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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市狂歌
 从来就没有人规定过什么样的人不会有人爱,不会去爱人。

 情是无所不容的。

 比如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乞丐,他会不会也有一段哀凄婉的过去呢?他会不会也可能在将来惹上一点桃花韵事、甚至会找到甜美幸福的归宿呢?

 这化子衣衫槛缕,肮脏不堪,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洗过脸洗过澡似的。

 他虽然是在走动着,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具活僵尸。他的神情很茫然,一如人们常说的——跟掉了魂似的。

 他的头发又脏又,他的胡子拉拉碴碴足有半尺长,可他并不是老人,甚至连三十岁或许都不到。

 从他衣服破出的肌看,他还很年轻。那肌很结实,很健康,在阳光下泛着黝黑柔滑的光泽。

 他左手拎着只长长的大布袋,洗得倒还算于净。他右手里握着竹竿,也就是叫化子必备的打狗

 世上的叫化子成千上万。同样都是化子,化子和化子却还有不同。比方说,有在帮的,有不在帮的;有抱团儿的,也有不抱团儿的。

 谁都知道天底下有一个“丐帮”管理着天下的乞丐,但并非所有的乞丐都非得入丐帮不可。当然了,在帮的有人撑,气些,胆子也野些,不在帮的相对来说,就要多受点气。

 丐帮也有管不到的地方。那么,这地方的乞丐要想活得好些,就得抱团儿,共推出个“团头老大”不愿入伙的,底气总是不大足的。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乞丐,就不是丐帮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在帮的标志:带上既没有打结,身上也没有背几条口袋。他好像也没入什么小团伙,原因很简单,他没底气。

 仅从要饭的方式来说,就可以将天下的化子分成几个类型。比方说,有威强迫型的,有可怜哀求型的,有自残肢体型的,也有撤泼耍刁型的,遇上大户,还可能使出集体静坐、围困、堵截等等手段。

 我们看见的这个化子,却是属于文静腼腆型的。

 他从不开口乞讨,只是敲开别人家的后门,将布袋里的一只破碗取出来,伸过去。要是主人家好心,倒了碗饭送去或送给他一个馒头窝头什么的,他便低下头,低声道一句“谢谢”若碰上赶他走开的主人家,他也不恼,说一声“对不起”又慢慢走向另一户人家。

 这个化子,的确可算是乞丐中的雅士。

 慕容飘走过巷口时,和这化子打了个照面。

 慕容飘当时没有怎么在意,天下的化子多得很,他怎么注意得过来。

 慕容飘走过了十几步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才那个化子,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见过呢?

 慕容飘猛一转身,发现那化子正从一家主妇手里接过一个馒头。

 慕容飘不有点好笑,笑自己太多疑了。自混进京城之后,这几天他总疑神疑鬼的,生怕被人认出来。

 慕容飘又转过身走自己的路了。可走了半条街,看见一对卖唱的祖孙走进一家酒楼时,慕容飘又迟疑了。

 他觉得他真的在哪里见过那化子。

 他干脆也进那家酒楼,找个位于坐下来,要了点酒菜。他要好好想一想,他是在哪里见过那化子的,那化子究竟是谁。

 卖唱的祖孙已开始做生意了。瞎眼的爷爷胡琴拉得真是不错,花枝般年轻,却又小鸟般的可怜的小孙女儿唱得也真好听。

 慕容飘盯着小孙女儿的嘴,苦苦思索着。

 那化子和“卖唱”有什么联系吗?要不怎么他慕容飘一看见卖唱的祖孙就想起那化子呢?

 慕容飘不认为自己这是吃没事干,闲心,他要做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能不多看看多想想。他可不想再出一回纰漏,不想放过任何有可能破坏他大事的人。

 他一定要想出那化子是谁。

 燕京市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用“红尘十丈”来形容,绝不过分。

 突然,一阵高亢的歌声响了起来,还伴着沉厚的“笃笃”击节声:

 皓天舒白,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留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逐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

 这人唱的,竟是左大冲的《咏史八首》之三,诗中的气魄被他浑厚的嗓音发挥得淋漓尽致。

 市人有的止步愕然,有的面带不屑,有的人皱眉说烦死人,有的人点头微笑意似推许,也有的人似乎被触动情怀而揪然长叹。

 高兴的只有顽童和混混儿们。

 有热闹着的时候,他们怎么会不高兴呢?

 他们都朝歌声响起的方向拥去。他们要去看热闹。

 歌声却走了过来。

 一个布白袍、气宇轩昂的虬髯大汉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亮开嗓子高唱。

 谁见了他不可一世的风采,也都会在心里赞他一句“好汉”可现在许多人心里却是在叹息:

 “这人看起来蛮像条好汉的,怎么疯疯癫癫的?”

 想想也是,若非有毛病,谁会在大白天,在闹市上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呢?

 紧跟在这大汉身后的,是个屠夫模样的莽汉,阔口大腮,满脸横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这莽汉敞着衣裳,坦出肥胖的肚皮。

 虽然这莽汉一双环眼中光四边,虎虎生威,和虬髯大汉比起来,还是显得有点失

 这莽汉左手托着截竹片,右手执着铁著,击节和歌,使那大汉的歌声增不少。

 知古的人都知道,这莽汉是在击“筑”——一种十分古老的乐器。

 唱的是古歌,奏的是古乐,已足令人惊讶,而唱歌击筑的竟又是这么样的两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虬髯大汉正在唱一首李太白的《古风》中的“秦王扫六合”刚刚唱完第二句“虎视何雄哉”忽然有一个低沉含混的声音响了起来:

 “错了!”

 虬髯大汉一惊,停了下来,莽汉也停下著不击。他们环视四周,想找说话的人。

 四周人倒是不少,可都是挤挤挨挨看热闹起哄玩的混混儿和顽童,没有一个打眼的人物。

 那声音又响起来:“荆轲高歌燕市,旁若无人。你们还没到‘旁若无人”的境界,可叹,可叹!”

 虬髯大汉和莽汉面面相觑,不仅震惊,而且惶恐。

 虹髯大汉悚然垂首道:“阁下教训得极是,关某佩服。”

 莽汉叹了口气,道:“好高明的‘腹语术’!人说燕京市上,藏龙卧虎,老巴今天算是服气了。”

 那个声音说道:“你倒真识货!只不过荆轲高歌之时,击筑的是高渐离,而非专诸。”

 莽汉一怔,旋即大喜:“多谢!”

 专诸也是个屠夫,而且是青史留名的屠夫。后世任何一屠夫,若能被人比作“专诸”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你想这莽汉怎么不高兴?

 只可惜他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只有团团一揖,以示答谢。

 虬髯大汉朗声道:“阁下若有兴,何不也来高歌一曲?”

 莽汉也大笑:“对呀,对呀!阁下,你要是不愿唱歌,击筑也行啊!”一个肮脏不堪的化子站在人群外面一处巷口边,笑道:“只可惜,高渐离也不是化子。”

 所有的目光都向了他。

 有人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文静腼腆的化子,乞丐中的雅士。

 虬髯大汉和莽汉分开众人,抢了过去。虬髯大汉抱拳道:

 “阁下世之高人,今肯一现侠踪,实在是给足了我兄弟二人面子。在下姓关,关啸,仰天长啸之‘啸’。”

 莽汉一揖到地,直起身,咧开大嘴笑道:“嘿嘿,在下姓巴,巴东三,也就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的前三个字。以前人家都叫人‘贼屠’,今天被您阁下一言点醒,决定改叫‘小专诸’。嘿嘿。”

 化子还了一礼微笑道:“在下虽不敢当‘高人’之称,倒的确是姓高,高。”

 慕容飘还是没有想起来那位化子是谁,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他。

 慕容飘听见了歌声,从远处飘来的男人的歌声。

 歌声虽远,却很清晰,扰了卖唱的小姑娘那凄婉柔弱的歌声。

 慕容飘坐不住了。

 依旧是那虬髯大汉关啸在高歌,击筑相和的也还是以前的“贼屠”巴东三,化子高只是拖着打狗跟在他们后面。

 观众越聚越多。谁不想看个新鲜呢?

 关啸一曲终了。高忽然也放声唱了起来:

 荆何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盼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者虽自,重之若千钧。

 他唱的也是左大冲的咏史诗。他的声音回响在空中,使十丈红尘平添了许多飞动的、苍凉悲壮的神韵。

 一种英雄的神韵。

 慕容飘几乎在刹那间,想起了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那唱歌的化子了。

 他也已知道了化子是谁。

 慕容飘的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腔子。

 不仅因为震惊,还因为激动和狂喜。

 这收获实在大意外了。

 难道真的是老天开眼,使他慕容飘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回家门吗?

 “老天有眼啊!”慕容飘恨不能立即跑下去,给老天磕足八个响头。

 临街的一家小客栈的二楼,几个房间的窗户都是开着的。从这里恰巧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大群人围着的三个“‘疯子”

 老道姑的眉头皱得很紧。

 那晚在云房里和她顶嘴的年轻人“关护卫”离开窗口,冷笑道:“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荆轲重生?专诸再世?

 高渐离当面?——呸!”

 老道姑冷冷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个相貌清奇的老道人皱眉道:“这两块料怎么也来了?”

 关护卫冷笑道:“怎么,你天风道人还怕关啸和巴东三不成?”

 老道人居然没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叹道:“怕倒不是怕,是嫌,嫌麻烦。”

 “麻烦?”关护卫笑得更冷“两条小泥鳅,能掀起什么大?”

 无风道人叹道:“关护卫,你跟随主,多年来一直在西北一带活动,对中原武林的情况,不大了解。”

 关护卫剑眉一挑,就要发作,天风道人忙道:“别别别,关护卫别生气,贫道一向不会说话,得罪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关护卫发作不得,只好哼了一声了事。

 无风道人道:“关啸和巴东三这两个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中原道上最难的一对。他们若也是为那宗宝物来的,麻烦就大了。”

 关护卫嗤道:“他们的目的若和咱们相同,只怕不敢这么招摇吧?”

 天风道人苦笑道;“偏偏这两个王人蛋就是这个调调。

 他们总认为自己光明磊落,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们真的光明磊落。”

 关护卫道:“实际上呢?”

 天风道人喃喃道:“实际上这两个家伙鬼的,很少有人抓住他们的把柄。而且他们的武功确实不错。”

 老道姑冷冷道:“就算他们也为奇宝而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们以为暗中来的高手现在还少吗?”

 无风道人忙道:“是。副主的话极是。”

 老道姑道:“没必要担心关啸和巴东三,会有其他人收拾他们的。…我倒有点提心那个化子。”

 关护卫又开始冷笑道:‘峨?”

 老道站没理他,径对天风道人道:“有烦道兄出马,查一查那个化子。要是来路不正,杀了了事。”

 天风道人领命而去。

 关护卫悻悻地跺了一下脚,走向还站在窗前的一对中年男女,搭讪道;“老闻,还在看什么呢?”

 没人理他。

 良久,那对中年男女才慢慢离开窗口。他们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

 老道妨看着他们,目光很温和,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尊敬,或许在那尊敬背后,还有恐惧。

 她恐惧,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是毫无心肝的人。

 他们可以很平静地去做连凶残暴的人也不忍去做的事。他们甚至可以很平静地杀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们是一对夫妇,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一对夫妇。

 他们是一对没有心肝的夫妇。他们在江湖上的“万儿”就是“无心夫妇。”

 他是无心汉子,她是无心妇人。

 无心汉子说话了,他的声音也很平静:“我看见了慕容飘。”

 老道姑不动声,显然她刚才也看见了。

 关护卫却惊叫起来:“慕容飘?他还活着?你看错了吧?”

 无心汉子很平静地看了关护卫一眼。

 关护卫忽然住了口,乖乖退到墙角去了

 他总算还不算糊涂。如果他胆敢再和无心汉子叫板,就极可能被无心夫妇生生撕成两半。就算他关山是主最宠爱的护卫之一,也不敢和无心夫妇作对。

 无心汉子没再理关山,对老道姑道:“我看得出慕容飘似乎很吃惊、很兴奋。”

 老道姑耸然动容:“哦?”无心汉子道:“他认识那位唱歌的乞丐。”

 老道姑喜上眉梢道:“你看得出?”

 无心汉子道:“我看得出。”

 老道姑道:“那就太好了。依贤伉俪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先问问慕容飘有关那个乞丐的事?”

 无心汉子道:“我看见慕容飘的时候,他也看见我了。”

 慕容飘既然号称“飞天派子”一发现有人监视自己,还不早就躲远远的了?

 老道姑轻轻叹口气:“这慕容飘居然能从‘和合双煞’手下生还,实在令人吃惊。武林世家的传人,毕竟不同啊!”无心汉子道:“他既然被慕容世家逐出家门,想必功夫极佳。”

 兴风作的人虽未必有大本事,但所谓的“臣贼子”大多却是才智过人的,比如曹、比如王莽、比如秦桧。

 无心妇人忽然道:“我也发现一个人。”

 老道姑道:“谁?”

 无心妇人道:“山东铁剑堡堡主韦沧海。”

 老道姑垂下眼睑,苦笑道:“他当然会来。我早就料到他会来的。”

 无心汉子道:“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老道姑问道:“谁?”

 无心汉子缓缓道:“柳晖。”

 老道姑一时没反应过来:“柳晖?”

 无心汉子道:“迹江南的‘铁琴居土’柳晖。”

 老道姑倏地站了起来,失声道:“他也来了?”

 无心夫妇都不再出声了。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

 老道姑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坐了下来,喃喃道:

 “来吧,…该来的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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