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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战友这个人——大王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还说不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那样的人,一个字,浅。而战友他,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谜,而且不是一般的谜。什么“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看不见”;什么“花隔子,红帐子,里头睡了新娘子”一猜一个准,差不多是要张口告诉你了。战友这个谜,是个字谜,谜面是——某人死,刘邦笑;某人死,刘备哭——打一个字,你们试着猜猜。

 战友这个人——大王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还说不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那样的人,一个字,浅。而战友他,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谜,而且不是一般的谜。什么“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看不见”;什么“花隔子,红帐子,里头睡了新娘子”一猜一个准,差不多是要张口告诉你了。战友这个谜,是个字谜,谜面是——某人死,刘邦笑;某人死,刘备哭——打一个字,你们试着猜猜。三个人全都茫然不知所向,胡乱猜一气,连边都沾不上。大王又笑了,抬起手,在灰暗的晨曦中——晨曦已经从玻璃钢屋顶上渐渐渗透进来,有一个挑担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远处的台子上,摆放他的菜——大王的手指在灰白的最初的晨曦中,大大地划了一个字:翠!“翠”是怎么组成的?上面一个“羽”下面一个“卒”“羽卒”——项羽死,刘邦笑;关羽死,刘备哭!那三个这才恍悟过来。战友他,就是这样的谜,你要猜他,至少,怎么说,至少要读一部“三国”否则,人到了你面前,你都不认识。这也是,什么叫“真人不相”?战友他就是。还有一句话,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此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他

 不是在中心,而是在边缘,暗处,找不见的地方,凡胎眼看得见,就不是他了。我和战友同在一个连队,一个排,甚至一个班,共事数年,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你们信不信?他没受过表扬,也没挨过批评;不先进,也不落后;他和战友们不闹意见,也不太搭拢,就好像没他这个人!所以,退役几年后,再遇到他,我已经想不起眼前这个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很神奇地,有一种力量却把我吸引向他,我就觉着这个人——不是认识,不是熟悉,而是,与我有缘——这就是形与神的区别。形,是看得见;神,看不见,可却是有影响。书上常说:无形中,什么什么发生了。这“无形”就是“神”的意思。他是一个有“神”的人。共事多年,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他其实在我周围,渐渐形成气场。他喊我的名字,我很惊讶,要是换了别人,我决不会搭理,而此时,我却问道:你认识我?他回答说:谁不认识你,警备区的名人!又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被他认出,他称我为“名人”非但不使我得意,反而是,极其惭愧,脸上腾地烧起来。我摆摆手说:别提它了,纯属闹着玩!他就放下不提,说起别的,免了我的难堪。只这么一个小小细节,我觉得他是知我者,不是知我者,是知天下者!这又是“神”没有什么大举动,大道理,可是,让你心悦诚服。其时,我知道面前这人是战友无疑了,经他提醒,我们曾有一度还睡过上下铺,可我还是记不太起来。奇怪的是,虽然我记不起这个人,但是与他共处的几年时间,却在这一时刻,全部回来,凝聚起来,我觉得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所以,这又叫“魅力”

 “魅”这个字,大有深意。古代时候,有一种职业,专门将客死他乡的人背回家,怎么背?你们以为真的是“背”?其实不然,是领了尸一同走。总是走在无人的野地,或者萋萋荒草丛中,难得有人看见,远远地,只见一人前头走,后头是一纵一跳的一具人形物件,就是尸首。到了夜晚,宿在庙里,背尸人卧香案底下,尸首则戗在庙门后。听起来不可思议吧!可事实上就有,就是“魅”你们都听说过关于“僵尸”的传说吧?不会是空来风,定有人亲身经历,因解释不了,就说是“迷信”这个世界,难道仅仅是我们眼睛里看见的这个?这大话谁敢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接触过“魅”但都是用“迷信”两个字解释掉了。浅点说,你们信不信梦?科学说:“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解释掉了。科学真是个坏东西,它把这个世界减去了大半,只剩下它以为的那一小半。你们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梦里会时常反复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眼,很亲切——

 二王说有,他有时会梦见一棵古树,树下有路,路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三王也说有,他常梦见的是一条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鱼在游,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实上呢,他怕水,是旱鸭子。仿佛间,豆也想起一个梦,是一片空地,地上长了豆,豆荚子打着小腿。大王说:这就是你们的前世。三人不一阵胆寒。四下里已有人在设摊,天亮了。大王从破藤椅中站起来,说一声“走”那三人中的一个忽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再见到战友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大王一笑:他来我们村子收购菜竹,是一个笋贩子。

 他们走出农贸市场的大棚,黎明的气象很清新。岸下停了一条木船,船主正在卸黄瓜和青菜。黄瓜是暖棚里出来的,干净得水洗过一般,青菜是江南特有的矮脚菜品种,染了霜,胖鼓鼓的一棵一棵,令人想起家中饭桌上的菜碗。这个镇市,揭开了又一的帷幕。他们从石桥走到后街,豆浆铺开了张,进去喝两碗热豆浆,吃几套烧饼油条,通夜消耗的热能就又回来了。顺来路走回去“人民医院”停车场,大门开着,他们的车还在,顶上停了一抹朝霞。等他们上了车,车开出停车场,太阳真的就要出来了,灌了一沟的金水,沟边的柳条也变成黄金缕。水上缓缓过来一条船,船上立一个人,握一杆网兜,左一下,右一下,打捞水中的腐草,这有些像仙境呢!他们的车从岸上开过,与船相对而过,开出老街,上了新街。新街上总是另一番气象,车和人汹涌起来,声音也嘈杂了。他们沿大街驶出一段,有运石料的拖拉机和卡车隆隆地过来,远处可见残缺的山形,车就上了国道。

 这一路,他们歇人不歇车地赶,只在中途加油时,略停了停。付了油钱,他们所余款项就只有五十元,外加几个硬币。所以,必须在落前赶到武进,与战友接上头。一人开车,其他三人就在车里补觉。车里开着暖气,太阳热烘烘地晒着外壳,催人入眠。国道上车辆成,因隔了窗玻璃,听不见发动机声,只看见飞转的车轮,几乎离地似的,你追我赶地向前去。偶有一声喇叭响,也是远远的,好似天外传来。轮豆开车,已到了午后,他听见自己肚子在叫。这并没什么,开出租车的人,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他想起开出租车的日子,已经是隔年的往事了。那些“朋友”们,在马路上互往来,车前灯,尾灯,就是打招呼的手势。他知道凡是载了顶灯的桑塔纳,都是他的“朋友”虽然叫不出其中哪怕是一个人的姓名。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孤寂的行业。那三个人睡得很沉静,车里就像只有豆一个人,于是他的思绪就不受干扰,自由地飞翔。他想起那城市夜晚的马路上,出没着的小厉鬼,涂着鲜膏,有一个,竟然涂成黑色的。在这光天化之下的回想中,小厉鬼们的脸,就像薄脆透明的肥皂泡,一个一个爆破了。他眼前有些缭,有一些光圈在游动,是光的作用,他将车窗上的遮光板拉下来。有一辆面包车从后面上来,与他平行着。副驾驶座上有个青年,向他打着手势,朝他车尾的方向指点。豆不晓得他的车后部出了什么状况,放缓速度靠边道渐渐停下,然后下车去。原来是车牌挂下来一半,几乎拖地。于是,打开后车盖找出工具,重新旋紧螺丝。他看见车牌又换了新的,上面是“苏”字头,这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头煌煌地照,耳里灌满汽车发动机的“行行”声,还有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嗖”声。豆直起身子,四下里望去,心里恍惚,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冬歇的田间,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约是变站。门上新贴了对联,看不清字样,只看见醒目的红。豆忽然一阵心跳:他为什么不跑呢?沿了地边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径跑进村里——车里人正睡到酣处,等睡醒过来,还要调转车头,可不那么容易!豆的腿开始发颤,他向路边农田迈了几步,不知为什么,没有跑,而是解开扣对了地里撒。天地多么广大,看不到边。天又是多么蓝,上面有几丝白,就好像是那蓝起的皱。公路上的车也是甲壳虫,不是像上海城市里,被高楼衬小的,而是被天地衬的,连公路都只是一条带。还有远处那些房子啊,树啊,桥啊,都是小玩意儿。而他自己,豆,简直就像没有了似的。就在这茫然的时刻,车上下来了大王,二王,三王,睡眼惺忪地,也对了地里撒起豆知道跑已无望,反平静下来。待上车时,大王换了他,他就坐到副驾驶座上。方才那一时紧张过去,人陡地松弛下来,不一时,便睡了。中间有几回醒来,每一回,开车的人都不是同一个。先是二王,后是三王,再又是大王。他睁眼认了认人,就又睡过去。最后一趟醒来,车窗前面的路上方,正悬了一个金红的头,不停地向后退,退,退,终于退到路边,笔直坠落下去,武进到了。

 在冬日短暂的夕照里,街和楼有一时的金光灿烂,转眼间灰黄下来,进入暮霭,却有一股暖意生出,是安居的暖意。虫和鸟都是在这一刻里回巢了。车在街上盘桓,犹疑着要进哪一条岔路。武进出乎意外地大和繁华,因与常州市相连,看上去竟是个大城市。几幢高层建筑兀立于楼群之上,玻璃外墙反着最后几缕光辉,地下是车和人。可能因为街面无当地宽阔,车与人就无序地漫着,反使得交通壅堵。大王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互相抢道的人车堆里,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前后左右的车都在鸣笛。了一阵,终于又找着方向,各自调整位置,就像千头万绪中忽有了一个眼似的,轻轻一抖,分外流利地解开来。这样,大王就把车开进直街,驶上另一条平行的马路。大王放慢车速,沿马路缓行。街沿多是临时搭建,结构简易的店铺,发廊,饭馆,摩托车行,洗车铺。有些店铺正打烊,卷帘门“哗啷啷”地落地,另有一些,则悄然张起灯来,暮色沉暗中,显出一种幽微的气息。车开到街尾,过一座水泥桥,再从前街绕一个圈子,回到这街上。车开得更缓,并且贴了街沿,此时,街上无论人,还是车,都稀落下来。有几家饭馆门前,亮起了霓虹灯,竟也显出一些都会的靡颓声。大王终于确定了地址,在一爿碟片店前停下,然后自己下车,推门进店。

 车熄了火,寒意渐渐升起,大半也是腹中空空的缘故,从一早吃豆浆油条到现在,他们再没有进食。但二王三王是受过生活磨练的人,连豆,开出租不也常常错过饭时?所以,都保持着镇定,安静坐在车内。天黑到底,街灯显得亮了,柏油路面起着反光。有一时,竟没有一个人,一辆车过往。可仅仅是一时,饭店的门,开关频繁了,突然间冒出人来。也是以年轻的男女为多,沓沓而来。有几辆车开来,停靠在路边,然后车上人下车,啪啪地关上门。饭店门楣上的红灯笼更红更亮,玻璃门打着闪,漏出一点热闹,又掩住了。这一辆车里暗着灯,谁也看不见里面的人,有手脚闲不住地走过来,就车后盖上重重拍一下。车里人也没反应,他们在等待他们的头回来。

 大王其实去得并不久,只是很奇怪地,他并没有从进去的碟片店里出来,他们三双眼睛一直看着碟片店的门,大王却从天而降似的,忽然拉开车门,坐进来了。再仔细一看,并不是大王,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动。这时候,他们发现前面有一辆蓝色桑塔纳,正亮着尾灯离开街沿,他们的车跟随其后,相距一段距离,驶出街去。三个人都没发问,倒不是对来人的信赖,而是信赖大王。大王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人,跟了他,就必须过一种特殊的生活。车拐了几个弯,每逢拐弯,那一个闪烁的尾灯,就好像大王在对他们眨眼睛。就这样,七拐八拐,汽车出了市区,上了公路。走了一段,忽然漂流壅堵起来,渐渐连成长阵,最后干脆停下来,显然前面发生了事故。二王嘀咕一声,没有人回应他,新来的开车的陌生人头也不回,正对着前方。一辆小型货车,将前面那辆车与他们隔开了。反向的车道依然流利地通行,并不很密集,但也是一辆接一辆,车灯像流星一般划过去。他们这里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型货车前的蓝色桑塔纳,生怕会跟丢了。此时车内的沉默变得有一些不安,几个人心里都在想:这人要带我们去哪里呢?又想:大王他到底在哪里?开车人不吐一个字,连他的眉眼都没看见,只觉着他操纵排档有些手重,起动和刹车就会打个格楞。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议与他换了开,内心里有些生畏,因想这是大王的战友的人,可是,大王在哪里呢?他真的就在前边那辆车上吗?那辆车在慢慢向前移,又移前两个车位,与他们隔了三辆车,而他们却原地不动。车阵终于动了,越来越快,彼此拉开距离,不一时,恢复了正常的路况。这是一条普通公路,方向大约偏东北,经岔道时,有几回让车,就又落后了些。而前边的车却如弦之箭,畅之极。这像大王开车,坐在前座的豆觉得出来。大王开车就是有这么一股骠劲,不开车的人觉不出来。其实,车就是骑手的马,马有好马和劣马,骑手也有高手和低手,风度就是不一样。只是,大王的车,离他们越来越远,几乎看不见了。车里的空气忽变得凝重,公路两边是休冬的田,如今沉陷在夜之中。远处有几点模糊的灯光,还有几眼发亮的水塘。星月都没有出来,公路上的车,就好像在暗夜的隧道穿行。可他们都是有阅历的人,经过许多危机的时刻,所以沉得住气,始终保持镇定。忽然间,极前方有一辆车出了队列,左尾灯闪着,准备大拐——大王又出现了!豆可以肯定,这是大王,大王的那一拐,有一种兔之势。他们的车加大油门,到前面地方,也一个大拐,从道左下了公路,驶进一条宽街。和所有旧城的新街一样,路边是来不及长大的树,树下是简易的矮房,路面蒙了水泥的尘土,尘土的气味洋溢在空气里。灯毕竟稠密了些,但在广大的夜空下,依然是疏淡的,而且,反而照出了夜的破绽——这里破开一个店铺,铺前污水横;那里臃起一堆瓦砾,猫和狗在上面攀爬;电线杆上糊着治疗梅毒淋病的老军医张贴;破塑料袋东一片西一片地扬起落下,沾着一点反光,就像沾着秽物。穿过灰暗的街道,你再想不到,前边却有一幢大厦,霓虹灯亮着几个大字:五洲大酒店!车在沿街的台阶下停住,开车人终于发出声音:下车。三个人应声下车,那人又发出第二声:东西。二王与三王会意地绕到车后,打开后车盖,取出东西。就在扣上后车盖的同时,车发动了,一溜烟地开走。这三人几乎是被逐下车来,二王对了车后骂了一声娘,被三王止住了。现在,他们三个人,提着可怜的一点随身用品,站在酒店大理石台阶下,门里投出的一片光里,茫然不知所向。正彷徨转侧,忽见门里有人向他们招手,不是别人,正是大王。

 他们几个蹬蹬上了台阶,扑开玻璃门,面总台顶上的大钟正指向七点半。而他们竟觉着已是夜半,与大王分别了许久。此时,三个人在温暖明亮的大堂,围着大王,感动得眼睛都了,他们终于又在了一起。大王说,战友已经替他们登记了客房,现在上二楼餐厅吃饭。他们这才想起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觉得险些支持不住了,一边往二楼去,一边问:战友呢?大王说战友走了,说话间,就进了餐厅。餐厅里还很热闹,屏风拦去大半,后面是哪个单位的新年聚餐,显然已经酒酣人,正互相拉歌,喧哗得很。他们四人在稍许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服务小姐送上菜单,这一回是大王亲自点菜,大王说:今天是庆祝,也是送行。那三个面面相觑:为谁送行?大王对着豆笑道:送你呀!我们的合约到期了。豆这才悟过来“哦”了一声。大王继续点菜,点毕后,却让小姐先上一盆面条。这一是有些饿过劲了,方才还恨不得立刻进食,此时,闻见餐厅里的油气,竟了。等面条上来,分到各人,只一小碗,热腾腾地下肚,才缓过劲来,又有了食欲,冷盘也上来了。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学。暖烘烘的餐厅里,细看去,玻璃吊灯,水曲柳护壁板,塑料高泡墙纸,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气,增添了丰饶,让人足。大王吃着菜,说了一个天目山和尚吃粥的传说。说的是天目山上的禅源寺,原先是个大寺,单是禅房就有上万,出家人数千,出时分,旭光照大殿,正殿,侧殿,二进殿,三进殿,铺排开一行行案子,案上则排开一行行粥钵和咸菜钵,然后和尚们开始吃粥。滚烫的白粥,竹筷划进嘴里,包住,咽下,竟无一丝声息。想想看,数千和尚喝热粥,悄然无声,是什么场面?那是入了化境。这故事说完,那三个不由都听见了自己的咀嚼声,分外响亮,一时不敢动嘴。并一刻,又轰然笑起来:管它呢!我们又不是出家人。大王说:随意,随意,我不过是在说心功的一种。二王接着也想起关于功夫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他的师傅教他,每天早起练功,必是不吃饭,不喝水,憋着屎,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讲的也是“并功”三王说的却是相反,不是“并”而是“放”他没有拜过师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没有教导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间互传经验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时要大口呼吸。他说,你们一定看见过,挨打的人总是大声叫喊,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这样,伤就不会积淤起来,而是散发出去了。虽然表面上背道而驰,实质上讲的还是一桩事,如何控制身体,增强能量。轮到豆了,豆为难了一阵,在大家鼓励下,讲他从小在饭桌上受他母亲训戒,吃饭不许出声,说那是“猪吃食”将来会没饭吃,吃人泔脚的命。这就与三王反过来了,表面上与大王讲的是一件事,实际上呢?却跑题了。到底入道浅,还不能真正领略精神。但是,即便只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贵了。所以,大家还是给予掌声鼓励。

 大王让二王三王向豆敬酒,并且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二王一仰脖,饮干杯中酒: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我们兄弟算是有缘;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当初,兄弟我们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听“叮”的一声,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赘了。于是,二王打住。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豆照一照: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说。豆正要喝酒,也说一句回敬的话,不料,大王对了他举起茶杯,大王从来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豆赠言,豆不惶恐地红了脸。大王喝干杯中的茶,脸色忽变得严肃: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两个字是说到节骨眼了,他们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识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才不过几时间,这就是阅历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时间,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应当说是极少数的人生,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使得时间的概念也有了变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经历几世。人生的质量有多么大的差别啊!豆必须要作回应了。他喝下满满一盅酒,脸都红到颈脖底下了,这几的漂泊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因总是在乡间野外行车,风吹晒,他变得黑,而且皮肤糙。新长出的须也硬扎许多,头发呢,长了,几乎盖在耳朵上。令人难以置信地,他似乎还长了个子,有些魁伟的意思了。这样一个大男子汉,此时却窘得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就像个孩子,看上去实在惹人爱怜。他们发现,短短几相处,他们都已经喜欢上这个青年了。虽然他来自另一种生活,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个可爱的青年,谁能要求所有人对生活都持同一种看法呢?豆嗫嚅了一会,说出一句话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话说得很朴素,却很真挚,大家都受了感动,再加上酒,眼睛里就汪着泪。屏风那边还在唱歌,伴奏带的电声差不多盖住了一切。但比起他们这边的动静,那喧哗就显得空了。

 吃完饭,上到客房楼层,进房间。战友给订了两个标准间,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脸台,电视机,沙发椅,壁橱,甚至保险箱,一应俱全,但每样东西都坏了一点。像大王带豆住的那间,洗脸池下水道坏了,水直接落到地上,于是就用个塑料桶接着;壁橱里高科技地装了自动灯,可是因为橱门关不上,灯就关不灭,始终亮着;电视机屏幕则雪花飞舞。但不管怎么,也是标准间,比那无名小镇上的小客栈,不知强到哪里去,而且和国际接轨。更何况,几个夜晚是无处可归。大王让豆先泡澡,豆放了一缸热水,躺进去。浴室里雾气缭绕,浑身舒泰,竟睡了过去。蒙中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想是大王与战友在通话。不知睡了有多少时间,结果是让一口水呛醒的,因为滑下浴缸底了。豆赶紧爬起来,匆匆抹肥皂,洗头洗身子,然后,三把两把擦个半干,跑出浴室,想他耽误大王泡澡休息了。浴室里的水汽弥漫进房间,云遮雾绕,大王对着窗外吸烟,看上去背影有些朦胧。豆喊他,他回过身来,两眼却是炯炯的。他招手让豆过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会儿,便见黑中浮着稀薄的光,显现出一些灰暗的线条和块面,是公路和房屋。豆看看窗外,又回头看大王,眼睛里是迷茫的表情。大王说:现在,我们就好像站在灯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里。豆并不懂大王的意思,只是觉着大王的深刻,不是他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大王对着黑的窗外,说起一条船的故事。这条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决定制造大洪水之前,将这秘密惟一告诉了名叫诺亚的好人,嘱诺亚制造的逃生的船。上帝说,这条船必须十分宽大并且坚固,里面要乘进诺亚一家,还有每一种动物,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每一种都是一公一母两只,再要装进大量的食物,足够船上的人和动物度过洪水泛滥的四十个昼夜。等到四十个昼夜过去,诺亚走出方舟,看见洪水已经平息,所有的生灵不复存在,可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陆地,重新繁衍出一个新世界。讲到此处,大王就问了豆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帝要让诺亚逃过大洪水?豆说:因为诺亚是个好人。大王笑了:这是不消说的。豆又说:诺亚是个有本事的人。大王又笑:这也是不消说的。豆不服气道:那你说呢?大王说:因为诺亚在耶和华眼前蒙恩。豆又听不懂了,这时电话铃响起,豆以为大王会接,大王却让他接。接起来,竟是个女声,豆不由得吓一跳,求助地看着大王,大王乐得笑出声来。豆问:你找谁?电话里的女声说:我找你!豆越发惊慌:你是谁?女声说:哥哥你的妹妹!豆“砰”一下挂上话筒,电话却又响起,豆不敢接了,看着一阵阵铃响的电话机,急促地呼吸着,大王早已笑翻在上。豆忽又觉着大王不那么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时,还有着另一面,不那么费解难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长。豆其实没有多少对于兄长的体验。他的哥哥韩燕飞——韩燕飞是多么遥远的一个人了啊!哥哥韩燕飞从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在家庭的底层,完全没有兄长的权威。姐姐韩燕窝,韩燕窝也变得遥远,韩燕窝倒有权威,可毕竟是女的。在豆温驯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有一颗男孩的心,他渴望男孩之间的友情。

 大王终于进浴室去了,消散了的水汽又一次弥漫出来,缭绕中,豆睡了。他们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干燥暖和的被窝,而且,那辆桑塔纳,经物质转换为口袋里的钱,就可谓化险为夷,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帮子年轻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经得住熬,也享得起福。前些日子里欠下的觉,吃下的辛苦,此时就抓住机会找补回来。于是他们深深沉入睡眠,忘记了时间。由于年轻和健康,他们都睡得很酣甜,一点鼻鼾声没有,做的全是好梦,安宁和幸福的梦。要是有人能走进他们的睡房,就会感觉有一股热能扑面而来,那是来自强壮的肺活量的呼吸,有力地换着新的空气。你都能感觉到那气波均匀的节奏,一。外面已经红高照,人们都在忙碌一生计,在庸常的人生中尽一之责。窗幔遮住了光,屋里面便是黑甜乡。底下餐厅开了早餐,又开了午餐,接待一批又一批糊口的人,他们这几个在哪里呢?还在黑甜乡。头渐渐从西边下去,光变成暗黄,那两间客房玻璃窗上的厚幔子拉开,有了活动的人影。暗黄的光一径灰下去,街灯却亮起了,虽然只是常州市郊的街灯,可也有了那么一点华灯初上的意思。现在,无论在哪里,再是旷野,偏僻,荒凉,猝然间,都会冒出一星半点都会的灯光呢!更别说是在经济发达的京沪线上。

 就这样,华灯初上时分,他们好比还魂一般,醒了过来。这一觉可是睡得足,一睁开眼,便目光炯炯,互相看着,然后问出同一个问题:现在做什么?大王说:吃饭。于是,这几个人就又聚在了餐桌旁。不过这一回不是在酒店的餐桌,而是到同一条街上四川人开的酸菜鱼馆,开一个包间。说是包间,其实不过是用板壁隔开,顶上都通着,饭菜的热气,说笑的声音,自下向上,汇集合,再自上而下,分入各个包间,反更浑浊嘈杂。桌面上挖了圆心,出生铁的煤气灶眼,上面糊了烧焦的汤汁酸菜叶什么的,起着厚厚的壳“嘭”一声点着,蓝殷殷的火苗蹿得老高,坐上一大盆高汤,转眼就“咕嘟”沸滚起来,一股辛辣香浓的气味顿时溢满了。大王向二王动了动手指,二王就递上一个报纸包,大王将报纸包拍在了豆跟前。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封钱,足有一万的光景,他一惊,又掩上了。看他吃惊的样子,那几个王就都出善意的笑容。大王说:吃过饭,就回家,许多次火车经常州到上海,赶上哪次是哪次,晚上就看见爸爸妈妈了!那两个王又笑了,是“爸爸妈妈”这几个字惹笑他们的。豆感到了害羞,他好像是吃的孩子似的。他低头有一阵无语,然后忽问出一句:那你们呢?他们就又笑,这回是笑他问题的幼稚。他与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相处这几,只称得上是萍水相逢,要想成为知己,远不够的。虽然是这样可笑的问题,大王还是宽容地回答了:我们北上。北上哪里?豆紧追着问,这就有些犯忌讳了,二王三王收起笑容,眼睛里有了警戒的神色。在这分道扬镳的时刻,他们与豆之间,迅速生起隔阂,气氛变得紧张。大王哈哈一笑,说:在这最后的时刻,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大王最后的故事是关于“三生石”

 说的是唐朝,有一个叫李源的纨绔子弟,少年时过着声犬马的享乐生活,但是后来有了变故,他的做官的父亲,死于朝廷政变,这给了李源很大的教育,从此洗心革面,换了人生。他立下誓言:不做官,不成家,不吃,住进洛的惠林寺,与世隔绝。惠林寺里有一个和尚,名叫圆泽,和李源做了朋友,二人心心相印。有一天,他们约定出游峨眉山,但在出游的路线上,产生分歧。李源要从荆州走水路,圆泽却要从长安走陆路。李源很坚持,说他已立志不入京都,怎么能再到长安?圆泽听他这么一说,只得让步,二人便乘船前往。一,船到某地靠岸歇息,见岸上正有一个孕妇在打水,圆泽望了那孕妇,叹一口气,说:这就是我不愿走荆州水路的原因,这女人肚里怀的其实就是我,已经怀了三年,因为我不来,就生不下,现在好了,一旦碰上,再也无法逃跑,咱们俩就不得不分手了。此时,李源后悔已来不及,只是捶顿足。圆泽又说:等我出生第三,洗澡的时候,希望你来看我,我会对你笑,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约定。然后,再要等十三年,第十三年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还会相见。于是,二人洒泪一番,天向晚时,圆泽死去,而那女人则产下一子。过了三天,李源到那女人家中,婴儿正坐在浴盆里,果然对了李源笑。挨过十三年,李源就往杭州天竺寺赴约。八月十五明月夜里,听见一个牧童唱歌走来,李源大声问:泽公健否?牧童大声答:李公真是有信之士!二人月光下擦肩而过。

 听完故事,酸菜鱼吃得见底,各包间的油烟已在板壁上方连成一片,人在其中,眉眼都模糊了。结了账出来,四人站在街上,又一会烟,二王忽抬手拦下一辆中巴,一问,果然是往常州火车站。豆上了车去,来不及挥手告别,那车门就“啪”一声关上,开走了。大王,二王,三王的身影从蒙灰的车窗前掠过,不见了。

 车到火车站,豆懵懵懂懂下来,随人涌进车站广场,广场灯亮着,如同半个白昼。豆看着方砖上自己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疏淡,忽而又叠。身前身后走着人,携着行李,他们的影子也与他的互相错。回顾一下,豆这二十来年生涯里就没乘过火车。他们村庄前边的铁路线,一几班车过,路障起和落的铃声,会传进村里,可他就是没有乘过火车。后来,火车少了,再后来,铁路也废了,他们只能远远地听见火车的汽笛,他依然没有乘过火车。那村庄出现在眼前,是一幅剪影,他离开的那晚,留在眼睑里的印象。自他从那里出来,已经过了多久了啊!父母兄姐会对他的失踪有什么猜测?还有老曹,想到老曹,豆的心陡地一动,很奇怪地,这是想起家人时候也没有的心情。似乎,家人只是代表家,而老曹,却引出了整个村庄的景象。豆好像看见一群小孩神情紧张地去找老曹,将空地上拾来的可疑的“凶器”交给老曹,老曹却漫不经心地往包里一扔,那群小孩里面就有自己。忽然间,空地也出现了,上面滋滋地生长出豆,豆棵打着他的小腿肚子,豆荚毕剥落下。豆热泪盈眶。他的脚步忽然有了方向,变得坚定起来。他很快找到票房,往上海去的车果然还有几班,都是从北方下行的普快和慢车,多是站票。临近运,火车率先有了过年的气氛。豆看准了一列车,从一个叫“三棵树”地方开来,上车时间在‮夜午‬。豆在挤搡着的人堆里站稳脚,到怀里摸钱。当他手触到钱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停住了。这个人就是他的搭档,老程。

 他和老程的车,变成这包钱了。他回去要不要见老程?见了老程,又该怎么解释?还有公司,他如何向公司解释?难道他说他遭到劫持?那么要不要报案?倘若报案,他又如何向公安局解释?解释这一万块钱的来历,他被劫的这十来天的经过,还有,劫持他的人,大王,二王,三王——是的,他连他们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们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是他们劫持了他,使他的处境变得这样尴尬,可是,怎么说呢?他们在一起处得不错。豆一迟疑,后面的人就涌上来,将他从窗口挤开,并且越挤越远。他多少有些顺水推舟地离开了票房,回到车站广场。有一个女人过来问他要不要票,他看着女人扎得很低的头巾底下,表情诡秘的脸,心中茫然。待女人重复几遍后,方才恍悟,原来这就是三王以前的营生啊!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亲切,却是有一种害怕。他躲闪着眼睛,不敢看那女人,嗫嚅说不要车票,转身走开去。不想那女人却紧跟了他,问他要不要住旅馆。豆不搭理,快步走得老远,回头看,那女人倒是没跟过来,站在原地看着他,朝他笑,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人。豆赶紧回过头,继续走,这就走到广场边上,临了候车室的入口,人多往这边集中,都是南来北往的旅客。这时,他听见了乡音,几个上海客人大声喧哗着朝这边过来。虽然市区的口音与郊区的有着差别,可总归是豆的乡音。火车站真是个惹人伤感的地方,这里,那里,牵起人的愁绪。豆又折回身,这时,他发现广场其实并不大,简直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因为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这回,女人没看他一眼,很矜持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夜深了些,气温下降,路灯底下有氤氲般浮动的物体,是人们的呼吸与寒冷的空气结成的白雾,再有,天似乎下霜了。远处有霓虹灯“亚细亚”“柯达”等等的字样,嵌在深的夜幕中,散发出都会的气息。

 豆决定在这里过夜,等到了明天,也许一切自会有委决。也不知道是他有心找那女人,还是那女人知道他的心思,豆一抬眼,竟见她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豆不情愿地朝她走去,她一点不见外地,拉住豆的手臂就走。豆挣了几下没挣脱,便也随她去了,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母亲领着娇纵的儿子。两人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出广场,向东边小街走去,钻进一条窄巷。巷里黑漆漆的,门窗都紧闭,倒有一方灯光映在地上,走过去,见玻璃门上写了“五洲旅社”四个红漆大字。推进门去,窄小的门厅,门就是一具柜台,柜台下的长凳上坐了几个女人,和这个女人奇怪地相像。即便在室内,也不解下同样扎到齐眉的头巾,头巾下是诡秘的眼神。此时,她们捧着茶缸,大声地食里头的面条,大声地喝汤,门厅里面满溢着方便面强烈的鲜辣气味,有一股的刺。她们和这女人用几个类似暗语的字句交谈,出彼此间的默契。柜台里面也是个女人,样子和装束与这几个略有不同,面色白净些,衣着也轻便整齐,这就区别了她们不同的工作质,一种是室外,一种则是室内。她拉过一本旅客住宿登记册,让豆填写,身份证一栏,豆停下了笔。他和女人说因是和同伴走散,所有东西,包括车票和身份证就都不在身边了。女人立即直起眼睛:那你有没有钱?豆说有,女人将登记册一合,说出两个字:押金。出一百块钱,领了钥匙,由女人指点,上了二楼。这“五洲旅社”总共不过五六间房,五六间房又像是从一大间里隔出来的,豆住的这一间隔得尤为勉强,生生将一扇窗从中劈成两半。于是,这一间其实就只能放下一张豆爬上,趴在半边窗台上,望着窗下的街道,忽感到无限的孤单。

 这一个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豆一个客人,窗下的后街,也没有一个人影出入,只有一盏路灯寂寂地照着。电线杆上,糊满了各招贴,最鲜明的一张依然是治疗病的“老军医”这张招贴将全国各地都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共通的世界。楼下女人们的嘁喳偃止了,大约又各自出去上岗。四下里,就变得十分静。豆将头枕在胳膊上,看见了层层屋顶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层薄亮。其实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豆睡着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后来又滑回上,进了被窝。夜里面,从隔开的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灯光和动静,那边也住上了人。恍惚间,豆以为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太远的过去,只是在这一夜之前,与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

 豆起来,已是第二的中午,他结了房钱,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记得昨天走过来的路线,而且,周遭环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样。昨夜静寂的街巷,此时变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铺,饭店居多,还有杂货,碟片,服装,水果,间着发廊和旅馆。豆进了一家面店,要了面和一客卤鸭,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不想立刻上路。他一个人自酌自饮,看上去并非逍遥自在,反而有一种落寞。车站附近的街巷,总有一种不安的动的空气,是行旅的空气,从车站蔓延过来,带着催促的意思,令人紧张。可豆不急,他想:急什么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车。经过这一夜,他仿佛长了阅历,能够处变不惊。他慢地吃着喝着,看面店前过往的人。他辨得出人里面,那种特殊营生的人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带有一种佯装的悠闲,里面藏着诡黠。他甚至又看见昨晚带他去住宿的女人,虽然白天看起来很不同,可他依然认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来是一件面上行线的厚棉背心,手上戴着半截手套,头巾扎到齐眉——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装束。拉杆箱的轮子哗啦啦从街上过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该在这样庸俗的地方出现,可他们就是出现了,而且还很坦然,也走进饭铺,要吃要喝。豆喝干面碗里的汤,抱着不得已的心情,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里都张着高音喇叭,放着电声音乐,有一派节假的气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对面是“亚细亚影城”他忽然就想看电影了,于是随了人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心。到马路对面,又见有一箭头标志,直指“天宁寺”三个字,豆的心思又从电影上移开,转向了“天宁寺”他沿了箭头指示向南走,发现行人多是朝那个方向去,还有旅行团的大客车,在往前开。眼看大客车停下,便知道“天宁寺”到了。其实,豆并不懂观光,只是随了人走,有个导游在解说,通过麦克风出来的声音失了真,说的又是什么“道教”就听声音嗡嗡地响,没有一个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挣脱了大人的手,在人钻,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硬把豆从水池边撞开,自己挤到石栏杆前。豆当然让他,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并不领他情,稍停一下,又撞开他腿钻出去,留他自己在这里。豆顺着人,不知不觉绕完整座天宁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马路上。这却是另一条马路,窄小和安静,沿街有一些香烛店,兼卖杂货。街上过往的人,彼此都认识似的,立定在街心说话,有车过来也像认识似的绕过说话的人。这是休息下午特有的恬静,还有意兴阑珊。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

 想到回家,并没有使豆高兴。前一的顾虑,倒没有继续困扰他,而是想过了就算是解决了,放下不提。豆不是心重的人,他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走到哪里算哪里。他没有过什么大不顺的时候,就算劫车这一桩事故,在他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造成什么死和伤的严重结果,相反,这些日子他过得不错,以至于他想起家,就觉着闷了。怀着这样恹恹的心情,豆走上去火车站的路。这半天时间,豆的脚已经认识了这个城市,想也不用想,就走到了车站。可它依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人的穿戴举止看着就是两样,口音也是耳生。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区别,区别在于,人的表情。那是安居乐业的表情,就是这表情将他和人群隔膜了。下午的车站,还不像夜晚的,有一种暖调子,灯光在黑暗里造了个近乎桔色的小世界。而此时却平坦敞开着,与周边灰暗的街道,楼房连成一片,景象消沉。豆闷头走到售票处,售票处人倒不多,一半窗口闲着,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正搜索,忽然,脊背上一紧,肯定是受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几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豆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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