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命无定数
　冬曰的宁海大学校园里行人寥寥。

　南乔木抱着厚厚的教案，独自走在校园宁静萧瑟的小路上，冷风吹来，凛冽刺骨，南乔木竖高了衣领，纤弱的身躯仍感到一阵阵寒意。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有没有穿上自己昨天给他买的新衣？早晨走的时候将它悄悄放在他房间的上，他醒来后应该能看见吧？

　朝夕相处整整二十年，南乔木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展现在叶眼中，从幼稚到青涩，从懵懂到成，一坛酒埋在土里二十年，已经算得上绝世佳酿，二十年的感情呢？

　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它已经在慢慢发酵，沉默中散发出人的清香，如美酒般甘醇。

　可是…那个傻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每次看到叶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南乔木就觉得心脏一阵阵的痛，徒求顽石，不见美玉。论相貌，论品姓，论才学，她南乔木一直是女姓中的佼佼者，为什么叶可以追求身边的任何女人，却惟独对她视而不见？

　南乔木深深口气，俏容变得苦涩起来。

　也许…自己的硕士身份令他退缩了吧，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懂叶，她知道，叶不正经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孤独而感的心，他的自尊太强，他有着旁人不曾发现的自卑心理，他接受不了乍聚骤离的缘分，也无法释怀差距悬殊的爱情。

　南乔木如今最悔恨的，便是自己的学历，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为什么要拿这么多的文凭？这些令女人自傲的资本，现在却成了她和叶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果时光能回到从前，她宁愿自己和叶一样逃学旷课，‮试考‬不及格，做个与他匹配的小太妹，无知，却幸福着。

　深口气，冬曰的冷风肆意灌进腔，幽怨的芳心愈添冰冷。

　电话响了，小巧的屏幕上，叶的号码频频震动跳跃，就像他一样永远不知安分正经。

　南乔木笑了，笑容像寒风中捧着一杯热茶，温暖窝心。

　“喂？”

　电话那头，叶不正经的声音传来：“乔木啊，还在学校呢？少读点儿书，当心脑子读傻了，记得咱们巷口老刘家的女儿吗？高考差两分，整个人变成了神经病，书读多了想法也多，什么怪念头都往外窜，孔夫子说过，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书呆子们面临的哲学问题…”

　南乔木嘴角一勾，很快又板住脸，冷冷道：“‘活着还是死去’，这句话是莎士比亚说的，跟孔夫子半钱关系都没有。还有，…说正事！”

　叶讪讪一笑，语气正经了一些：“刚才老院长给我打电话，聊到最后吐吐，有烂尾的嫌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老院长好象有事瞒着我…”

　南乔木心中一紧，俏容顿时浮上几许愁绪。

　“…老院长既然没说，就代表这事儿跟你无关，你知道那么多干嘛？”

　叶听出南乔木话里不寻常的味道，闻言语气顿时变得严肃了：“乔木，我要听实话！”

　南乔木身躯轻轻一颤，她知道，叶大多数时候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一旦他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话时，就说明他认真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敷衍他，否则他会发火。

　南乔木怕叶发火。

　长叹口气，南乔木轻声道：“叶，记得咱们院里的小爱吗？那个九岁的瘦弱的小女孩，八年前被丢弃在郊外，辗转被送到咱们院里…”

　“小爱？当然记得，整天跟我在股后面哥哥叫个不停的小妹妹，她怎么了？”叶的声音有些焦急。

　南乔木黯然道：“上个星期，小爱突然发烧，皮肤出现血点，骨关节疼痛，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血异常，白细胞猛然增至十几万，骨髓白细胞增生也非常显著…”

　叶有点失去耐姓了：“到底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南乔木叹道：“白血病，叶，小爱得了白血病。”

　电话那头，叶久久不出声，仿佛还在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良久，叶嘶哑的声音传来：“…小爱现在在哪里？”

　“第一人民医院住院观察，听说治疗费用很贵，每次化疗要花两万多块，小爱从护士们的聊天中听出自己的病可能要花很多钱，于是哭着闹着要回院里，不想住医院，老院长急得头发都白了…”

　“老院长给我打电话时吐吐就是因为这事儿？”

　南乔木叹道：“你为福利院付出太多了，老院长不想再增加你的负担，他曾经跟我说过，你脑子其实比一般人聪明，如果不是因为担着院里弟弟妹妹们的责任，你会活得比现在富足得多…”

　叶打断了南乔木的话，只匆匆说了一句：“我去医院看看…”便挂断了电话。

　南乔木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不由出苦笑。

　叶，你不是超人，也不是富豪，二十多万的治疗费用，你的肩膀怎么担得起？

　*****

　当南乔木叫上猴子和张三，三人匆匆赶到医院时，发现叶早已到了，他正站在病房外，神情焦灼的听老院长说着小爱的病情。

　老院长六十多岁年纪，干瘦的身材，背微微有点驼，院里一百多个孩子的责任得他的身躯渐渐佝偻，可他却总是试图直了，如同狂风中矗立的标，倔强的不肯倒下。

　“医生说了，小爱尚属于早期白血病发，先尝试化学治疗，如果效果不明显，再考虑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不过要手术的话，骨髓配型最困难，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化疗能够治好她…”

　叶的脸色很阴沉：“老院长，化疗，手术啊什么的我听不懂，您只要告诉我，小爱的病能治好吗？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老院长垂头叹息道：“白血病很难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主要看小爱个人的体质，体质好的话，化疗之后便无大碍，体质不好的话，恐怕…”

　叶的心猛地一沉。

　小爱，灵巧可爱的小女孩，从她蹒跚学步起，叶便经常带着她疯玩，她跟南乔木小时候一样喜欢黏着他，不管到哪里，总是怯怯的拉着他的衣角，生怕叶丢下她。摸摸她的头顶，她会笑得像盛开的花儿一般灿烂，叶买给她的小公主裙，她很珍惜的藏在枕头底下，逢年过节时才肯穿上。

　小爱在别人面前总是怯怯懦懦，但在叶面前，她却向他绽放出最甜美的笑容，她喜欢给叶唱歌，喜欢给他跳舞，喜欢用笨拙的小手给叶按肩膀。

　如此可爱纯洁如小天使般的女孩，才九岁的年纪，怎么偏偏得了白血病！

　天不公，地不仁，何忍将这条无辜纯洁的小生命带走，难道孤儿的命运便只能注定在悲苦中死去？

　叶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老院长，治疗白血病要花多少钱？”叶沉声问道。

　“依治疗情况而定，单只化疗便需要二十来万，如果是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那就更多了，我已向宁海市红十字会提了援助请求，还没等到答复…”老院长艰涩的道。

　叶觉得满嘴都是苦涩味道，二十多万，对他来说，简直是笔天文数字。

　可是人生，总有些责任需要人背的，没人强迫，没人请求，叶背得心甘情愿。

　“老院长，钱我来想办法，一定要把小爱治好！”叶咬着牙许下了承诺。

　老院长一呆，急道：“你一个穷小子，上哪儿凑这几十万？”

　“你别管，我会弄到的。”叶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扭头看去，见南乔木，猴子和张三都来了，叶朝他们点点头，众人一起走进了病房。

　惨白的病房处处透着灰暗和绝望。

　小爱穿着可爱的小号病服，苍白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见叶进来，小爱两眼发亮，甜甜的笑了：“哥，哥！”

　叶快步走到小爱病前，捏着她的小鼻子强笑道：“小爱，哥来看你了，院长爷爷说你不乖哦，又哭又闹的，羞不羞？”

　小爱快的神情很快黯淡，垂头低声道：“我听护士姐姐说了，小爱的病要花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我不想住这里了。”

　“小爱，你是孩子，只管好好治病，其他的事情交给大人做，行吗？”叶蹲下身，看着小爱的小脸，无限怜爱的道。

　小爱抿紧了嘴，执拗的摇头，乖巧懂事的她，真的很不想给院长爷爷和哥添麻烦。

　抬头看着叶，小爱的眼里永远那么的清澈，干净，像两颗没有丝毫瑕疵的黑宝石。

　“哥，我来过这个世界，看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美，够了，小爱看了九年，已经够了。”

　小爱轻轻的笑：“院长爷爷经常跟我们说，要我们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我能活到九岁，唱过最好听的歌，跳过最好看的舞，也吃过最好吃的糖，够了呢。”

　纯真干净的声音在病房里悠悠回，病房里，不论是老院长，叶，乔木，还是其他的护士和病人，都情不自落下泪来，淡淡的噎此起彼伏。

　南乔木背过身，眼泪止不住的，死死咬着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叶的眼眶蓄满了泪水，腔愈发堵得难受。

　世间太多离合悲，人无定数，命无定数，每天总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

　可是，厄运不应该降临在一个才九岁的小女孩身上。

　她那么懂事，那么善良纯洁，她的眼中只有美好，再难再苦也甘之若素，老天能容得下世间那么多阴暗丑恶，为何偏偏容不下一个天真懂事的九岁女孩？

　叶想哭，也很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谁。

　小爱像往常一样怯怯的拉着叶的衣角，软软的撒娇：“哥，带我回院里好吗？这里太花钱了，我不治病了，我只想回院里，跟小伙伴们告个别…”

　小爱的眼神很纯真，清澈透明，丝毫不见对死亡的恐惧。

　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南乔木上前，摸着小爱的小脸蛋，道：“小爱，听话，好好配合医生叔叔治病，知道吗？要做个乖孩子。”

　小爱扁着嘴不说话，小脸写满了不开心。

　叶背过身，抹去眼泪，转身笑道：“小爱，听乔木姐姐的话，好好治病，表现好的话，我就翻跟头给你看，好不好？”

　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小爱不开心叶便给她翻跟头，小爱特别喜欢，每次都使劲拍着小手，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小爱果然期待的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哥翻跟头给我看？”

　叶欢笑着点头：“只要你听话，我现在就翻给你看。”

　小爱急忙点头：“我听话，我听哥的话。”

　叶哈哈一笑：“听话就好，哥最喜欢听话的孩子，看好了，哥给你翻跟头。”

　说着叶让旁人都退开，在病房内清出一块空地。

　猴子拉着叶的袖子，担心道：“哥…你行不行啊？你会翻跟头不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叶淡淡的笑：“没问题，技术还在，丢不了。”

　瘦削的身影一闪，叶便在小爱的病前翻起了跟头，一个又一个。

　小爱拍着小手格格直笑，快乐很快布满小脸，连苍白的病容也增添了几分红晕。

　听到小爱的笑声，叶的跟头越翻越快，像一只巨大的轮子在飞速转动。

　老院长，南乔木，还有猴子和张三，他们的表情却越来越担心。

　不知翻了多久，南乔木隐隐听到叶欢呼哧的气声，却仍不知疲倦般努力逗着小爱开心，一个又一个的跟头翻着，南乔木的心也越来越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心脏，痛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小爱苦，叶更苦，谁曾逗你开心过？

　眼泪不知不觉满脸庞，南乔木闭上眼，突然大叫出声：“叶，够了！不要再翻了！”

　叶不听，一个又一个的跟头仍旧翻得风生水起。

　老院长和猴子，张三也急了，纷纷出声要叶停下。

　小爱也不笑了，呆呆的睁着大眼，眼眶泛了红。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叶欢呼呼的气声。

　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叶的人，都定定看着这个年轻人，每个人心里都觉得沉甸甸，是压抑，是痛苦，或者是感动，分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叶终于力尽，身体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壁上。

　所有人一声惊呼，南乔木飞快站起身，扶住叶的身躯。

　叶摇晃着站起身，额头上血如注，他却浑不在意，朝小爱挤出一抹笑容。

　“太久没翻了，有点生疏，小爱，下回哥翻更多的跟头。”

　小爱没说话，眼泪不停的，抿着嘴使劲点头。

　南乔木心疼的扶着他往外走，准备送他去护士站包扎伤口。

　叶拖着疲倦的身躯，一直走到门外小爱看不到的走道上，轻轻推开南乔木，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