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雪 (八 下)
第二章 初雪 (八 下)
踢走了饶舌的朱掌柜,杨国忠还是决定今晚要往虢国夫人府里走一趟。不过,他总算听取了朱掌柜的一部分建议,刻意先派了两名机灵的小厮提前去曲江坊的虢国夫人别院通报, 以免届时遇到什么特殊情况,令兄妹二人彼此尴尬。
半个时辰后,小厮自虢国夫人府邸急匆匆返回。汇报杨广忠,虢国夫人说她府上今晚要招待贵客,请兄长见谅。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请明天中午下了朝再过去一叙。
杨国忠一听,心里立刻觉得极不是滋味,皱了下眉头,沉声问道:“什么客人,你见到是谁家的马车了么?”
“没,小的刚到门口,就被夫人的贴身婢女香
给挡了驾。”小厮侍墨摇摇头,回答声里带着一点点委屈。
“废物!”杨国忠不用想,就知道侍墨在妹妹的贴身婢女香
那里栽了跟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侍墨低下头,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鞋子尖儿。另外一名小厮清箫总算稍微机灵些,见杨国忠脸沉似水,赶紧上前半步,笑着说道:“禀告老爷。小的偷偷往门里边看了几眼。从大门口到正堂都点着灯笼,看样子,应该招待的是一个大人物。小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子
蜡味道。”
“嗯!”杨国忠低声沉
,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蜡乃是从海外贩来的珍稀物件,整支蜡身都由蜂蜡和鲸油调和而成,点起来既明亮又略带着股子蜂
香味儿,在京师中非常流行。但与其味道和风靡程度相应,此物的价格也是一等一。大多数富贵之家宴客,只会在大厅里点上数支,像妹妹这般从大门口的灯笼一直点到正房之内的,整个京师也找不出几人来。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客人的尊贵程度。想到市井间关于几个妹妹共卧一帐的传言,他心里猛然一揪,抓起桌案上的茶盏,重重摔了出去。
“小的知错了,请大人饶命!”两名小厮吓了一跳,赶紧并着肩膀跪了下去。他们可没朱七爷那种老资格,能在杨国忠盛怒之下还逃得一条小命。如果不赶紧想办法令大人消气,被冲进来的武士拖出去打死,衙门那边连个水泡都不会冒一下。
半晌之后,也没听见杨国忠呼喊武士入内。两个机灵的小厮偷眼观望,只见杨国忠坐在胡
上,两手轻轻
着太阳
,脸色一片黑紫。
“大人!”小厮侍墨膝行数步,把脸贴在杨国忠的大腿上,低声撒娇。
“算了,不是你们的错!”感觉到腿上传来的温柔和恐惧,杨国忠摆摆手,命令两个小厮退下“通知老赵,让他把马车卸了吧。随行的武士也各自回去休息。去虢国夫人府的事情,明天下午再说!”
“是,大人!”两个小厮互相看了看,爬起来,倒退着走了下去。眯
着眼睛,看着侍墨那与某个人及其相似的背影,杨国忠心中又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今晚我要在书房里彻夜批阅公文。你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去给我伺候笔墨!”
“是,大人!”两个小厮的肩膀剧烈地缩动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慵懒答应。
“去吧,顺便叫个人来把碎片收拾出去。一群废物。”杨国忠板着脸,从牙齿的
隙吩咐。
妹妹杨玉瑶那倾国倾城的
名,他早就从有关人嘴里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介意。老实说,如果没有这个终
周旋于京城的达官显贵之间,将许多实权人物掠为裙下之臣的妹妹,他在朝廷里的地位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稳固。要达到安若磐石,光是一个做了贵妃,集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妹妹玉环远远不够。皇帝陛下再爱屋及乌,也需要顾及朝中那些大臣的感受。而有了虢国夫人那里源源不断的各种隐秘消息,几次权力争夺中,他都稳稳占据了主动。
更难得的是,自己这个长妹特别擅长利用男人的保护
。凡是跟她有过交往的,对杨家都非常仗义。除了这回单挑李林甫之外,在其他几次权力争斗中,包括上次驱逐京兆尹萧炅,在李林甫态度不明的情况下,仍有很多实力派大臣耐着虢国夫人的情谊,偷偷对杨国忠施以援手。
可妹妹玉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去招惹皇宫里的那位。按伦常辈分,那是另外一个妹妹玉环的丈夫。做妹夫的半夜溜出皇宫,爬上
姐的
,在民间尚不能为舆论所容,发生在李氏家族,让宗室们该怎么想?若是姐妹之间早有默契也好,偏偏又弄得姐妹生隙。万一后宫当中有别的女人趁机抢了妹妹玉环的宠,这笔糊涂账该怎么跟玉瑶去算?
当然,杨国忠很清楚,责任不完全在妹妹玉瑶这一方。住在皇宫里边的那位比妹妹大了近四十岁的妹夫李隆基,在私德上的确不怎么样。当年妹妹玉环还是他的儿媳的时候,就被这位公公勒令出家为道士,然后顺理成章地接进了皇宫。如今他传口谕让虢国夫人侍寝,难道妹妹玉瑶有胆子拒绝么?
正因为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现实,当听小厮们汇报说,虢国夫人今晚招待的可能是为极其尊贵的客人,杨国忠才恨得牙
。他无法将那个不要脸的皇帝陛下从大妹妹家中赶走,也无法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进入后宫为暗自垂泪的小妹妹主持公道,他现在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长得跟皇帝陛下相似的小厮,在其身上宣
一番,以解心头之恨。并且还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其中缘由,以免给自家带来灭族之祸。
“大人,有贵客来访!”外面响起了门房的通报声,打断了杨国忠
纷纷的思绪。
“不见!”杨国忠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回答。已经过了戌时,这个时候登门来访的,肯定又是向自己求要官缺的废物。李林甫老贼的眼睛正紧盯着,无论来人出多少钱,也不值得冒着被李林甫捉贼捉脏的风险,把手中的几个肥缺私下卖给他。
“是,是吉温,户部侍郎吉大人!”门房在外边犹豫了一下,低声亮出来访者身份。
“嗯!”杨国忠皱着眉头沉
。吉温,非常时刻他来干什么?他就不怕被李林甫报复么?但转念想到吉温的为人,杨国忠立刻换上了一脸笑容“请,速速请他进来。掌灯,我要亲自出门
接他!”
门房捏了捏口袋里的红包,
天喜地地去找吉温
差去了。片刻之后,杨国忠亲自
到了二门,将户部侍郎吉温
入了正堂。双方刚刚寒暄完毕,吉温立刻向杨国忠深深一拱手“拜见杨大人,卑职今晚观测天象,发现您老的星位有大吉之兆。所以特意跑到府上来报喜!”
“是么?吉大人真的无愧于你的姓氏!”杨国忠赶紧侧开身子,以平级之礼相还。然后笑着拉住吉温的衣袖,一同走向窗口。
机灵的小厮立刻推开窗子,一股凛冽的夜风吹进来,冰凉刺骨。变天了,外边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彤云,甭说星星,连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
谎言被事实当场击穿,吉侍郎那张丑陋的脸上却看不见半点愧疚之意。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刚才还晴空万里呢,彤云乍起,居然立刻能遮住星斗。不过,那个吉兆很多人都看见了,估计明
就会纷纷向大人表示恭贺!”
早就猜到吉温这个家伙另有目的,杨国忠笑了笑,装作没看见半点儿乌云“是么,如果真的出现吉兆,杨某定然不忘你老兄今
之言!”
命令小厮关好门窗,二人再度回到桌案前,对坐饮茶。喝了几口润润嗓子,吉温见杨国忠不肯主动发问,只好
低声音,笑着说道:“今晚在下出门吃酒,看见高节度麾下旧部,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封常清的车驾被堵在了十字路口。范
节度使麾下别将李归仁带着一群兵痞,大摇大摆地策马冲过,根本没把朝廷赐给封常清仪仗放在眼里。”
“那又怎么说?”杨国忠心头一震,两道蚕眉紧紧锁成了一团。
见杨国忠已经被自己说动,吉温心头一喜,笑着问道:“杨公可知李相独揽大权十五年,即便跟太子对阵,亦能占据上风,凭的是什么?”
“无非巧言令
,擅讨陛下
心。口
腹剑,打击同僚毫不留情而已!”此刻跟李林甫之间的矛盾已经人尽皆知,所以杨国忠也不隐瞒自己心中的鄙夷,冷笑几声,恨恨地回应。
“非也,非也!杨公此言看似在理,实则大谬!李相之所以能独掌大权十数年,关键并非善讨陛下
心,而在善于取势!”吉温摇了摇头,大笑着否认。
这种态度给人感觉非常狂妄,但杨国忠此刻正在急需人帮忙出谋划策,并不以吉温的狂妄为忤,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衫,长揖及地“杨某愚钝,请吉侍郎不吝指点!”
“只是吉侍郎么?”吉温站起身,毫不客气地受了杨国忠的全礼,然后,仰起头来,倒背着手发问。
虽然平素已经有所耳闻,此刻吉温的无
程度却依旧让杨国忠这个做过混混的人也不得不暗叫一声佩服。笑了笑,低声答应道:“此事若成,吉大人看中哪个职位,杨某定然想方设法如你所愿便是。何必现在就忙着把话说死呢?李林甫不倒,纵然杨某有心助你,也过不了他那一关!”
“所以,吉某心中的韬略,才卖给识货之人!”提起李林甫,吉温就恨得牙
发
。他为李林甫出谋划策十余年,屡立奇功。可李林甫却因为他长相“清奇”不肯给他比侍郎更高的任何职位。还到处跟人讲,吉侍郎长于权谋却短于实干,做个侍郎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做了比侍郎更大的职位,则一定会弄得遍地都是麻烦。
吉温不服,却只能忍气
声。隐忍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看到有人敢站出来跟李林甫作对,如何能不在旁边帮上一把。所以也不待杨国忠做出更多承诺,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老贼之所以在朝中的地位稳如泰山,最初五年的确是承蒙陛下宠信。而到了天宝元年之后,其势力之大,却是连陛下都对他投鼠忌器了。杨公请仔细想想,如今大唐四大边镇当中,有几人是李相所提拔。其中又有几人唯李相马首是瞻?”
“这…。”杨国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么多年他跟李林甫勾心斗角,一直觉得对方老
巨猾,在朝堂中爪牙无数。却没想到其根基早已扎进了边镇中。如今大唐北方范
、朔方、安西、陇右四大边镇,除了朔方为太子李亨的嫡系所把持之外,其余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高仙芝和哥舒翰等宿将,居然全是李林甫一手提拔。
如此,即便边镇诸位重将都对大唐忠心耿耿,皇帝陛下想要更换宰相的话,也要考虑李林甫下台后,给边
上带来的巨大影响。那些地方唐人稀少,朝廷全凭着军队威慑诸胡。军队上的任何动
,都可能令
外诸胡心生歹念,进而起兵挑衅大唐天威。
想清楚这一点,杨国忠
不住手足冰冷。他也有个剑南节度使的虚衔,但他这个节度使,除了府邸中五百多家丁之外,再不掌握任何武力。而李林甫所控制的三大边镇当中,随便一名将领伸出手来,都可以把杨家连
铲除。
看到杨国忠头上冷汗淋漓,吉温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哈哈大笑了几声,摇着头说道:“杨公尽管放心。三大边镇,定然不会公然在京师中作
。即便奉了李相的私命,也调不进多少兵马来。况且如今高仙芝被空置,哥舒翰卧病,李相手中所掌握的,实际上只是安禄山一人而已!那安禄山的人马在京师中又是跋扈惯了,今
当众侮辱了封常清,等于自己在挖李相的跟脚!”
“此话怎讲?”杨国忠心里一喜,笑着求教。
“李相对高仙芝有知遇之恩,但那封常清可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来的。跟李相的关系,本来就差了一层。并且封常清这人出身寒微,家族中没有其他高官,并不懂得如何结
造势,所以在他心中,对陛下的忠心肯定要比对李相的忠心高出不止一点半点。他今年奉高仙芝的命令入京献俘,曾被陛下多次召见,风头正劲。此刻突然又受了安禄山侮辱,这口恶气岂能轻易咽得下去?李相如果事后能强行压制住安禄山的人,勒令他们去向封常清登门请罪,事情还能善了。可李相如今正借着安禄山的势力来压制你,怎么又会轻易落安禄山的脸?如此,今晚之后,恐怕封常清心中,再不会对李相有半分感激了!”
“有道理,有道理,听君一席话,茅
顿开。照杨某说,吉兄才是杨某的吉星。”杨国忠用力拍掌,大声为吉温的分析叫好。他平素自问也擅长权谋,但所谋多是些见不得光的诡道。像吉温这般把李林甫麾下各种错综复杂的逐一挑拣出来,并且从中发现破绽,却是他根本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得了杨国忠的称赞,吉温兴致更高。两只三角眼眯
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盯上猎物的毒蛇“前
陛下想借用封常清整训飞龙
卫,却被李相以“与制度不合”为由阻止,已经令封常清离心。今天若是不能秉公儿断,为封将军讨还公道,恐怕更令对方齿冷。在此陛下厌恶了高仙芝杀良冒功,
大力提拔封常清取而代之的当口,如果杨公能做个顺水人情的话…”
他拖长了声音,目光炯炯地看向杨国忠。后者立刻心领神会,点点头,低声道:“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等为臣子的努力目标所在。明早廷议上,我自然会联络几位朝臣,大力对封将军表示支持。但那毕竟是远水,一时半会儿成不了气候。而如今李相与王鉷狗贼狼狈为
…。”
“杨公别忘了,当年李相可是将太子殿下的左右臂膀都硬生生给掰了下来!”吉温笑了笑,低声提醒。
“可…。”杨国忠愣了一下,有点不敢接受。“当时,杨某虽然没主动与太子为敌,其中却也出力甚多。”
“杨公以为,如今太子是忙着计较与杨公的前仇呢。还是更希望搬走李相?”吉温看了杨国忠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反问。
“当然是先扳倒李相!”结论从杨国忠嘴里
口而出。说完了,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又向吉温深深一揖“多谢吉兄教我。但有得手之
,杨某不会忘记今
的诺言!”
“吉某也是想为国除
而已!”吉温倒背着手,突然间又是满脸清高“吉某贪权,只是为了一展心中抱负,非为一己之私。李相独掌朝政,任人唯亲,阻
贤才晋身之路,吉某自然不能容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待得事成之后,吉某自然…。”
“杨某定会牢记大人今
之语!”杨国忠恶心得都快吐出来了,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对吉温的高风亮节大加称赞。赞颂过了,又命人取来一盘金子,直接装在袋子里,送上了吉温的马车。
送走了这个不速之客,杨国忠心中的烦恼尽去。他终于看到取胜的希望了,虽然这个希望非常微小。但只要肯付出努力,谁说微小的希望就不能变成一片光明呢。
抬起头,他对着阴沉沉的天空轻轻吐气。恰恰看到几点雪花慢
从空中落了下来。
长安城,今年的初雪来得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