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然而香妃移开了目光,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揭起湘帘时,突然听见完颜煜在后面问:“翥凤,你几时启程?”
“…今晚。”当头一
般,翥凤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
来寻香妃的本意!望着前面在侍女搀扶下已经步下白石台阶的修长身影,
中竟是彻心彻肺地一恸!怎么就会把这件事也忘了!
三个人慢慢地出了咏絮宫,绕上了香雪湖堤。是
暮时候了,西天夕阳半沉。眉痕样的新月已经在萦岸杨柳梢头隐约,湖中起伏的绿波却还往玉带般的堤岸微微送着金光。
水中新荷的清香和天上浮动的轻云,都被倜傥的晚风输送到了面前,是怎样一个醉人的黄昏啊。挽紧了身边人没什么力量的瘦削手臂,明明是温暖的初夏啊,为什么会轻轻地在颤栗?
香妃的沉默,今
似乎莫名地让翥凤焦躁,她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着身边苍白的人。看了几次,翥凤实在忍不住了,将挽着的瘦削手臂一摔,气势汹汹地拦在了香妃面前。
“娘娘!你说几句话行不行?!”香妃吓了一跳,惶惑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飙的西夏少女。
“翥凤…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怯生生的语气,让翥凤越发地怒火高涨。少女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我说叫你说几句话!你不要老是这么一声不吭行不行?什么事你都只会闷在心里,你难道不知道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吗?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
老象个闷葫芦一样,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实在受不了你这种什么都含含糊糊的样子!”香妃呆呆地看着翥凤。好象一时间完全不能领会少女的意思。翥凤放缓了一点语气。
“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看香妃仍然不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去,翥凤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她有点急躁,又冲口而出地说:“比如说,你心里总有什么一直在想着的念头吧?你总是想着的是什么…”
“…我…我只是想活下去…”翥凤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哑口无言地瞪着香妃。这样的答案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让她只能半张着嘴,听那低着头的人又说:“…我知道象我这样的人…实在…实在不配活下去…可是…”
破碎得厉害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刺进翥凤心中。“…我…我还是…想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活下去…”
翥凤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抓住了香妃冰凉而颤抖的手。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觉得…对自己而言,连活下去都是一种不应得的奢求!
可是为什么还是想活下去呢?其实死很容易。…有时候挣扎着活下去反而更需要勇气啊!来生啊轮回啊是不是都太渺茫?唯一能够看见的,还是只有今生!虽然今生总是不断地在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却总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到底在向往着些什么?到底能期待到些什么?…连自己都未必明白地,就这样一天一天沉默地捱着日子。也许某个时候,就会有某个真实的幸福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也许那样的“幸福”
终其一生都不会来临,就这样孤零零地直捱到了生命的尽头。…“公主!”翥凤抬起脸来,就看见,越来越近地奔着自己而来的纤细人影--是侍女翠珊。
“公主,快!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您上车了!”香妃楞住了,转过脸来看着翥凤。“我…我得回西夏了。…马上就走。”
今早本来是特意去向香妃告别的,谁知道会恰好碰上赵贵妃的事呢?香妃好象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喃喃地问:“…怎么了?”
“因为父王于前
突然过世,弟弟又太小,现在西夏国内必须要有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先前准备要说的一大篇话,这个时刻看来都派不上用场了。翥凤也只有这样说明。香妃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那…你要自己多保重。…”翥凤默默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憔悴苍白的人,倒退了两步,就转身向翠珊走去。
今
一别,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相见的时候?可是我不会忘记,年少的我啊,曾经有过一段那样短暂而又美丽的记忆。
纠
着我的喜怒哀乐的记忆,我的少女时代的梦想!我曾经爱上了的那段爱情哟!它或者将游离于虚无,也或者将凝结为真实。它或者将种植出欢乐,也或者将培育出悲伤!然而在还没有看到它的结局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离它而去了。
在这离别之际,充斥我心中的是那样依依不舍的情感…再见了,我的飘满了
暮柳絮榆钱的记忆!
再见了,我的沾染了初夏荷香水气的梦想。…翥凤公主走了。化蝶搀着香妃继续往回走。这时候暮色深沉,彼此的容颜都已暗淡。化蝶能感觉到透过莲青色的夹袄,香妃身上的氤氲暗香,夹杂着淡淡的异
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酝酿到心间。
那样的芳香里似乎还浸透了说不出来的伤感与怅惘,也同样地弥满了化蝶的呼吸。…为什么化蝶突然会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最好永远没有尽头…可是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小宫女已经在院门前秉烛而待,倚门而立的冰蝶也已经
了上来。***
我将装着药粉的泥金绛囊扔进刚用树枝掘好的土坑里,重新掩上了泥土。怕不牢实,又特地用手摁了又摁。揪来一把草
松松地掩饰在上面,仿佛卸下心头大石般地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会,就徐徐地沿着来路走了去。
按照皇后的吩咐,装在这小锦囊里的带毒药粉,本来应该一天一天没有痕迹地消失在香妃的茶盏里的。…可是我抗旨了。也是头一回,违背了主顾的意思。…这时候月儿刚刚升上西天。仲夏清凉的夜气里,已尽褪了白昼的炎热,而
蕴了花香如梦。
或者是忍冬,或者是紫藤,或者是晚香玉的气息,随着
动的空气都盈盈积攒到鼻端。一片错落的紫竹林,夜
里明明深翠,却因月光入照,影动姗姗。走在利用天然石
拼出各式花纹的碎石甬道上,我突然听到了有水声淙淙。
循声找去,果然不远处就是一泓清溪,
动无声,在月
下显得分外澄净。我觉得自己久在冬寒中凝固的心仿佛也在这美妙的景致里
雪般婉转柔软了下来。情不自
地奔到溪边,我伸手解开了云鬟。黑鸦鸦的长发披散下来浸进了溪水里。
被搅碎的水面波动着,缓缓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芙蓉秀脸。我静静地看着水里的“我”小溪呀,我现在很美,是不是?这张与赵贵妃肖似的容颜,在渐渐平复的水面上,映着洁净的月光,是那样地仪态万千。我掬起一捧水来洗脸。…再低下头去时,溪水里映出来的,却就是了另一副容颜。
尽管是从小就从鸾镜里谙
的事实,每次看到时却都还是会让我有想惊叫的恐惧。如果冰蝶和长安此刻与我相对,只怕也不会识得,此时这个面容丑陋的少女,便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化蝶吧!
可是,这才是我啊,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模样。“天哪,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这丫头怎么就能丑到这种地步?”…从儿时我就是沐浴着这些声音长大的。不能忘记的嘲笑与鄙视,至今仍在我耳畔一声一声地回响。
被世界遗弃的时候,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些在绝望与
辱中挣扎的日子。偶然地学会了易容术,我就开始以此谋生。根据主顾的要求,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面孔。一个又一个的“我”可是从来都不是最真实的我。
本来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穿出紫竹林,月光下的羊肠小径,逶迤将我领往镜花宫。绕着干涸的莲塘慢慢行来,池底绿腻的死水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几叶洁白的子午莲。
安安静静地浮在这清绝无尘的月光下,仿佛是梦里的颜色。它们那样恬静地盛开着,好象这天赐的污秽,都无法掩藏它那一定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神圣清香。…隔着一笼凤竹,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可是抬起头来的我,悄悄地隐到了竹影里。
前方不远处有梅花树,瘦枝横斜,在地上参差如画。梅树下常年设着花斑石天然竹叶的石凳。此时娘娘竟然就孤零零地的坐在那里。
我看见的是他沐浴在月
里的清瘦侧影。半低着头,是有所思,是无所思?轻轻地仿佛在清喟着,是有所忆?是无所忆?他把两只手平摊在眼前,好象是在
惘地注视着什么。
我只能看见月光下晶莹夺目,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竹影里作了一点挪动,我努力地望过去。
左手里淡绿透明的,是皇上赐给娘娘的暖玉吧?右掌上呢?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兽皮荷包,系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珍珠结。
这样一目了然的东西,娘娘却静默地怔怔瞧着不转眼。他反复地看过来,又看过去,深长的睫
遮盖了眼里的
雾,若蹙的眉尖却隐约凝聚着愁烟。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翥凤公主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原本就寂寞的镜花宫这阵子几乎是彻底地沉寂了。而皇上也不见来。听长安说是因为边境局势突变的样子,皇上正在忙着调兵遣将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一场战争?最近宫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明明是盛夏,却好象秋气已经先到了心中。
其实有时候我总是想和娘娘说上几句话。虽然连自己都不明白这渴望从何而来。可是我说不出来。没有翥凤公主那样七窍玲珑的心思,沉默的娘娘还是我眼中猜详不出的谜。
…这时候月转中天,水银也似地铺泻了一地光华。连地上的短草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娘娘,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座大理石的雕象。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
间竟然就会有热
缓缓涌起,鼻端竟然就会有酸意悄悄盈满…娘娘。
他的如云如雾的黑发,他的苍白清瘦的容颜,他的若有若无的暗香,他的挥之不去的忧愁,或者微笑时,或者伤心处,默默而复脉脉地,总是那样不由自主地要引出了我难以平息的心悸,是那样地让我神往…
我从来不知道,人间会有这样似乎将苦难都活成了诗意的人…沙沙的声音,是冰蝶走来了。手里拿着斗篷,姗姗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