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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这年初,雷纯转出林,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晴空下黛的高楼。着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很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可是雷纯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她要报仇。她要杀掉正在里面沉疴不起的人。那是苏梦枕。那是杀死她父亲而她差一点便嫁了给他的苏梦枕。

 雷纯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已没有了弦。

 “柔儿还不肯回来吗?”

 “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曾经请过三个人去把她叫回来,去年底她回来了一次,整个人都变了模样,郁郁寡、无打采的样子,过了年后,又嚷着要到京城去了。她娘说好说歹,我也不要管她的了。”

 “当她下小寒山,我以为她是回来探你们了,没想到…她要真是到京城里探梦枕也罢,只是,苏梦枕这个孩子野心大、志气高,早已卷入京城或明或暗的势力里,斗得水深火热,柔儿她入世未深,初涉繁华,加上京城风起云涌、尔虞我诈,怕只怕她受了欺,也不敢作声。”

 “是她自己不争气、不受教,怪不得人!师太不必为她忧心,这孩子,有这个福命嘛!多历练也好,要是没有…光护着她也不行。”

 “倒是令高徒苏梦枕的武功谋略,为不世英才,只要他对柔儿有几分照应,相信在京城里没多少人敢不赏他个面子。”

 “梦枕这孩子武功确高,且富机心,他天生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派,不过,说是我调教出来的,那是老尼厚脸皮挣出来的话。他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自成一家,可能因他自幼体质羸弱之故吧,反而把他生命的潜力发出来,刀法凄而诡异,快而凌厉,已经远超过贫尼的‘红袖刀法’了。”

 “那是名师出高徒,可喜可贺。”

 “大人见笑了。贫尼这番话是要为自身罪。”

 “贫尼教出他这样的徒弟来,掀起腥风血雨,只怕纵虎容易擒虎难,贫尼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呢!”

 “神尼言重。苏梦枕虽然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京城里非官方势力的头领,但实际上是主持正义,锄强扶弱,对部属管制极严,决未为非作歹,恃势妄为;而且,他的势力所以能逐渐壮大,也是经朝廷默许的。金兵入侵,战局渐危,朝廷主战派正需要各方豪杰的支助,苏梦枕正是为抗外敌、广结豪杰,共赴危艰,这一点则是可敬可佩的。所以他与‘六分半堂’的一战,看来只是京城里两大在野势力的此消彼长、对抗对垒,实则是主战派与议和派的决战。而今国家积弱,大好江山,奉手让人,主和者贪恋富贵,只图一时偷安,苏公子的作为,发聋振聩,仍不愧为侠义中人。”

 “难得大人这般夸许劣徒。梦枕生好强拗执,杀太烈,别的没有,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他倒是一丝不苟的。谁都知道京城里,‘天七圣’是主降派,根本与外贼声息相通、朋比为。‘六分半堂’只是主和息战,怕战祸会致使偷安之局尚不可保。唯‘金风细雨楼’是主张抛头颅、洒热血、共赴国难,退逐外敌。说来,前十几年,京城还是‘天七圣’的天下,而今,人事变幻,倏忽莫测,一至于斯。”

 “说来令徒苏梦枕,实在是个人杰,连雷损这样的枭雄,都丧在他的手下。昔年,‘天七圣’独步京师,谁人不怕?谁能无畏?‘六分半堂’虽勉强能与之抗衡,但也仅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能。当年‘六分半堂’堂主雷震雷,特别重用两大爱将,一个是雷阵雨,一个便是雷损。雷阵雨不甘于百多年来一直是‘蜀中唐门’利用雷家火器炸药的威力,制造成独步天下的暗器,他反过来挟持了唐门高手,为雷家子弟的火药倍增功效;雷损则认为雷家太注重指法与内劲,耽于火器及古法,他觉得雷家应该要开拓视野、扩展门户,所以痛下苦功,修习‘快慢九字诀’,为雷门武功注入新的元气,他为了苦修得成,虽断三指,而仍持志不懈,终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技法淋漓尽致地发挥无遗…这两人对‘六分半堂’和雷门,都可谓功不可没。”

 “可是,到后来,雷损却借刀杀人,使雷阵雨和‘天七圣’的关七相斗。结果,雷阵雨险成废人,关七也几成白痴,雷损却以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娶了关七的亲妹子关昭弟为,‘六分半堂’与‘天七圣’的势力联合,陡然壮大,雷损成为真正的领袖,他又先死雷震雷,再走关昭弟,此外又与雷震雷的独生女儿雷媚暗通款曲,都可谓是‘无毒不丈夫’了。”

 “由于他太过狠毒,结果才致应了劫,不然,以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伺机而动,时机未至,隐忍潜伏,这种人最难拔他的、掀他的底!他斗倒了雷阵雨,斗垮了关七,斗死了雷震雷,俟这些障碍都一一清除掉时,‘金风细雨楼’的老楼主苏遮幕已殁,高徒苏梦枕主掌大局,把‘金风细雨楼’搅得天风海雨、气势人,反而把‘六分半堂’比了下去。雷损居然还可以一直哑忍,暗中部署,表面上全面挨打,似无还手之力。苏梦枕将计就计,借势造势,步步进,要与‘六分半堂’速决胜负。雷损似胆小怕事,一味退让,其实却在约战前夕暗地里发动攻击,却为苏梦枕所悉,提前发兵,直‘六分半堂’…”

 “但这也不过是雷损意料中的事。”

 “便是。于是雷损当苏梦枕的面前,演出一幕‘被杀身亡’,他要自己的心腹亲信狄飞惊在背后暗算他,然后他跃入别人仅以为他收藏暗器和高手的棺椁中,爆炸而殁。其实,与此同时,他即潜入地底隧道中,俟敌人疏神之际、庆功宴之时,连同‘六分半堂’一等好手,全面突袭,可惜的是…”

 “可惜功亏一篑。他做过的孽,报应循环。原来雷媚就是苏梦枕座下‘四大神煞’之首郭东神,在紧急关头,一剑刺杀了他。”

 “这次雷损是真的死了。”

 “可是‘六分半堂’并没有垮。”

 “这便是雷损精明之处,也是他从大局着眼的地方。他留下了大堂主狄飞惊,留守大本营,自身虽死,但狄飞惊仍然可以伙众维持‘六分半堂’的局面,卧薪尝胆、歃血为誓,要替雷损报仇!”

 “万事留后路,这是雷损最了不起的优点!”

 “古语有云,斩草不除,春风吹又生,却也是雷损的致命伤,否则,雷媚也不致要杀他报仇了。”

 “不过,雷损还是用对了一个人。”

 “是不是狄飞惊?”

 “对!这人虽然年轻,但城府过人,而且对雷损绝对忠心。雷损死后,人人都以为他会率领‘六分半堂’大举报复,岂料他按兵不动,高深莫测。人人都知道他矢志报仇,但谁都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复仇。已经一年了,有段时间,京城里传来苏梦枕断腿的消息,而且证实了确有其事,狄飞惊依然不为所动,后来武林中又盛传苏梦枕体力不济、病发危殆的消息,狄飞惊仍然毫无动静。谁也看不清楚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许在等。”

 “等?”

 “等好机会,更好的机会。”

 “但一般武林中人总以为: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也许他在观察──想当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狄飞惊到底会不会武功,大多数人还以为他颈骨折断,直至苏梦枕派了雷滚和林哥哥去杀他,才弄清楚了,他的武功高不可测。”

 “那一次杀──也杀出了狄飞惊最近收揽的两名强助,方恨少与‘天衣有’,听说‘天衣有’还是你派过去的,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是。‘天衣有’,本非池中物,他向我请缨要赴京城觅回柔儿,我就知道留他不住。我总共派过三个人赴京,一个是‘七大寇’里的唐宝牛,也是一去不返。只有舍弟温文,总算是把那不听话的女儿抓回来了,但回到家来仍是不听话,三魂去了七魄似的,想来让她继续在江湖上闯闯世面、见见世相也好,也只好由得她了。”

 “这事也忧心不得,所幸令爱相貌清奇,自有慧福,当不致生大险。大人刚才提到过狄飞惊以静制动,暗中观察──是不是指他正注意着苏梦枕和结义兄弟白愁飞、王小石间的离离合合呢?”

 “对于这点,我的看法是:苏梦枕幸运,他在与雷损决战之前,先行遇上这两个有本领的年轻人:白愁飞和王小石。如此一来,占尽优势。如今狄飞惊想要打倒苏梦枕,首先得先拆散掉他们的关系。且看自从苏梦枕残废后,多把事务予杨无、白愁飞、郭东神、王小石等人。王小石对帮会波谲云诡的斗争,不甚热衷,志不在此;而白愁飞又显得过分热心,事事雷厉风行,使得‘金风细雨楼’处于一种锐进但并不平衡、团结但并不和谐的状态里。狄飞惊何等聪明,他自然要静观其变。”

 “贫尼倒觉得遇上王小石与劣徒苏梦枕,不是幸与不幸的问题,而是个性使然。雷损一向狡猾多疑,除狄飞惊之外,不肯轻易信人,所以也不容易用得了能人;苏梦枕一向不怀疑自己的兄弟,所以他在跨海飞天之役里,为自己部下莫北神所暗算,但亦为自己亲信郭东神所救,这是因果,各凭修为。”

 “神尼所言甚是。这样着来,‘六分半堂’至恨的,要剪除的对象,首要的当然是苏梦枕,但对窝里反的雷媚,自然也恨之入骨了。只怕这是‘六分半堂’志在必杀的两个人。”

 “这还不打紧,只是,近来朝廷主和之风大盛,这样一来,京城里的局面恐怕又要变易,迁都之势,恐已成定局。”

 “唉!我们才在战阵报捷,理应把金兵赶回老家去,怎奈朝廷里有的是贪生怕死的人,把好不容易才挣得的大好河山,又得要双手奉送了。果是这样…我少不得也要…冒死进谏了。”

 “大人为国犯难,为民请命,贫尼自是深佩,只是国事积弱难返,主政之士罔视百姓疾苦,大局诚难力挽。听说城里有句歌谣:大哥二哥三哥,换换位子坐坐坐,天下又要一锅。听说连城里的方小侯爷、龙八太爷、朱刑总、蔡相爷也都想掺一手,连同‘天下第七’这种棘手人物也潜伏京城,听说‘天’关七更要卷土重来…天下从此多事了。令爱留在京城,实非安全之计。”

 “这样说来,我实在应该再请文弟去一趟,把那不像话的东西绑回来。”

 “贫尼只怕也得要到一趟京城,看那些不长进的家伙闹成怎么一个模样儿。”

 “难得神尼虽入空门,仍关心黎民疾苦,持剑为道,正是普济众生,解众生厄之菩萨心肠也。”

 “这却不敢当,只是尘缘未尽,道行仍觉有不足之处,虽说四大皆空,总有些事仍系怀在心而已。却教大人见笑了。”

 这年末,古洛城里,小寒山“红袖神尼”竟千里迢迢拜会温晚温嵩,说出了这一番话。

 那时候,正是朝政非,国事蜩螗,大军境,民不聊生。凡有志之士,不论朝野,均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能,图力挽狂澜,唯天子臣互为勾结,培克聚敛、奢侈糜、庸驽无能、荒糜误国,局面不可为矣。

 这年初冬,雷纯乘轿过东六北大街,遥见“金风细雨楼”矗立在霾的苍穹下,那么巍然沉毅,又那么不可一世──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坍倒下来呢?变成泥,变成灰,变成尘。

 雷纯望见一天比一天深寒的天气。

 自己葱般细长,但比雪犹白的手。

 仿佛还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

 遇雪尤清,经霜更

 ──苏梦枕的痛,是严冬还是早

 这个曾经是她深念过的人,只能病,但不可以死,因为她要杀他,亲手杀死他。

 从“金风细雨楼”到皇宫的路上必经小戒亭。此时正是初冬。晚来天雪,寒风刮得脖子往颈里直缩。

 小戒亭的景致也一片消残,亭外小桥,桥下水潺潺,再过不多时,水也要冰封了吧!

 忽然蹄声起,苏梦枕的车马队,在这暮未暮落未落的时候,自三十六坊匆匆赶返“金风细雨楼”

 自从“金风细雨楼”大败“六分半堂”雷损被当场格杀于红楼跨海飞天堂内之后,狄飞惊仍主掌“六分半堂”大局,誓与“金风细雨楼”周旋到底,但京城大势为“金风细雨楼”所掌握“六分半堂”仍处于劣势。

 不过,时局转易,变生不测,金风细雨楼一向主张秣马厉兵,力抗金兵,唯蔡京再度封相,主和之势大炽“金风细雨楼”反而失去了朝廷的认可,但又不肯就范、妥协。飞龙在天,难免就进退两难、刚而易折。“金风细雨楼”也有山雨来风满楼的窒息感觉。

 冬天才刚刚开始。

 雪犹未降,街头寒意没有尽头。

 ──人生有没有尽头?

 “金风细雨楼”上上下下,都怕苏楼主梦枕公子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自绿楼上、会议中、轿子里、马车内等等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方,都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如同渐近的北风,一声声摧人肝肠。

 ──近几个月来,苏梦枕的病情显然更严重了。

 自从苏梦枕断腿以后,白愁飞和杨无在“金风细雨楼”的身份,是愈来愈重要了。

 时迁势移,苏梦枕的病,仍依靠树大夫不可;可是御医树大夫,已不能擅自离宫,苏梦枕只好移樽就教。

 是故,苏梦枕赴皇宫的次数越多,越是表示他的病情转剧。

 只不过,今天苏梦枕的咳嗽声,似乎少了很多──是咳嗽已经治好,还是连咳嗽的力气也耗尽了?“吉祥如意”心里头都这样想。

 “吉祥如意”不是一句贺词,也不是一句成语,甚至不是一句话。

 而是人名。

 四个人的名字。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诡丽八尺门”里的高手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意意。

 这是“金风细雨楼”里新进的四大高手的名字。因为图个吉利,这四个人名里的一个字串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这四名高手,都年轻、能干,有独特而且独一无二的武功,而且忠心耿耿,在“金风细雨楼”里表现出色,越渐得力。

 朱如是和欧意意都是白愁飞引进的高手,祥哥儿是王小石的好友,利小吉则是杨无特别推介的人。他们都获得苏梦枕的重用。

 这四个人,随侍苏梦枕的出入,在这风雪将临的时节里,只听马车篷里的病人,没有了咳嗽声,心里到底是喜是愁?

 这是一部驷驾栈车,绢帔篷革,雕龙绘凤,华贵夺。不管车轭、衡、辕、輗、轸、毂、辐,都漆金镶银,灿丽非凡。

 役车者有两人,一是祥哥儿,一是朱如是;利小吉和欧意意则在左右篷杆旁,各贴车旁而立。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佩长剑,二人手执长戟,后有三骑殿随,都是佩弓、手执大刀的壮汉。

 这些人,都是“金风细雨楼”新一代的好手。

 “人说雷损有九条命,死了又能翻身,但他终究还是死在苏梦枕的布置下,”京城中在朝廷里江湖上身份同样神秘而尊贵的方应看曾这样笑谓“只有苏梦枕是杀不死的。除非是他自己想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杀得了杀不了是一回事。

 但总是有人要杀苏梦枕。

 马队正要渡河过桥“哎哟”一声,一个老迈蹒跚的老公公,掉进了河里。

 那河水掺和了上游的厚冰块,在北风送寒里更是冷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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