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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汉平原,水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

 黄梅时节家家雨,六、七月雨势最盛,连绵一阵,打落了不少青梅子,即便出脸来,常也是昙花一现。

 八月乍临,雨丝变得细柔秀气,收敛了先前的霸态。

 空气中已嗅得出季节悄转,润水气里带着不知从何处吹开来的桂花香,土道两旁,一株株立的水杉枝桠昂扬,叶尖儿在夹着桂花香味的风里染轻红。

 江河越近下游处,按理说来,江面该要渐趋宽敞。

 然而,汉水汇入长江之处的下游河口,却因河道越趋狭窄,一反寻常时候薄雾氤氲、水面如镜的姿态,若非熟悉河道变化和底间曲折的老手,极难掌控船只行走的方向。

 因此,若在河道两岸做个摆渡人家,靠的可不仅是强健体魄和惊人臂力,还得懂得运用巧劲,以及长年累月累积所得的宝贵经验。

 此一时际,霞光在远天处冉冉,织就出一方奇邈,细雨终是静歇。

 汉水江上,几户摆渡人家撑竿摇橹,随着掠过天顶的归鸟,往炊烟袅袅的方向而去,隐约间,不知是从哪艘小船上传来的朴拙小调,未经修饰的沙嗄嗓音回在莽莽江河上──

 喂噫──

 那山外山上的小儿郎

 间的笛上呀

 沾**业?br />
 你骑着马儿跑遍山岗

 风穿过那间笛呀

 吹出的滋味在谁家心里漾──

 那歌音自得其乐,别有一番情境,尽管声拙,却意味深长。

 “戚老爹,不如我也来扯嗓高唱一曲,和这不知名的朋友对对口,正所谓一来一往,有来有往,岂不热闹?”黝黑汉子伫立在船尾,上身只套着一件深青色的布背心,出两条肌纠结的臂膀,间和腕皆打着黑绑巾,一条子虽已洗得褪了颜色,倒不见补丁,管安分地进两只半筒黑靴里。

 他生得虎背熊,异常壮硕,那掌握船只方向的长竿落在他手里,像是大人错拿孩童的玩意儿,他随意一撑,船身便往前疾行一大段,既稳又快。

 蹲坐在船头的瘦小老儿灰眉抬也未抬,顶上的宽圆竹笠歪歪斜斜,像是戴得心不甘、情不愿,有些无打采的。

 枯瘦双手只管慢条斯理地理着烟丝,跟着,小老儿将长嘴烟斗凑向扁云吐雾了一番,才慢地道:“你那破锣嗓子别拿出来丢人现眼,吓着咱船上的客人那可不美。”

 黑汉子朗声笑道:“您没听我唱过,怎晓得我嗓子不成材?”

 小老儿半?老眼,抬起一手,将竹笠往下轻,道:“早听过八百回啦!你每回找咱儿喝酒,喝到忘我,就开始抱着酒坛子鬼吼鬼叫,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的,吓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避之唯恐不及。听咱儿劝,你还是省省吧,别荼毒其它人。”

 这艘约莫能容十人的渡船上,除船尾、船首的黑汉子和小老儿外,中间拱形的乌篷下尚坐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公子爷,和随行的一名贴身小厮,另外,还有一对书生模样、长相却过分秀气的兄弟。

 这对年岁好轻的小兄弟似乎不想引起任何注意,适才在对岸渡头上船,当兄长的那位便拉着一脸好奇的弟弟钻进乌篷里,兄弟俩捡了个地方,肩靠着肩,紧窝在一块儿。

 由黑汉子立在船尾的位置瞅去,恰能瞥见那名书生兄长敛眉垂首的侧颜,那姿态甚雅,若有所思;然后,是挨在他身边坐着的弟弟忽然将头斜靠在他肩上,撒娇似地蹭了蹭,就见他微微牵,举袖轻抚着弟弟的颊,那神态与动作皆带着显而易见的宠爱,护卫之姿甚是明显。

 彷佛察觉到不寻常的注目,书生兄长雅容困惑地抬起,正巧和船尾上的黑汉子两两相望,后者长眉略挑,方显笑,双臂仍持续撑船,书生兄长倒像惊弓之鸟,忙垂下衣袖,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

 黑汉子甩甩头,不太明白为何见着那对小兄弟后,自个儿的眼像被下了咒,全然不听使唤,打方才就飘呀飘的,直往人家身上瞧去。

 尤其是当兄长的那一位,面若白玉,润秀雅气,瞳眸幽幽然,似在言语。

 对方的言行举止再如何细微,亦能牵引他的注意,这情状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害他越想越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到底是哪筋不对劲儿。

 唉唉,光想着将人家送至岸上,待下渡船,说不准便是万里江河,无缘再聚,他心头竟觉淡淡惆然。

 古怪啊──内心苦笑归苦笑,他嘴一咧,倒发出浑厚的笑声“戚老爹,我帮您撑了今儿个最后一趟渡船,您倒好,就只会当众削我脸面,唉唉,以怨报德,人心不古啊!”戚老爹半句不吭,宽圆的竹笠遮住他大半瘦脸,一团团的白烟由他口鼻出,竟是边着水烟,边打起盹儿来了。

 黑汉子也不以为意,双目看向那名公子爷打扮的客人,朗声问道:“这位兄台可是初到武汉?”

 “非也。”公子爷盘腿而坐,理了理葱绿软衫,眼神恰如拂过杨柳的二月春风,锐利得教人打哆嗦。

 黑汉子语气依旧,笑意似乎加深了“原来是旧地重临,那好,武汉确实是个好所在,很值得再次到访,可惜就夏季闷热了些,呵呵呵~~兄台肯定清楚此地的时节变更,才懂得选在这时分前来游玩。”

 “我命不好,哪来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公子爷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一旁的贴身小厮双肩抖动,忽地闷笑出来,见公子爷瞪人,又连忙垂下头,拚命忍住嘴角的搐。

 黑汉子健臂熟练地挥动,船只避开湍急处,待稳住,他又道:“兄台何必自谦?阁下万贯,身系一族兴荣,三百余口皆仰赖扶持,依我看,是大富大贵之相,命岂有不好?”

 公子爷冷哼了声“替人作牛作马,大江南北劳碌奔波,即便赚进万千家产,那又如何?宗族里偏偏就出了这么一位长辈,兴与人方便,从没把钱当钱来使,银两是有借不求偿,要他出门收趟租金,忙了大半,依旧两袖清风,他杂七杂八的江湖朋友着实不少,每每找上门来,花在酒饭上的开销可真不小。”他笑了笑,皮不动,有些咄咄人。

 “这位兄台你且说说,我那长辈是不是胡涂得紧?纵使我本领再强,也不住他这般挥霍。”

 “呃──”

 公子爷满腹牢,不吐不快,又道:“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收拾他惹出的烂摊子,怕好不容易在武汉一带打下的根基,不明不白要毁在他手里,你再给评评,我命哪里好了?”

 “呃──这个嘛──”黑汉子宽往两边咧出白牙,嘿嘿地笑了两声,黝黑脸肤可疑地浮现绛红,清清喉咙道:“银子这玩意儿呀,反正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千金散尽还复来呀!你那长辈尽管胡涂,可你精明,能者多劳,你就多担待些,知道你要来,往后武汉的一切由你接手,他落得无事一身轻,肯定快活得要飞上天,作梦也会笑哩。”

 公子爷撇撇嘴,又来一记冷哼。

 黑汉子没将对方冷脸放在心上,朗再道:“相信兄台的那位长辈拿着自家钱财,也绝非是去花天酒地,总之,是人贵有情,许多形势总免不了要出手帮衬,就如同咱们几个这等缘分,修得十年才能同船共渡,这情,可是用银子也买不到,哈哈哈~~里头那位小兄弟,你说是不?”

 黑汉子此话一出,原端坐在乌篷里的书生兄长立即领受到几道突来的注视,他背脊一,下意识地挡在弟弟前面,雅容闪过微乎其微的慌乱。

 气息略促,书生兄长暗自调适,清澈眸光迅速扫过公子爷和贴身小厮,最后落在船尾的黑汉子脸上。

 他吓着人家了吗?黑汉子内心唉唉地苦叹。没法儿呀,谁教他生得魁梧高大,浑身肌理突腾显著、块垒分明,他拳头一握,没准儿比人家秀秀气气的头颅还大。

 说穿了,他只不过想同对方说上几句,若相谈畅,没准儿能套出些什么。例如──

 人家姓啥名啥?

 家住何处?

 离此地远否?

 又例如,今年贵庚?

 生肖属啥儿?

 可曾与人婚配?

 再例如,为何好好的姑娘家不当,偏要束发带冠,扮作少年书生?

 那五官、那身段,有时出来的女儿家姿态,除非瞎了双眼,才会瞧不出这些天大的破绽。

 被那黝黑大汉瞧得心跳如鼓,兼之一圈圈裹住房的布条得人气息好不顺畅,辛守余尽管努力地深呼吸,仍觉头持续犯晕,肤颊带着烧意。

 她应是病了,从昨晚喉头就觉疼痛,忽冷忽热的,但绝不能停下好好休息,一旦在同一地方停留太久,就越容易曝行踪。

 紧握双手,指甲在柔润手心里捺出红痕,借着疼痛,她努力让神智清醒。

 适才赶到岸边渡头,若不是其余的摆渡人家皆已歇息,仅剩此船过河,她也不会大胆地拉着妹妹上这黝黑大汉的船。

 原以为他就是一名岸边的摆渡人,单纯得很,可在听过他与船首那位老丈的对话后,这才明白,他同她一般,亦要渡过河去。

 过河,赶在天黑前入城,她心中如此打算,而船上的几人想必也与她同样心思,这说明了,待会儿到对岸下船后,那黑汉子仍会与她们同行一小段路,除非他想夜宿郊野。

 说不上是何因由,他目光虽正派神俊,却教她心慌心悸,总觉他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她们姊妹身上。

 然而,她目前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注目。

 从京城而来,一路上颠险难计,若非低调行事,她们姊妹俩如何能活命至今?就快到了,这两个多月来,带着倚安不断的赶路、躲藏,没一夜好眠,她真的是累了──

 “守余──有人跟咱们说话。”她身后探出半张粉脸,软嗓犹带稚音。“你穿得好单薄,不冷吗?”最后这一句是直接冲着船尾的黑汉子发问。

 “倚安,别出声。”辛守余微怔,随即轻声斥喝,肩膀往左移动,试着要阻挡妹妹的视线。

 黑汉子挑了挑眉,不动声地和公子爷迅速换了一个眼神,跟着,听那稚气未除的软嗓困惑回道:

 “为什么别出声?守余,有人跟咱们说话,咱们若不跟他们说说话,是不是不对?阿爹说过,这叫作──叫作礼尚往来,是不是?有人送你一份礼,你好开心、好快活,也得记得准备一份礼回送给那人,让他也好开心、好快活,守余,我说的对不对?我没有记错,阿爹教过我这个成语,我会写这四个字,我会写喔,守余──”

 “对,你没有记错,倚安好用心,阿爹教过的东西,你全都牢牢记住了。”辛守余低声安抚。

 “守余,你抓痛我了。”

 “啊~~”闻言,辛守余忙放松手劲,见妹妹细腕上已捺出红痕,心不一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心绪绷得太紧,怕自个儿没能耐护她周全。

 “不打紧的,其实也不是真的很痛,守余,你别不开心。”

 “嗯──”她试着微笑“我没有不开心。”

 “呵呵~~那很好啊,守余,我喜欢你开心,守余开心,倚安也开心──守余,刚才跟咱们说话的那位大哥,他是好心肠的人,倚安知道,守余也知道。阿爹教过的,倚安记得很牢。”

 他是好心肠的人吗?辛守余微微怔忡,一丝苦在喉间泛开。以往,她会相信阿爹所教过的那些,若非遭逢剧变,多所经历,她或者能相信──

 此时,船尾上的壮硕黑汉忽地发出朗笑,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这位小小兄弟很够意思,咱们素昧平生,今初次相见,你就送了年某这好大的面子,教我还真有些受不起。”

 脑中有短暂空白,辛守余眨动雾眸,一会儿才领略了黑汉子的话。

 年某?他姓年?

 暗觉讶然,她下意识你住襟口,那怀里藏有一物,是阿爹奉召入宫前到她手里,要她带着倚安连夜离开,往武汉寻一位年姓小友。

 他和摆渡为生的老丈甚是相,想必已在武汉一带居住多时,恰又姓年,可不可能也识得阿爹口中的那位年姓友人?

 她心里犹豫,不知该不该向他打听,分神之际可管不太住妹妹了,没来得及出声制止,辛倚安又探出粉小脸,明眸对住黑汉子,坦率且好奇地问:

 “你是在同我说话吗?”

 黑汉子眨眨深目,笑道:“咱们礼尚往来,小小兄弟同年某说话,年某自然也同你说话。你家阿爹教导有方,让小小兄弟随意几眼的功夫,就瞧出我是好心肠的人,年某很承这个情呀!”

 在旁冷眼旁观的公子爷蓦地又丢来一声冷哼“是,确实是好心肠的人,只可惜好好的心肠全烂啦,是个烂好人。”

 这话不知怎地竟逗得辛倚安咯咯轻笑,小手扯着她姊姊的白袖,软声道:“守余,这位公子爷也是好心肠的人,是不是?公子爷和撑船的大哥都是好心肠的人,守余知道的,倚安也知道的,阿爹教过,倚安记得很牢,他们都是好心肠的人,是不是?守余,是不是?”

 黑汉子猛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的,笑得公子爷俊秀脸庞一阵青一阵红。

 “我恶毒得很,尖酸刻薄,才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公子爷冲口便出。

 辛倚安偏着头打量,跟着摇了摇“不是的,你是好人,阿爹教过的,倚安知道,你也是好心肠的人,不会错的,是不是?守余、守余,你同他说,他也是好心肠的人,你同他说。”

 辛守余口发热,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正安抚,底下江却忽地一个急涌,打得船只剧烈晃动。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扑向妹妹,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阵咚咚咚的促音。

 待眼角余光一瞥,瞬息间已吓出一背冷汗,倘若她不是及时伏低身躯,此时入乌篷上的四、五支羽箭应是进她腹,成了箭靶子。

 那些人追上来了吗?

 逃呀!阿爹要她带着倚安逃开,可莽莽江河,她想逃,能逃往何处?

 头晕目眩,辛守余茫茫然抬头,一时间分辨不出势态,只觉面目泛寒,彷佛满江寒气正扑面而来。

 “小心!”黑汉子厉声大喝。

 她神魂一震,浑身战栗,然后,是男子如大熊般壮硕的身躯随着那声厉喊映入眼帘。

 他疾扑而至,猿臂暴长,五指运劲一抓,就在离她仅余半尺之处,硬生生握住一支对准她来的羽箭。

 她瞠目结舌,忘记呼吸,好近、好近地望入他眼底。

 生死瞬间,她润玉般脸容不尽退,苍白若纸。

 “宗腾,是子母箭!”戚老爹不知何时已跃到船尾,长竿在手,稳住渡船,宽圆竹笠下的双目精明有神,与先前行将就木的模样相差十万八千里。

 听见提点,年宗腾双眉飞挑。

 无奈事情起于呼息之间,快得教人不及防备。

 就见那支让他紧握在手的羽箭轻嗤一响,锥状的锐利箭头顿时分离,藏在前端的另一支小箭“飕”地出。

 “姑娘!危险──”

 年宗腾大骇,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掌陡地上她左,那支小箭随即由他手背入,穿透厚掌,将他的大手钉在她上。

 震惊一波接连一波,冲击着辛守余原就茫然的思绪,顺着黝黑大汉来的力道往后一倒,她后脑勺“咚”地撞上硬船板。

 脑中轰轰,左亦漫开刺疼,她无暇理会,眼眸依旧瞠得圆大,眨也未眨,直勾勾瞅着他。

 “你姓年──年宗腾,你、你便是年宗腾──”

 “小阿叔!”乌篷外,公子爷抓起船上绳缆疾挥,打掉不少羽箭,侧首朝篷中狂呼。年宗腾恍若未闻,掌心一灼,那血中已奇异地混入二人的温热。

 “姑娘──”该死!箭仍是伤了她。他眉乍拧,不敢动作,怕她箭伤更剧。

 忽地,辛守余双手按住他上的巨掌,怕下一刻,他便要消失不见一般,她得好紧,对着他喃喃细语:“我寻到你了,阿爹他──他要我来寻你,我寻到你了──”

 “姑娘?”

 “守余,你怎么了?守余──呜呜呜──拜托你别死,守余,我不要你死,不要,我不要!守余,我不要──呜呜呜──”

 倚安挨在她身边哭着,她隐约听见了,视线却变得好模糊,只觉得累,累得没丁点力气撑开眼皮,亦累得再难挤出话语。

 当神魂完全沉进黑梦的前一刻,她脑中模糊地想着──

 他怎地改口称呼她“姑娘”不叫小兄弟了?他早瞧出她女扮男装吗?

 还有──还有──他的厚掌,怎地钉在她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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