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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风情
 折威军走后不久,太史阑正要回营,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比先前还急促。

 而且从马蹄声的整齐有序听来,似乎还是军马。

 太史阑皱起眉——今天这是怎么了?事儿一波一波的没个消停?

 她回身,视野里闯进一批人马,最前面是个少年,衣甲鲜明。

 太史阑一看他的脸,就愣住了。

 “世涛…”她喃喃一声。

 邰世涛怎么会也到了东昌?

 马上的邰世涛也看见了她,眼睛一亮,张开嘴似乎下意识要喊姐姐,却最终没有喊,也没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驰到总院面前,朗声道:“天纪军天魂营第七队队正邰世涛,见过总院。”

 太史阑回身,心中欢喜——当了队正!果然邰世涛不仅离罪囚营,而且真的成为纪连城亲信了!

 邰世涛成为纪连城亲信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离罪囚营,是她做梦也希望的事。

 “邰队正此来所为何事?”

 邰世涛笑得朗。

 “在下最近奉少帅之命,在东昌附近公干,”他道“正在附近办事,听说折威军过境找二五营麻烦,便赶了过来,诸位没事吧?”

 “多谢邰队正。”总院有点勉强地道“已经处理了。”

 “不必客气,”邰世涛手一挥“说到底也不是为二五营,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么轮到折威军来管?给他们在我们地盘耀武扬威,少帅面子往哪搁?”

 “是是。”总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涛眼角瞟了太史阑一眼,脸上出疲

 “兄弟们赶了一阵路,还没歇息。”他回头看看来路“再赶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赶来赶去呢。”总院更加勉强地道“便请诸位军爷今晚在营内休息吧。”

 “好。”邰世涛立即答应,又偷偷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嘱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个餐!”

 身后,邰世涛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晚二五营盛宴。

 伙房里拼起了桌子,拉开长长的宴席,原有的大厨都已经离开二五营,学生们自己下山购买食物,自己开伙烧菜,自己包饺子,几百号人挤在伙房外头的大场上,洗菜的洗菜,擀面的擀面,热闹得像过年。

 门前长长的案板上,品子弟和寒门子弟挤在一起,前者向后者学擀面皮,后者笑话前者的笨手笨脚,偶尔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脸面粉,再相视而笑。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寒门子弟和品子弟间最和睦的一幕终于出现。

 鸿沟,在太史阑的最后临门一救中,终于悄然消失。

 二五营中原属于郑家的高层管理和学生,在得到消息后早已离开,悄然去寻他们新的好前程,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东昌及附近城镇富豪官绅子弟,以及寒门平民,早在太史阑打破选课制度,以及杨成改换立场之后,品子弟就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平等”这一观念,到此刻终于水到渠成。

 太史阑本来什么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给捧着供起来,她却受不了——换谁好好地坐在那里,来来去去的人都给你打声招呼,来来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对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带着景泰蓝,在大门口菜盆里择菜,告诉景泰蓝“去掉梗子,去掉黄叶子,留菜心。”

 邰世涛站在不远处,和士兵们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过来一起帮忙,但天纪军兵营一向很有架子,绝不会拉下身份去做杂事,他既然好容易进了兵营,自然先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只好也端着架子,在一边喝茶谈笑,对二五营相貌姣好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只是眼风总是不断往太史阑方向瞟,有意无意总要往她那里转两圈。

 太史阑瞧着好笑,也怕他这小模样被人看出来,干脆换个方向,股对着他,专心和景泰蓝干活。

 景泰蓝事先得了她关照,也装作不熟悉邰世涛,小脸严肃,专心择菜,我剥,我剥,我剥剥剥…

 几个寒门女子在一边择菜,择了一阵看见这边就笑“景泰蓝真不像咱们寒门出身,瞧他择的菜。”

 小子满脸茫然举起他战果——每棵青菜只剩一点点菜心,地上一大堆青叶子。

 “麻麻,不对吗?”

 “为什么要去掉这么多?”

 “御膳…伙房的菜胆就是这么大的…”小子嘟着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太史阑道“你一顿多少个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蓝张开双臂,比了大圆盆那么大。

 “奢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阑道“人生在世,不过图三餐,夜图一宿,吃太多会高血,睡太多会老年痴呆。你们饭桌上摆上一百零八道温火膳,能吃几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饭?排场真的就这么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来彰显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证明国家实现温,所有人都能吃饭的国家才是真正强大。”

 “回去不要温火膳。”景泰蓝开心地说。

 “你不该要的东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来。制度和规则,是天下最无形也最可怕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你,并且具有弹,你挣扎得越厉害,它反弹得越恐怖,你细心地拆,慢慢地解,一点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蓝含着手指。

 “该懂的时候你自然会懂,我问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里了,懂了什么?”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们原本互相不喜欢,现在,好了。”

 “为什么品子弟和寒门子弟,终于能够和好?”

 “有人欺负他们。”

 “对,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道理:有共同的敌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压力面前,人们才可能更加团结。”

 “嗯。”“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做别人的共同敌人,还是共同朋友?”

 “当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远离,你会有很多的陪伴,但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其实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不敢拿真心对你,每个人都在揣测你,合你,乃至,应付你。”

 赵十三蹲在一边,寒飕飕地听着,心想这样的话题真可怕,这样的话她竟然也敢说。

 这样类似的话,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初入国公府,陪容楚读书时,听那学鸿儒,曾经做过帝师的大儒说过,当然人家说得比这女人含蓄多了。

 瞧这女人犀利得,什么都给一针戳破,以后景泰蓝回朝,让那些混日子的官儿怎么活?

 第七次转过来,隐约听到一点的邰世涛却一脸骄傲——姐姐说得多好!

 景泰蓝咬着指头,觉得麻麻这话听起来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个道理。”太史阑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那么,你必须学会分化制衡那些人,别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能够制约你的力量。”

 “不让他们在一起…”景泰蓝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经不远,麻麻的话,听一句少一句,现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记着。

 太史阑最近的课程,也开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养,习惯养成,开始转向政治分析,帝王之术。

 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她必须尽力。

 摸了摸景泰蓝粉的小脸,她神情怜惜,最近他功课太重了,她其实很讨厌让孩子过早开始学习,总觉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应该让孩子好好玩,可是没有办法,生命永远比玩乐重要,她必须先想办法让景泰蓝尽可能懂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大一点。8

 “吃饭咯!”沈梅花的嚎叫传来。

 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大步进了饭堂,一屋子的人都欢笑来接景泰蓝,景泰蓝挣脱她的怀抱,扑入一个寒门女学生怀里,十分高兴,最后干脆跟着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阑并不阻止,孩子应该多接触群体生活,应该让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欢。

 倒是赵十三立即紧张兮兮地跟过去,硬要和那桌寒门女学生挤在一起,结果人家还以为十三哥哥对她有意,竟然害羞起来,一顿饭一直低头不语,时不时眼角对赵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赵十三抹汗,再抹汗…

 饭堂里开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还不够坐,很多人挤在一起,邰世涛和他那一队士兵,坐在太史阑隔邻。因为他们毕竟是来驰援二五营的,众人也分外客气尊敬。

 邰世涛入了兵营,今天带来的却不是兵营士兵,是东昌这边的分营士兵,这些人并不知道太史阑和纪连城的恩怨,邰世涛当然也不会和他们说。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应该坐主座,他却一股坐在了一个下首位置,任谁来拉也不挪窝,号称自己就喜欢下首,畅快,对门,风凉,害得下属们只好战战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实坐在下首,只不过正好和她斜对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于被人发现而已。

 太史阑倒没在意位置,她本来就没兴趣搞清楚什么上首下首,随便坐了下来,发现她这一桌菜分外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个人,做了个拿手好菜,献给太史阑,她的主桌,有来自西凌各地的风味。

 每桌开了一坛“薄冰烧”是西凌当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过后劲很足,是太史阑命护卫下山买来的。

 “不要多喝。”太史阑道“二五营现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审慎点。”

 众人自然听了,但别人不敢多喝,太史阑却不能不喝,每桌都来敬酒感谢,一大批一大批地涌过来,她虽然每次不过浅浅一抿,但人数太多,这么抿啊抿啊的,渐渐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几两酒。

 因为一直有人敬酒,她几乎一直是站着的,当敬酒完毕她坐下时,瞬间觉得头晕。

 太史阑是个很能自持的人,头晕也没晃身子,双手把住桌边慢慢坐下,竟然没人看出来。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来千杯不醉。”

 众人都笑赞,太史阑也笑笑。

 她其实醉了,因此脸上显出微微酡红,眼神也带了盈盈水汽,透出几分难得的女儿娇态来,烈酒使人松弛,她这一笑,竟带了几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纱窗红烛的影,三分冷七分娇,美若明花。

 众人都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涛,手指一颤,险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边一个士兵笑道:“队正,你这什么酒量?才几杯就怂了?”

 “量浅,量浅。”邰世涛呵呵笑两声,低下头,用酒杯遮住脸。

 酒倒映他的眼神,晕晕的,似乎还在反她刚才那一笑的光,多瞧一眼都觉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却觉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将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碰杯。他们相遇至今,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立场,做不了这些。

 他必须先做好一个“骄傲高贵”的兵营小队长,再多的愿望,也只能在心底,没有什么,比保护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来敬酒,因为以太史阑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样不能来敬的。会引人怀疑。

 邰世涛低下头,虽然有遗憾,遗憾里却又生出淡淡足。

 每一次为她做出的牺牲,无论大还是小,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快乐,在那个永远都不会喜欢的地方坚持下去。

 太史阑一笑,随即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连忙俯下脸,又恢复冷淡神态,众人都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连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只觉得心跳剧烈,脸部发烫,眼睛看出去也是晕晕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来不过如此。

 一转眼看见邰世涛,他侧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线月光穿窗入户,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太史阑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立即跟过去。

 太史阑却扶着头,笑道:“有点晕,我去吹吹风。”

 她做出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一点点醉,但其实没醉,只是故意装作醉,众人都不信,纷纷笑道“太史大人这是要逃席吗?不行不行,第二轮还没开始呢。”

 太史阑已经站起身,脚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没人敢阻拦,众人都坐在席上笑,苏亚要跟出去,太史阑摆摆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阑步子似乎很稳定,却在走到邰世涛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踉跄,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头喝闷酒的邰世涛手一晃,杯中酒泼了满身。

 “啊,对不住。”太史阑急忙出手巾给邰世涛擦衣服。

 邰世涛一抬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慌乱,下意识要跳起来,太史阑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么一按,邰世涛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间安静,心却砰砰地跳起来。

 她的掌心着他的手背,手掌柔软,没有茧子,肌肤相贴的温热,让他手背在微微颤抖。

 太史阑没有感觉到这份颤抖,她的手一按便离开,微微一笑道:“实在对不住邰队正,这样吧,我敬酒赔罪。”

 她很自然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酒杯,自己斟满,端起,对着邰世涛,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涛心里几乎瞬间爆发呼喊——别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对着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来如何风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后笑起来,魅力万千。

 他对着这样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够,一着错满盘输。

 所以他立即低下头,咬牙让自己板着脸,端起面前酒杯,带点骄傲带点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气了,您品级远高于我,应该在下敬您,请。”

 “啪。”两只酒杯一碰。

 酒微颤,心也微颤。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移开酒杯,手指稳定,静静道“这杯酒是赔罪也是谢礼,谢邰队正以及天纪各位兄弟,及时赶来拔刀相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二五营沦落至此,无人理会,只有邰队正带人前来,我等感激不尽,在此,”她杯子又往上举了举“谢邰队长心意。”

 心意两个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其余二五营学生也纷纷站起,举杯相敬“谢邰队正心意!”

 邰世涛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为了数百人同时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阑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开,却又舍不得,两人的指节紧紧相抵,他想让那样紧密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漾,鼻尖出汗,给人看出不对。

 “不敢当,不敢当。”他笑着,转头对四周二五营学生致意。

 按说四面致意应该转动酒杯,但他动的是头,手指却一动不动,还在和太史阑抵着。

 已经醉了,却还努力把持着自己的太史阑,忽然又想笑。

 觉得世涛真是孩子气,大场面还是见得少,这么几百人齐齐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却不知道,邰世涛七岁就跟着父亲出席各种安州名宴席,从来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借着人声喧闹,齐齐敬酒那一刻,她微微凑近他,低声道“你要保重。”随即拿回酒杯,一饮而尽。

 邰世涛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把酒喝了。

 他的思绪,他的魂还留在刚才那一刻——刚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满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带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属于她自己的,天然干净的处子体香,掺杂在一起,是开坛便芬芳十里的绝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风。

 他的酒杯虚端在空中,人怔怔的,还忍不住向前倾倾,想将那气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阑无奈,抿了抿嘴,手指弹弹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馅了。

 邰世涛这才醒神,赶紧也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太史阑抬手就想给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来,邰世涛瞥见她的动作,心中又安慰又遗憾。

 这一刻忽然发狠,要努力,更努力,终有一,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护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却似乎有点醉了,一股坐下去,看起来有点失礼。

 太史阑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转身离开,步子有点虚浮,她努力地不让人发现。

 回席的时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蓝似乎正格格笑着捧住一个大杯子,但她此时真的醉了,敬世涛那杯酒让她最后一点清醒也快消失,她赶紧坐下来,掩饰地夹菜,住酒气和翻腾的胃。

 身边似乎有人问她“先前你掏出那几封文书,折威军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

 “哦…”太史阑脑筋转得有点钝,也没多想,慢地答“是裁撤二五营的朝廷命令。”

 “啊?”众人惊讶,不明白这怎么会吓走折威军。

 “不过那文书,并没有写明裁撤二五营的具体时间。”太史阑道“所以,那封文书在最后,由西凌总督府加上了裁撤时间。”她竖起一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声,饭堂喧闹,无人在意,这人又重重咳一声。

 众人这才回头,看见饭堂门口站着二五营高层。

 今晚聚餐,大部分教官还是来和学生们同乐,但是二五营高层没有来,学生们心中有气,也首次撇开他们自己喝酒,此刻几位高层站在门口,以总院为首,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众人眨巴眼睛瞧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天饭堂忙着晚上聚餐,都没给高层送饭去,这群大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所以亲自来饭堂找吃的了。

 难怪脸色这么尴尬。

 不过领头的总院,铁青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还泛着怒意,他盯着太史阑,一字字问:“你刚才说,你让西凌总督延迟一个月,裁撤二五营?”

 太史阑垂头,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理解完他的话,淡淡道:“对。”

 “荒唐!”总院衣袖一拂“为什么要延迟一个月!”

 学生们哗然,都站起来盯着总院——这是二五营首脑该说的话?

 太史阑还是坐着不动。

 “为什么不能延迟一个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院怒道“你还想苟延残,参加云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胜利冲昏了头!天授大比是什么?两国精英人才济济,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去参加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输?到时候二五营还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二五营一定输?”太史阑冷冷道“因为一定输,所以连试一试都不敢?现在已经是最坏结果,凭什么还要怕?”

 “你试了又怎样?”总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论生死的!现在不参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这是要大家去送死!”

 太史阑沉默,随即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会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现在,我当着大家面,问你们——愿不愿意,用生命,为二五营拼一次?”

 “别违心,说真话!”她紧跟着又喝一声“爱惜自己的命,不丢人!”

 饭堂里一片沉默。

 总院在冷笑。

 他关心的当然不是学生的生死,只不过这是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刚才听见太史阑那句话的时候,他心底立即涌起一阵愤怒。

 因为如果耽搁一个月,他好容易得来的好职位可能就要飞了!

 总督府那个位置是个肥差,一向被很多人盯着,他早早得了二五营可能要裁撤的消息之后就开始活动,赔上了大半生的积蓄,打通了上下关系,才将这个职位敲定,就等着二五营裁撤,朝廷草拟文书下发,走马上任。

 这个职位虽然口头上属于了他,但是据说还有人不死心在活动,对方实力雄厚,还有京中靠山,他一直很担心会被人撬了墙角,所以急急地想结束二五营,早早去赴任。二一营的人强硬地前来接收房屋,他也不许教官阻拦反抗,就是怕横生枝节。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太史阑,永远不安分!

 怎么能让她耽搁一个月?夜长梦多!

 总院看着饭堂里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终究是怕死的。

 去赴必死之局,谁愿意?

 他刚刚舒出一口长气。

 蓦然饭堂里爆发出一阵大喝。

 “愿意!”

 声音有男子的雄壮,有女子的尖锐,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震得桌上杯盘都嗡嗡作响。

 总院被震得向后一退,险些跌到身后院正身上。

 推倒他的不是音,是学生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以及,悍然对他的反对。

 “去他娘的。”裹满白布的熊小佳第一个站起来,轻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怕死不去,明还是有可能被人堵在墙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生为男儿?”杨成端坐不动,冷冷道。

 “这段日子我们受够了。”一个学生眼里含泪“二五营一直被所有光武营瞧不起,但以前我们守在自己地盘里,就当不知道。这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能站起来,多么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沈梅花呵呵笑,在众人眼刀杀过来之前,赶紧道“不过我还是相信太史阑能保住我们的命的。”

 “好了。”太史阑转头,盯住了总院“你可以走了。”

 她什么都不用再说,满堂蔑视的目光足以杀死所有有私心的人。

 总院脸色已经难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险些把院正撞一个踉跄,院正伸手要扶,手却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众人心里滋味复杂。

 二五营年年倒数,和这位私心甚重的总院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他积威多年,高高在上,众人崇敬惯了,今齐心将他走,都觉得痛快又落幕。

 今之后,二五营没有领导人了。

 不,有。

 众人目光转向太史阑,这是他们的新的精神领袖,是他们看得见的光。

 太史阑此刻才不管什么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光,每个人都是两个影子三个影子,得她发晕。

 但她不想在饭堂出醉态。酒量浅,是个弱点,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点为人所知,尤其这饭堂里还有天纪的属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执事,不妨进来一起同乐。”她邀请院正他们,趁他们进门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来。”

 众人忙着给院正他们挪位子安置,一时也没来得及跟上她,护卫们另开了桌在饭堂外的场上吃饭,看见她丢了饭碗都站起,太史阑摆摆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厕,众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景泰蓝跟着跑出来,摇摇摆摆,大呼:“麻麻,一起。”

 护卫们都大笑,太史阑毫不脸红,顺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母子俩一起,自然谁都不好跟,而且此刻二五营也没什么危险,所有人都在饭堂,外头还有一半护卫在守卫。

 太史阑牵着她家大头儿子走了,她也真好本事,明明路都看不清了,偏偏言辞清楚,表情稳定,眼神清晰,走路平稳,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醉了。

 倒是景泰蓝,在她手中一摇三晃,不过太史阑酒醉发觉不了,他平时小短腿本来就摇摇晃晃,也没人在意。

 饭堂里邰世涛探头瞧了瞧,有心要跟去,却被士兵们敬酒绊住。

 太史阑确实直奔厕所而去,二五营茅厕分男女,面对面,隔一堵墙,太史阑也不进男厕,随意把他往地上一放,道:“自己解决。”

 随即她直奔女厕,胃里翻腾得将要随时冲口而出,但真正可以吐了的时候却又吐不出来,她扶着墙干呕了好一阵也没成功,倒是被胃酸冲击得两眼金星直冒,看东西更加发花,眼睛一闭就天旋地转,睁开眼则万物重影。

 原来喝醉这么难受,真不明白那许多酒鬼是怎么来的?不觉得痛苦?太史阑恨恨地想,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吐不掉,也不想回饭堂,她想还是干脆找个地方睡觉算了,还是回容楚那个园子吧。

 “景泰蓝,咱们回去睡觉。”她回身摸景泰蓝,一摸却没摸到。

 她一惊,稍微清醒了点。

 景泰蓝哪去了?

 刚刚不就在她身后来着?她都没把他扔男厕所去,就是为了好随时监控他。

 太史阑又唤了两声,没回答。

 太史阑并不着急,她心中没有警兆,如果真的有危险在附近,她会有感应的。

 她忘了,酒会让人迟钝…

 “许是去了男厕所?”她咕哝着,跌跌撞撞走进男厕所,果然,那小子躺在男厕所门口地面上,四仰八叉睡着呢。

 “怎么睡在这里…也不嫌脏。”太史阑把景泰蓝抱起来,酒后无力,出了一身汗,景泰蓝睁开眼,傻兮兮瞅了她半晌,呵呵笑着扑到她肩上,不住拍她肩膀“麻麻!麻麻!”

 “混小子,打人好痛!”

 “麻麻!天上的星星在飞哦。”景泰蓝仰头,四十五度天使角,地瞧着天空“像小映的眼睛哦…好多…好亮…啊…花了…花了…”他大眼睛里冒出无数个漩涡,砰一声头栽下来,撞到她肩膀上。

 太史阑揪起大头儿子的脸“啊?你也醉了?”

 “男子汉不言醉…”那小混球在她肩膀上呜呜噜噜地说“来…再来一杯,干!”

 “干你妹啊!”太史阑爆,发愁——酒量不好也能有缘分,母子俩居然都醉了!

 “回去睡觉。”她抱着景泰蓝要走。

 “…”景泰蓝扒着她肩膀,股朝后赖。

 敢情这小醉鬼还没

 太史阑没办法,只得一步三挪地挪进男厕,又怕景泰蓝酒喝多了栽进粪坑,从他身后抱住他。

 小子酒后不利,站那里半天出不来,太史阑给他“嘘——嘘——”催着。

 正催着来劲,忽然身后墙那边似乎有动静,好想有人转来转去,脚步踏得地面沙沙响。

 墙那边是女厕,太史阑纳闷地想,这谁在门口磨蹭不进去啊?还是不识字,不确定是男厕还是女厕?

 随即她听见墙那边有人叹了口气,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没听清,再然后那人就转过墙,往男厕大步过来,步子很快,看样子也是个急的,一阵风般推开门就进来了,太史阑躲也躲不及。

 不过她也没打算躲,她忙着嘘嘘呢。

 男子急匆匆进来,茅厕没有灯,只能看见太史阑黑乌乌的背影,他也没在意,走到另一个坑位,袍,解带——

 “喂,轻点,小心溅到我脸上。”太史阑忽然转过头吩咐。

 那人吓了一跳,当真跳了起来“啊”一声手一撒,撒了一半,缩回去了。

 “下雨啦——”半闭着眼睛的小醉鬼景泰蓝快地道。

 男人这一转脸,两人面对面这才看清楚。

 “世涛?”

 “姐…”邰世涛惊得魂飞天外——她怎么跑到男厕来了?亏他刚才还在女厕门口等半天。

 一怔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啊”一声惊叫,他手忙脚地束子。

 “呵呵。”太史阑随随便便一瞥,用一种很欣慰的,姐姐看弟弟终于长大的口气道“发育得不错。”

 邰世涛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遇姊如太史,迟早汗到死。

 “姐你怎么在这里?”好一阵子他才找回正常的状态和声音,也不敢批评她连男厕都好意思蹲这里,连忙道“我…我送你回去。”

 “好呀。”太史阑让他扶起来,顺手拖起景泰蓝,也不管他那淅淅沥沥的撒好没有,往邰世涛怀里一揣“走。”

 酒醉的人没力气,还特重,股会不由自主向下赖,两只酒醉还毫无经验对付酒醉的人自然就更重,幸亏邰世涛前阵子什么苦事都做过,一手搀着一手抱着,把两只很顺利地拖了出去。

 他把景泰蓝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太史阑,按她指的方向,往容楚那个园子“扶筑听雪”走去。

 太史阑的头软软搁在他肩上,醉酒的人话痨,她一边胡乱指路,一边还絮絮叨叨和邰世涛说话。

 “世涛。”

 “嗯。”“你当上队正了。”

 “是的姐姐。”

 “怎么当上的?是不是又去出危险任务?受伤没?”她稍稍抬起脑袋,要摸摸他身上有没有伤。

 可是此时她理智清醒只剩十分之一,爪子一摸就摸到了下腹…

 邰世涛赶紧抓住她的狼爪,冷汗滴滴地道:“没有伤!没有!”

 “哦那就好,那你怎么当上队正的?纪连城忽然就看你顺眼了?”

 她仰起脸,喝醉的人,说话软软的,拖着尾音,没平时简洁干脆,让人不敢亵渎的冷峻。脸上也软软的,五官因醉意放松,因此更显得精致畅朗,肌肤水盈盈,眼神也水盈盈,一抹红晕,在水的眼底,浅浅地光着。

 今夜的月光也好,亮,却又不太亮,剔透的白,玉般的晶莹,镀一层朦胧的光晕,自林荫道的叶里漏下来,地面银银亮亮,人面虚光蕴华。

 什么都太好,好到他觉得窒息,无法承受,长久空寂的人,遇见一点喜悦都是巨大,一次邂逅都是幸福,此刻的喜悦和幸福扑面而来,他忽然希望这一刻天地崩裂,万物定格,无生无死,不进不退。

 永恒在这一刻。

 太史阑朦胧的眼神看不清他额头的汗,也看不清他的迷茫和沉醉,见他不回答,鼻音“嗯?”了一声催促。

 这一声绵长的“嗯”让他脸又红几分,看着她薄而微红的,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题外话---

 然后干嘛?

 然后…有票吗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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