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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正义之骨
 御医馆是渊国皇宫最忙碌也是最清闲的地方,说它忙,那是因为每天都要开出许许多多的药方给后宫嫔妃,以及那些身在外宫有权有势的朝臣皇亲,甚至是宦官;说它清闲,那是因为这里不同于前朝后宫,少了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然而这御医馆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平常吵吵嚷嚷充满讨论的主馆鸦雀无声,空气中都带着一丝紧张味道。

 “我用了一天时间追查发出去的药,其他医官开的方子和配药都纹丝不差,唯有自我手开出的六副药方出现问题,每一副都有至少一味药对不上,且都是与原药相反的危险差别。我不知道这是宫中历来规矩还是说司药库有意考验我这个新人,但是在药中做手脚这种行为实在恶劣,不仅会毁了一个医官的名声,更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证据都在这里,希望馆使大人能主持公道,还御医馆一个清白。”

 摊开的六副药材放在桌上,言离忧在桌旁长身玉立,目光无惧地向御医馆馆使唐寿忠。

 此时在御医馆内的不只有医官们,还有司药库几位管事及下人,听得言离忧底气十足又见她摆出证据,所有人都头接耳议论纷纷。

 御医,天子专属大夫,虽说实际上多数时间是在为其他后宫人员诊病治疗,但御医馆内的医官们终归代表着渊国最顶尖医术,如今闹出御医馆的医官开出离谱药方这种事,不仅是医官们脸上蒙尘,倘若有人追究,负责御医馆的馆使唐寿忠难辞其咎。

 “你的意思是司药库有人故意拿错药,是吗?”瞥了眼旁侧细语不断的司药库人员,唐寿忠哼了一声,脸上不见半点好颜色“不是我贬低你,你一个新入御医馆的无职医官,谁陷害你做什么?有好处吗?御医馆与司药库相辅相成,互相信赖依存多年,从没有过这档怪事,偏偏你一来就风风雨雨的,到底是该怪别人还是该怪你自己?”

 唐寿忠的口气摆明是在向着司药库说话,这让来讨公道的言离忧措手不及,咬了咬嘴,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是我不安分还是有人从中捣鬼,拿出药方记录一看便知,我开的方子里究竟有没有这些药不是很容易弄清楚吗?”

 医官每开出一副药方都要记录在案,言离忧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令言离忧没想到的是,当唐寿忠叫人拿来记录簿翻看后,脸上的不满厌烦立刻化为不屑冷笑。

 “小小年纪就知道红口白牙说假话,你这种人何德何能入我御医馆供职?你自己看吧,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可狡辩!”唐寿忠把记录薄摔到案上,而后躬身朝向司药库典药常敬“我御医馆管教无方,竟出了这等医德败坏之人,还请常大人看在唐某人面子上不要追究,改唐某人必定登门道歉。”

 常敬摆摆手,故意做出一副大度模样:“唐大人说哪里的话?错不在你,而在知错不认又死不悔改的人。这件事呢,我并不打算追究谁的责任,让她给许公公道个歉也就罢了;不过毕竟是开错药这等大事,少不得要禀告皇上才行。”

 唐寿忠和常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言离忧并没留心,事实上当她抓起记录簿翻看后就已经明白,这件事“责任分明”错全在她——记录簿上她所开出的药方,的的确确有那几位错到荒唐的药材,根本无从争辩。

 御医馆要对皇帝和后宫嫔妃、皇子们的健康负责,无论诊病判定还是开方子抓药都有一套极其严密的程,就譬如这记录簿,除了要由分管御医馆事务的管判依据药方亲自誊写外,还要将御医或者医官开据的药方原件装订整理,与记录簿一同妥善存放,原则上是很难做手脚的。

 不过原则是原则,总有些东西不会按固有规律发展,例如,言离忧亲手写下的药方。

 “这药方不是我写的。”攥紧衣袖的手无力松开,言离忧放下记录簿低声申辩,却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到语气充满无望。

 唐寿忠瞥了眼一旁袖手站着的御医馆管判姜鸿,鼻子里发出嘲讽冷哼:“这丑陋字迹百年难得一见,除了言医官外唐某人还真没见过其他人能写出。白字黑字清清楚楚,言医官却还要狡辩,莫非是想对铁证视而不见,把罪名推到管理记录簿的姜管判身上?”

 姜鸿听唐寿忠提到自己名字,连忙跪在地上,一脸悲戚激动:“下官在御医馆奉职已有十九年,一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从未出现过半点差错,写错药方这种事绝不可能!请唐大人明察,还下官一个清白!”

 “姜管判为人仔细认真,多年来未曾有过任何疏漏,历来是御医馆和司药库两处人人尊敬的楷模,想不到今儿竟被一个黄丫头栽赃污蔑。唉,到底是身份背景管用,走到哪里都不怕惹事呢!”同为司药库掌药的范公公尖着嗓子怪声怪气道。

 言离忧坚信自己没错,也并没有认定就是姜管判从中做手脚,可司药库的人偏要牵强附会曲解她的意思,这边药方出错的问题还没核查清楚,马上又把栽赃嫁祸、依仗身份地位欺上级的帽子扣在言离忧头上,显然是想把事情闹大。言离忧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司药库,带着微微期待朝周医官望去,却只见周医官匆忙扭头,连与她对视都不肯。

 便是有所关系的人也要躲着她,不愿沾染半点牵连吗?果然是人心凉薄,利益至上。

 新入医馆便开错药方,这种事追究起来可大可小,看唐寿忠与常敬态度肯定是要往大了闹。言离忧知道对方手中捏着伪造的证据,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索也不再争辩,只等他们提出处置办法,而就在这时,另有旁人开口了。

 “我看过言医官写药方,用药剂量都很得当,应该不会犯这种离谱错误;再说那记录簿和药方就放在医馆书室内,谁都有机会接触做手脚,言医官笔迹幼稚又是极易模仿的,仅凭这些断定言医官下方有误实有不妥,依下官愚见,还是该细查查再说。”

 清清淡淡没什么特别意味的一句话,此时听来意义非凡,言离忧略带惊讶扭头望去,竟是御医馆另一位管判方田在为她说话。

 御医馆下设又分御医房和宫医房,御医房专为皇帝诊病开药,十一位御医个个医术湛,作为御医房管判的方田更是个中翘楚,地位力度自然高于其他人,连唐寿忠也要敬他三分。

 见方田开口为言离忧开,唐寿忠面色微微一僵,而后故作公正道:“这件事已经超出我御医馆管辖范围,按理当上报给皇上,不过方管判说的也有道理,事关重大,总要调查细致有了确切证据才能教人心服口服。”视线假装不经意扫过许公公,收到许公公眼色示意后唐寿忠扬了扬手:“姜管判负责记录簿及药方保管,不便涉入此中,所以调查一事只能辛苦方管判了。司药库那边也劳烦常大人和两位公公担待些,等有了结果,唐某人会立刻给司药库一个代。”

 许公公毕竟不是司药库主管,品级地位又远低于唐寿忠和方田,眼见御医馆内部意见不统一也只能选择暂时退步,怏怏几许不痛不快的抱怨后跟在常敬身后离开。唐寿忠被方田当众驳了一番,面子上虽要维持和气,心里终归觉得不舒坦,也借口要查医书负气躲进书室中,其他人各自散去,只留下言离忧和言又止的周医官。

 “时辰不早了,言医官早些回吧,只要问心无愧,这事总会有个公断。”周医官借收拾东西的动作掩饰尴尬,勉强挤出的笑容生硬干涩。

 言离忧抬眼,澄明目光一片清冷:“为防出错,我写的许多方子都让周医官审查过,可是刚才周医官并没有为我说半句公道话。”

 “你也知道,我和世子只是…”周医官出为难神色,声音低下许多“世子托我照顾你,我一直尽量做到,但这件事牵涉太广,我一个宫医房的九品医官能做些什么?唐馆使和那许公公摆明是要整你,纵是我身为你辩护,那些说辞他们又怎会当回事?言姑娘,算是我求你,别再以卵击石了,你在这宫里得罪过谁、与谁结怨自己应该很清楚,受些冤枉排挤在所难免,能忍就忍一忍吧,总好过得罪更多人,吃更多苦头。”

 言离忧捏紧拳头冷笑,眸光淡淡泛寒:“多谢周医官好意,只可惜我天生有种怪病,这脊梁骨硬得弯不下半分,更不会把黑画成白、把是说成非。既然周医官有许多顾虑,以后也不必麻烦您照顾了,生死有命,我倒要试试直脊梁骨能走多远——这病,恐怕到死也治不好了。”

 周医官被言离忧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面通红,掌心额头一层蒙蒙热汗,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仿佛感觉支撑着自己那跟骨头已经不在。言离忧收起角冷笑,漠然转身,头也不回走出御医馆。

 因为相信才会依赖,因为担心药方会出错才特地拿给自认为可信之人看,没想到一切都是无用功,到头来,所信之人居然连为她证明清白都不敢,反而是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在支撑公正。

 言离忧不知道在这本是为治病救人而建筑的地方是否还有清明存在,带着心灰意冷与满腔委屈茫然迈步,又在恍惚之中撞进谁的怀里。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

 温柔沉稳的嗓音比春风更暖,哪怕轻得不容第三人听见,还是清晰无比地萦绕在言离忧耳中,被炎凉世态冰封的心一刹解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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