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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黑煞兰
 “噫吁嘘,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太白乐府高歌《蜀道难》,声声惊魂,韵韵动魄。那李太白原本蜀人,仗剑出川,官拜翰林大学土,天子呼来不上船。更有那力士靴,贵妃捧砚,明唐拭涎调羹之举,不谓不壮,尚且发出如此警世之声,可见蜀道果真难行,难于上青天了。

 峡中浓雾似雨非雨,山间薄云如烟非烟,山明暗,林岗晴,瞬息万变。

 一团浓云滚动,象沧海巨噬了山野,使人沉闷、压抑。

 宫怜怜背负着燕飞飞走在中间“荆山六傻”三人在前,三人在后,相互牵扯,正步步小心地走在古栈道上。

 这条古栈道,传为蜀汉丞相诸葛亮所修。悬崖峭壁上凿石成槌,木为梁,铸铁为链,铺上一块一块大板,于半山架出一条路来。上仰白云如笠,下瞰大江似线,一步三摇,稍有不慎,便会坠下万丈深渊。

 浓雾扑在木板上,漉漉象抹了一层油,溜滑溜滑更凭添了凶险。宫怜怜气吁吁一步三,一张樱桃小口变成了火工的风箱“呼啦呼啦”个不停,看看将要支持不住。

 燕飞飞心下不忍,行行热泪敲在宫怜怜的脖颈上,挣扎着要下来。

 宫怜怜急叫道:“姐姐勿动,姐姐要再动时,妹妹恐把持不住,跌下崖去就完全了。”

 唬得燕飞飞芳心颤,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热泪横

 突然,宫怜怜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栈道。身后的三傻“哎呀”一声,急忙伸手扯住,官怜怜缓得一缓,身子带着三傻犹自下沉。

 前面三傻回过身来,齐齐拽住,猴子捞月般地把官怜怜、燕飞飞捞了上来。六傻已经软倒栈道上。宫怜怜、燕飞飞更面无人,不敢挪动。

 定住心神,举步前行,脚下“吱吱呀呀’’竟是一首诗。一首千古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燕飞飞叹道:“都是我,险些害了妹妹和六位兄弟,不如在此别过,你们去寻找封哥哥吧。”竟要跳崖自绝。

 宫怜怜哭着抱住,道:“姐姐,你死我便不苟活!我们一起去吧。”

 二女正自悲泣,忽听有人喊住:“站住,不要动!”闷雷般滚了过来——只见山上山下各跑来一群入,健如猿猴,轻似苍鹰,在栈道上飞身而来。顿时,栈道上下便跪满了人群,齐声道:“属下以为主人进川巡视,万般准备。谁知主人们却来了天险栈道上,属下愚蠢,让主人受惊,该死!该死!”栈遭上得“吱吱”作响。

 宫怜怜本就不知底,只觉一路怪事迭出,此时也就不再奇怪,便说道:“你等可是前来护送?”“正是!”领头汉子把手一挥,众人便抬出九乘滑杆,请燕飞飞、宫怜怜和“荆山六傻”坐了上去,抬起就走。在这奇险栈道上,行走如飞,似履平地一般。这滑杆是川中山区一种交通工具,两条竹竿,串成一把藤,能坐、能倚、能卧,坐上非常舒适。“荆山六傻”自从娘胎出来,便只会用脚自已用路,哪里见过这等风光,当下喜得嗷啸不已。

 走过栈道,便是一座三方四角、木石相衔、层层联结的亭楼。楼门金装彩绘、绚丽夺目,摆着藤椅,竹凳之类的器具。宫怜怜九人坐下,歇一歇脚。一声呼哨,有人从事外牵来串人,有高有矮,俱是老者。其中不乏银髯飘动,仙风道骨之人。

 领头大汉禀道:“启禀主人,属下听说主人有病,就让人把川陕名医全都请来,可否让他们为主人效力。”

 请?有这么请得吗;一条绳上的蚂蚱七八糟。

 宫怜怜心下好笑,眼见大汉一片诚心,又不好责备,不忍回绝,只好说道:“有劳了。”

 大汉转身喝道:“用力诊治,不得敷衍;倘若敝主人有差,哼哼…”一下子吓趴了三、四个。

 那串医生战兢兢走近身来,望、闻、切,眼瞪如卵,屏息以思,那“问”吗,自是不敢了。

 轮诊罢,一串医生似乎恢复了几分尊严,议论起来。

 “风寒犯肺,肺失宣降,故尔肺气郁闭,脉浮:弦紧,不能运化水谷微,上荣于肺,乃虚之症也,解表祛风,除化阻为上。”“气为血帅,心气不足,鼓动乏力,心不足,心华于面,心气虚则气失畅,积滞中,当化痪止火,理经调是也。”

 “饮食不节,内伤脾气,牌不健运,失其功能,生化不足。身倦无力,是脾气之症也。

 当导积化淤,通脘调腹,解烦去闷是矣。”

 “肝经导血,气血郁滞,气郁肝间,虚火逆上,当为肝气郁之症也。当清肝止火,导滞化淤,补贤强虚,方见药效。”“肾藏元,又纳元,肾气不固,肾虚水泛,卫不充,精神不振,实乃肾虚症也。当宜固密,为止耗,保本求原,表里双修方为良策矣。

 七嘴八舌,把个燕姑娘看了个通身是病。

 宫怜怜心下好气,暗道:“这帮民间医生,怎治得好江湖之症,不如趁早打发了,也落个清静。”

 宫怜怜道:“有劳各位,本公子前去,自有医生接待。请各位退下吧。”

 领头大汉喝道:“主人有令,还不快滚。”

 一串医生,连滚带爬出了亭子。

 宫怜怜道:“不要难为他们。”

 “是!主人有令,放他们各自回乡去吧。”领头大汉把掌一拍,亭外又走进一群人来。

 这些人打扮各异,身材不一,每个人手里或篮或筐、或锅或担、挑着东西走了过来。香风吹进鼻孔,九人觉得实在太饿了。

 这些人跪伏于地,将手中家什打开。尽是陕川名吃:什么“麻辣烫”、“夫肺片”、“钟水饺”、“赖汤元”、“红油火锅”、“涪陵柞菜”、“羊泡馍”、“酿皮”、“牛拉面”…简直是名吃荟萃,罄尽川陕吃中珍品,最后两人捧着的,竟是一壶“峨嵋香片”茶汤。

 领头人一跪,道:“请主人将就吃些。”

 燕飞飞、宫怜怜拣那近处的,尝了几样。顿觉口舌生津,食欲大开。皿中食品已经尝过的,便自离开接下来又是几样名吃。

 “荆山六傻”着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吃了个风卷残云,一边吃,一边嚷道:“好了!好了!又可三天不吃。哈哈…还有、还有。”

 吃罢,众人齐齐跪在地上,道:“主人保重,前面是奈何桥,小的德浅福微,不敢陪主人前往,主人好!帮主好!杠帮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带着足的微笑,这些人走了。

 云径直上九重天。

 绝顶凌虚吐高烟。白云从身边飘过。行人往往有一种羽化成仙的感觉。李刀没有羽化,却也成仙。

 仙居便坐落在奈何桥头。

 几棵弯弯朽木,顶着重重霉黄茅草。

 一贫如洗。

 家五四壁。“不治活人李刀!”

 医中之仙,江湖上拿他比神仙还着重。

 黑白两道,包括“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在内,无不敬仰。

 因为黑道也罢,自道也罢。和尚也好,道土也好总要生病的。

 尤其是生了不治之病。比如被打破头颅,砍断肚肠什么的,总要有人救治。

 这人便是李刀。

 李刀躺在黑脏黑脏的竹上,左手着铜钱厚的泥垢,右手挠着粘在一起的发,豁牙黑嘴中正咂着一只油腻发亮的无把破壶。

 他的仙居前不就是一处瀑布吗?水温如蒸,正堪仙浴。

 宫怜怜负着燕飞飞,来到李刀的“仙居”前,停下脚步。宫怜怜深深一福,道:“宫怜怜打扰先生洁修。”

 好半晌,李刀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来。

 宫怜怜叫道:“荆山兄弟,拆了他这破窝。”

 “荆山六傻”一哄而上,便要动手。

 李刀一骨碌从仙上跳下来,吓得六傻大叫着后退。

 驴脸。

 马眉。

 羊眼。

 猴腮。

 猪耳。

 而且,只有半边。

 左半边是这副仙容,右半边那一部分竟是凸凸凹凹一片大疤,紫皮包着隐约可见的白骨,一只鼻孔咻咻扇动,青黄鼻涕上下爬动,象毒蛇的信子一样。

 李刀趿着两只前后通风的破布鞋,走了过来,破管处,斑斑大疮,着腥臭的脓血,不断滴在地上。

 一持两擞鼠须,翻着白眼问道:“何人指点?”

 宫怜怜道:“白字为王。”

 李刀一怔,又道:“何物晋献。”宫怜怜道:“仙风不改。”

 李刀道:“可知老天规矩?”

 宫怜怜望了一眼燕飞飞,道:“不治活人!”

 李刀道:“奈何桥边,回头不晚。”

 宫怜怜道:“丰都城里,也是枉然。”

 李刀仙容一怔,道:“死人进来!”死人?

 谁是死人?

 燕飞飞姑娘吗?她至多是个病人,病得很重的病人。病人不是死人,死人是不会生病的。

 宫怜怜如释重负,连忙扶起燕飞飞,向李刀的仙居踱去。

 看看将入仙门,李刀“吠!”地一声。

 宫怜怜伸手一推燕飞飞,自己停足不动。燕飞飞姑娘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向那张仙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不治活人”李刀在燕飞飞入门的一刹那间,衣衫飘动,出七把尖刀、甩手向燕飞飞掷去,刀刀入,直没刀柄。

 燕飞飞一声呼叫,倒栽在上,已然真的死了过去。

 “荆山六傻”大怒,个个跳起,便要拼命,却让宫怜怜含笑喝住。

 “荆山六傻”不知所措,他们与燕姑娘,朝夕相处,燕姑娘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处处关心他们。在六傻心中,燕姑娘乃是天大的好人,眼看燕姑娘身中数刀,怎能不急。

 宫公子也是好人,好的和燕姑娘一样好。宫公子不让动,六傻也不便动,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仙居里面的变化。

 李刀咂了一口茶水,伸出手指抠了抠眼屎,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燕飞飞身旁。

 只见他大喝一声,震得山居顶上茅草飞落,伸手拔出燕飞飞身上的短刀,恶狠狠地举起来,又恶狠狠地向燕飞飞身上确下。

 一刀。

 两刀。

 三刀…

 如切向捣蒜般地砍,热血飞溅,腥腥点点,把个燕飞飞砍得横七竖八浑身伤口。

 “荆山六傻”苦于宫公子阻挡,不敢冲撞,否则,八个李刀也给打死了。

 宫怜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不治活人”虽然凭着李刀的仙容认出了他,也听说过他的独门治病方法,此时,也是冷汗淋漓,腿下发软了。她凭着几句江湖传言镇定着。

 “要么活着死去!”

 “要么死去活来!”

 先死后活,是李刀的医风。

 况且,李刀的信誉一向很好,从不失手。

 这一次,李刀不会自毁名誉。所以,他不会失手。

 宫怜怜暗自叫着自己的名名,心里喊道:“忍住!忍住!”

 李刀已经停手。干枯的身材象是矮了三寸,仙容都扭曲了,显得更俊更美,更有仙医的风骨。

 几块仙骨贴着紫皮的仙容上“突突”跳。

 李刀出了一口长气,随手抓起那把仙壶,把壶中剩茶浇在燕飞飞身上。

 燕飞飞一动不动,

 李刀李大仙医生气了,黑脚一抬,把个燕飞飞燕姑娘踢了起来“叭叽”落进柱角处一方泥坑里,一股恶臭之味耳扑鼻中。

 李刀仿佛没事一样。看也不看一眼,重新躺回他那张仙起垢泥来。

 泥坑中的燕飞飞已经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缕青丝还在臭泥上粘着。

 泥坑边着一面赤金小牌,上面定着:泥犁苦海。

 坠身苦海。

 焉能生还!

 燕飞飞死了?

 不!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臭泥里一声“哗哗”响。慢慢浮起一个人来。

 宫怜怜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人吗?

 玉面粉腮,杏眼樱,肌肤雪白,丰腴盈润,是睡美人,瑶池太的睡美人。

 李刀爬下仙,取过小刀,走到睡美人处。刀尖倒转,用刀柄重重一叩重美人的“通天”睡美人应刀而起,跳出仙居。

 宫怜怜扑将上去,把个燕姐蛆看了又看,完美无缺!不仅李刀所砍的刀口伤疤全无,就是这位俏姐姐脖颈上小时候因蚊叮咬而落下的针尖大小旧疤也全然不见。

 宫怜怜急切问道:“姐姐,怎么样?”

 燕飞飞道:“不仅全好了,就是内力也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燕飞飞连来让宫怜怜喂下不少奇珍,以图续命。那李刀何许人也!刀之下,牵动奇经八脉又以“泥犁苦海”之力帮她导入“膻中”、“气海”功力焉能不增。

 燕飞飞、宫怜怜双双上前致谢。

 那李发看也不看,冷哼一声,指着官怜怜道:“妮子,可知欠下我什么?”

 宫怜怜道:“一条命。”

 以命换命,正是李刀的医规和谢礼。

 李刀道:“何时?”

 宫怜怜道:“现在。”

 说罢,向前几步。

 燕飞飞大惊,呼道:“妹妹不可,要偿命就让姐姐来偿好了。神医前辈,小女子愿把此命还给前辈。”

 李刀不屑地摆摆手,道:“姑娘,你是要老夫自砸招牌,毁去一生清誉不成?老夫活得你命,你便不该死。”

 冰冷如铁,砭心刺骨。

 燕飞飞抱住宫怜怜,失声痛哭:“妹妹,你为救姐姐千里奔波,受尽苦累,想不到反要送掉性命,让姐姐如何向封朗待?”

 铁石之人,也该掉泪。

 李刀不是铁石之人。

 不掉泪,反而“嘿嘿”冷笑。

 “似这般哭哭啼啼,吵厌了老夫,说不定从此药箱不开,仙刀不旋了。”李刀叹道。

 宫怜怜微笑着推开燕飞飞,道:“怜怜遇到姐蛆这样一位闺中知己,平生心愿足也,为姐姐而亡,虽死无憾!姐姐保重,好生温暖封郎,不要让小妹失望…”

 说罢,而立,对李刀道:“动手吧!”

 李刀仿佛很满意,用他那一只鼻孔,围着怜怜嗅了又嗅,嗅得燕飞飞浑身发

 李刀翻着一只羊眼,问道:“我这一刀砍在你哪里?”

 刀,就在他手中,雪亮雪亮,锋利无比。

 刀光映着“荆山六傻”的脸,六傻已经真得吓傻了,傻立着不动。

 “荆山六使”不是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们人人胆大如卵,没有半斤,也有八两。

 李刀抬着尖刀,欠他一命,必索一命,言而有信,童叟无欺。

 宫怜怜叹道:“我能选择吗?”选择不选择都是一样,刀砍下就要死。

 李刀正道:“当然,当然,对快死的人,李某人向来最为尊重。”

 就象屠夫尊重已经捆好的山羊,厨师尊重已经下锅的鱼一样,至真至诚。

 宫怜怜没有再说话。

 李刀也没有再说话。

 刀光一闪,李刀的刀已经砍了下去。

 砍在宫怜怜的头上。

 燕飞飞吓得闭上了眼睛。

 宫怜怜还在直直地站着。

 伍子胥头落尸不倒。

 宫怜怜头未落,尸也不倒?

 燕飞飞望着宫怜怜,忽见她眼珠一转,惊喜地冲过去,大声嚷道:“妹妹,你设死!”

 “死了!”是李刀冷冰冰的声音。

 李刀的刀尖上。扎着一只蠓虫,一只黑色的小蠓虫。

 蠓虫虽小,也是性命。

 李刀果然出言有信,童叟不欺。

 “暮孤帆泊何处?

 天涯一望断人肠。”

 “哈…”“愁断人肠,老夫却是医不了的…”

 从身后好远的地方,传来“不治活人”李刀的笑声。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暮然回首。

 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在石堆里。

 黄龙山长方形石崩塌的石堆里。

 封龙飙看罢四具骷髅,把目光移向石壁上的图谱。

 图谱有四,四壁各一。分别在起剑式上端写着剑法名称,从东壁起,依次是:白猿剑、天狼剑、黑鹰剑、乌剑。

 白猿轻灵。二十八式。

 天狼凌厉。二十八式。

 黑鹰苍劲。二十八式。

 乌慎密。二十八式。

 四种剑法,四种态势,端得是四套上乘剑法。

 封龙飙本身天姿聪颖,默看几遍。便已记在心。正俗招呼小二,转出外,忽见那乌剑最后一式的图谱上,还有一行小字,细看来,刻得极浮极浅,显是刻图之人,功力即将耗尽,强写上去的。

 “师门不幸,自相残生,高天厚土,还我公道。”

 四种不同的剑势,四具死尸?

 封龙飙刚一思忖。猛听一声巨响,口处石崩落,看看就要倾倒!

 封龙飙大喝一声,飞身扯住小二,口已被封住,连忙手拍脚踢,拨开巨石,向底窜去。此时那边燕飞飞已经晕倒。

 封龙飙身后的石壁突然“轰隆”作响,竟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来,三人忙向中钻进。

 不很宽敞。

 也不是很深。

 封龙飙碰到了一口铁瓮。

 一口用生铁铸成的就象农家用来腌制咸菜的那种瓮。

 这个瓮里腌得不是咸菜,而是一个人。一个断了四肢、被人栽进这口铁瓮的人。头发老长,双眼浑浊,胡须在外边垂着,象一只很新鲜的胡萝卜。

 在火把下,看起来显得非常稀奇古怪。奇怪的是他怎么还活着,而且括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

 封龙飙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胆汁在向喉咙处涌来,一个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封龙飙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只是以超人的毅力压制着自己,不让神经给骇得发疯。

 那个怪人出牙齿,算是笑了一笑。其实,他这一笑比魔鬼的哭还要可怖。

 “孩子,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请你坐下了。”

 坐下?能站在这里,不吓锝扭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封龙飙也想跑,但没有退路。退路是万钧石。

 “我戏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没有办法。”

 有办法谁愿意变成这个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

 封龙飙心道:“谁把它弄进这个铁瓮。又是为了什么?”

 怪人道:“是我自己把自己装进来的,不装进来,我就活不到现在。”

 封龙飙本来就很替他痛苦,这下不由得咧了咧嘴。

 怪人又出了白牙,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瓮。”

 怪人显得很安逸,安逸得象是太师椅上喝香茶的那种神情。

 封龙飙只好沉默下去。

 沉默,是对付怪事的方法。一种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方法。

 会沉默的人会得到足。一般人都不懂得沉默的宝贵,封龙飙恰好不是一般的人。

 怪人道:“你是个很好的青年。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不会象你这样沉默。”

 “沉默的人往往很有智慧,尤其是会沉默的年青人,更是凤麟角。”怪人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封龙飙仍然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说什么。

 “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怪人叹道。

 封龙飙听着他说。

 “一个人,能和人说话是一种福气,人们往往不注意,往往说些假话、大话、气话甚至脏话,把说话弄得很不雅了。”

 怪人怪论。颇有些怪理。

 封龙飙尽量在控制着自己,一个二十年没说话的怪人,听他多说几句,让他享受享受,也是一冲美德。

 封龙飙努力不使自己心中讶出来,他很有修养。

 怪人道:“你有没有想过到瓮里来生活?”

 想?想他干什么?好象每天煞星照命,白虎临头。怪人道:“我就想过,只想了一回。”

 “为什么?”封龙飙三个宇口而出。

 怪人象回忆起不堪回首的事,僵硬的脸搐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有个人被人砍断一四肢,仍进山,这个山恰好是他的秘窟,秘窟里又恰好有这么一只铁瓮。钻进铁瓮又恰好可以活下去,你说怎么办。”封龙飙道:“钻进去。”“所以我就钻了进来,一钻就是二十年,居然能活现在,我很幸运。”是的,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天下绝无仅有。怪人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天下之人都有这么一只铁瓮,把自己围住,你也有。”封龙飙忖道:“我也有?”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

 怪人道:“你内力这么好,这么年轻,从北地赶来这江南小山,显得很自信的样子,便说明你有只铁瓮围着自己,使你不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封龙飙暗自点头,自己说了几个字,怪人已听出他的北方口音。

 怪人道:“老夫没入铁瓮前,只觉得海阔天空,自忖武功高强,广收弟子,一心要称霸武林。没想到自食其果,反让恶徒所乘,落得这般形容。人了铁瓮后,二十年痛定思痛,方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遂收起一片恶心。还是这铁瓮助我思过,瓮兄可谓功劳大矣。无形铁瓮,有形铁瓮,破那无形铁瓮比这有形铁瓮难之百倍也。”

 悬崖勒马,江心补漏,苦海几人能回头?皆铁瓮使然也,封龙飙想到这一层,不由点了点头。

 半晌,主人又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封龙飙道:“知道。你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可怜得让人可敬的老人。”

 怪人道;‘你想问我过去的事?”封龙飙过:“不想,只怕我知识了你的过去,会改变救你出去的主意。”

 怪人道:“至诚笃实,善良忠厚,且事非分明,是个很好的孩子,难得。”“你看过外面石壁上的剑谱了?”怪人道。

 封龙飙如实回答道:“看过了。”

 怪人道:“是不是很高明?”封龙飙点头。

 怪人道:“那只不过是入门的把式,就象少林罗汉堂的站桩一样。”

 封龙飙暗道:“入门便如此,入门以后呢?”

 怪人道:“入门便要忘记它,忘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越想不起来就越好。”

 天下哪有这样的怪招,人门时拼命记住,人了门反而要忘记,一招也不须记得。

 怪人道:“这招数,于习武之人又是一只铁瓮,招法越奇、这铁瓮就越坚厚。此如华山的剑法,一招有凤来仪便很深奥,一百二十招剑法都经练得,练后便要同门过招,过招之后便要从临敌中砺练。一有得失,便又这呀那呀地揣摸,不是招数微有小病,便是时间拿捏不准,再不然就是敌手套路不对。今也练,明也练,朝思暮想,耗尽了心血,也没没见几个人真得天下无敌。”

 封龙飘道:“极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谁当得起天下第—。”

 怪人道:“错了!天外有天是何天?人上有人是谁人?不可妄自菲薄。世人多不肯静心去思考,其实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必有用,人必有出乎其类,拔乎其革的地方。”

 封龙飙思忖着。

 怪人道:“比方武功一道,何必将地比天,将人比己。与人搏斗,招架不了便不招架,封挡不住便不封挡,刺杀不中时便不刺杀,就已立于不败之地。扬己之长,尺情发挥。克敌之短,抢尽先机,攻自是守。守自是攻。什么三法六规,起手收式,绝命三招,全是欺人之谈。等到真正要送掉性命时,这些货也就不那么灵光。”

 封龙飙觉得大有道理。

 怪人道:“这正是老夫入瓮二十年的心得。老夫原以为凭借白、天、黑、四套剑法,便可无敌于天下,谁知一败少林,二败武当,败得老夫火中烧,立誓要与正派武林争一高低,罪过啊!”封龙飙一惊,叫道:“白天黑,你…?”

 怪人道:“老夫正是白天黑帮掌门黑魔白煞黄昊!”

 封龙飙不由瞪大眼睛,手不自觉地伸向间。

 怪人道:“你与黑天白帮有仇?”

 封龙飙:“父母之仇,屠家之恨,不共戴天。”

 怪人恨道:“恶徒!恶徒!恶徒造孽,其罪在老夫,少侠,你报仇吧。”

 封龙飙一懔,心道:“这老者已人瓮二十年后,屠家血仇,显然另是别人。”随道:

 “前辈,我错怪你了。”“白魔黑煞”道:“少侠无错,错在老夫。老夫不该收下江湖武皇那个恶徒。”

 “江湖武皇?”

 “白魔黑煞”道:“正是这个恶徒,学得了老夫‘白天黑’四套剑法,夜勤练,又肯听老夫的话,在老夫面前百依百顺,老夫才上了他的当。”

 “白魔黑煞”又道:“那是在老夫败后,遁迹这江南小山,寻得此,磨练剑法之昧,江湖武皇等五大弟子一同研练。老夫见此子谦恭,又天资聪明,剑法月进,心下喜爱,老夫无儿无女,便牧为义子,督其练功。不出三年,这恶徒便把四剑练得炉火纯青,唤进这密室,给他讲述天下武林掌敌和江湖经验,待老夫百年之后,立他为主。谁知这恶徒却早存念;其时恰逢丐帮帮主洛风追杀三十六魔头,魔头于逃命之中撞入此,一场厮杀,打得惊天动地。老夫的四大弟子出密室查看,老夫正前往!被这恶徒一指点中老夫‘京门’大,剑剁老夫四肢,抢走老夫的帮主令牌,将老夫弃之于此,扬长而去,说来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呀。”

 封龙飙自方明白,石厅内的四具骷髅和丐帮帮主的死因。

 “白魔黑然”道:“老夫的这只铁瓮,原本装得是疗伤之药,那恶徒扔我进来,便是不让我速死。老夫入得瓮来,摔撞之间,已撤,求生之念又起,便试练一种心法,略有所成。”

 说罢,吐纳一口真气,白魔黑煞竟带着那只铁瓮蹦了起来“咚咚”作响,于石壁上捉起一条虫子,入口中,说道:“二十年来,老夫便是这样生活。”封龙飙忙从怀中掏出茶果脯,捧上去“白魔黑煞”一把过,狠命的吃起来,眼里竟滚下闪闪泪花。

 吃罢“白魔黑煞””显得异常兴奋,道:“少侠,你可愿学老夫二十年来苦苦研究的四剑合一心法?”此时此地,恐怕也有人能拒绝,封龙飙没有拒绝。“白魔黑煞”道:“四剑合一,要旨在于一个‘悟’字,便是不能死记硬背。临敌心想招数,便出斧凿之迹,难免心有所累。凡是剑法旨在动意,意动剑动,意生剑灵,无所施便是有所施,有招便是无招,不杀便是通杀,乃至招至杀也。”

 有招便是无招,不杀便是通杀。

 封龙飙觉得“白魔黑煞”这二十年投有白活。“白魔黑煞”道:“少使,你可把那四剑合一施来我看。”

 “老前辈,在下遵命!”封龙飙以指代剑,练了起来。

 初时,壁上四剑图形不断闪现“白魔黑煞”喝道:“忘记!忘记!拼命忘记。”封龙飙摄定心神,四大皆空,把那“三十三天天冲剑”“白天黑”四剑和略为翻看过的三十门武功,甚至“荆山六傻”的招式混在一起,信手施为,有的招式简直七八糟如同老妪斗殴,顽孩过家家,混来一气,指风到处,凌厉强劲,啸声不绝,自觉浑身轻松,像是卸掉了铁瓮一般。

 二小喜得连连叫好。

 忽然“白魔黑煞”咕咚一声,连人带瓮跌倒于地。

 封龙飙收住招式,上前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白魔黑煞”微睁眼帘,道:“老夫二十年来已是油枯灯灭,残之际,得遇少侠,实属天意。少侠出行,多行善事,一为老夫赎罪…”

 封龙飙心中颇为感动,忙跪倒道:“老前辈,在下可为你做点什么?”

 “白魔黑煞”道:“除…除恶…徒,劝众行…善!另外…那响…”

 双眼一闭,已自死去。

 封龙飙落下两行泪来,吩咐二小搬过几块石头,垒起一座小小坟堆,说道:“除掉恶贼!劝众行善!”默默跪在一石堆前,行得竟然是弟子之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白魔黑煞”手中的屠刀放下了,心上的屠刀也放下了。

 他很受尊敬的死去了。

 封龙飙呢?

 他该走出这个倒坍的山,去报仇血恨,去“除掉恶贼,劝众行善”了。

 他出不去。

 出不去的意思是要呆在这里。

 呆在这里不是等着成佛,是要想办法出去。

 安忍不动如大地。

 冷静,是智者的行为。

 二小不是智者,也不够冷静,丁波首先跳了起来:“这鬼地方,简直像口棺材。”

 棺材是装死人的,这口棺材装得却是活人、三个活人。

 于皮也叫道:“早知道会被堵在里边,还没有在外边玩小虫痛快。”

 小虫,那种咬人的小虫,自由地飞来飞去,无拘无束的小虫?

 封龙飙忙道:“小丁,小于,你们是怎样指挥那些小虫的?”

 显得很有兴趣,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小虫子。

 丁波道:“那还不简单,我们只要把那只盛绿水的空瓶子从布袋里掏出来,十里之内的小虫就全飞来了。”

 封龙飙道:“怎么让它们去咬人?”

 于皮道:“小瓶的瓶口指向哪里,它们就朝哪里去。”

 封龙飙道:“好,咱们就来玩玩小虫。”

 丁波道:“怎么玩?”

 封龙飙道:“让小虫来咬咱们三个!”

 小丁、小于不是笨孩子。

 他们眨眨大眼睛。便掏出小瓶,碧绿碧绿的小瓶。

 瓶口指向封龙飙,也就是他们三人现在被困的方向。

 静静地等着。

 丁波沉不住气了,骂道:“小虫也知道这里是死棺材,它们不愿来。

 于皮也道:“反正来了也没什么好吃的,才不来呢。”

 封龙飙以指“吁”了一声。

 二小便不再说话。

 “嗡——”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昆虫飞动时那种振动翅膀的声音。

 二小的心“咚咚”在跳,他们玩了那么多的小虫,也没有觉得小虫这么可爱。

 岂只可爱,简直可爱极了!象太上老君“回生咒”如来佛的“转世经”

 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小丁、小于,什么声音好听,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说:“蠓虫的歌声!”

 蠓虫越来越多“嗡嗡”声已经响成一团。

 封龙飙下令,掉转瓶口,让蠓虫往外飞。

 蠓虫从一个小小的隙中钻出来,一只一只飞走。

 封龙飙忙道:“小丁,小于,不可全放走。”

 二小把瓶口一转,蠓虫便落在二小身上,挤成一团。

 封龙飙出“三十三天天英剑”运足内气向那条石刺去。

 “崩”一大片岩石被震飞,刺出一个半尺方圆的来。

 “崩!崩!崩!”已经有三五丈深,人可以钻过去了。

 封龙飙喊道:“再放飞一些小虫。”

 小虫又飞了出去。

 封龙飙以“三十三天天辅气”护住身体。钻进小,举剑再刺。

 “崩!”“崩”!之声不绝,石碴从身后飞而出。

 “哗啦!”岩石向前倾去。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通了!”封龙飙叫道。

 二小爬了过来,跟随封龙飙跳了出去。

 竟然是燕飞飞姑娘被震伤的那个怪

 封龙飙打亮火折子,中景物慢慢清晰起来。

 底石壁上刻有一行小字:“黄龙响,天造地设,逢黑则活,遇白必死!”

 封龙飙带领二小,踏着黑色石条,一步一步走出来。

 外,哪里还有燕飞飞与宫弟弟。

 人无踪。

 虎无踪。

 小船无踪。

 “燕妹妹——”

 “宫弟弟——”

 空山不见人。

 但闻鸟语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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