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季家太太的肚子又疼了起来。
她的先生是个土木工程师,说得好听点儿,是个工程师;若要讲难听点儿,那就是工头了。
她知道快要生了,从开始痛到现在,她洗好澡、洗好头;整理好住院会用到的东西;也打电话给妹妹、妹夫;请他们陪她去医院。再看着手表,阵痛的时间愈来愈急促,但先生还没有回来…
她不放心地再回头朝家里望了望。
“别看了,走吧!到医院去,生了之后再打电话回来也一样。”催促之声阵阵传来。
她只好随着妹妹坐上车,上医院生孩子去了。
她咬牙忍着痛,豆大的汗珠从额上一直冒…
早先医生就曾告诉她怀的是双胞胎,生的时候会很辛苦,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是这样难过。
痛!
比痛还更痛的时候要如何形容?她不知道,不晓得。有没有人想出个形容词来。
她觉得好笑。
在用力生孩子的时候想这些问题,似乎有些可笑。不然,该想些什么呢?
无端端地,元稹的诗浮上脑海: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想起她的婚姻,和这首诗其实也满像,真正应了最后的那句“贫
夫
百事哀”
唉!生孩子就生孩子,生的还是双胞胎,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昔日戏言、贫
夫
的,净是些不快乐的事,和她生孩子的喜悦一点儿也沾不上边。
生孩子该高兴吗?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觉得仿佛力气都被
尽了似的,周围的声音似乎距离地愈来愈远、愈来愈捉摸不到。
她觉得好累、好累…
生孩子生得好累好累…好想休息一下…
处理完季家夫妇的丧事后,剩下最棘手的便是那一对双胞胎了。
“我也没想到我姐姐和我姐夫会在同一天死…”
“可怜喔!这么可爱的小孩生下来就没父没母,真是可怜喔!”
“一个死在工地现场,一个死在难产,唉!这就是人家讲的不能同年同月同
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
死。可怜了那一对才刚出生的小孩子。”
“小孩子怎么办?”
“我想养也养不起呀!我自己也有孩子,负担也很重…”
正当李家亲友为了双胞胎的抚养问题争议不休时…
“对不起!来了一对衣着在朴素的亲友中,益发显得不平常而阔气的夫
。
“我是季大大的好同学,我先生姓丁…”
丁氏夫妇这一来都不知道该送红包还是白包。
丁太太是季太太相当知己的好朋友,她原来准备了一个大红包要给季太太贺喜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况。
门边有一对夫
也来了好久,据说是季先生念书时的学长,他们一直听者季家亲戚的谈话,知道季家夫妇死后留下了这一对双胞胎令大家非常的头痛,不知该由谁出面来收养。
大家都是小康之家,能喂
自己已属不易,哪里还有能力一次再多养两个小孩?
“那…可不可以把女孩给我?”丁太太说话时显得有些腼腆。“我知道,要拆散双胞胎是很过分的事,不过我和文菁很要好,如果把女孩给我养,我想她也会放心的。何况我不能生,但我喜欢女孩,我先生赚的钱也够我们养大这孩子。而且,我早就和文菁讲好,如果生女孩要给我做干女儿。”
亲戚中的长辈们听了,觉得了太太说得还有些道理;再打量了家夫妇的衣着,也确实像是有几个钱的样子。
“文慧,你说呢?”
大家问季太太妹妹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我姐姐很好,既然我姐姐生前都曾经那么说过,那我也不反对,可是那弟弟怎么办?”
她指着躺在摇篮中的双胞胎弟弟。
可怜这一对孩子,连名字都还没取,就注定了要分别的命运。
弟弟怎么办?
站在门边久久不说话的那对夫
这才朝文慧递出了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我姓辛。”
文意接手一看…
哇!一家公司的董事长耶!
辛先生不好意思地道:“小鲍司,才刚成立不久,五人公司而已,我们是想领养那个男孩。”
辛太大跟着也说:“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岁了,我家里的状况也还过得去,况且季先生生前和我们
情匪浅,如果不嫌弃我们家境普通的话,我们希望能领养那男孩子,做为一个故友,我们也希望能帮季家尽些心力。
亲友们习惯以貌取人,他们打量辛家夫妇和丁家夫
的衣着,差距实在很远。
“你们…再多养一个孩子,养得起吗?”
“养得起、养得起。如果说要锦衣玉食,虽然有点困难,但也绝对不会让他试凄就是了。”
“文慧,你说呢?”
文慧显然有些踌躇,但在几经考虑之下,她还是答应了两家夫妇的要求。
毕竟如果不把孩子让人收养凭她也是养不起的。
丁家夫妇看起来一副有钱人的样子,应该会对小孩很好才是。
辛家夫
看表面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辛太太一看就像个好妈妈,而辛先生看来念了很多书的样子,应该也会疼小孩才是。
“不过我希望你们两家能彼此联络,也和我联络,这样才不会让他们这一对双胞胎一分开就好像是陌生人…这样,我会对不起我姐姐的。”
“好、好。”
两家夫
都满口称好。
一旁的亲友们到此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双胞胎虽然分给二家人领养,但至少他们看起来都是好人家,总比送进孤儿院要来得好。
于是,女孩子归丁家养,取名丁未烯。
男孩就跟着辛家姓辛,叫辛于飞。
几个月后,辛家搬到美国去了。
而丁先生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调职到日本,全家也都跟着搬了过去。
起初,两家还会通通电话、写写信,日子久了也就慢慢淡了下来。
不过,倒是都留有联络的地址、电话给季太太的妹妹文慧。
这是唯一能联络双胞胎的方法,
二十三年后…
辛于飞这天显得特别的兴奋,他不寻常的热情洋溢,平常以冷淡待人的他,今天不知哪条神经线打结,居然还买花送给和他同办公室的每一位小姐。
“神经病。”辛鸿雁拿着一份公文走过他身边时,忍不住拿公文敲了他的头。
他夸张地抱头痛哀:“哥,你怎么打我?打头会变笨耶!”
辛鸿雁大方的往这个部门经理的位子坐下,就着椅子的轮子滑到他身旁。
“你有病?装凯子爹?办公室每个小姐一朵香核玫瑰?干嘛不阔气一点,再送每个人八朵,告诉她们你爱她们每一个人?”他没好气地瞪着辛于飞。
“那我会被小姐追死,像我长这么帅的人…”
“大言不惭。”辛鸿雁好笑地没等他说完再次破他的头。“你在办公室的行为最好安分点,别引起騒动,否则…”他抡起拳头作势要打人。
“我这叫什么騒动?像你下来送公文这才是騒动。哪有协理组副经理送公文来的?你才好笑。”辛于飞嘻皮笑脸的不把他的拳头当一回事。
辛鸿雁按着他的头笑骂:“我是在楼上听说你这个冷血工作狂今天突然变成了大情圣,特地下来一探究竟的。”
“喔!那说来你也满八卦的嘛!”
“我会八卦还不是为了你!”他没好气的凝视他。
辛鸿雁和辛于飞不是亲兄弟,感情却像亲兄弟一样好,好得令人羡慕。
拉着辛鸿雁,辛于飞抚着
道:“其实我现在心里好紧张!”
“紧张什么?没出息!”
“咦!这我当然要紧张了,我从未见过面的双胞胎姐姐要来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难道你不紧张、不兴奋吗?”
辛鸿雁掏了掏耳朵。“不会呀!我为什么要兴奋、要紧张?又不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关我什么事?”
“那你也替我兴奋一下、紧张一下嘛!毕竟甘多年不见,真令人期待。她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会不会很可爱?还是像个日本女生般…”他开始充满幻想。
辛鸿雁哈哈大笑。“笑死人了,你那双胞胎姐姐会长得什么样?还不就跟你一样。想知道她的长相?把年终尾牙时你男扮女装的照片拿出来看不就知道了?还自己在那里做白
梦,真好笑。”
说着啪的一声,一张精彩的彩
照片放在辛于飞桌上。
相片中的人戴着大卷假发,穿着极低
开高衩的红色长礼服,一张红得不能再红的血盆大口,一双不知戴了几对假睫
的浓密大眼,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穷山恶鬼。”
辛鸿雁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就要讲这四个字,也要大大的嘲弄辛于飞一番。
没办法,因为那天实在太好笑了。
辛于飞扮的“美女”才在台上站好,男主角一伸手,装
部的小气球便砰的一声破了!
吓了大家好一大跳。
待他勾起长腿时,过大的高跟鞋又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董事席他老爸的额头上,气得辛老爹回家差点要他去罚跪、面壁思过。
当场笑得全公司的人差点秩序大
,桌椅跌倒。
等他钢管
舞跳完,那件原本只开叉到大腿的礼服竟开叉到了
际。
原来辛于飞太
鲁,跳舞时把礼服给跳破了。
等主持人告诉他时,他还一脸正经地说:“嘱!难怪刚才有人的红包可以从内
给我,幸好我在最里面还多穿了二双丝袜。”并且
出纯洁的笑容。
结果当天尾牙被这个节目噎到的人不知有多少,更别说是笑到呼吸不顺畅要去医院挂急诊及笑到肚子用力过度而肚子痛的人了。
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辛于飞是个道道地地的“闷騒”的男人。
所以每次他只要看到这张照片出现,便急匆匆的要把它收起来,免得丢人现眼。
偏偏辛鸿雁又最喜欢拿这张照片来取笑他。
让他是又好气又好笑。
“说真的,我真的好希望看到未烯。”
“谁是未烯呀?”
辛于飞又瞪他。
“当然是我姐姐呀!”
“没听过。”辛鸿雁答得毫不在乎。
在他眼中,女人就像花园中的花一样,甜蜜、美丽,但每一朵都一样,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去记得谁的名字或长相。
“你也拜托一下,多关心我一点好不好?好歹我也是你弟弟吧!”辛于飞用不服气的眼神瞅着他。
不一会儿,辛鸿雁就举白旗投降了。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未烯,丁未烯。”
“什么怪名字嘛?”辛鸿雁边咕映边起身,准备回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去。
临走前,又不忘敲敲他的头。“安分点,公司不会亏待你,还有别再当凯子爹了。”
“你还不是一样,常常买花送女朋友。”
他不服气的大喊引来辛鸿雁挑眉。
辛鸿雁故作放电状的告诉他:“我那是
际应酬所需,和你不一样。何况长年
连在花丛中,总要有些表示才对。”说完还不忘送他一记飞吻,风
惆悦的走了。
“恶心死了,每次都打我头。”
他就是不明白,这个兄长干嘛那样爱玩?每天总有无数的约会在他的记事本上。
简直就像一只花蝴蝶。
用“花蝴蝶”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不是那么地恰当,不然要怎么形容?“不安于室”吗?
这个不安于室的男人。
夜晚的辛家特别的热闹。
辛于飞一直担心姐姐是不是真的像辛鸿雁所说的,
长得像他尾牙时的扮相。
还好不是。
幸好不是,否则辛于飞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丁未烯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若不戴眼镜的话,倒是和辛于飞有九分相像。
不过她个子不高,不像辛于飞高头大马的,和辛鸿雁一样又高又结实,很有当栋梁的感觉。
见了她,辛于飞的高兴是形于
的,他整个晚餐时间都不停的一直说话,和平
的他完全不同。
辛鸿雁的表现也和平
大不相同。
平时家里最幽默、最常发言的便是他,今天他一反常态的安静。
“鸿雁,你今天吃错葯了?半天不吭一句话?”辛爸心中纳闷得紧。
“没有哇!今天于飞才是主角,所以我把舞台全部留给他,不能抢了他的风采。”
他无所谓的礼让,惹来辛于飞一阵笑骂:
“
诈哥,你是不是想在我姐姐面前留下绅士般的好印象?”
这句话令大家哄堂大笑。
丁未稀很快地红了脸。
什么嘛!怎么会扯到她头上来的呢?
“笑话!”辛鸿雁嗤之以鼻,不屑地看了丁末稀一眼。
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人?
丁未烯静静地回应他的眼神,不言不语。
其它人并没有察觉这两人之中奇怪的眼神
会,场面依然是谈笑风生。
“未稀,我看哪,你就和于飞一样叫我妈,管老头儿叫爸爸就是了,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真好。”辛妈老来常自哈叹,当初应该两个一起收养才对。
如此一来,儿子有了、女儿也有了。才不会家里男人去上班时,只剩她一个人怪寂寞的。
“嗯!”丁未烯乖巧的点着头。
她心中顿时有无限感叹,离开这种日子究竟有多久了?
“妈,爸。”
辛鸿雁突然起身穿起了西装外套。“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就继续吃饭吧!”
“你这孩子,说走就走,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辛妈斥着他,却还一面替他顺了顺衣襟。
“我还有事嘛!何况我想未烯妹妹不会在意的,是不是?”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了本暗傻了眼。她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脸上时,她才羞涩地道:“是、是呀!”
辛鸿雁再看了她一眼后,便走了出去。
“别再当凯子爹呀!”
临走前他又不忘在辛于飞头上补敲一下。
“这个鸿雁,每天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今天我还以为他会因为来瞻第一次来而在家里待一整晚,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要出去。”看着他外出的背影,辛妈不满的嘴咕着。
“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应酬嘛!”关于这一点辛爸是颇能体谅的。
何况辛鸿雁年纪也不小,都过三十了。
“哥这个不安于室的男人,一定是又不知跑到哪一座新发现的花园里当花蝴蝶去了,别替他
心了。”辛于飞的话里大有着热闹、说风凉话的意味在。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如果哪天他安安分分在家里待上一整晚那才是一件奇怪的大事哩!…
“他有了女朋友吗?”辛妈开始向辛于飞探起消息来。
“认真的没有,不认真的满街都是。”
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
大哥的底,这会儿他一点也不隐藏的把辛鸿雁的事一点一点的说给辛妈听,同时不忘手嘴并用,努力的吃。
话题被转开,不再老是在她身上绕啊绕的,让丁未烯
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
夜里,当丁未烯洗好澡躺在
上时,不
回想起这几年来的生活。
想起于飞…
想起辛家…
想起辛鸿雁那双会放电的眼睛。
可是,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锐利?利得好像可以穿透人心一样的锋利。
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里还有一丝不轻易察觉的轻视和不屑呢?
他们曾经见过面吗?
还是他不喜欢她住进这个家里来吗?
但她只剩于飞了。
她双胞胎的弟弟。
她只剩下于飞可以依靠了。
想起在日本几年的生活,她躲在棉被里偷偷的叹了一口气。
只能用“往事不堪回首”来形容。
她张开双手,那是一双长满硬茧的手,一点儿也不秀气不细致,像极了做
活的人。
那是她为了要念完大学的代价。
不期然的,她想起了晚餐时候,辛爸、辛妈对于飞的疼爱,真的很令她羡慕。
她不是要来抢于飞的幸福,她只不过想要看看双胞胎弟弟长得什么样子?日子是不是过得很好而已。
丁家夫妇初到日本时,确实待她很好,让她念有名的贵族学校、穿漂亮的衣服,和同校的其它小朋友比起来一点儿都不逊
。
谁知道好景不常。
丁家夫妇后来离了婚,她便成了
异国没有人要的孤儿。
丁先生后来回去台湾,音讯全无。
丁太太后来嫁给日本政界的有名人物,成了“某夫人”日本“某先生”待她也算不错,至少让她在贵族学
校里和干金小姐们一齐念到高中毕业。
只是“某先生”从不让她出现在他家,生活费总是由秘书包得整齐漂亮的送到她的手中。放假
,没地方去的她只好徘徊在各大街头,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晃着。
到后来,她累了、倦了,干脆整
埋在图书馆中,让那些尘封已久的书中黄金屋颜如玉尽情的
蚀掉她年轻的生命。
直到她考上大学。
她自食其力,半工半读的念完大学。
这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事。
但在见了于飞之后,她就觉得这种骄傲其实不算什么,一点也不值得骄傲。
看看于飞,是跳级念大学的。
而且,听说鸿雁更厉害。
他不但跳级念大学,而且还拿双学位毕业。在美国,
辛家兄弟两人,都是许多人眼中的乘龙快婿。
像这样才值得骄傲嘛!
说来也好笑。
她和于飞虽是双胞胎,却始终没有传说的心灵相通,至少她觉得是没有。
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感受到突来的喜悦或是其它的情绪。
当她十多岁自己一个人在夜里,躲进棉被中偷哭的时候,她就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根本不会有人来安慰她或明了她的孤寂与悲伤的。
她知道。
她就是知道。
这些过去的日子都是她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忍受下来的。一路走来,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她羡慕于飞的幸福,也庆幸他的幸福。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鸿雁总是用那种冷冷嘲笑的目光看着她?
她和他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