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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声 (四 上)
 第一章 秋声 (四 上)

 猩红色的蜡烛,淡粉的罗帐。薄薄的烟罗后,沉睡中的美人缓缓张开星眸,发出一声慵懒的**。

 “夫人醒了?”正缩卷在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听见**声,雀跃着站起来,端起温在羊巣子里的莲子羹,轻手轻脚捧到初醒美人的案头。

 “嗯!”虢国夫人又发出一声低,抬起半个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几口莲子羹。然后缓缓伸了个懒,叹息般问道:“什么时辰了?香,秦家那两个孩子走了么?”

 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她的皮肤却比身边十六岁的婢女香的还要细腻。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也许是习惯使然,不经意间,大半个脯已经出了被子,两点殷红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傲然相望。

 这风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会目眩神摇。被唤作香的婢女将半空的磁碗放在边,缓缓低下头,用面孔贴上虢国夫人的手臂“已经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两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见夫人不胜酒力,就寻了个借口,主动告辞了。倒是夫人,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轻轻蹭了蹭,低声回应。嗓音带着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沙哑,令不远处的烛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国夫人一巴掌打过去,将小婢女轻飘飘拍出老远。“别在这里烦人,帮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来。要大食商人上次贩来的那件。还有相应的簪环,妆盒,一并拿了过来!”

 “要那套大食人的装束么?”婢女香闪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离外,眉头轻蹙“这会儿可不比夏天时候。半夜风凉。那套衣服除了两片羊皮就是一堆银饰,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东西就喜欢这一口,能有什么办法?”虢国夫人收起脸上的妩媚,眉宇之间竟然出一抹无奈。“不过这样也好,让他过够了眼瘾。到时候扑上来,就只剩下蜻蜓点水的力气了…。”

 “那老不死!”香皱着眉头低骂。与其像替虢国夫人鸣不平,更像是在跟某个人争风吃醋。

 “别啰嗦了,去吧!”虢国夫人看了她一眼,低声重复。“让药痕出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有?今天下午那两匹马,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应该没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汉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法子。虽然把马给打倒了,却真正没伤到筋骨。”小婢香一边迈着碎步往外走,一边条理分明地汇报。“一个时辰前管家叫兽医来看了看,开几味安神的兽药,就收了摊子。说是不吃药也行,在马厩里修养两三天,便可以恢复过来!”

 “哦!”虢国夫人的嘴巴慢慢张成了个柔润的椭圆型。她倒不是没钱重新买两匹同样颜色的室韦马,只是觉得两匹牲口很可怜。都被吓成那种模样了,还要挨上狠狠两记老拳。

 “夫人现在感觉如何了?要依着婢子之见,干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东西的别院离这儿也不远,您傍晚车驾被惊的事情,他不可能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小婢香托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了进来,盘面上放着两片朱漆羊皮,一袭蓝纱,和一堆亮闪闪的手镯,脚镯,铃铛,链子。四个年龄比她还要小一些,但个个长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从头搀扶起虢国夫人,搀到梳妆台边,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先前所说,这套大食人的衣服从御寒角度上讲,穿了和没穿区别甚微。只是这样一来,虢国夫人的皮肤被衬托的更白皙细腻,身也被衬托得更玲珑有致。虢国夫人摇了摇头,捡起一串沉甸甸的饰,亲手挂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能不去么?一旦被那老东西记恨上了,没三年五载的功夫,根本摆不了…。”

 饰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网罩,下缘缀着无数亮银打造的小铃。一个个缀在暗红色小羊皮抹的边缘上,带来星星点点寒意。

 望着镜子里又一点点妩媚起来的美人,虢国夫人微微冷笑。十几年了,这张面孔一直就没变过。一样的颠倒众生,一样的倾国倾城。记得丈夫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热孝还没下,公公已经爬上了自己的

 那天夜里,虢国夫人不知道自己怎么重新从上起来的。反正,自那个时候起,杨玉瑶这个人就死了。从此以后,她是河东裴氏最“出色”的儿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遗孀。也许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灵庇佑,她非但如雨后海棠般愈发娇,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起来,才女之名远播。

 这一切,都是因为裴家势力太大。自己的父亲杨玄琰职位太低,哥哥杨国忠没有出息所致。没出息的人注定要受欺负,杨玉瑶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她用一种非常简单,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让好无度的公公驾鹤西归,执掌了蜀中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权。却赫然发现,光在一个蜀地,裴家之上,还有王家、萧家和李家。随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于是,她继续飞舞与达官显贵之间。期望凭借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换来更大的出息。于是,妹妹被选入寿王府,哥哥混入节度使帐下做书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环成为寿王妃了,这回算是搭上了个正牌皇族,杨家总算可以出口气了吧?谁料,寿王之上还有皇帝,节度使之上还有当朝中书,左右仆

 于是,她的舞姿继续旋转,从开元一直舞到了天宝。妹妹杨玉环成为了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人,为了她多次罢掉早朝。哥哥杨国忠兄凭妹贵,身兼十七处显职,权倾朝野。但是,习惯了来送往生活的她,脚步已经无法停得下来。

 哥哥国忠不是个心怀沟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却还离不了当年混迹市井所形成的习惯。擅长背地里搞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却无直面麻烦的智慧和勇气。妹妹专宠后宫,背后却没个强大的家族支撑,无意间得罪下仇人无数。这些消息,这些隙,都需要她舞动着长袖去打听,去弥合。如果半点懒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仇人。杨家,还有曾经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后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时候虢国夫人也觉得,自己其实没能替哥哥妹妹们解决任何麻烦。但如果没有这个大义凛然的借口,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香拿起扬州进贡给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国夫人夫人的眼窝附近仔细涂抹。“夫人恐怕刚才没睡好呢!”一边用手指慢慢,让珍珠舍利膏慢慢渗进眼窝附近的皮肤,她一边轻声嘀咕。仿佛一个长姐,在小心照顾自家任的妹妹。

 “刚才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虢国夫人从托盘中抓起一又长的银链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上。这件大食来的物事有个非常香的名字,叫做“锁蛮狂的风格与她纤细的肢搭配起来,令其一下子在妩媚之外,再添几分楚楚可怜。

 “夫人梦见了什么?能不能跟奴婢说说!”

 “早忘光了。明知道梦是假的,谁还费心思去记它!”虢国夫人摇摇头,侧开身子,让婢女给自己披上一袭薄纱。

 宝蓝色的轻纱披在肩上,半边肩膀和半边躯体若隐若现。镜子里边,出现了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大食公主。与其说是公主,不如说是某个国王的女奴。白银手镯,白银脚镯,大的锁蛮。即将被一个丑陋的老妖怪抱在怀里…。。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虢国夫人脸上突然泛起了一层极其不自然的红。刚才她的确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只是,梦里的情景,非但一点没忘,而且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梦境中,杨玉瑶记得自己也差不多是这幅打扮,被两个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镣铐加身。一个身高九尺,满脸胡须的壮汉恰巧从地面上经过,怒喝一声,冲上云头。一拳将左侧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后,对着右侧挟持着自己的妖怪再次挥出钵盂大的拳头。

 只两拳,两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两只老树根。妖型一现,杨玉瑶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撑,迅速坠落。就在她即将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际,那名络腮胡子壮汉驾着七彩祥云降下来,轻轻托住她的**…。

 那一瞬间的幸福与安宁,胜却,平生无数。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这样的妆容可否要得?”香的声音再度于耳畔响起来,将沉浸于梦境中的杨玉瑶变回虢国夫人。

 三分圣洁,三分妖媚,三分妖娆,还有一份楚楚可怜。冲着镜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国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后一件武装,一件纯黑色的羊绒大大氅。所有妩媚与妖娆瞬间都被纯黑色的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不把大氅剥开,谁也看不见她几乎赤着的躯体和躯体上的那些冰冷的饰物。此刻镜子里的人在外边的,只剩下一个头颅,带着一缕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恒不变。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香,把烛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药痕呢,这死妮子怎么还没回来!”在镜子前慢慢转动着躯体,虢国夫人柔声命令。

 羊绒大氅还没暖和起来,凉凉的,仿佛裹着一块冰。但这块冰,也可以随时变成一团火焰。只要某一天,能与梦境里的那个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问自己的过去与将来…

 “怕是在路上睡着了吧!”香不着痕迹地诋毁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样,蝎蝎蛰蛰地就好了!”虢国夫人转过头,轻轻戳了香一手指。看看其他几个小婢女的身影已经出了门,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今天叮嘱你们从秦家哥俩嘴里套的话,你们可曾套了出来?”

 “那哥俩得很。您回房休息后,我跟药痕根本没用任何手段,他们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来!”美小婢香想了想,脸上的表情不有些得意。“那个拉住马车的公子,是开国侯王蔷的曾孙。家住崇仁坊,父母早丧,头上只剩下了一个庶母。名下田产、店铺有不少,但仕途上这辈子基本没什么指望了!”

 “嗯!”虢国夫人轻轻点头,示意香继续说下去。

 “那个见了您连口水都顾不上擦的小无赖,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个庶子。家中两个老的俱在,但都是撒手掌柜。由着他的子胡闹。依奴婢之见,今天这场子,恐怕就是他惹起来的。”

 “提那小无赖作甚!”虢国夫人笑了笑,嘴角出一丝不屑。见了美心有所动是一回事,见了美就迈不开步子时另外一回事。前者证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后者,则只证明了那小东西自己成不了气候。

 “剩下的几个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皱了下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间,有谁值得主人关注。反正夫人已经说过不想追究他们的责任了,问得再清楚也是瞎忙。况且除了秦家哥俩,王家公子,还有姓宇文的那小无赖之外,其他人把骨头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赔得起自家夫人的马车。

 “剩下的几个人。其中那个最倜傥的,就是一纸番书吓退十万雄兵的李白!”唤作药痕的婢女恰恰从外边走来,见香回答不上夫人的问题,赶紧把握住难得的机会。

 这个自以为高明的答案,却没为她换回应有的赞赏。虢国夫人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过是高明一些的通译罢了。如果我大唐没有兵强将坐镇,就凭他一个书呆子,即便写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会被大食人当成柴禾烧掉。”

 “夫人说得极是!”香回转头,示威般冲着药痕扬了扬下巴。“其他几个人,比较有名的是高适和岑参。但都郁郁不得志,落在京中寻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没太多关注他们!”

 “那出拳打翻惊马的大汉呢?”虢国夫人有些不耐烦,主动询问。心口突然跳了几下,让镜子中的人两腮愈发红润,看上去娇滴。

 “他,他只是一个去了职县令的跟班儿,更没什么前途…”香楞了一下,顺嘴回应。另外一名婢女药痕却从虢国夫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苗头,赶紧快步上前,低声补充道:“婢子问了,那人叫雷万。早年是个迹江湖的大侠,后来遇到了开元末年的探花郎张巡,被其心气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发誓毕生追随于张巡麾下!”

 “好个一诺千金的壮士!”赞颂的话,从虢国夫人嘴中口而出。“他住哪里,你们问清楚了么?”

 “呃!”两个小婢女瞠目结舌,谁也回答不出来。

 “你们啊,哪里懂得什么是男人!”虢国夫人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摇头。一瞬间,脸上风尘之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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