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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欸,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站在同关的城垛上,看着万里大漠孤烟的荒凉景象,容军师终于忍不住问了。

 距离上一回的凤天之行已经过了半个多年头,当时情势的凶险,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人有些余悸犹存呢。

 那时身边这位大将军抛下他,自己一人连夜赶回王城。据说是与某人有约。

 十五万金虎大军的军权,则在金隶儿的同意下,由年轻的金副将带着所有将领,来到王城,并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从此十五万大军,直接由王廷掌理,军权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

 紫衣将军再度立下功勋一件,王上当着朝臣的面要拜他为上将,并将金虎军正式由他来掌理;但大将军却斗胆推辞,说他只想回到边关,为东陵守边,若君王不允,就要辞官卸甲,回乡种田。当场把场面搞得很难看。

 好在最后君王只是大笑三声,说了一句:“就依将军之愿。”放他们回同关了。

 大将军似乎急着要走,好在这次他容四郎早有预感,因此早早命人打点行李,特别是凤天著名的酒,足足打了十坛之多,准备带回同关,和弟兄们一起分享。

 不想应付官员们送行时的繁杂人事,他们赶在宵之前动身,原想趁夜悄悄离开,但是出了城门,十里长亭外,早有人在夜中恭候多时。

 容四郎至今仍清楚记得,当那位名满朝廷的项侍郎身穿他招牌的黑服,自亭中现身,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的随从时,身边的大将军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大将军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他,径自走向长亭,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在这里等候一样。

 项侍郎支开身边两个随从,亲自斟了一杯还冒着烟的、热腾腾的…茶?

 茶香香气四溢,很难不注意到。怪哉,常人送行都是用酒,唯独这项侍郎竟然以热茶送行。

 由于他所站立的地方离两人有点距离,容四郎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楚项侍郎和大将军的对话。

 他好像听见项侍郎说了一句;“记得这味道吗?”

 大将军则说:“现在记得了。”

 项侍郎点点头,又说:“同关…远吗?”

 呃,怎么好像有点离情依依的感觉。这两人在他没注意时,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大将军竟回答说:“快马加鞭的话,七七夜能到。”好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啊。

 项侍郎又说;“那么一路上,请多珍重。”

 大将军这回迟迟没作声。半晌后,他扬起角,满面风霜地笑着:“就这样子吧,要好好活下去。”

 项侍郎微笑。“我一定会。你也是?”

 “一定。”像是许诺似的,大将军说。

 然后大将军旋身走回来,抢走他手上的缰绳,跨上骏马,只回头喊了声:“走了,容四郎。”一句话也没解释。

 …至今已过半年,又是年关时节。明明是这么个思乡的时节,每个士兵看着帝京的方向都会偷偷地揩泪,想家。独独大将军看着帝京的方向时,却出一抹微笑。他到底在笑什么?

 容四郎忍不住大声地问了出口:“唉,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

 卫齐岚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的容四郎出气愤的表情,他才解释:“呃,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什么事情很好笑?”容四郎臭着一张脸问。最近他实在是越来越摸不懂大将军的心思了。

 卫齐岚说:“你没听早上那些从凤天来的边商们说起吗?”

 已经连续几年,边关无战事,太平日子下,边地商业也渐渐繁荣起来。往来王城与边关,从事贸易的商人是他们这些边关守将和百姓们的主要消息来源。今早才来过一批商人,带来容四郎上回订购的酒和士兵们的冬衣。

 很多有子弟在边城从军的人家,也会托这些商人带信或带包裹之类的。因此今早营队里几乎都笼罩在一种欢乐的气氛中,却也因此起了更多士兵们思乡的心情。但守边的工作不比在各州军队里驻防,往往两、三年才能轮回家一趟。欢乐过后,士兵们开始出想家的心思,远远传来的胡笳声,更为边城的年关增添了几分萧索。

 在这样的情景下,卫齐岚还笑得出来,想来大抵也只可能跟一件事有关了。

 “你是指明年起,国试要开放女子参加的那件事吗?”通常政坛上的变革还不至于传得那样快,但这件事据说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消息如烟火般炸开,很快地,全国各地都听说了。邻近各国对于东陵这项创举,也是深感讶然。

 皑上任的礼部尚书竟在朝议上提出这么大胆的主张,更甚的是,竟然还得到首辅大臣的支持。在差点闹翻天的朝议上,最后由君王决定:明年起可以先开放女子入试,但若成效不彰,将永远取消女子国试资格。

 消息从帝京传出来,散布到全国各地后,引起了更大的喧腾。

 许多豪门望族纷纷斥责大臣不顾伦常,动摇柄本,使女子抛头面,有损道德。据说大臣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哈哈一笑,更加雷厉风行地拟定详尽的规章出来,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搞垮东陵的朝政。有志之士纷纷发动抵御这位大臣的连署行动,但都因为大臣深受君王宠爱而无法动摇其政治地位。

 然而同时,也有一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才女”据说已经跃跃试,只等着开放报名的那一天到来,想出头成为全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这事的确非同小可。谁料得到向来被视为君王枕边宠臣的项少初会有这样惊人的举动呢?

 “你就是在笑这件事?”容四郎挑起眉,再次确定地问。

 “正是此事。”尽管早已猜到她想做些什么了,但真正听到消息时,卫齐岚仍不得不钦佩起她的胆识。

 这可以算是,公然地与全国男人以及全国一半以上的女子为敌的政策吧。

 东陵的妇女向来被教导成为三从四德的女,对于项少初这项提议最为攻讦的,恐怕也就是这些服膺于传统的女子了。他已经可以想见她会遇见多少的阻碍。

 她能成功地将女官员引进朝廷当中,成为自己改革国政时的有力支柱吗?

 卫齐岚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却又有些担忧。这种心情,以前,不曾有过。他眺望着着远处的帝京,那个有她所在的方向。

 容四郎一直在观察着卫齐岚脸上的表情。突然,他出声问道:“齐岚,我们认识几年了?”

 “很多年了。”他数不清,所以直接回答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我们算是知无不言的生死之吗?”他又问。

 卫齐岚毫不迟疑地说;“我可以为你而死。”

 容四郎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卫齐岚的肩膀。“好样的,兄弟!”不枉费他多少回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同进退。但随后他表情一转。“那你还瞒着我?”

 “瞒你什么?”能说的,他知无不言。

 容四郎不悦地说:“你跟项少初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探听不到这两人之问的波涛翻涌,这对有包打听之才能的他来说,简直是大大的侮辱啊。

 卫齐岚沉默了。他早已打算将这件事放进自己心底,锁起来。这辈子,他都不会让人知道,当今的礼部尚书是他的

 “大将军,你还是不说?”容四郎真的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杀死了。

 卫齐岚神色一凛,他正经地看着容四郎,严肃地说:“别问了,容四郎,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就算你是我兄弟也一样。”

 容四郎看出他是认真的。于是他叹了口气,也看着帝京的方向,轻声地道:“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

 卫齐岚心脏忽地一紧。“你猜得出来?”他在行事上,曾经出什么破绽吗?

 容四郎点头。“这很明显啊,别忘了,我可是青衣诸葛啊。”

 “哦?你猜出什么了?”如果连容四郎都猜得出来,那么她在朝中的政敌是否也…

 容四郎哈哈笑说;“不用太紧张,兄弟,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是吗?”

 容四郎拍脯保证道:“开玩笑,如果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紫衣将军喜欢上当今王上的枕边人,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丑闻啊。身为你的拜把兄弟,既然你都可以为我而死了,我当然也会替你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的。”

 本以为这样的保证有用,孰知卫齐岚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还抿起了角。他只有很错愕的时候,才会出这种表情。

 是吗?原来他喜欢上了她?在他们不当夫以后,才因为对她的逐步认识而产生的这种陌生的情愫…就是喜欢吗…

 “容四郎。”

 “有何指教?”卫齐岚转过头时,眼中的惘,使容四郎吓了一跳。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时,你会怎么做?”

 听听,这是一个人人崇敬的大将军该问的话吗?

 容四郎为了顾全大将军的颜面,他赶紧回答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啊,齐岚,你没听说过吗?东陵男风盛,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的。”

 这就是民风开化的好处啊。不过还真难想象,在东陵这么个男尊女卑的国家里,竟然普遍已能广泛地接受男男配…

 卫齐岚哈哈大笑。“是吗?”他间的宝剑,对剑立誓:“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容四郎,如果我果真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我会为他好好守护这一片他所在的山河。”

 狼河一役后,他也曾经惘过,政局的纷扰,更使他有不如归去的想法。半年前,他在朝廷上说不回边关就辞官的那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然而,当时他心头上总觉得还有件放不下的事…

 半年后,此时,站在边关的城墙上遥望帝京,突然他明白了。是因为她。

 如果说,军人的战场在这边关之地、疆界之,那么,她的战场就是在朝廷之上、民议之中。

 为何坚决地想回到边关来,而不是就此退隐的理由,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除了为了身边这群与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们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个男人想为自己的子守护她战场的意念。

 如果她想要为自己的理念而战,那么他就会一直站在这片城墙上,以自己的力量,守护她。

 这是一个丈夫对于子应该要尽到的责任。也许不传统,却是他亏欠她的,他乐意偿还。

 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卫齐岚脸上尽是如释重负后,甘之如饴的笑容。

 容四郎蹙起眉抱怨;“大将军,你又笑了。”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也不分享一下,小气。

 “容四郎,别这么爱计较。”卫齐岚说:“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心里觉得很快活而已。”

 饼去为他来不及阻止她死去,他自责不已。现在能再有一次机会为她做一点事,他觉得十分舒坦,好像心头一个背负了许久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

 寒风中,他伫立城墙上,心却热着。突然问他想到:“容四郎,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回家过,难道你都不想家吗?”

 容四郎一直是个谜。他的身分、背景、来自何方,没有人清楚。但在狼河一役时,他第一个身追随他、信任他。故此,若他本人不说,他通常也不会多问。也许是年关将近的气氛吧…容四郎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想念自己家乡的样子,这让他有些好奇。

 只见容四郎蹙着眉将刚刚一个士兵到他手中的包裹交给他。家?他没有家。一个没有家的人是不会想家的。

 “我的包裹?”卫齐岚也有点讶异。自从…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收过包裹了。接过那用厚厚的油纸包覆的东西,发现自己很熟悉这种包裹行李的方式。他俐落地拆开它,不意外拿出一块茶砖。

 “啊。”他笑出声。“是晋的乡茶。”还有一件新裁的冬衣。没想到…她还会寄东西来给他,一如他是她远在边城戍守的家人。

 容四郎岂会猜不到这些东西来自何方。他有点酸溜溜地说:“这回没有信吗?”

 卫齐岚摇头。“不需要。”一对传令鸟就在他的营帐中。回到同关不久,这对鸟儿就送到了他的营帐中。

 当然军中向来配有传令鸟以传递未加密的军情,但是一般传令鸟的用途,仅能用于公务。只有她送来的鸟儿,才能作为两人的信使。

 他开始经常写信了。只是,养成习惯后,才发现原来这可能不是一种好习惯呢。因为…她不常回信。大概非得这般,他才了解,原来等待远方的信息是一件这么折磨的事。过去他耽误她太多、太多。

 *********

 同一时间,王城凤天。

 年关将近,朝廷中的大小事务都即将告一段落。

 历经了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季节替,今年是丰收的一年,各地都没有传出饥荒。年中以几位将军为中心所展开的朝廷权力斗争也由明转暗,朝中原本即将崩溃的权力斗争,渐转平淡,一切风波看似都已平息,只不知这样的风平静能维持多久?

 年关将近。东陵人对于这个大节日最为重视。从腊月起,就开始准备过年了。年节期间,连朝廷官府都不办公,只有几名次级官员会轮值当差。王廷更会广邀邻近诸国的大臣使者,前来王宫中共襄盛年。

 在这样的时节里,尚书府中…原侍郎府直接改换为尚书府…深夜,一名作年轻男子装束的青年却拥着小火炉,在大雪夜里,读着一封来自遥远边关的信。

 信中以简洁的字句描述了边城的年关生活以及军营里的趣事,很日常。男子一边读,一边不自觉地出微笑。

 夜已深,他没有让人在身边随侍,早早都打发去休息了。读完信,他照例将信烧去。以他现在的身分,若与一位将军保持太过密切的来往,恐怕会引人非议。因此他并不打算回信。

 然而在命人将一对传令鸟送到边城时,他并没有料到,那位将军真的会开始写信给他。为他寄来的信,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将过去的无尽等待放在心上了。每当他想起他离去时那回眸一笑,总有种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也许之所以当不成夫,是因为他们比较适合当朋友的缘故。

 淡如水的情。

 除此以外,也许还有一份淡薄的亲情吧。

 毕竟除了他以外,他已经没有家人。他虽然视景禾和秧儿为他的家人,但他们兄妹俩却总抛不开主仆的分际。或许是因为仍惦记着过去的缘故吧。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他们兄妹的情景,当时他们俩被缚绑在柱子上,待价而沽…他花尽身上所有的盘买下了他们,从此他们兄妹便再也不曾离开过他的身边,与他如影随形。

 因此在年关之际,府邸中的仆人都分批返家,准备过节了,独独他们兄妹俩在这府邸中陪伴着他。

 至于在边关的他,他想,以他的个性,恐怕在今年结束前,他是不会离开同关的吧。不知前些日子托人送去军中的东西,他收到没有?

 *********

 卫齐岚果然没有返乡。

 雪夜中,他与轮值的士兵共同守在城墙上。一夜后,他身上的盔甲都结了霜,在他站直身活动时,霜片纷纷落在雪地上。

 今年的雪不算多,但他仍冻伤了手脚。他是武人,不怕冷。但他突然想到,在凤天城里,有一个很怕冷的人,他在春天时还穿着厚重的大氅,不知道冬天时会不会冷得无法出门?或者,为了早朝方便,干脆夜宿金阙宫?

 有关当今礼部尚书与王上之间的传言,并没有因为王城与同关路程的遥远而间断过。他一直很想知道,他在宫里时,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如果他写信问他,能得到答案吗?

 *********

 “王上紧急派人传我过来,就为了找人下棋?”那玄裳青年并不意外地说。他乌黑的发上还沾有夜雪,宫女正飞快地为他挥去身上的雪,同时用热巾暖和他的手脚。这位大人畏冷,是每个宫人都知道的事。

 金阙宫中,少年王一脸无辜的表情。“没办法呀,爱卿,没人有你那样高明的棋路。”他指责地扫视了宫中的宫女一眼。“在这种失眠的夜里,我还能做什么?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爱卿你了。”

 听到失眠两字,项少初不得不软下心肠。“太医开的安睡散,又没有效用了吗?”他关心地问。少王有睡不安稳的病史,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有用的话,老早好梦去了,还用得着找人陪我,长夜漫漫啊。”

 “或许您该试试别的方式,毕竟微臣现在不是侍郎身分了,老是往宫里跑,会招人非议的。”

 “少初。”少年王突然沉声道。

 “少初在。”他低下头,行礼。

 “到榻上来。”少年王命令道。

 “不妥,微臣可能会不小心又在上睡着,那么明天朝议…”

 “到榻上来。”少年王不习惯被人拒绝。“就算他们要说你是以房术取得尚书地位的,也不要紧。”

 “…是。”

 “那么就快点过来,陪我下一局棋,榻上比较暖和。可别着凉了,国试还需要你的主持呢。”

 “少初遵命。”他叹息道。眼前的少年十二岁时继位为东陵新王,至今尚不满四年。有时候他几乎要认为,这少年王在心态上,分明还是个孩子。可他也从没见过心思如他这样深沉的孩子。

 王命难危。王意难测。有一天,他会不会也猜不准君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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