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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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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郊农村的一个庄户人家,还没有大富起来,推开大门进去,还是个传统形式平房院落。秋尽冬来,但是天气还很晴和。院子里的几株柿子树,叶片几乎落尽,但枝头还挂着些黄灿灿的大柿子;一侧的竹棚架上,瓜藤早已枯萎,却还挂着几条已经只剩筋瓤的丝瓜,以及已然变硬泛白的细葫芦。一些柴正满院子用爪子和喙刨食,一只大狸猫趴伏在正房门边,与那些柴相安无事。

 院落的主人此时并不在家,可是院门口却停着辆吉普车,有客人老远地来造访,那正房靠东的里间也有人接待那客人。

 那正房里间还是老式的格局布置。靠窗是一溜大炕,上头铺着大席。靠山墙堆着高高的被褥,以大红为主的色彩显得非常丽。炕上安放着方形木炕桌,很茁实,漆成了深棕色,泛着油光。炕对面,隔着相当宽敞的砖漫地面,是好木材打制的巨大躺柜;躺柜正中摆放着老式座钟,以及对称的着尼龙假花的大瓷花瓶,两旁还有暖瓶茶具等种种家居的什物用品。凡出的墙面下半截,都贴着些从去年大挂历上拆下来的大幅彩照片,是世界各地的美景,有巴黎铁塔、纽约曼哈顿岛楼群鸟瞰、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莫斯科红场一侧的蒜头顶大教堂、印度泰姬陵…等等,令人眼花缭。墙面上半截,当中贴着大幅的“年年有余”新年画,画上抱大鲤鱼的胖娃娃笑得好喜幸!年画两边配贴着两幅联;两旁还有几张以“九大元帅”、“梁山伯与祝英台”、“沙家浜”为题材的年画。在对着屋门的山墙上则挂着一个大玻璃镜框,里头镶着若干大大小小的黑白彩的家人照片。没有挂纸顶棚更没封灰顶,大的屋梁和屋瓦,使屋子显得格外阔朗。炕这边下面是一溜玻璃窗,上面是糊着雪白绵纸的可以朝里掀挂起来的木格窗。因为天气已冷,所以此时木格窗都合拢起来。下面的窗玻璃上贴着些红的剪纸。因为堂屋的灶上刚烧过开水,所以炕上暖暖和和的。

 两个人,一个人坐在炕桌靠里一边,整个身子都在炕上,盘腿坐在一个大棉垫子上,那是“老豹”;另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件夹克衫,斜侧着身子坐在炕桌那边的炕沿上,左腿着右腿,左脚落到地面上肮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两杯热茶;他们表情都很严肃,显然是议论着一个不那么轻松的话题。

 那来客是坐吉普车来的。自然是事先跟“老豹”约好到这个人家来见面的。吉普车的牌照打头是G·A两个字母,但来人穿的是便衣。

 来客告诉“老豹”他们前几天抓获了一个盗窃豪华汽车的窃贼。是当场人赃俱获。那窃贼半夜里开着那车过这一地区的路面,恰好被巡逻的民警发现。那是辆全新的产凌志轿车,还没有上牌照。据那窃贼待,这辆车是他从北边的某市偷来的,打算开到南边的某市去销赃…

 讲到这儿,自然只能算桩稀松平常的刑事案件。那窃贼难道是单匹马作案?他有成竹地往南边那市里去,可见那边必有人接应…这也都是不用多加推敲便可判定的事。“老豹”知道既来找他说这个事儿,其中必有大的蹊跷。那么,此案离奇之处在哪里呢?

 来人跟“老豹”细说端详:据案犯待,这辆车,是那个市下属的一个贫困县,买的走私货,用的是上级拨下来的“扶贫款”;本是想留作县太爷坐的,因为廉政的“风声”紧,所以买来后一直没有上牌,存在县委大院一个暗库里;前些时,他们又打算将这辆车加价转卖给附近一个企业,但讨价还价一时还没谈妥;窃贼便是趁这个机会“先下手为强”窃出了这辆车;本以为半夜开过这里不成问题,没想到竟“沟里翻船”…

 “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呀?”“老豹”蔼然地问。

 “怪了不是!…”来人说:“我们审完贼,就跟他们县里联系…谁知那边回答说:我们这儿一辆车也没丢,大小卡吉普车都没丢,更没丢什么小轿车了…”

 “老豹”淡淡地笑了:“藏起来的锣儿磕不得…”

 来人说:“我们反复审了那贼,判定他说的是实话…我们就去了他们那儿一趟…那办公室主任态度十分强硬,让我们赶紧打道回府,说我们不仅办错了案,而且干扰了他们的正常工作…其实我们根本没提什么挪用扶贫款的事,只是请他们开好介绍信,派上人,来我们这儿领车…”

 “老豹”说:“憨老二遇上老七了…”

 来人说:“…我们等于是给轰出来了…他们连顿便饭都不招待…我们就在快出他们辖区的一个公路边的小饭铺里吃饭…除了司机,我们都喝了点酒,喝上几杯,我们就开骂了…他们那儿,明显的穷,周围的县里,自然条件跟他们有多大区别?怎么人家就没穷到这个份儿上?…可他们那里也有漂亮的小楼,集中成一片,其中一半是县里各级干部的‘宿舍’,一半是当地‘企业家’的住宅,可据说那些‘企业家’又多一半是各级干部的亲戚…我们就琢磨,既然他们是这么样抱成一团儿,干部又何必搞豪华车坐呢?他们用‘借坐’的名义,白坐他们那些个‘企业家’亲戚的进口豪华车不结啦?行政机关不让用进口豪华车,企业不受这个限制嘛!其实这号办法,咱们地面上也有个别人在用嘛!…”

 “老豹”问:“你们琢磨出个道道了吗?”

 来人说:“…我们先一顿地瞎琢磨…又赌气,说非把他们这个丢了车还赖帐的事儿给捅出去不可!有的就说,到他们的上级市去告他们!有的说,咱们把那辆凌志直接开到中纪委院里去!有的说,找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给他全国曝光!…谁知我们在那儿高谈阔论,旁听有耳,他耳热心动,便来跟我们坐到一桌…”

 “老豹”笑了:“‘洪县’里,也不是全无好人啊…”来人说:“可是好人也无奈啊!…那人奔六十岁去了的模样,满脸的褶子,可俩眼珠子往外火,一看就是个人物…他凑过来说:你们那些个办法,没一个是灵的!告到市里,那不是没有人去告过,可市里有保他们的人…就是乍一听气得不行,想捅他们那个马蜂窝的人,真牵扯进去,最后也只能是把气咽回去,甩手不再搀和…反映到监察部、中纪委,也有人试过,上头也来过联合调查组,可查来查去,帐面上也查不出大号问题…为什么呢?好比说你查他挪用扶贫款的事…等你来查的时候,他那窟窿早用别的款子又补上了…去年他们挪用教育经费给自己的住宅区修路,弄得全县教师领不着工资,可真到联合调查组来的时候,他们承认是挪用了那笔经费,他们还振振有词呢!因为去年这儿突发了泥石灾,上头本该到位的救灾款不到位,他们是万般无奈,这才暂时挪用了到位的教育经费…而且,调查组进驻的头两天,他们已经用到位的救灾款,补发了教师工资,你说能抓着他们多少错?…请中央电视台的人来曝光?也有电视台的人来过,他们阻挠,人家也愣拍了些素材,可拿回去也始终播不出来,因为你没抓到真凭实据啊!…就说你们今天说的这个事儿,人家说这儿没丢车,你能硬说那车是他们藏的吗?你们问:藏那车干什么?按规定自己不能公开地坐,要坐,‘借’那‘企业家’的豪华车坐不结啦?…这你们就不懂了!他们是用这个法子,挪用公款,低价买进走私车,然后再高价抛出,抛售给一些乡镇企业——他们一般并不卖给本地的企业——得来的钱不是比挪用的钱多吗?他们补上了那窟窿以后,剩下的,就底下私分了…你们以为他们的暗库里,就存着这一辆凌志吗?…唉,他们的花样多了!…依我说,你们干脆高高兴兴地回去算了,白捞一辆豪华车,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嚼起来多香啊!…”

 “老豹”听得很出神,问:“那人的真主意是什么?”

 来人说:“他窗户纸捅得倒透,可也没给我们拿出什么真主意来…我们虽不是灰溜溜,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打道回府…这下,那窃贼的案子结不了,总拘在我们这儿,移不了司法,对我们来说也是个累赘…放了他,明明是个贼,又不甘心…那车,我们怎能留下?上?怎么个名义?…想来想去,我们头儿就让我来找您…”

 “老豹”换了下两只腿的位置,笑说:“找我,我能效个什么劳?”

 来人说:“我们头儿说,这事跟他们没完!早晚得把他们那个马蜂窝捅了!…不过,一时不好办,急不得…你知道我们那儿哪有暗库,凡车库都是明的,没剩一个空位;那凌志车搁我们院里,日子久了,闲言不怕,谣言可畏…所以,头儿的意思,是先请您给找个地方放放…”

 “老豹”说:“怎么你们就不能往上反映,把车往上呢?”

 来人说:“按说,那就是个办法…可是,往我们系统上头报,那不是显得我们头儿太无能吗?眼看到年底了,要总结了,您说我们在报表上,这案子怎么个填法?只能先给搁‘冰箱’里头,冻起来再说…这可不是我们贪赃枉法,对不?我们对得起天地良心,是不?…往咱们地面总头儿总班子那儿报,您还不知道,他们正都围绕着换届的事儿忙乎呢,这又是个牵扯到他们管不着的‘兄弟地面’上的事儿,他们一时怕也没辙…再说,咱们不是外人,说破吧,咱们现在这个‘朝廷’里头,有一位主儿,他跟那边地面上的一位头儿,是‘一担挑’的亲戚,听说他们俩的老婆,那俩姐妹,来往密切,经常凑一处‘麻’…报上去,谁能估计到他那态度是什么?不是越搅和越复杂吗?…”

 “老豹”面色严肃,且不做声。

 来人便端起已然凉了的茶,喝着,等着“老豹”发话…

 81

 飞往法兰克福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的,连头等舱也经常座无虚席。航班在起飞五分钟前要停止登机,有两个人却在前六分钟匆匆赶到活动通道的登机口。这两个人都是头等舱的旅客,随身都只带着简单的物品。他们进到机舱里,找到座位赶紧坐下。他们恰是邻座,落座时不免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对望间,他们心里都不由得“哦”了一声:“原来是…”

 两位旅客,一位男士,一位女士。男士是位副部长;这回他的助手纪保安等已先期抵达德国,这个航班降落后,纪保安等将来接他;他是去参加一次两国间专业技术合作的前期洽谈。女士是吉虹;她是应邀去参加欧洲的一个小电影节。

 吉虹一望那男士,便想起来曾看见纪保安跟他在一起的镜头…想必便是纪保安侃山时常提起的副部长了;可是吉虹并不想跟副部长搭话,坐稳后便系紧安全带,往机窗外望去;这时飞机已由牵引车拖向跑道,一时间仿佛这飞机并没动,而是外面的候机楼和其它飞机在缓缓朝后面旋转…

 副部长在一瞥之间,也便认出身边是位电影明星…他这几年一部电影也没看过,不过他偶尔看几眼电视屏幕上的肥皂剧,依稀有点吉虹在那里面晃动的印象;他倒有点想跟身边这位靓丽的小姐搭搭话,但见对方了无兴致,也便淡然一笑…

 这架波音757飞机从跑道上升空后,开始加速爬升…转瞬窗外已是一派云絮…两位身体靠得很近的乘客,他们的心却离得很远…

 副部长在飞机平稳前驶后将座椅调向后倾,倚在椅背上,将听音耳机的馈线顶端入座椅扶手上的孔,并选择了古典响乐一档;他本想藉此养神小憩,却不随着乐音的起伏,脑子里翻腾起种种平时顾不得细细咀嚼的思绪来…都说官场复杂,不仅有人际问题,更有“派系问题”…宦海浮沉,恩怨织,谁可依赖?谁需提防?…都说他是一帆风顺,他也自认如此;但他不想谨小慎微,惟求擢升…于他来说,对什么最感兴趣?权力?威严?成就感?使命感?奉献的快乐?合理望的足?…这些似乎都还排不到最前面…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在地球村中与整个人类亲和的大快活…是的,于他来说,最浓醉的兴趣,是在民族对外开放的历史中,充当一个大展聪明才智的好角色!…他曾在一次部属大学的报告会上,有成竹地推出自己的见解:改革、开放,关键是开放,从封闭半封闭转化为开放,这本身便是改革的最重要的一环…一方面要意识到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有我们本民族的利益,并且在人类历史的现阶段,由于过去帝国主义搞殖民主义的创伤尚未痊愈,并且民族间的利益也还会发生这样那样的碰撞,因此维护民族利益往往还应放在考虑问题的首位;但另一方面,一定要意识到当今的世界,已容不得哪怕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关起门来过日子,各民族之间的沟通、交流,互通有无,联手对付笼罩在整个人类头顶上的问题,如环境污染问题,人口问题,等等,其必要变得空前紧迫,因此一定要养成从人类各民族整体共存、和谐相处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思维习惯…最近他和小纪讨论过,他提出了“人类共享文明”的概念,这概念不是凭空提出来的,而是因为,像小纪父亲他们,包括部里的某些同僚,他们对开放态势下斑驳陆离香腐织的社会景观产生出一种由忧心忡忡发展为厌弃抵触的情绪,等于是已经提出了“开放还能搞多久?还要不要再搞下去?”的问题…当然,纠在诸如“三陪”女的出现、商品品牌洋味化、给孩子取洋名儿这类的事例上是没有太大意思的,确实面对着更为重大的问题:怎么对待西方先我一步的先进科学技术,特别是微电子技术?如果说这还好办,那么,如何对待西方行之有效的使社会生活法制化的经验?如何对待西方那确能带来高效益的企业管理的理论与实践?如何对待虽仍有若干不合理因素,但大体而言是对每一参加国都能带来正面效应的世界贸易体系及其组织?如何对待今天的联合国?…他的想法,现在逐渐凝聚成了一个概念:“人类共享文明”比如他就认为以上的那些事物:先进的科学技术、法制手段、管理经验…以及世界贸易组织、联合国,都已经,或正在,或已趋向于,是人类的共享文明,有的虽看起来是西方人首先发展成型走在前面搞起来的,但因为其中其实也积淀着东方民族的经验与贡献,并且即使是西方独创,因为基本上适用于全人类,所以也就是属于全人类共享的文明…就好比历史上中国人所创造的丝绸、造纸术、印刷术曾传入西方布全球而人类共享之一样,现在西方人所创造的电子技术、高速公路、立桥、摩天楼等等,东方人坦然拿来为我所用,促进了生产发展,富裕了民众生活,那么,也就都属于享用着人类共有的文明…小纪在赞同之余,也提出了质疑:“像您这么说,除了糟粕,各民族所拥有的文明,全成共享的了…这范畴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儿呢?”小纪问得好!这思路正需要这样的磨刀石来砥砺!…他当时想了想,回答说:“唔…恐怕还是有不能共享的文明…有重大的不能人类共享的文明…比如,宗教文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怎么能人类共享呢?只能各自分享…”所以,这想法倘若要上升为理论,那就还需要再从学理上细抠!…

 副部长此时满脑子里竟转悠着如此这般的思绪…当年他在上高级校时,就因为常在理论讨论会上高谈阔论,而给同学和教师们留下过深刻印象,校方都曾有过请他留校任教的念头…现在他理万机,几乎再没有时间细抠理论,只能忙中偷闲地和小纪这样的谈伴扯上一扯,很像老牛吃草,头遍吃进去,糙不堪;也只有比如说今天这种情况,才有机会把那些“纤维”再反刍一番…这反刍真令他愉悦啊!还伴随着莫扎特与贝多芬的“天音”…

 坐在副部长身边的吉虹呢?她在想什么?…她凝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云海,晴把浑厚而蓬松的云海照成一派玫瑰…她脑海中竟几乎全然没有形而上的东西…祝羽亮有一回嫌她在镜头面前连拍了三条胶片还“不到位”出语鲁,她便也恶狠狠地说:“你算什么大导演?我在你面前就是找不着感觉!”祝羽亮竟跺着脚说:“感觉!感觉!你难道就一辈子吃‘感觉饭’?!你心里头怎么就一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但凡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形而上撑着,你这个镜头也就早到位了!…”是的,她心里头真是一丁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她就是这么个性格,这么个气质嘛!连闪毅有一回也说:“怎么引不出你的历史感和命运感呢?”那是闪毅又一次提起小学时,那几个臭氓把她推到废品筐里,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事儿,见她很不乐意,忍不住说的…是呀,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感觉简直糟糕透了!觉着气愤,也感到羞,身上很疼,头发晕,鼻子里有腥味儿,翻肠倒胃想吐…可是“你不感到那是一个荒谬的时代吗?不为人恶而战栗吗?跟现在的状况比,你不感觉到命运的诡谲莫测吗?”对闪毅从雍望辉那儿学来的这类形而上的提问,她只能是连点几个头,但说实在的,她自己心里头,是冒不出这些个“蘑菇云”来的…反正她就是这么个人,比如说,她一个人出国,她能说点英语,能应付一般的交往,她那英语水平就全凭感觉支撑,她脑子里是一点儿语法知识也没有的,并且她能发出那音,可绝对不能拼写…

 吉虹此刻在想什么?她在埋怨闪毅…虽然人家没有邀请闪毅,但这种电影节,只要你不要对方承担费用,那是完全可以不请自到的…你闪毅不是跟司马山他们合资,搞到周转资金了吗?你怎么到头来还是不陪我?你说你们要在什么期货易上搏一搏,那期货易真够形而上的,你刚给我讲上十来句,我脑仁儿就疼起来了…得得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又跟电视台的宁肯他们打得火热,说是正考虑包下电视里的一个板块,用那带起来的几分钟广告赚钱…你搞你的生意我不管,跟电视台你爱怎合作怎么合作,可那宁肯总随着一个冰,你跟冰说说笑笑倒也罢了,怎么那天当着我说:“冰你为什么不拍电影?你最适合演青春片啦!”瞧冰当时的那个眼神儿!什么叫“最适合”?这“最”字从何谈起?…咦,我这下是不是形而上起来了呢?…

 空姐和空嫂送饮料来了…

 82

 《爷们儿歇菜》的导演把几场戏放在街头实拍,有场戏要采取偷拍的办法,来表现康杰所饰演的那一角逛商场。康杰便提议去漆铁宝卖“美国香甜爆米花”的那个商场偷拍。他觉得能让漆铁宝师傅跟他一起在一部故事片中出现在一个画面中,哪怕将来在银幕上只存在两三秒钟,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儿。

 谁知到了那个商场,一进门的地方倒是有那台爆玉米花的机器,可却是停业的状态。只好拍了些别的场面。事毕,康杰去跟爆玉米花机旁边的卖“和路雪”冰糕的人打听,人家告诉他:“…那漆师傅,他老伴不是去世了吗?…总得办几天丧事儿,他才再能来顾这个买卖吧…”康杰听了大吃一惊。

 这晚他便去那简易楼看望漆师傅。

 他到了那里,径直奔二楼,可是漆师傅住的那个203单元锁着门。他便再到楼下,敲那回接待过他的那位老大妈家的门。门开,仍是那位老大妈着他,他一问,大妈认出了他,叹口气说:“…就是那猪囊虫…虫子愣把大活人给弄死了!…惨啊!…”大妈又告诉他,漆师傅自己和老伴家都没什么亲戚,全靠单位来人和邻居们帮忙,算是办完了丧事。他问:“漆师傅很悲痛吧?他身体怎么样?经得住吗?”大妈犹豫了一下,才说:“他这人…咱们也摸不大透…没见他当着人过眼泪…反正是一件件地把该办的事都办妥了…他这人!按说这丧期里头,心里怎么着先不说,他也那么个岁数了,有的事儿,你就先搁搁吧…他不!…好比说,你那衣服也不怎么脏,干吗那么急赤白脸地非马上下来洗它呢?…哎,人家的事儿,咱也不好说…这不,这几天,他又一个人刷房、拾掇,邻居要帮忙,他也不让帮…一个人一个性情,对不对?…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这倒是,一个人呆家里,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唉!…”

 漆铁宝师傅的洁癖依然如故,对此康杰并不惊讶;可听大妈的描述,漆铁宝对老伴的悲惨去世,似乎显得未免冷血了一些。康杰自从混入了影视圈,又拼命往文化人的层次上够,也懂得了探究人的内心;那么,漆铁宝这样的老管子工,这样一个现在下了岗,跑到一个中档百货商场卖爆米花的“社会填充物”他的内心世界里,究竟都涌动些什么?像他这号人,内心会是丰富的吗?幽深的吗?…而且,归结底,像他这号人的内心,对于这个社会,对于发展着的历史,具有意义吗?值得当作文学艺术的表现对象吗?有哪怕是潜在的美学价值吗?…

 康杰想起了拍摄《栖凤楼》的过程中,祝羽亮侮辱他的那个话;很明显,在祝羽亮那样的人眼里,他康杰不过是一个展示肌和武功的活动道具,并不能算在所谓真正的艺术家的那个范畴里:祝羽亮根本不关心他有没有一个内心世界,那世界是否丰富而幽深,是否并不比任何一位人类公认的优秀艺术家,比如达斯庭·霍夫曼或汤姆·汉克思他们的心灵肤浅、夯…

 被人视而不见,这还算不得多大的悲剧;明明被人看见了,却把你的价值忽略不计…这才是人生中最悲苦的事!

 …康杰脑子里一边转动着这些个思绪,一边跟大妈告辞…

 …他再上楼去碰碰运气;他发现203那扇门底下出了灯光;他很高兴,便敲门;里面半晌才有脚步移过来的声音,并且听见漆师傅在里面问:“谁啊?”那口气倒不一定是不放心,不意味着安全考虑,而是很不情愿开门接待的意思。

 他便大声说:“漆师傅,我是小康!康杰啊!”漆师傅这才把门打开,请他进去。

 屋里灯光暗淡。只有屋顶上吊下来的电线上有一盏电灯,连个最朴素的灯罩都没安;那灯泡估计只有十五支光。在暗淡的灯光下,漆师傅那平板的无表情的脸,映入康杰眼里,仿佛是个冰块,让他顿觉寒冷,并且那冷意一直渗到他的心底。

 康杰便说些致悼的话…

 漆师傅甚至都没让他坐下,就那么站在他对面,跟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听着。康杰不敢再望着漆师傅的脸,眼光便往漆师傅身上移…漆师傅一身中山装依然是极其陈旧却也依然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外衣领子系着风纪扣,里面出洗得雪白的衬衫领子…

 康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漆师傅才从容地对他说:“谢谢您啦!”

 康杰拿眼扫视四周。整个单元里还是那么素朴简单。墙壁和天花板看得出确实是刚刚重新粉刷过一遍…是用最古老的方式,用最便宜的白灰刷的;因为灯光暗淡,所以粉刷的效果在这晚上并不明显,甚至于看上去还使得单元里的氛围更其萧索…

 康杰便把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元人民币拿了出来,他递过去,还没发话,漆师傅便伸出手来坚决地推了回去:“…不用!…你这是干什么?…谢谢你啦!…不用!…用不着!…如今我一个人,更没困难啦!…我够用!…谢谢你!…你收回去!…”

 在手与手的强伸与强推之中,康杰感到漆师傅年岁虽大,那手劲却不见衰退…

 康杰一时只好缩回手,暂且把钱搁回衣兜里。

 “你请坐吧…”漆师傅这才说出这句本该是康杰一进门便应说的话。

 康杰便寻找坐处。他记得有一对单人沙发本是放在门靠墙的地方的…那里却改放了饭桌…漆师傅似乎在把他引向那折叠饭桌边的折叠椅…他的眼光还在惯性移动…于是他发现现在沙发和茶几都移到了那边墙边,正对着相对应的那面墙的那个老式的躺柜;柜上的那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直角遥控彩电视机,显然是新买的…这种俗称“21遥”的彩电在几年前曾是北京一般市民家庭所追求的物品,但如今又已“落伍”已属于许多家庭需加改换的项目了;如今动辄讲究25、29甚至35英寸的大彩电,有的更追求宽银幕格局的、有“画中画”效果的彩电,并有多功能的录放机等匹配,甚至要布置成“家庭影院”…可是康杰深知,以漆师傅的消费习惯,购进这“21遥”已是件石破天惊的事!想必是老伴故去后,他陷入了深重难熬的寂寞,故而痛下决心,购进这样一个“伴侣”来聊慰凄凉…也好也好,漆师傅能如此安排自己的生活,说明他并不是悲观绝望…

 康杰注意到,那台“21遥”电视机正开启着;不知是哪个频道,正播放着一台戏曲晚会节目,画面很丽,只是漆师傅把那声音调得极小,以至刚才康杰都没注意到…康杰不记得漆师傅爱看戏…漆师傅好像只偶尔跟人下盘象棋,别的业余爱好从未发现他有过…

 康杰朝沙发那边望去…他看出来两只漆师傅多年前自己打制的沙发当中,那也是漆师傅自己打制的木头茶几上,搁放着很显眼的一样东西…是个录音机?…啊啊啊…康杰很快恍然大悟——那是骨灰盒!…漆师傅干吗把骨灰盒搁在那么个位置呢?…

 康杰眼光再一扫,就发现茶几两边的沙发的面貌显得很不一样…一边,还是老样子,绷着已经被人的后脊梁磨得发亮的浅褐色人造革;另一边呢,却覆盖着一块很新的大浴巾——这种用大浴巾当做沙发保护层的做法,十多年前在北京市民中颇为流行,但到今天早已被视为“土气”现在的沙发都讲究真皮蒙面,如不是真皮的那就会用精心制作的花雅致的沙发套,或者搁放些色彩和谐的枕——漆师傅在那只沙发上所披蒙的大浴巾是宝蓝色的底子,上头有褐色大老虎的图案,映入康杰的眼里,真把他吓了一跳——实在是“怯”得不能再“怯”!这样的大浴巾倘白送给他,他都不知该往哪儿藏,甚至都会觉得羞于拿出去送人——可是他却可以想见,漆师傅买下它,一定是确实喜欢,并已也一定是下了狠心,才掏的那份钱…

 康杰下意识地朝沙发那边移动…漆师傅好像是很不情愿地在说:“…你坐吧…”他便去坐在了那张没铺大浴巾的沙发上。他发现漆师傅自己并没坐,便又站起来招呼漆师傅:“您也坐呀…”

 漆师傅还是没有坐。

 康杰心下想:难道是他舍不得坐那大浴巾?…漆师傅啊,您的消费、生活习惯,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康杰又往那铺大浴巾的沙发上看,这回他发现沙发上原来还放着东西…啊,是…一双手套…一双——不像是真皮的,大概是人造革的吧——手套…唔,是一双女用的手套,因为套口上有一圈人造…是冬天用的手套,想必里面有毡子之类的御寒层…这?…他不抬眼望着漆师傅…

 漆师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他听见漆师傅在说:“…给她…你嫂子她…买的…她不是在商场外头的停车场管看车吗?…一直戴着自己的大棉手套…暖和那是真暖和…可收费、给人撕票,实在不方便是吧?…就叨唠过…商场柜台里就有这样的手套…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可临到那天出事儿,愣没买…你说这…唉!…她属虎…最爱看个电视…爱看个戏…那黑白的,她看着就高兴…我一直说,等那买爆玉米机的钱一赚回来,就给她买台‘21遥’…谁知她就没等到那一天…我们俩,你是看着我们…怎么着…一块儿的…你…你别…”

 康杰虽是条硬汉子,听到这儿,不知怎么搞的,心尖一震,嗓子一热,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

 康杰觉得,他在此以前所拍的所有片子,包括正在拍的这部号称“刻画老北京人内心世界”的《爷们儿歇菜》,简直都一钱不值!…

 康杰心里翻涌出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是的是的,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真的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因为我在这茶几和沙发前重新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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