狗像是突然记起别处还有紧急任务似的,赶紧溜之大吉。没有狗的引导,窃贼就彻底完蛋了。让他在地里扒上一夜,除满手的泥巴外一无所获,所以,还不如趁早回家。

 收获季节刚开始的一个下午,我们深为所见到的情景所叹服。一条好的松狗简直就是存在银行里的钞票。那是一条发灰多须的杂种狗,和其他好的松狗一样,腿短短的,对它的工作非常投人。我们跟在后面,它慢慢地穿过树林,头贴近地面,鼻子翘起,尾巴摇来摆去。它一次次停下来,惊喜地用爪子轻轻扒着地,从不失败,在那下面准能找到松。人们用U型铲轻轻挖出松,这时它使用鼻子去闻主人的衣兜以求奖赏——一小片格律耶尔干酪。

 松收获季节是从下第一场霜开始直到下最后一场霜结束。在此期间,玛第尔蒂的厨房和伯纳德的农舍里总是飘溢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松的香味醇厚而浓烈,只要你从门前走过便能闻到,如运气好的话,屋内的主人会邀请你品尝他的特色风味佳肴:错落有致的黄油片和切得薄薄的鲜松片同时摊放在烤好的面包片上,有米粒和淡灰色海盐作点缀,再配上一两杯红葡萄酒。再没有别的什么比这些佳肴更能让你坐下来享用午餐的了。

 在这个季节里,每到周末,在厨房的一角你会看到几个大草篮子,里面的东西都用亚麻布罩着。那便是过去七天中收获的松,准备拿到卡庞特拉的周五早市上出售。本周伯纳德已经委我以重任,我将成为正式的松押运员,就是那些挎大草篮子的人。

 七点钟,我们出发了,几乎是摸黑开车穿过了冬季丘陵上常有的羊状矮云。待我们驶入通往卡庞特拉的公路时,早已是烈当空,身后那片片白云已变得星星点点苍白地散落在七月般蔚蓝的天空中。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就像被抛了光一样,预示着又是一个晴朗的冬天。

 车内弥漫着芬芳而人的气息,但有点闷。我问伯纳德为什么要让松保持润,他将这原因解释为可怕的蒸发。松从地下挖出来后,便开始水,变干,更糟的是开始减轻分量,有时甚至减百分之十。松是按重量计价的,那百分之十可是钞票呀,用伯纳德的话说,那么多的钱就这样在空气中消失了。

 八点半钟,我们到达了卡庞特拉,似乎沃克吕兹所有的松爱好者们也都来了,大概有上百人。人群都拥挤在亚里太得街区的一侧而另一侧却空的。从十一月到翌年三月,每个星期五上午都有集市,总部设在一个酒吧里,这或许正遂人愿。早到的人们为抵御早晨的寒冷已从咖啡或一些更刺的东西中补充了能量,这时正准备离开酒吧,到外面的摊位上转转。伯纳德也正准备去他的摊位上转转,我提着篮子跟在他后面,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我已习惯了带着上面盖着布的“几万法郎”到处闲逛。

 卡席特拉市场有许多有趣的事,市场易并不局限于松专业户们,任何人只要手里有一块松都可以和商贩们试试运气,有些商贩是专门为巴黎或佩里戈尔的客户采购的。当一个老头鬼鬼祟祟地站起身,向正有商贩谈生意的货摊走过去时,我便在那里观察。

 老头左顾右盼之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了纸包,好大的一块松!他用手罩着给人看,是为了防备竞争者窥探,还是为了增强香味?我不得而知。

 “来,闻闻,”老头说“我在花园边上发现的。”

 商贩伏身在松搐搭地闻了一阵,然后看着老头,满脸的探究和不信任。“是呀,”他说“在你牵着狗散步的时候。”

 这时候,来了一位“宪兵”他们的谈判被打断了“宪兵”慢悠悠地从人群中间走了过去,在摊桌前找了一块空地停了下来,以优美的礼仪式动作抬起左臂以便察看他的手表。当他确信时间到了时,便将哨子放进嘴里吹了两下,宣布道:“市场开张了”时针正好指在九点。

 要辨别大货主并不难,根据那鼓鼓囊囊的大包,或是用布罩着的大篮子,或摊桌前挤满的商贩,一看便知。但是,要辨别那些只是想早晨出来逛逛的假买主就不容易了。卡庞特拉是个很有名的市场,经常有来自三星级大饭店的人到这里采购。当一拨拨的人走到你面前对你篮子里的东西表示兴趣时,你应主动地让他品闻,这不仅显示出你良好的修养,而且可能会成一笔好买卖。

 在伯纳德点头示意下,我提起一个篮子举到一位穿着得体、巴黎口音的绅士。他的头几乎快伸进篮子里了,不断地深深气,肩膀一起一伏。他微笑着频频点头,然后挑选了一块,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刮着直到表皮下出颜色白的纹脉。按一般规律,松越黑,就越香,也就越理想,因此也就越昂贵,因为价格是和味道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你是根据鼻子嗅出的味道付钱的(意即你被敲竹杠)。

 这位绅士把松重新放回篮子里,点点头,似乎印象很不错。我正等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来,可他说了声“谢谢,再见”便扬长而去。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显然,他只不过是一位松追星族,闻闻昧,刮刮皮而已,并不是真正的买者。这并不足为奇,这种人在每个市场都会有一两个的。

 实际上,伯纳德有自己交往多年的固定客户。等到买卖双方不再绕圈子,确定下当天的价格后我们便去拜访他们。届时,我的任务便解除了,可以到处逛逛,看看,听听了。

 松生意都有自己的秘密渠道。货源是保密的。供货要用大量的现金作保障,而且不开发票。没有保镖,没有担保人。不正当行为——俗称诈骗——时有发生。而且,似乎今年预示着法瑞苟勒先生的恐惧将有增无减。中国人正紧锣密鼓地手法国市场。他们的秘密武器是喜马拉雅块茎,一种东方的真菌,外观甚至味道都很像真的普罗旺斯的黑块茎。

 按理说,不应存在问题。货都明摆着,不存在难辨真假的情况。但是,根据市场传言,已有无商贩将二者混合在一起,在冒牌货上面放少量真货,然后高价出售。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时髦的理由来恢复断头台的话,那么,这便是一个。

 在开始的半小时里,我发现买卖双方都很沉稳。许多商贩和货主都在低声地讨价还价。因为没有官方固定价格,所以一切都可商谈。如果卖主对卡庞特拉的价格不满意,可再往北走,那里有个里奇兰奇斯星期六市场,到那儿肯定有机会卖个好价。所以,不必匆忙手。直到第一笔大买卖成后,当的价格才确定在2700法郎一公斤。

 这是通过手提电话报告出来的消息。可想而知,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松世界。可以肯定,2700法郎的价格不会保持多久的。往北去,松的价格要高出好多,而此时在巴黎的价格可能要高出一倍。

 易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站在一个商贩旁边正胡乱地记着笔记,突然觉得身后有个人贴着我,我转过身去,嘱!差一点儿撞在一个人的鼻子上。此人正从我肩上探过头窥视我在写什么。我敢肯定,他以为我在写什么秘密而有价值的内部情报。如果他能费力地辨认出我用英语写的潦草的笔记,会发现我所记的只不过是我对那些穿着讲究的商贩一点着装观感罢了,他一定会大失所望。

 商贩们穿着满是灰尘的厚底靴,宽大的夹克外套配有拉链式内兜,衣兜里放着装钱的褐色信封,贝雷帽,一位还戴了护耳,改装了的游艇旅游帽——一种黑色宽沿浅底软呢帽,长长的围巾和抢银行的强盗一样直围到眼睛下部,给人一种森的感觉,更糟的是还要不时地扒下围巾,出鼻子,进行例行公事的呼吸。

 市场上大多数人是中年男女,长着乡下人的面孔。但也有一两个与众不同,穿皮夹克,留卷发,戴金耳环,一脸凶相的年轻人。当我看他们鼓鼓囊囊的夹克,马上想到了保镖。那里可能有或凶器。他们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保护那一捆捆面值500法郎的钞票的。可是,当我对他们进行一番观察后发现,他们是陪同他们的老母亲的。当老母亲带着粘满泥土装了六七块小松的塑料袋子与人讨价还价时,他们就伴随其左右。

 当我们在人群边的小桌后面找到了一位老客户时,伯纳德决定开始出售。和其他商贩一样,他的装备也是新老结合。一杆有着百年历史的便携式杆秤和一个小计算器。松经过味、检验后便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一个棉网兜里,再将网兜挂在杆秤的秤钩上,调整铜秤航直到杆秤水平了,伯纳德和商贩再一块检查一下,两人互相点点头,表示双方都认可这一重量。商贩在按键前还要同他的计算器说两句私房话。他把算好的钱数拿给伯纳德看,手托着计算器如同在展示一幅佳照。不断的点头之后,价钱便被确定下来了。开好支票(伯纳德是依法经商的模范,所以不使用现金),上午的事情就办完了。

 好了,现在去有歌舞表演的卡吧某酒吧,伯纳德说。于是,我们便推推擦擦地走出人群,进了酒吧。尽管我奉行的守口如瓶的谈话原则被许多松人所效仿,酒吧里还是很嘈杂。讲话时,人们都用手遮住嘴巴,似乎不这样就不会讲话似的,也许是想让像我这样的偷听者大失所望吧。毫无价值的信息,诸如他们的肝脏状况或天气预报之类,才要躲避那爱偷听的耳朵。不过,如果不以手遮嘴而狂吼的话,岂不真成了无用信息了。

 乡音、音育再结合那永远少不了的手势使人很难听懂他们的谈话,我经努力搞懂了两次谈话。第一次比较容易,因为是直接和我交谈的。我被介绍给一位客商,他强健矫捷,身材魁梧,高大彪焊。他的肚子和声音绝不比他的身高更逊。他想知道我对市场的印象如何。我告诉他,市场周转资金之大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环顾一下酒吧,伏近身来,一只手放在嘴角套以防万一被外人偷听去“第十军团的密谈”:“我很富有,你知道吗?我有五座房子。”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已经转移到了酒吧的另一端,圈住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只大胳膊绕在那人的双肩上,手放在嘴边,做好了进一步透高级机密信息的准备。我猜想,这也许是一种在多年原始商品易中形成的习惯吧。我真想知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否也这样做。难道他和他夫人也不进行正常的交谈吗?总是窃窃私语,眨眼或碰肘示意?我在餐桌旁通想着,耳边嘈杂不断。“你再要一杯咖啡吗?”“小点声,会被旁边的人听去的。”

 这天上午的第二次交谈是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是与松有关的器具。我想,这样的东西只有长着法国头脑的人才能发明出来。这是一位商人借助于图案、手势和撒落一定量的白酒描述出来的。他说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

 器具是为一位老人做的,一位很老的老人,生长在卡庞特拉附近。成年以后,他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松。他总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第一场霜冻的到来。冬天,他和他的狗一起在旺图山的山脚下度过。每星期五他都来到市场,用一个帆布包装着他一星期的收获。松售出后,他和其他人一样来到酒吧。只是,他匆匆地喝一点饮料,总是苏兹酒,然后便离去,又重新开始他的搜寻。对他来说,不把时间花在寻找松上就是损失。

 时间荏苒,老人一生都在艰苦的环境中生活,低头弯地劳作,他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多年经受西伯利亚寒风的吹打使他感到疼难忍。他的背也积劳成疾。因而他必须时刻需要保持直,任何一点偏差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痛苦,甚至走路都很艰难。他搜寻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他的热情并没有结束。他很幸运地有一个朋友,每星期五都带他到市场去。当然能去总比去不了强。可是每星期的拜访还是让他灰心丧气。他能看,能摸,能闻。但是,由于不能弯,他只能闻那些放在他手上的,或举在他鼻子前的松。他越来越感到失去了那种令人激动的,将头入篮子里香味环绕的感觉。在他漫长的生命中,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啊。他那些在酒吧的同行们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位二战时期的老兵想出的主意。它基本上是根据旧军用防毒面具设计的。这是一个可以伸缩的大鼻子。一端是罩在嘴和鼻子上简化了的面具,上面有一条带弹的长带子,用以固定在头部。面具与一个帆布管连接,帆布管像六角手风琴一样有皱格。最末端就是错漏斗状的人造鼻孔。利用这个延长了的假鼻子,老人便能从一个篮子走到另一个篮子,在保持他的背部不痛、舒适直的情况下,入他那心爱的香味了。这真是,实用医学战胜了残酷的不幸,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亲眼见见啊!

 十一点,集市结束了。买好的松被装上火车,一路上同水份蒸发赛跑,离开普罗旺斯,径奔巴黎。有时也运往多尔多提,在那里这些松将被当作佩里戈尔的正宗货加以炫耀。佩里戈尔产的松被认为是最佳品,就像卡瓦永的瓜,诺曼底的黄油一样——所以价格昂贵。不过,根据餐馆业的统计,也是最能让我信服的,在佩里戈尔销售的松有百分之五十是价格较低的沃克吕兹货。当然,这也是非官方的估计,松需生意如此之大,任何想得到证实的请求都会遇到那个不置可否的动作——耸耸肩。

 据我所知,结束在松市场度过的这个上午的最好方式就是松午餐。当然是到特色餐馆,如洛尔格的布卢诺——松寺,你当然会受到热情接待。不过,从卡庞特拉到洛尔格要走很长一段路。阿普特较近些,在阿普特的布克里广场你会见到法国夜总会,一个快乐而繁忙的饭店。餐馆的墙壁上张贴着宣传画,桌子上摆放着餐巾纸,入口处有一个小快餐酒吧,是为着急用餐的人准备的,空气中弥漫着佳肴芳香。在寒冷中站了几小时后,没有比这更温馨的地方了。一切都好,而且在这个季节里菜单上总有一道独具特色的松菜。

 我们十二点半才到达,餐馆里的人已挤得满满的了。有城里人也有附近的乡下人,都讲冬季的语言——法语(夏季里,你听到的多数是荷兰语,德语和英语)。面对门口并肩坐着两位绅士,不过,是坐在两张桌子旁,各吃各的。这是在法国以外难得一见的文明就餐方式,其中原委我不得而知。也许其他民族原始社会意识更强些,所以愿意以小群体方式就餐。或许正如罗杰斯所至奉的,法国人对好的饭菜比对乏味的谈话更有兴趣,并且不放过任何一次单独享用美餐的机会。

 个子瘦高、声音沙哑的侍应生送我们去一个桌子旁。我们从一对夫中间挤过去,他们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岩石上牡蛎的光滑感觉。看一眼手写的菜谱,我们再次得到证实了,饭店在敲竹杠。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选第一道菜,从以往的经验中我们知道需要小心谨慎。这儿的厨师长是个盛筵的信徒——他做的东西都量大,有时候超量大——所以,在主菜上来之前,你便轻而易举地满了肚子。

 我们要了比较安全的朝鲜蓟。端上来有半打朝鲜蓟,还有欧洲芹菜,普通芹菜,胡萝卜,热火腿,让人心花怒放的香汤。邻桌的人这时正在吃主菜,炖牛。用叉子切,再用面包接着放人口中,就像刀叉也可食用一样。这当然是一种不文明社会的举止,但是,如果吃炖菜而避免汤的话,此法不失实用。

 经营有方的正宗饭店都有一个小小的标志,就是服务员能把握住上菜的时间和午餐的节奏。如果服务节奏太慢,就会有吃过多面包喝过多酒的倾向,这就太糟糕了。可是,反过来会更糟糕。如果服务太快,服务员奔来忙去并在你来不及揩光汁时悄悄拿走你的盘子,或你的脖子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或在你咀嚼酪时他敲打着你的椅背,那么,一切就都搞砸了。一口接一口,不容你的跨骨稍有停顿,你会有一种压力和不受的感觉,午餐岂不变成了接受审训了。

 上菜应该留有适当的间隔。一道菜和一道菜之间留出几分钟,让胃口恢复一下也好产生点期待感,另外也有机会回昧回味,环顾环顾,偷听偷听。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爱好搜集人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不过,经常有非同寻常的知识作回报。这天让我欣赏的回报是来自于一位高大但匀称的女人,她坐在不远处。听得出她是本地一个女紧身衣店的老板娘。“哎,”她对同伴说,边说还边舞动手里的叉子以示强调“做紧身衣需要时间。”对此你无可辩驳。我在心里默记,下次去买女紧身衣切记不要发“嘘”声。我将身体向后仰去,好让端着主菜的服务员通过。

 松糊——这是一道传统的混合型鸡蛋加黑松片的菜,装在一个很深的铜平底锅中,放在了我们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足够三人吃的了,也许是留出了厨房到餐桌这段路程的散发量吧。我们一手拿叉一手拿面包,向圣安东尼——松人的庇护神——方向点点头以示感激,便吃将起来。

 这道菜有一股绵延混合的香味,并带一点泥土味,不像蘑菇也不像,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其味道极其强烈,松清脆,鸡蛋圆润,其口感非常和谐。还有几十种更制的松烹饪法,从百万富翁小包子到周,但是我认为烹饪简单化是不可战胜的。鸡蛋,或煎蛋都是完美的底衬。

 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人吃光了三个人的饭。那位本地女内衣专家正在谈论吃饭时正确姿势的好处。她的论点是只要身体坐直,穿上足够结实的并有弹的内衣,你便可吃任何你想吃的了。我真想知道《时尚》杂志的编辑们是否也了解这一点。

 饭店的节奏慢了下来。食欲得到了足,尽管野心的美食家们对最后一道甜食仍跃跃试。我倒是想品尝品尝酪,只一小口,主要是想喝完我最后的一杯酒。菜谱上是永远不会写节制供应的。全套的巴农菜端上来了。光盘大小的一块酪,用栗子叶裹着再用椰纤维捆扎,外面硬越往里越软,中间几乎成体,有盐和黄油味,有点刺鼻子。不管怎么样,这道菜迅速地见了底。

 多么好的简便午餐。其实一切都不复杂,只要有上好的配料和一个自信又有良好味觉的厨师长,不用多余的调料和多余的装饰覆盖了原味就可以了。饭店的模式就是少管闲事,菜量大,符合季节。松鲜时提供松,草莓旺季就提供草莓。我想这可能会被认为是一种老式饭店的管理办法。总的来说,当今时代,从芦笋到野味,借助于飞机一切都能来到餐桌上,并且常年供应。天晓得它们的原产地在何处——暖房。食品工业,或另一个半球。只要你开个价,或更确切地说是开几个价,无论你想要什么,都有。

 显然要花好多钱。尽管有奇迹般的冷藏运输和我所听到的叫作延缓老化的加工,还是不如本地的食物新鲜。而且更糟糕的是,不分季节,所以也就没有了企盼,没有了一年中第一次辉煌的时鲜菜肴所带来的快乐。失去了这一切真是一大惋惜。

 春天来了。卡庞特拉的商贩们很快就会将他们的杆秤和计算工具搁置一边,那位“宪兵”可以让他的哨子休息了,而集市也将关闭了。窃贼和他们的狗将继续前进,毫无疑问,去干别的什么罪恶勾当。那个法国夜总会的厨师长将更换他的菜谱。年底以前,人们不会再见到新鲜的松。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等待。即便是为了那些松们,我也非常高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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