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七)
中秋一过,北风就来了。
呜咽的风声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窜,檐角铁马泠泠有声,将冷冽的寒意传出很远。
随寒风弥漫
转在宫中还有一个流言,内容让宫娥们有些羞于启齿,却因此传播地更远。
事情的起源,还是在
泰宫。那
延平郡王伤愈后入宫觐见皇后,说是伤愈,其实是一瘸一拐由内侍搀扶着入宫的,郡王夫人面色铁青地尾随在后。
皇后只留了心腹女官,谈话的内容旁人并不知情。只是后来,殿内发生了争吵,宫女们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让人不安。宫女们不得不前去探看,在走近殿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郡王夫人尖嚷:“他伤成这样,我与活寡有何区别,还谈什么子孙。”宫女们惊闻此言,只能退了回去。可流言已随着风声传了出去。
泰宫骤然式微,后宫中一时有些萧条。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冬雪到来,簌簌地落了两天,宫中
涤一清。
子虞召宫伶作陪,弹奏了一会儿琵琶。女官趁她们讨论技巧的空隙提醒道:“娘娘,别误了暖冬宴的时辰。”子虞转头眺望
泰宫的方向,雪后天晴的宫殿尤其开阔明亮“又是一年了。”
“今年岂与去年同,”歆儿笑着接口“去年移栽的梅花,只有我们宫里开花了。”
子虞笑了笑,很快收回目光,把心思放在要带去赴宴的礼物上。
今年的暖冬宴与往年不同,前几
公主府就传来喜讯,玉城公主怀了身孕。皇帝显然对这个孩子很期待,接连两
都去茞若宫陪伴明妃说话。
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到底不同,她有些惆怅地暗忖。
不能出格,也不能留下话柄,为玉城准备的礼物最紧要的两点,子虞最后挑选了一尊白玉的送子观音。
换了一身银红的衣裙,她带着宫女前往寿安殿。
殿中果然很热闹。玉城公主和明妃坐在一起谈笑,妃嫔们大多坐地离她们不远,如同拱卫明月的晨星。即使身体坐地远,话题也不曾偏离那个中心。皇帝坐在另一边,驸马晁寅端坐下首,太子,睿定,睿绎分坐两旁。皇后的位子离地有些远,太子妃坐在她的身边陪着说话。
玉城和明妃说得正欢乐,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走到了皇帝的座前,笑呵呵地说了一些话,皇帝温和地点头。
子虞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副天伦之乐的图画已足够美丽,似乎不需要再添加一笔。她的到来与否,并不在这幅图画之上。
心底难以抑制地有些凄凉。
她拢了拢衣襟,将这片刻的哀伤偷偷藏了起来,重新带上一丝微笑。
守在门口的司赞要通报,子虞以手势制止,悄声迈进殿堂。
玉城的面庞丰腴了不少,脸色稍有些发黄,只用了一层脂粉略略盖住。宫女将白玉求子观音奉上,子虞笑着说了两句,最后嘱咐:“到底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注意保重。”玉城随意看了一眼观音,倒也没有摆脸色,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谢娘娘惦记。”
子虞的要求并不高,只求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寒暄了两句后,就坐到了欣妃身旁。
欣妃命人斟了一杯酒给子虞,笑盈盈地说:“去看她的冷脸做什么,既不拿她好处,也不靠她活命。”
子虞不由就笑了:“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她。”
欣妃呵呵一笑,不再说话,脸上的分明却写着“她可不会承你的情”
不过一会儿,皇帝赐宴,众人各居其位,皇后坐在皇帝的身旁,面含笑容却甚少开口。子虞至今还记得皇后在宴席上即兴赋诗、言辞敏捷的才情。皇帝仿佛一无所觉,神情与往常一般。
皇后少言,在场明妃品级最高,自然由她起了话题。可惜今
她一心放在玉城的身上,说了十句,有九句要绕回去。且她言谈犀利,行事泼辣,若有不和她心意的话语,当场就要反驳回去,几乎不留情面。
曦美人进宫已有十年多了,容貌不出众,一直不得宠,也无父兄外朝照料。对孩子倒是非常上心,见玉城高兴地饮了两杯酒,便劝道:“怀孕初期需最谨慎,不宜饮酒。”玉城放下酒杯,因殿内温暖如
,又吃了些瓜果,曦美人忍不住又提醒:“凉食易致胎动不安,也应忌食。”玉城顿时面显怿
。
明妃冷着脸说道:“才吃了这几口,也不算什么大事,何必扫兴。”曦美人顿时讪讪然。旁的妃嫔本来就忌明妃三分,见了这样的场景,越发不往前凑了,少顷,场面就冷清了不少。
殷美人坐到子虞的身边,满心欢喜地说道:“听妾兄长说,多亏娘娘举荐,这才得了官职。可惜他不能入宫,只能托妾感谢娘娘。”
“是你兄长该得的,”子虞眨眨眼“以命相搏,中郎将这样的品佚还有些委屈了他。”
殷美人直乐:“瞧娘娘说的。”心中却对兄长以后升迁有了计较。她眼睛向四周瞅了一圈,又说道“听说娘娘宫里的梅花开了,我那后苑虽然小,也移了一株,时间还比娘娘的长,偏偏不开花,唉!”
子虞莞尔一笑:“种花哪能心急。”
殷美人道:“浇水,施肥一样不少,我还让宫女多照料,就这样还不够?”
“没有听过过犹不及吗?”子虞悠然道“天
少水,天晴多水,夏季一
两次,
秋一
一次,到了寒冬需干透浇透。说起来,花和人倒是相似,要讨得它
心了,它才会理你呢。”
殷美人点头,旁边有个低品级的妃嫔机巧地
嘴道:“有娘娘这样玲珑的心思,步寿宫的花木有福了,怪不得都长得那么好。”
子虞含蓄地笑了笑,又提点了两句。旁的妃嫔见她好说话,纷纷靠拢过来。她们大多已失圣宠,在后宫过着悄无声息的日子,有心也翻不出大Lang。
这样的讨好无关大局,子虞微笑接纳。
欣妃和玉城说笑了半晌,身旁的声音少了许多,她转头一看,脸色骤沉,冷冷地一哼。玉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听了几句,似乎在说栽花,心下不屑,显出冷笑:“看来玉嫔娘娘对花木还真是有一套。”
子虞在她和明妃脸上看了一圈,心知她是借题发挥,淡然道:“略知一点皮
。”
玉城掩
格格一笑:“听娘娘说得头头是道,本事都不下我府里养花的了。我倒是也听人说过一些,不不知娘娘听过没有,花开得再
,若是结不了果,是很容易凋谢的。”说完,轻轻抚了抚平坦的肚子,暗示的意味极为明朗。
旁的妃嫔都噤了声,子虞先是愕然,随即脸色有些苍白。
“玉城。”皇帝注意到这一边,出声将她召走。玉城慢慢站起身,四下里一顾,笑盈盈地走了。
原来是她宴前以腹中孩子为由,问皇帝讨要一处田庄,皇帝刚才只是笑笑,现下允了。
妃嫔们许是怕子虞难堪,忽略了刚才一幕,巧妙地将话题移开,片刻功夫,又恢复了热闹。
宴后,子虞一行回步寿宫,宫女们猜想她的心情并不好,隔着五步的距离,无声地缀在后方。
子虞抬头仰望远处宫殿的一角,漆黑浓紫的天唯有月光银亮。屋宇梁脊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在如水的月光下透着青白,素练一般。她从裘衣里伸出手,虚抓了一下,寒洌的晚风从指
中穿过,她不由低头轻叹。
“娘娘。”宫女轻唤。子虞没有回头,宫女急道:“娘娘,陛下…”
子虞转过身子,看见后面有一队仪驾,远远地似乎往这里来,看宫灯的数量,应该是皇帝。她心里有些烦,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往前走,速度没有慢下。宫女大急,一边喊:“娘娘走慢些,天黑小心脚下。”一边故意拖慢了速度。
转向到了回廊,身后却没有人跟上,子虞回过头。
皇帝一个人抛下仪驾,向她走了过来,宫女宦官纷纷立在两旁,低头不语。
子虞想要勉强微笑,最后只是低下头。
他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
出裘衣外的手:“这么冷?”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如泉,仿佛能穿透黑暗“为了一句戏语,为难自己可不是好方法。”
子虞抿了抿
。
“
后让她给你赔礼,”皇帝说道,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她怀了身孕,通常在这个时候,脾气不同平常,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弄出大动静,你要体谅她。”
他的轻描淡写足以说明对玉城有多偏袒。子虞心里冷笑,淡淡说:“不用了。”出口的话音竟有些颤抖,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心里如此委屈。
他微微敛眉,握紧了她的手:“你一定觉得我对玉城太过纵容。”
子虞默不作声,他又说道:“皇家只有两个公主,玉衡年纪还小就已远嫁。玉城是一个人孤独地长大,她无法与皇子们玩在一起,身旁的人又不会违背她的意思,这才让她养成了现在的坏
子。可是宫中能有这样一个人不是很不错吗?直率,坦白,从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她没有成为宫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这不是让人很惊喜。”
子虞神情有些麻木:他们的看法真是南辕北辙。在她看来,活的如此自我,如此恣意的人,让人一见就联想到自身的处境,无法不感到厌恶。何况,玉城对她也抱有同感,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只能在彼此为难中获取一点快慰。
“陛下说的是,”子虞苦涩地一笑“做您的女儿真是幸福。”
他看着她,
角含笑,眼神静柔如月光:“她是我的女儿,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也仅仅如此。除了这些,她无法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子虞有些怅然地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足够了。”
“孩子的贪心可远超你的想象。”皇帝牵着她,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枝叶间偶尔滑过的瑟瑟风声,剩下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步步尤为分明。
他又说道:“
足了他们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索要更多——你根本不需与她计较。已经出嫁的公主,你无法改变她,她也无法伤害你。”
子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提点她与玉城并无利益相关的冲突,两人的相处之道,最好相安无事,不近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