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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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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来无心去参加那个Party,但是潘藩告诉他,在那位沙龙女主人那儿,发现有本英文杂志上有篇他的译为了英文的小说;这令他很是吃惊,他问潘藩:是他的哪篇小说?那是本什么杂志?也不知潘藩是故意不说,以引他去参加Party,还是确实说不清,总之,这事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悬念;现在中国也参加了世界版权同盟,签署了“伯尔尼公约”国外翻译他的作品,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并且付他酬金才对啊!怎么他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那边竟连样刊也不寄赠给他!…不过,话虽如此说,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国外翻译这边作家的作品刊载出版,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更不是每个作家都能遇到的情况…有这样的事落在他的身上,还是足他的虚荣心的。于是他答应跟潘藩一起去出席那个Party。

 潘藩买了自己的私家车,虽比不上闪毅、矫捷一类的富商,买不起豪华进口车,但在演艺圈中,潘藩所买的是金属漆的桑塔那,也算“出手不凡”了。潘藩并没有认真在驾校参加过培训,但凭借其知名度,以及灵气和勇气,竟通过了路考,拿到了驾驶证。潘藩的宗旨是“在驾驶过程中学驾驶”所以买了车后有事无事总爱开着车满街跑,又特别喜欢为朋友人们“热情服务”

 他上了潘藩的车以后,才意识到整个儿仿佛是在参加某部警匪片的特技表演;潘藩要么在几乎就要撞到前面车尾的情况下才紧急刹车,要么红灯早变绿灯,却又愣发动不起来,差点让后头的车撞到自己的车尾…车子上了二环路,潘藩把车开得飞快,扭头跟他谈笑风生,还净拣些前些天险出车祸的事来说,吓得他直攥拳头猛冒冷汗…

 总算平安到达亚运村。在一栋塔楼门前停稳。下车后潘藩笑嘻嘻跟他说:“…多玩玩!…晚点儿不要紧!反正咱们有车!我把你送回去!…”他心里说:谢谢,领教啦!就是出来没了公共汽车也叫不到出租,那我宁愿腿儿着回去,也再不能接受您的“热情服务”了!

 去乘电梯时,他又一次问:“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潘藩跟他说过,他总记不准。潘藩再次告诉他:“大家都管她叫‘斯窝——斯艺’!”

 这听来实在古怪。他便问:“中文怎么写?”

 潘藩说:“很容易…第一个字,是沙漠的沙,加草字头;第二个字是东西南北的西,也加草字头…莎茜嘛!”

 他想了想,便说:“哎呀,这两个字,各有两种读音啊!如果写出来让我念,那指不定念成什么呢!…”

 在电梯里,他就想:“莎”字,可以读成“缩”(“莎草”的“莎”),也可以读成“沙”(“莎士比亚”的“莎”);“茜”字可以读成“欠”(“茜草”的“茜”),也可以读成“西”(西洋女人名字“西茜”的“茜”)…这样“莎茜”两个字,便可以有下列数种读法:沙西、缩西、沙欠、缩欠…想到这儿,他不笑了。

 事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推敲并不好笑。这里面似乎浓缩着莎茜这位女士特有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二十年前是决不允许存在于这座都会中的…

 在对讲器里报明了身份后,门开了,他随潘藩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若干先到的来客…潘藩给他介绍女主人,那女主人莎茜猛一看大出他的意料,并非“徐娘”而显得出奇的年轻,完全是美国式的家常打扮,也就是说,那休闲服简单到极点,上身就是一件尖下摆的浅蓝色磨砂牛仔衬衫,领口下一连两个衣扣都没系;下身就是一条洗得已经出些经纬线的深蓝色牛仔…头发样式完全像个中学生——短发在耳后扎成两个抓鬏…除此而外看不出一点装饰物…

 女主人的穿着虽然简朴若此,但那住宅里面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完全是美国纽约高档公寓大楼里那样的气派!

 如今北京不少居民也很舍得在住宅装修上下功夫,甚至极尽豪华铺张之能事,但一是居室的空间感很难达到朗阔,二是终不免在模仿“西洋景”上暴出酸气土气。莎茜女士这儿呢?首先,她的空间大。她是把这座高楼的第十五层整个儿买了下来,将六套单元打通,拆除了所有的承重墙,进行了一番地道纽约式的装修。她用来当作Party主要活动区的客厅近八十平方米,地面是极光润的人字形地板,上面铺放着极精美的波斯地毯;由不同风格但总体望去又和谐的沙发与座椅分割为大、中、小几个谈话区;在这客厅的尽头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墙面保持素白,上面恰到好处地悬挂着几幅大型的抽象派油画;顶棚竟也一派素白,不搞繁琐的吊顶装饰和吊灯;整个大客厅的光亮全由若干落地式朝上放光的黑色灯具,以及沙发旁台座上的大型台灯提供;点缀其中的是若干大型的盆栽观叶植物:凤尾竹、散尾葵、巴西木、大叶绿萝、朱蕉…所有窗户一律改成当中没有隔栅的铝合金边框的整体大玻璃窗,此时将帆布型百叶帘一律收缩在一侧,充分展示出这京城入夜后璀璨的万家灯火…

 女主人跟潘落和他打完招呼后,便消失在来客中。他感觉出,虽然潘藩把他介绍得很清楚,但女主人显然此前并没有听说过他,没有表示出一般礼貌以外的附加情绪,这多少令他有些扫兴…他本以为进来后便会被女主人哪怕是稍微单独招待一会儿,他也就可以问问那本英文杂志的事儿…没想到这个Party是地道美国式的,尤其是地道纽约式的;你进来以后一切自便,如果你谁也不理,那也行,你可以或在一旁沉思默想,或在主人开放的区域里游来逛去…如果你想跟谁对话,那你就走过去自我介绍;人家来找你,你可礼貌几句便走开;你找人家,人家若是跟你礼貌几句便离去了,你也不用介意…人们随意组合交谈,可坐可站;似乎乐于站着聊天的更多些,尤其是站在那三角钢琴和大玻璃窗边…也没有人来特意招待你,劝你吃喝;喝什么吃什么也都完全是自助式…

 潘藩先带他游逛。原来还有另一个中等大小的客厅,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那里面全是中式古典家具与摆设。潘藩指给他看,哪几样桌椅是真正的明代家具,如何的价值连城;哪一些是晚清和民国初年的;还有哪些不过是仿古的当代制品——但所用的红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那间客厅的墙面、顶棚就都装修成很复杂的中国风格,墙上有若干多宝格,每一格都摆放着些文物和工艺品;顶棚上吊下些非常雅致的宫灯…有一面墙上挂满京剧脸谱、滩戏面具以及中国少数民族的各式面雕;有一面墙上把一袭清朝妇女的衣裙撑开挂在那里,是充当壁毯的意思;另两面墙上则挂着些水墨画和书法作品;地板上满铺着中国手织纯羊毯;在中式书案边还有落地青花大瓷缸,里面着若干卷画轴…整个客厅用大型的螺钿镶嵌出的《汉宫秋》画屏间隔为两个区域…总体而言,布置显得有些堆砌,色彩也过分强烈琐碎…有几位客人坐在太师椅上说话,显然并不是为了舒适而仅只是出于有趣;有几位和他跟潘藩一样,走动着参观…确实大有细观静赏的必要,有的古瓷和紫砂壶一望而知是精品;但也有若干令他感到观之不快的收藏品,比如象牙雕的鸦片烟、缎面已然陈旧的三寸金莲、花纹精致的铜水烟壶、黄包车以及拖长辫子的黄包车夫的模型…

 此外还有两个较小的客厅。一个里面挂着若干当代中国民间画家所制作的“政治波普画”和“玩世现实主义”作品;比如一幅用极写实的笔法画着伟大领袖在检阅“红卫兵”而所有对领袖欢呼的“红卫兵”手里挥动的,本应是“小红书”画家却都给置换成了“可口可乐”易拉罐…还有一幅画着几个青年人在喝“扎啤”可是他们个个都成了三头六臂的样子…;另一个小客厅里面却保持着完全没有装修的糙状态,一些工业用的电缆轴,大的竖放着当桌子,小的竖放着当凳子;屋顶上有几个灯,布出诡异的光影;相对而言,这里倒更是一个可以促膝谈心的地方…

 潘藩又将他引回到大客厅旁边的餐厅里,那是餐厅和厨房一体化的敞开式结构;厨房设备是极端地现代化;可是长餐桌上所摆放出的Party饮食,却又极为简单——只有一大钵用土豆、胡萝卜、豌豆、苹果制作的拉;一大食盘夹着火腿、吉士、西红柿的三明治;一大盘从自选商场买来直接倒进去的炸土豆片;然后就是若干大瓶的可乐、雪碧和矿泉水;食具则都是一次使用的纸盘纸杯塑料叉;再就放着几摞餐巾纸…潘藩解释说:“很多人都是开私家车来的,所以不提供酒…”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为了省钱。在吃上节省是美国人的习,纽约人更是如此。

 他饿了,便自己动手,拿了些东西开始吃喝起来。一时也顾不得跟别的人互相认识,他把潘藩引到那间用工业电缆轴当凳子的客厅,两个人坐在一处边吃边聊。反正主人不在跟前,到处人声杂沓,估计别人也不会来注意他们聊些什么,他便进一步打听起这主人的来历。

 他先感叹道:“哎呀…我不能算孤陋寡闻的人了,可我也还是头一回到这么个人家来…她怎么这么有钱?这个莎茜…”

 潘藩笑道:“你以为这就算北京城里最有钱的人了吗?…她这不也还是跟好多家共住在一栋楼里嘛!…她这实在也还算不得什么!…真正有钱的,那是至少要一家一栋楼,有自己的私家花园的…下回我带你去一个那样的人家!…不过,我觉得她这儿有品味的…至少是颇有‮趣情‬嘛!比如这间屋…”

 他便问:“你上回告诉我,她是从美国回来,买下的这层楼…她好像年纪不大嘛…她怎么在美国发了这么大的财?…”

 潘藩说:“…我虽然来玩过好几次了,可从没听她自己透过她的‘前史’…我也不能直接问她,对不?…来这儿的人,大都跟我一样,是辗转介绍而来的…我也跟你一样,跟引我来的人打听过…实际上来这儿的人,出了门也常互相拼凑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大体而言,她原是一个越剧演员…唱过《孟丽君》什么的…十来年前嫁了个美国商人,跟那人去了美国,住在纽约…后来好像是,她那丈夫,在车祸国丧生了,她因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她美国丈夫是个东方、中国、越剧…听到这儿,你大概觉得也没什么稀奇…可据说她弟弟在美国开着很大的公司…是一家中国公司!…她的舅妈有一天在这儿过一面…据说是个局级干部,而她舅舅据说级别还要高…十来年前,中国人要跟外国人结婚,这边的手续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可来这儿的人也有别的说法…祝羽亮就跟我说过:她哪儿有什么背景!她父母都是一般的小市民!那些个什么叔叔舅舅婶子舅妈,还有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她去了美国,特别是有了钱以后,才陆陆续续有的…反正,她就是她:莎茜!…”

 他问:“莎茜是她的名字吧,那么,她姓什么呢?我说的是她的中国姓…”

 潘藩说:“好像是姓唐,可是又听有人叫她莎茜·汤…她那死去的丈夫可能姓汤姆…Tom…”

 他笑了:“本来‘莎茜’这俩字就能有四种读法,如果再加上她的姓…又可以是唐又可以是汤,那就该有…多少种读法了?唐缩西,唐沙欠,汤缩欠,场沙西…哎呀呀,真是太有趣了!…”他便又问:“那她现在算哪国人呢?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潘藩说:“当然是个美国人啦!…不过…前几天有个杂志上有篇好长的文章,写她如何向家乡捐款,用来修复一个什么古迹,称她为爱国华侨…”

 他说:“华侨?中国人,住在外国,才能称为华侨啊…她现在不应该算是个美侨吗?…”

 潘藩笑说:“现在谁还对这些个称呼较真?…你问她究竟算个什么身份?说实在的,恐怕她自己也闹不清呢!…她肯定已入了美国籍,户口在美国;可是她常住北京;当然她经常飞来飞去,国内国外,但是我的印象,起码我认识她这二年,她呆在北京、住在这个宅子里的时间还是最多的人…她原来北京也没户口…她好像在家乡开了个服装公司,还有美容院什么的,可据我所知她在北京还没投资设点…她说她喜欢北京,喜欢这儿的文化氛围!…她几乎每个周末,至少每个月,要在这儿开Party,每次除了客,也总会出现新客…”

 他说:“广朋友啊…三教九…”

 潘藩纠正说:“NO!她这儿可并不是三教九什么人都容纳…她这儿基本上是个热衷西方文化的中国人圈子…而且这儿不搞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堂,这儿标榜高雅,一切以西方本季,甚至本周的时髦文化为谈资…比如今天,就有个大的话题…一会儿我们将集中到她这儿的视听间里,共同观赏本季巴黎歌剧院新排的《俄迪浦斯王》,那是她一位朋友昨天刚从巴黎带来的光盘,这光盘据说前天才首次在巴黎出售,并且是限量发售…据说这回的演出是人偶同台,就是活人和大木偶一起在台上演出…一会儿看吧!…”

 他感叹道:“北京已经有这样的社群了吗?如此高雅的西方文化鉴赏圈!…这岂不是真地在进行‘文化殖民主义’的渗透了吗?…”

 潘藩笑道:“你这人!动不动上纲上线干什么?…这总比挤在一个臭烘烘的屋子里看西方‘片’、‘黄带’强吧?也比那种唱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的卡拉OK更有意思对不?…”

 他也笑了:“我是在代卢仙娣上纲上线啊!…她是常客吧?这个‘万国通宝’!她岂能放过这块肥!…”

 潘藩说:“她呀,我还真没带她来过…什么‘万国通宝’,现在谁能‘万国’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北京这地方,如今是楼外有楼、池外有池啊!…卢仙娣她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莎茜和这儿的Party…我想莎茜对她这种人也不会感兴趣…莎茜说过,她的沙龙只向创造者开放,她能开花结果的树木,而不喜欢寄生在树木身上、靠树木血生活的木耳!…哈…”他便问:“那么,来这儿的‘树木’你大半都认识啦?”

 潘藩说:“认识不少…有民间画家,他们的画一般并不出现在公开的展览会、画廊或拍卖会上,而是通过这种沙龙,寻找知音和收藏者,也就是给予他们资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尔收藏一些,也介绍给其他外国人一些…还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诗人,他们大都自称‘后朦胧诗人’,偶尔也在有人赞助的情况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书’的方式,印一点诗集出来,卖是卖不出几本的,他们主要是拿来送人…还有就是搞作曲的、美声唱法的歌唱者,搞器乐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脚舞的都有…演话剧的,演电影的…对了,祝羽亮来过这儿…像你这样的写小说的,也有;不过我遇上的都很年轻,他们谈吐间一般都根本不会提到你这种人,他们公开发表作品不多,可是给人的印象却很高产…对了,这个沙龙有个自然形成的特点,就是不谈政治…”

 他说:“莫谈国事…”

 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气为然:“…并没有人出来止,我也从没听莎茜这么要求过…是来这儿的人确实对政治不感兴趣…也许他们的创作里难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渗入,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潜意识里的产物…不是故意的!…”

 他说:“隔壁的那画儿…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画风吗?‘玩世现实主义’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隐喻来吧?”

 潘藩说:“我认识那两个画家,我觉得他们对现实政治并不感兴趣…他们根本不懂政治!…当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这真是个怪地方…”

 潘藩便说:“…走,转一转,我给你介绍几个有趣的人…”

 他便随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里,这才发现还有大一间屋是专门的健身房,里面排列着不下七、八种的健身器材,敞着门,显然是“对外开放”的;但跟着就发现那边有两扇门是紧闭的,那里面想必是这宅子的“非开放区”了…这时人们陆续往那边的视听间里走去,他们便也随往…

 那个视听间令他叹为观止。整套最高档的视听器材;光是放音设备就有很多种,有前置音箱、后置音箱、悬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回环立体声音箱…那放像的屏幕极大,他都估计不出那尺寸来…

 人们开始纷纷落座在室中的转角沙发椅上…

 这时女主人走过来特意招呼他,他说:“你这儿真!”

 女主人笑得很泼洒,说:“…你那篇小说有意思!不过结尾我不喜欢!…”

 他这才想起所为何来。潘藩替他说:“…他想借那本杂志看看…”

 女主人对他说:“你可以去钢琴边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潘藩便陪他回到那个大客厅,三角钢琴边有个放乐谱和杂志的带万向轮的不锈钢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杂志…那是一本英国出版的《ENLOVNTER》杂志,他曾听人说起过,该杂志专门译载非英语的文学作品…原来所译的是他五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细看期数,是头年出版的,那时我国尚未加入世界版权组织…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该杂志该期介绍了十多个非英语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头条,后面的作者简介也还客观准确…奇怪的是这样一本旧杂志怎么会被莎茜找出来翻看,并扔在了这里?

 …那边视听间传出来巴黎歌剧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声音浑厚雄奇…

 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直起,朝窗外望去。马路上一边是相衔的汽车白色前灯,一边是相追的红色汽车尾灯,红白两条光影逆向扯动着;座座高楼的灯光窗影犹如凝固的焰火,其间有霓虹灯在闪烁扫描,有灯将整栋建筑物赫然凸现…

 他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这座大都会,在这同一时空中,还存在着林奇,存在着“老豹”存在着纪保安和他的以及父亲,存在着王师傅…这些不同的存在,现在又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他痴痴地倚窗凝望。万丈红尘,泱泱众生;明,相;谁主浮沉?期盼无涯…

 84

 城里平房小院的那间书房没法使用了。天气越来越冷,他不愿费事生火炉,但不费事的电取暖器又并不能使整个屋子升温。于是他决定回到城郊的单元楼里去。

 他本想把已写好的一些手稿带过去,可是临到出门时又决然放弃。整个夏、秋他可谓一事无成。他所写的那个开头,似乎积蓄着好强劲的动势,仿佛往下一泻,便可望形成一座壮观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终没有形成…为什么?因为他总是刚刚写到这里,心灵便忽然受到那里的刺,于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体困境而转移…

 没有办法。这由他固有的气质使然。

 固有的?为什么说是固有的?

 难道说,是一种宿命?从父亲的子与母亲的卵子相结合,从胚胎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开始,也就是说,从遗传基因的呈现开始,个体生命的某些特,不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的东西,便开始定向发展?

 个体生命的早期心发展,固然不能视为一种宿命,但是每个人童年生活环境及所被动遭逢的烙塑,又岂是能自我选择、主动逭逃的?

 这样,当每一个体生命以成的身躯和定型的性格气质、心理结构、思维定势、情感取向…走入社会时,他的人是不是已然不可改变?

 对于每一个体生命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单独存在,他必得与另外的人,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自我与他人,永远构成着一对矛盾。宗教,社会革命,都是因为要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而出现的。宗教往往强调为他人牺牲自己,大体而言是试图用爱来弥合人际冲突。革命则往往强调对人的改造,希望最后每一个体生命虽形态可以多样,但就人而言则能达于一个统一的标准,当然是极其美好的标准;为此革命不惜使用强制手段。但令人惆怅的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宗教能使全人类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个哪怕是在许多方面获得相当成绩的革命,能以宣告它对人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悲怆感。为全人类。为多种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怀。为多次以崇高的理想召唤过无数志士的社会革命…

 …他什么手稿也没从那个平房小屋里带出来。他走出胡同,来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无当的思绪里,忘记了招手叫出租车;他就那么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

 寒风吹过来,他拉紧呢绒法兰西帽的帽檐,竖起羽绒服的领子,把手到衣兜里,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他那大而无当,然而却贯通于他满腔热血的那个思绪…

 是的,他需要重新开笔。他必须孜孜以求,来探索这个大而…(是无当?)…的问题吗?…

 …他承认,不用去解剖比如说韩菊、司马山、印德钧、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为例,在某种大的生存环境里,在某些个体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态情势中,甚至在带威慑、强制的压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组合,或许,不,不是或许,而是几乎一定会: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藏、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则得以释放、活跃、浓酽、升华…这便是得到改造了吗?个体生命便融入到群体中不再有轩轾了吗?…但为什么,一旦那外在的环境发生变化,一旦个体生命有可能与外在因素抗争,特别是在威慑、强制的压力消失后,那个体生命的人组合,便往往复归原貌呢?…人,究竟是可改造的,还是到头来并不能重塑的呢?…

 …他对所写出的东西,不能满意。怎么只写出了状态,而不能深入到那内里?什么是内里?心理活动?不仅写出人物的逻辑思维,还写出人物的形象思维;又不仅写出人物的理性,还写出他那非理性的意识动;这便算写出了心灵?…然而心灵依然并不等于人;比如说《石头记》里的林黛玉,她的心灵不消说是美的,然而,她的人呢?…需要研究的还有,《石头记》往往并不是依赖直接的心理描写,更缺乏直指灵魂的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状态的描摹,甚至仅是白描,怎么竟也能使我们为人的揭橥与拷问而战栗呢?…如何才能运用方块字的诸种奇妙组合,使现代中国人在阅读中,能为自己和他人的人而产生出哪怕些微的颤抖呢?…

 一股强劲的冷风扑了过来,钻进他衣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这也使他联想到那涌动在每一个体生命深处(究竟在哪儿?)的人,具有与这冷风同样的无孔不入的执拗与锋利…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撞,穷追其源,最后的底牌,恐怕还是人的搏击!…

 …他到马路边,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他回到他那郊区的住所。他的邮箱爆满。他把满抱的邮件抱上楼,用钥匙打开他家的单元门…他发现还有一封信是从门到他家的…

 …他坐到沙发上…他首先看那封从门进来的信;信没有封口;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内容很简单:“芳邻:我家将于近开始重新装修,届时将不可避免会发出种种噪音,这会给您的生活带来一定的干扰,先此深致歉意!当然我家会尽量…”他没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张信纸飘落到了地面…

 …怎么又要装修?在他记忆里,这家人已然装修过…至少两回了;偶尔进去过,已似星级宾馆的景象…怎么还要“更上一层楼”?非要达于“总统套房”水平才心满意足吗?…

 …猛地有冲击钻钻孔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坐在那儿,任全身在噪音中酥暖和过来…

 …他想,我将重新开笔!我将再次从…从什么地方写起?…我曾写到过什么?在那未曾带过来的手稿上?…

 …这时,那家人停止了使用冲击钻;然而又开始锤击起什么地方来…

 他听到一种遥远而又紧迫、熟悉而又陌生的连续声响——

 砰!砰砰!砰砰砰砰!1996年2月8写完于安定门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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