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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识无数的人。蒋少祖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因为他识那么多的人,见到那么繁复的生活。但在这些人里面他不爱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觉得不安;他想现实就是如此。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每一个人物带着特殊的情调在蒋少祖面前出现,蒋少祖深切地认为这是心灵底世界。人生里面的老手,用心灵底游戏,理性底狡诈伴随着严肃的思想;心灵底热情的门永恒紧闭了。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颁皁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刺着他底精力和的生命。到了某种年龄——不一定是实际的年龄——的中国人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不满,终于忽然发现自己对一切都满意,如有不满,就是不满人间还有不满自己底满意者在。于是开始成了大的或小的产业底主人,表扬功绩,嘲笑青春,穿着安适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们所常得安适的衣服,是他们底祖先觉得安适,或觉得不安,终于还是觉得安适的那一种。

 蒋少祖尖锐地看到社会内部底各种问题,但这些问题所给他的感觉,已不是年青时代的苦闷和苦恼,而是那种优美的自我感激,这种自我感激以嫉恨为养料。他开始觉得问题是简单的,但事务是复杂的——人们把一切弄得如此的复杂;人们花言巧语,虚伪地浪漫,惑青年。最后是,他已经逐渐地感到厌倦了。

 他高兴他底思想是明确的。他现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经想过的;往昔不曾解决的,现在解决了。他不明白,何以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蒋少祖和一家报纸有密切的来往。这家报纸是他以前在上海认识的几个朋友建立的。蒋少祖在上面发表文章,说,目前的一切问题底根本,是智识分子底堕落。士大夫风气不振,因而士气民气不振,因而社会道德紊乱。蒋少祖说,这个道理,是中国底历史强烈地证明了的。蒋少祖反对中国人底固步自封和浅薄的,半瓢水的欧化,颂扬独立自主的精神,说明非工业和科学不足以拯救中国。

 蒋少祖当记得,在过去几年,欧化的问题,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对于蒋少祖,欧洲的文化,曾经是一个强烈的惑;他觉得是灵魂的试验。他记得,并高兴记得这个。他觉得,青春的惑是过去了,他,蒋少祖,负了这样深的伤,获得凯旋了。他觉得他尊重欧洲底文化和中国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为它底风气严谨,内容深刻,他憎恨现代中国底和日本底智识阶级,因为他们浅薄,自私,夸大。他在文章里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经济的书籍,都是从文译出,而早经苏联认为不正确,废弃了的。

 蒋少祖觉得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明确化了的情热,那就是他爱中国这个民族,因为它有那样悠久,那样辉煌的历史;敌人底侵略使他更爱这个民族,并更爱它底悠久的,辉煌的历史。他觉得他真有这样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觉得是如此:他称呼这为新的民族主义。他希望中国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他认为,假如各各派不再自私,这个国家便能够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这个新的国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内容,想到宪法和民主的问题。他觉得中国底民众缺乏知识和教养;他承认这使他痛苦。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这使他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对环境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的问题。

 中国底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底幸福的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们底生活里没有民众。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求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底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异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级底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之间永远没有交通。而终于,那些智识分子们,就憎恶起这些构造出腥臭的市场和肮脏的街道的顽固的,愚笨的,无教养的路人和邻人起来。

 蒋少祖确然没有从民众得到什么。他想不出来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史的,和抽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民众而工作。另一些智识分子们,则想到他们是出身于贫苦的民众。于是他们就足了。

 人们很难描画出狭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样造成的;它可能是这样表现的,就是,蒋少祖识无数的人,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而每一个人是一个波;觉得这是自己底心灵的生活。

 三月中旬,发生了某些智识分子为陈独秀而辩护的事情。蒋少祖严肃地注意了两天。第二天深夜里,他思索了关于中国二十年来的革命的各种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对政治人物的历史估价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为只是这个问题,才是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思想是偶然地展开的,在这里,没有他平素所喜爱的逻辑工作。最后的结论是,他尊敬陈独秀,因为他是文化底战士和有良心的学者。他认为某方底关于陈独秀的议论,说陈独秀是托派汉,是丑恶的污蔑。于是他下了决心,写了一篇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国二十年来的局势和这些智识分子们底精神状态的,就能明白蒋少祖底决心。他觉得,为陈独秀辩护是严重的;他是为正义而战斗。他底几个朋友的那种动摇的态度,首先是怒了他,继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想,他,蒋少祖,宁愿在刀血,不能让正义沦亡。然而不能意识到他那个强烈的嫉妒。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秀,读到了他底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任何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匆促地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么?”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底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命,这是质底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底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么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么艰难,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义,他底行为是高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中国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中国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国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体上说,蒋少祖是愉快的,有时候,陈景惠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对于他是特别生动可爱的。他现在感觉到了家庭生活底好处,懂得了那种克己,那种“在平静的湖湾上照耀着的温暖的光”中国底成年了的智识阶级,都懂得这个的;那些缺乏想象和教养的官僚们,是只懂得追求财富,权势,和享乐,而智识阶级底人们,则有着清秀的想象和庄严的学理,对于他们,对于无罪的、和平的他们,家庭生活渐渐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们特别感到他们底生存底历史意义;他们是直接地继承,并向往着他们底祖先。人们常常看到,优秀的智识分子们,在他们底家庭里,是和平而尊严的;他们特别地认识到东方精神和平庄严,与宽大。当然时常也有口角,但决不如那些市民阶级底丈夫们那样愚蠢和暴。他们对他们底子是很冷淡的;他们监视着那些子们。

 陈景惠,当温柔不能征服的时候,自然就畏惧,并崇拜蒋少祖。但宽阔的际生活使陈景惠对丈夫有着苛求;在际生活所刺起来的这一切里,子们底坚强是可惊的。但陈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长大起来的妇女们一样,有着严肃的家庭观念,不会走到什么可惊的路上去。她只是顽强地希望着伏自己底畏惧心,屈服丈夫。于是她以发现蒋少祖底弱点为乐。渐渐地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蒋少祖底每一个弱点,都能增强她对他的爱情——她自己是这样相信的。增强轻蔑,常常就是增强了爱情。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几方面的批评,蒋少祖起初觉得害怕了;但接着说觉得这些批评是很可怜的。蒋少祖接着写了批评政府的文章: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卫写了一封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信,并附呈了这篇文章。几天以后,汪卫召见了他。

 蒋少祖觉得自己是明白十年来的中国政局的。他是仇恨过汪卫的。但现在,汪卫底“动人的历史”使他发生了某种感慨。汪卫在战争中间表现了怯懦的动摇;但自觉了解中国底形势的蒋少祖自觉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带来了同情,蒋少祖觉得只有汪卫一个人是看清了中国,没有被热情冲昏的。蒋少祖无疑地是拥护战争的,但他反对了那些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和机械的,顽固的,想做拯救中国的英雄的人们;特别对后者,他有着强烈的仇恨,于是汪卫就成了美丽的花朵了。蒋少祖反对汪卫底动摇,但汪清卫底这种弱点使他感到亲切:他,蒋少祖,怜恤这一朵美丽的花。

 人们感觉到谁,了解谁,同情谁,是被人们底生活决定的;常常是二十岁以前就决定了的。人们习于这个世界上发现相同的弱点,同情,谄媚,并喜悦自己;微的人们底弱点,民众们底弱点,是被上层社会人们憎恶着,或被虚伪地对待着;小书记同情小书记,但更多的是同情科长,假若这位科长被发现了弱点的话。

 近代的思,是使大半智识分子们憎恶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顽固的,自以为是英雄的人们,因为他们,智识分子们,没有这种弱点。他们喜悦“自由主义者”汪卫,这位人的人物,被发现了弱点。所谓功利主义,所谓攀附权贵,所谓投机和动摇,常常是这样地发生的,或常常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所以,人们是难以直接地击中这种投机和动摇的。人们底生活,基础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坚定的。蒋少祖在这个世界上已无目标,于是他觉得他有了鲜明的,实在的目标;蒋少祖毫无疑虑。

 汪卫,显然是在晦的,恶劣的情绪中。他底对智识阶级的这种活动,目的是很显著的。汪卫现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当记得是怎样走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他当记得年青时代的那种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义的情绪;他当记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颗炸弹是怎样地爆炸,而那首诗,是怎样地唱了出来。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绪消逝,就有了贵族的情绪。他是多情的。他是烦恼的。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的。他是冷酷的。

 对民众们,他是冷酷无情的;他和想象的民众,想象的祖国恋爱,因为对他自己是温柔的。几年前,他在刺客底弹里倒下,说:“我为国而死…”他确信是如此。他能够,在非牺牲不可,已经牺牲了的时候以世界上最动人的方式牺牲性命,但他不能够牺牲自己。在战争以前,他想象自己是为中国而劳瘁,想象自己是异常吃力地拖着这个笨重的中国,好像老马拖破车。但战争爆发,政治统一,中国奔跑了。于是他吃惊地感觉到,现在,是中国在拖着他了,先前,他拖着中国,现在,中国拖着他。另外的人们,是成为英雄,得到无上的权力,而他,汪卫,将失去一切。他对将来异常明白;可以说,他对这个拖着他的中国感到茫然,他对他自己底那个中国却异常明白。

 于是在他底周围统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几个月以后,他带着这失意的,丑恶的一群从重庆跑到南京,在敌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汉政府了。

 早晨八点钟,蒋少祖到汪卫私邸底门前候见。蒋少祖等了两个钟点,坐在候见室里看着进进出出的,衣著华贵的人们。候见室里最初有一个胖子坐着,不知何故异常嫌恶地看着蒋少祖;这个胖子底两腮和两眼下面有长着麻痣的,奇怪可厌的袋;这个胖子打着大红领结;蒋少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怕有错,严肃地坐着。最后他决定向这个胖子谈话。在他开口的时候有人跨进门来,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这个人一同走出去了。蒋少祖羞辱得苍白,咬着下。这时被引进来一个矮小的,戴眼镜的人,这个人愉快地向蒋少祖行礼,并递出名片来。所谓上社会的人们,是常常这样地在要人们底会客厅里结识的。蒋少祖在被羞辱之后有傲慢的情绪,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礼地给了名片,不愿说话。

 这个人说,他看过蒋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这个人是外界的。他谦恭而有礼,显然他认为这对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识分子们底某种执拗和傲慢;他认为政府应该愉快地对待这些智识分子们;他认为他代表政府。他底态度很愉快,但因为是在这种会客室里,他在饶舌之后表示不愿多说话。他确信这是由于大的尊敬与自尊。

 蒋少祖问他英美底态度怎样。他笑了一笑,说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官底代表政府的态度使蒋少祖不快,他沉默着。

 “但是,我们底看法有时候异常地需要,从各方面,尤其是从我们底文化界得到贵重而新鲜的参考,蒋先生以为英美底态度将要怎样地发展呢?特别在伦敦底援华会议以后?”青年的外官以愉快的,富于友情的声音说,显然他酷爱这种长句子,显然这种长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种美感;并且显然他认为,为了说话有节制,长句子是必需的。

 蒋少祖回答说,国际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声加上说,战争是不能中途妥协的,外官愉快地点头,转身注意候见室底陈设和趣味;一般地认为,会见要人以前,必需从候见室或类似的地方得到关于这个要人底情的有力的暗示。他们沉默了。蒋少祖冷淡地注视着这位外官底不快的努力。仆役通报接见,蒋少祖站了起来,有了兴奋的,生动的心情。

 他和外官互相行礼。这个礼节特别地和善。他走了出来,通过廊道;廊道两边有白色的,素净的花。蒋少祖觉得廊道里的光线愉悦而和畅;他稀奇光线为什么这样愉悦而和畅。他在柔软的地毡上疾速地行走,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

 穿制服的仆人打开门。蒋少祖惊异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么。他看见,在明亮的,优美的房间内,他,那个人,坐在窗前;那个人站了起来,生动地,热烈地笑着,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蒋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缓缓地走进房,向这个热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蒋少祖从未如此深深地鞠躬。这个人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无声地笑着。这个人对蒋少祖是这样的热情;这个人眼里有光辉;这一切使蒋少祖甜畅而安适,蒋少祖在大桌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蒋少祖有严肃的表情;蒋少祖谦恭地坐着,注视着他,汪卫。

 汪卫坐下来,支起腿,无声地笑着;笑容变得柔弱,出了忧愁。他放开腿,虚假地,做作地笑着,玩桌上的钢笔,显然他开始想着别的。他盼顾,额上出了深的皱纹,他脸上有了不安和烦恼,他底丰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钟的样子忘记了蒋少祖。然后他忽然重新笑了起来,丢下手里的钢笔,看着蒋少祖。因为缺乏内心底准备的缘故,他底这个笑容是无感情的。

 他,汪卫,明了自己底地位,明了这些人,明了蒋少祖。他使蒋少祖获得快乐,他谄媚自己;他底心需要无穷的养料。他在每一个人身上看出对自己的热爱;他生来便会做戏,蛊惑到别人和自己。但时常他底恶劣的阴冷的心情,好像地窖里面的冷气,在他底脸上显了出来。

 汪卫甜美而奇异地笑着说,他抱着无穷的希望。他出一种诡秘的慎重,和一种闪灼的忧郁接着说,他相信中国,他喜欢中国底文化和民族。他底声音是颤抖的,低缓的。他是出奇地暧昧,他未说他对什么抱着无穷的希望。“曾经是,将来也是!”汪卫甜美地说,长久地张着嘴,但无笑容。

 这一切对蒋少祖造成了热烈的,兴奋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蛊惑,相信是汪卫和他,蒋少祖在创造着中国。但他底思想是较冷静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里面有一种不平常的,暖昧的,甚至阴冷的东西。他预备提出问题;他希望使汪卫喜悦;他觉得这是于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卫未提到他底来信和文章。他难于想象汪卫是已经忘记了这个。

 “我觉得很宠幸!”他柔弱地笑着,以打抖的,富于表情的声音说。

 汪卫张着嘴,看着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拥护政府,拥护汪先生的,”蒋少祖以细弱的声音说,不自然地笑着。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对抗战底前途怎样看法?有一点,我们是觉得迷茫的,”他说,希望谄媚汪卫。

 “阿,是的!”汪卫说。“我们抗战?”他生动地偏头,说“我们地大物博人众,我们是弱国,我们是弱国之民,我们抗战唯有牺牲,我们唯有以焦土回答敌人!抗战到最后一个人,了最后一滴血,我们就算胜利!我们拿什么抗战?我们唯有牺牲,牺牲!”汪卫以生动的,女的声音说,脸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情。

 汪卫忧郁地笑,看着蒋少祖。

 汪卫,这个握着最高的权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动的声音和目光使蒋少祖有甜蜜的快乐。他冷静地想,汪卫是做戏,是虚伪的,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想,汪卫底话是暧昧而值得怀疑的,他,蒋少祖,应该尊敬自己,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心里有声音说:“是他和我创造中国,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是反对他底德意路线的,我是反对的!”蒋少祖想。但他心里有声音说;“只要对我们底中国有利,什么路线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这个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苏联充满了毒辣的阴谋!”汪卫突然用力地说;他底眼睛闪灼了一下;他底脸上瞬间地出现了一种战栗。但接着他笑得更和蔼,好像刚才的那种情绪不过是违反他底本意的一种偶然。“我希望表现这个意思…我个人特别地信任,”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欠,以密语的方式说。

 蒋少祖严肃地看着他。蒋少祖安静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结合,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汪卫是希望着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违反的东西,他蒋少祖不能足汪卫。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识到潜伏着的,将要来临的政治底风暴,在这个风暴里,指示,并支持着他的,将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卫,并知道汪清卫底这一切;他同情汪卫;进门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这个房间里他忘记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是充满了汪卫,充满了权力,名望,谄媚,蛊惑。人们很容易想象,一个中国的智识分子,坐在汪卫对面——听着甜蜜的话,受着离奇的宠幸,差不多不明白汪卫在说着什么,但觉得这是人生底紧要的瞬间,他,这个智识分子,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和意念。人们都在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在这种瞬间,就准备献出一切;那种人们于知道,蒋少祖于感觉到的热情,是伴随着某种理性底狡诈,燃烧着。在蒋少祖同时觉得有暧昧的,阴沉的,苦闷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看到,并抓住这种东西,以救济自己底热情。他心里有声音说他和汪卫将支配一切;这种声音,被蒋少祖的狡诈的理性所默许,是汪卫在这个人间的辉煌的,几乎是唯一的成就。年青的人们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热情,人们都知道;人们不知道,面对着飞黄腾达的老于世故的人们底这种热情;被狡诈的理性所默许,它这种热情,是无限的可怕;年青时代因食人生教条而被忽略的那些晦的“蛊惑”当生活赤出来的时候,就消灭了一切教条——为什么要相信教条?——燃烧了出来。年青时代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是在过着全新的,积极的,进步的生活的智识分子们,年青的时代向社会宣战而对自己无知的人们,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们,到了三十岁——这是中国底年龄——就足下来,成了这种热情底牺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国,在这里,特别值得歌颂的,是所谓书生本的那一种东西,在这里,蒋少祖就感激地记起来,他是蒋捷三底儿子;在这里,蒋少祖就记起来了,古中国的士大夫们底刚直而忠厚的灵魂。这就是他所谓将在将来的风暴里支持着他的良心。蒋少祖眼睛向着汪卫,看见了他底静穆的悲沉的祖先们。

 “贫不能移,富贵不能屈;金钱不能收买我们,权力不能屈服我们!”这些祖先们,唱着这样悲的歌,走了过去。

 蒋少祖向汪卫笑了特别严肃,特别诚恳的笑。

 他想他无需说什么。他想只要不违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卫,以得到利益,就是说,他可以利用汪卫。但现在一切显然不同。

 汪卫显然很懂得蒋少祖。汪卫垂下眼睑,轻轻地‮摩抚‬他底洁白的,柔的小手,脸上有了瞑想的,犹豫的烦恼的表情。汪卫显得疲乏,异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来,以致于未觉察到蒋少祖底动作。

 蒋少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同情这个人物。他站了起来。

 汪卫恍惚地抬头看他,继续‮摩抚‬着自己底手;好像不认识他。

 “是的,”汪卫柔弱地低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少祖恭敬地鞠躬;汪卫未起立,恍惚地点头。蒋少祖走了出来;看见肥胖的,面带怒容的陈璧君疾速地走来,蒋少祖站下让路;不知为什么,蒋少祖觉得汪卫底这夫人充满了整个的走道。蒋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两旁的白色的,素净的花。

 走过候见室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外官愉快地走出来,拦住他。

 “蒋先生有什么感想?”外官问,快活地笑着。“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蒋少祖冷淡而有礼地说。“他身体健康吗?”外官显然认为蒋少祖故意地骄傲,特别关切地问,面带活泼的愁容。

 蒋少祖笑了笑,说汪先生身体极佳。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识的新闻记者追上了。这位记者忧愁地问他。汪卫对抗战底前途如何看法,并问他个人对这个接见作何感想!蒋少祖明白汪卫对他的接见将被各方面所注意,态度很慎重。但因为这位记者是个人,并因为他有些兴奋,他还是说了一切。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底朋友们底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什么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足敌意的。他向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中国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记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人,但却没有想到要招呼。他底头脑曾充满了纷杂的思想。经过识的旧书店的时候,他站了下来。

 店伙计,一个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中国底古书和它们底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激动。几年前,他猛烈地攻击中国底文化;在这个战争里,他的心灵不安地战栗着,最后他是惶惑着,因为他不能从任何文化里面找到出路,但因为一切新文化底战士们都是那样的确信,并且有着光荣的缘故,他就觉得他底惶惑可。于是,在可以称为投机的那种感情上,他既攻击得更猛烈,但对于苦闷的,强烈而年轻的蒋少祖:这究竟不能够说是投机;中国底新的青年们,总要以整个的自己来寻求新的道路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如此的。蒋少祖崇拜了伏尔泰和卢梭,崇拜了席勒底强盗们,尼采底超人和拜仑底绝望的英雄们。关于被迫的人们底苦难,关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关于贵族底,布尔乔亚底无的荒,关于普洛米修士们悲壮的呼号,关于中世纪的黑暗和文艺复兴的光明,关于一切种类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蒋少祖是有着知识的。那种追怀的感情和那种审美的激动,是一度的完全移到这些上面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贪婪,一种耽溺,一种知识人底无上的自私,蒋少祖以为他看到了光明,但这个耽溺的时期过去,他发现自己得不到什么;他做出一种理智来,呼吁革命和时代的精神,因为他觉得,假若不如此,他便会灭亡。这种恐惧这种理智的努力,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的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的,教条的努力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蒋少祖也反对机械和教条,因为他仇恶站在机械和教条上面的那个权力。蒋少祖记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他未向任何权力屈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内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青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底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他底心灵觉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象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中国,对中国底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地就意识到,中国底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底东西只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底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国和孔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中国底一切的审美的激动,无比地强烈了起来,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着酸的气味的钦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底顽强的生命,它底平静的,悠远的呼吸。

 他底朋友们对他底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这家识的旧书店,他头脑里的那些杂乱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静了,觉得是离开了世俗的烦恼。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底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兴奋。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色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费了大的匠心的。蒋少祖觉得,是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满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蒋秀菊,显然意识到了人们底羡的目光。她的丰的手臂是赤着的,烫卷了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从每一个蓬松的、光阔的发卷中间,洁白的,丰的颈部闪耀着。蒋少祖突然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样的价值;他从妹妹身上才明白这个,因为他不愿乘陈景惠身上去明白这个。

 蒋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满意现在中国妇女底装束。蒋秀菊要去看的这个朋友,是最近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她这个教会女生在武汉各处贴了条子找寻人。蒋秀菊刚刚看到这个条子。她决定要招待这个朋友;她不说帮助,而说招待,因为她深感近来的生活太沉闷。她底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图谋一个外界底差事。

 在路上,蒋少祖问她近来怎样。她回答说,她觉得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蒋少祖了解地笑了一笑。

 难民收容所在一座宽大的,好像庙宇的房子里。沿街各处贴着寻人的字条,收容所底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贴得更多。收容所底卑底的大院落里,和正面的宽走廊上挤满了人,在凌乱的箱笼和行李中间站着或坐着。收容所正在开午饭;两个大的饭桶放在院落中间。难民们围着饭桶像蜜蜂,发出热烘烘的嘈杂的声音。

 蒋少祖走上台阶。便站住了。蒋秀菊却一直跑了进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面。一分钟的样子,她的鲜美的身影在衣着肮脏的,佩着白布的难民们底间隙里显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又在另一个间隙里显了出来。蒋少祖听到了她底娇的,兴奋的喊声。蒋少祖想到,为什么她曾在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敌对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说,为什么她会这样地“在感情里面生活”没有理性。蒋秀菊红着脸从人群里面跑了出来,迅速地跳过那些行李和箱笼,在她的后面,跟随着一个穿着乡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苍白的女子。

 吃饭的难民们暧昧的看着他们。一个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蒋秀菊身上,蒋秀菊站下愤怒地叫了一声,然后愉快地笑着看朋友,息着,面颊更红润。

 “我底哥哥,蒋少祖!”蒋秀菊介绍说;“我底同学,张端芳!”

 张端芳嘴里含着饭。发现蒋少祖在异常注意地看她,苍白的消瘦的脸发红。她底眼睛迅速地闪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温婉的忧郁的脸孔和明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四肢软柔而纤小。于是蒋少祖就从那套丑怪的乡下女人底衣服里,找到了一个南京底教会女生;而从白布条的难民符号下面,找到一颗贞淑的坚忍的心了。

 “我们出去详细谈吧!我们出去吧!”蒋秀菊兴奋地说。“但是…也许…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好不好?”她迅速地说,脸红,笑着。

 “不要,”张端芳说。她也许没有勇气和蒋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为蒋秀菊这么说了,她了文静的,严肃的神情。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增强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好像是,在这些凄凉的时中,她,一个教会女生,批评了往昔的一切梦想,获得了某种哲学。这是性格沉静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的是因为蒋秀菊底快乐的生活,和在旁边的,是陌生的蒋少祖,她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表情。她确是很柔顺。

 蒋秀菊告诉她说,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点点头,向蒋秀菊要了详细的地址。蒋少祖觉得,这个女子在这种场合能这样冷静,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为什么缘故这样冷静,在饭店里,她说了逃难的经过;她带着一种猛烈的仇恨表情说起了日本军队开入南京城的情形,这种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间被唤醒他;这不是那种扰的内心亢奋,这是一种严肃的,清晰的,有力的东西,她底声音从忧愁的调子提高,这种仇恨情绪使她底言语更明晰,思想更紧密,表现力更强,并且理解力更深。她说敌人底坦克车和马队最先进城——开进冒着烟的,废墟一般的城市,她说——中国军继续有混乱的,悲壮的抵抗;但无的汉们拿着花束和太阳旗显了出来,而其中有金素痕底父亲金小川。她说到敌人在明故宫以机关死四百个中国兵的情形;她说敌人做着杀人竞赛,各处有屠杀和强xx。她说,敌人冲进教堂,冲进教会学校,强xx了饿了三天的妇女们,其中有她底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声音说——敌人用坦克车装了糖果,分散给中国底孩子们,中国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打回南京?…为什么汉口,这样,好像很太平!…”

 蒋秀菊脸发白,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下眼泪来。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汉口还有跳舞场,照样!”蒋少祖说,含着冷笑。

 “为什么?”张端芳问,注意到蒋少祖底讥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们会打回南京的!”蒋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说。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这些,会不会这样严肃,这样强烈?”蒋少祖看着张端芳,痛苦而冷静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话!我相信我们底国家,我相信政府要马上,马上打回去!”蒋秀菊愤怒地向蒋少祖说。在蒋秀菊心中,发生了对国家的热情;但主要的是对朋友的为朋友辩护的热情:妇女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国家,而一感觉到就对它发生爱情。中国底妇女们,在她们底生活中,感觉不到中国底男子们底国家,她们觉得国家是一个供给她们底丈夫们以职业和争吵的对象的,为那些有天才,会争吵,有时有些可恶的人们所组成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机构。假如她们对一只或一头猫也常常责骂,妒嫉,抚爱的话,她们对她们底国家也是如此。

 所以,无论妹妹怎样说,蒋少祖觉得她底话是空泛的。

 张端芳严肃地沉默着。蒋少祖走过去给钱,蒋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红着脸责骂他。她,蒋秀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独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战胜了哥哥,她底眼睛了。

 “她刚才在说国家,说打回去,现在她却以全部精力来抢着付钱了!”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里去。因为哥哥在她结婚那天以后,还没有去过。在路上她继续向张端芳询问南京底劫难。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强xx了的姐姐;她脸上有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

 王伦在家,热烈地,异常热烈地了蒋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底这个有着名望的,重要的亲戚来看他。他认为这个亲戚是他底婚姻底最大的获得之一;他生怕蒋少祖看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动,善于谈话;蒋少祖觉得他对另外的人必不曾如此。他沉默地听了蒋秀菊的关于南京底劫难的描述。蒋秀菊是带着冷酷的神情说出来的,她希望王伦为她心里的一切而感动他,王伦,应该知道这一切底高超的价值。她表示了她对于南京底沉痛的,深挚的感情。王伦沉默着,避免嘴,因为那会使她底话变得冗长。蒋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结束,矜持地站起来,领朋友到内房去。她们刚离开,王伦便开始向蒋少祖生动地说话。他说他对南京底这一切觉得很沉痛。接着他就谈起他自己底希望来。在全部谈话里,他专谈他自己。他是这样的自私,同时是这样的坦率;他谈自己时毫无不安,他显得愉快而诚恳。

 他向蒋少祖说,必需有好的环境和好的生活,一个人才能够做学问底工作。不知他,蒋少祖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于是他说,他已经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书。洋行底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底环境离他底理想太远;他,王伦,现在并不缺钱,并且四年以内也不会缺钱;他只是希望接触到有希望的,上社会的人们;他希望进入外界,从而到国外去研究神学。

 他很恭敬地向蒋少祖分析了中国底一切。他认为中国必需现代化;中国底希望在那种人身上:他们对欧美各国有着深刻的认识,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这种人将要取得国际底声誉和信任,在中国建立起现代化的都市,建立起电气、工业、科学和宗教来。他,王伦,决定献身于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界底这一批人,以外界底身分出国——他有钱,他说——四年或五年以后再回国,从事他底工作。他希望建立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主持的学院。“你以为我底计划对不对呢?我有点头绪了!…但是我总是烦恼,总是烦恼!”他说,他底眼睛和悦地笑着;“昨天我底朋友英国人奚尼告诉我,他要给我友谊的帮助;还有梅特先生,他是在中国有名的人,你知道吗?他向我说,要赶快,要赶快!但是…我烦恼…”他愉快地笑着说。显然他底烦恼在于他已经结婚。

 这个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说话底风度很适当;他底话并无值得诟病的地方:蒋少祖也希望中国成为现代化的国家的。但蒋少祖觉得有些厌恶。蒋少祖突然感觉到,所谓现代化的国家,所谓工业与科学,是有很多种类的;在王伦这里是他从来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种。他觉得,王伦和他底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底现代化的国家,将是完全奴化的国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国需要文化的活,帝国主义的日本和共产主义的苏联已经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欧美。是大可不必的。

 蒋少祖,由于阴险的恶意的缘故,开始赞美王伦底理想。他愉快地说,这一切正是他,蒋少祖,对中国所希望的。他觉得他是把这个青年人向悬崖推了一下,想到这个青年人将在这个悬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无限的快意。但他从未想到对另外的,他底弟弟那样的青年们这样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悯人地向他们说教,或直接地攻击他们。

 “你说的好极了,是的,是这样,中国需要这样的理想!”他快乐地,生动地说,在这种情绪里开始觉得他对王伦有某种喜悦;“你这样说了,我希望你坚决地去实行,奋斗到底!你并不是没有才干的,啊!”王伦严肃地看着他。王伦出洁白的,细密的牙齿,快乐地笑了。

 “你真的赞成吗?”

 “怎么不?”

 “真是谢谢你!”王伦站起来,庄严地说,眼里有光辉;“我决不辜负我自己,我要做!”停了一会,他感动地加上说:“将来能够那样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么快乐啊!”“是的,你是多么快乐啊!”蒋少祖想。但向王伦出赞美的笑容。在这里,怀着嫉恨而赏自己的,老于世故的蒋少祖,他底心灵和面孔,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件东西了。

 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么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么?”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高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么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成一团。

 她底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底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了她底对自己底家庭的严肃的意识,她底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底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衣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么,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衣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她未意识到别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衣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底生命。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底眼睛笑着。

 张端芳边有嘲弄的,喜悦的微笑。她向王伦文雅地鞠躬。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底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绿色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击。接着各处响起了清脆的,尖锐的高炮声。敌机从武昌越江向北飞行;从西方的明亮而静止的云群里,出现了中国机底强大的编队。在白云下面,中国机底迅速而英武的飞行,使大家激动了。

 于是开始了烈的空战。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欢呼声;蒋秀菊狂喜地拍手。传来了沉重的震撼,敌机投弹了;地面上统治着死寂:大家看见一架中国机发出可怖的锐声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坠落。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强的欢呼声。蒋少祖听见了张端芳底轻微的声音:她说:“我足,我底一生足了,我足…”她底脸死白;她底嘴战栗着。蒋少祖有了眼泪,虽然他相信这个空战并不能给他以多大的激动。

 蒋少祖想到汪卫,觉得汪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烈的空中战争下面,有妹妹,有张端芳,有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而那个模糊的,遥远的东西曾经企图妨碍这种生活。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底杂志底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卫,他说汪卫是违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卫下如此明白的批评。他们谈到中国底前途,谈到了文化底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中国底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底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底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么。他走进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么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黄昏,楼道底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传出了妇女们底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出兴奋的灯光来,烟雾在寂寞地浮动。蒋少祖觉得有一种痛苦,好像是楼梯上的灰暗的光线使他痛苦;他异常迅速地奔上楼,愤怒地推开书房底门。他觉得非常吃力;他下了上衣,抛在椅子里。他想他应该吃过饭再做事。他犹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黄昏底温柔的,沉静的光明。他想他无需等吃饭;他应该即刻做什么。他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记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觉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苦,是陈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书房,轻轻底推开通平台的玻璃门,走上平台。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阳底静穆的光辉中;晚风凉爽而轻柔。平台向着布满绿草和野花的山坡;左边远处有池塘,在夕阳中闪着光辉。更远处是蛇山底荒凉的山麓,一个细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底光照中,显出了和平的庄严。天边有层叠的,放着透明的光采云群。云群在缓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渐黯淡,透出紫红色的微光来。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蒋少祖想。

 他底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内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衣裳中间眺望落,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机械地望了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底兴奋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底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底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蒋少祖底出了忧愁的,柔弱的微笑。“这就是我们时代,我们中国底生活?我见到一切,知道一切;没有人底心经历得像我这样多,我底过程是独特的,那一切我觉得是不平凡的;我有过快乐,我很有理由想,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举起地球来——我曾经这样相信,现在也如此;谁都不能否认我在现代中国底地位,谁都不能否认我底奋斗,我底光辉的历史,但归结底是,二十年来,我为了什么这样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么?我为什么不足?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们底祖先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么,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底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底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底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么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底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静穆,向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底血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底血里有着这种哲学底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底这种哲学需要的证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底苦恼的心,有了静穆的,大地底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底光辉幽暗下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底祖先们底魂灵底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底生活。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或别的国家底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底伟大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么呀!他,汪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足。“我问你汪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虽然汪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么,中国底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卫底房间里怎样?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底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么?她怎样?她很胖?很丑么?”

 蒋少祖笑着不答。蒋少祖抱起小孩来,庄严地望着远方,然后吻小孩。

 “晚上再谈罢。”他说。他吻陈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这个家庭好久没有如此愉快。

 饭后,蒋少祖走进书房。他觉得他可以工作,他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但在他提起笔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底头脑里没有任何一个观念。他呆呆地坐着。外面开始刮风:季底温暖的大风。在这个同一的夜里,在这个大风下,他底弟弟蒋纯祖是激动地站在黄杏清底窗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时有两种不同的生活。

 蒋少祖想起了上海底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现在哪里呢?”他想。

 他记得,在最初,他对王桂英异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觉得他是做了不忠实,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样,他觉得没有脸孔生存。王桂英在这个人间的存在,始终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陆结合,他就开始轻蔑她,这样地缓和了自己底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进入电影界,他判断她即将堕落,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她底堕落底唯一的原因,他并未特殊地不安;但在听说王桂英坚持着自己,在电影界获得了成就的时候,他就又有兴奋和妒嫉。他不愿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并没有堕落。于是,他希望她堕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碍。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只是为击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这是一种极强的热情,他工作着,获取成就和声名,只为了击倒王桂英——虽然他自己在当时极不愿相信这个。他必须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须使她痛苦地想起他来;必须使她为他而痛苦,在这个痛苦中倒下,他底这种野兽般的情热才能够足。并且,在这种热情和想象中,他感觉到一种浪漫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学作品都在这种美感里面表现了它们底主人公。直到他听说王桂英“堕落”了的时候,他才从这种热情里醒来。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种热情,即道德的足:他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个王桂英。他觉得他是一直在这样悼念:他在道德的足中责备自己。…在这一串心灵底痛苦的狡诈之后,他底理性使他对王桂英沉默了。几年来,他就忘记了她。

 现在,刮着大风的温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这首先是一种严肃的惊异。他告诉自己说,他和王桂英再无关系。于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对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诉自己说,他希望她现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分析,并判断王桂英和他,蒋少祖底过去。这个工作他做过多次,但都失败了。这一次,他觉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过去是热情、浪漫、被西欧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性解放等等所影响,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样,值得怜悯的。他想是那种个性解放的冲动使他无视社会秩序,而做出了这件事的。他觉得这是对的,因为这是为他底生命所必需的一个过程;而现在,他已经到达了另一个过程:人生底最后的过程。解放了的个性,应该更尊重生存底价值,并应该懂得别人底个性,和别人底生存底价值。人不是为了毁灭而生活的,虽然这个阶段是不可免的;获得了这个痛苦的经验,经验了多年的痛苦,人应该懂得尊重社会秩序底必要:只有在社会秩序里,人才能完成个性解放;他,蒋少祖,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逐渐地完成了这个。他愿意重复地说,在年青的时候,浪漫和毁灭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这些青年们,是值得怜悯的,这些青年们,在经验了苦难以后,会明白这个真理。人必须从苦难认识真理。

 他继续想,王桂英也许是成了社会秩序和个性解放底牺牲。王桂英也反抗,也要求个性解放,但因为她倾慕虚荣,不知道工作,倚赖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会秩序里完成这个解放。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女子能真的获得这种解放;王桂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底逻辑,是冷酷无情的,但他,蒋少祖,觉得痛心。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年青的女子们,没有一个能够懂得这种历史底教训:她们是那样的浮薄而虚荣,被某种权力引着和利用着,被锁闭在革命的机械主义里,不能知道人底复杂,即使连王桂英们所经验到的那种青春的情和个性解放都不能够得到。她们,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妇女们,基础更浅薄,令人觉得历史是在倒退。由于这个,他,蒋少祖,更为王桂英底牺牲痛心。他觉得王桂英要比目前的这一批虚荣地拜服于权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蒋少祖,今天毕竟看见一个真正地出于中国底生活的女子了:这就是张端芳。蒋少祖想,张端芳没有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真实地经历了中国底生活,在苦难里纯朴而鲜明地表现了中国这个民族底热情、意志、和希望。张端芳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沉静——她是纯粹的中国女子;中国需要这样的女子。张端芳是这个民族血脉,是这个民族底最高的理想,因此她必会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这个空前的战争中,张端芳体验了苦难;这个战争给了她,给了真正的中国女子以一条直接的解放底道路。这个战争纯粹是中国民族的,这个战争将击碎一切外来的偏见。

 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玉,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中国底一切底问题根本,为什么大家都忽视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出愁苦的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种大风含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底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内,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中国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白,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飞得太高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底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中国底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底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个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底血和死亡为快乐。蒋少祖痛苦而兴奋,全身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底、新文化底传统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快。“要是能有宗教多么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们这样看别人,别人当然这样看我们;现在来不及补救了,死去的人们来复仇——!而我,将成为厉鬼,向目前这些恶劣的青年做更凶残的复仇!向那些盗窃中国的人们做更凶残的复仇!所以,我是出卖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坏了!我就破坏得更彻底呀,厉鬼笑封侯!”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夸张自己底痛苦,以狂的感情来答复这个问题——答复这个世界。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恶毒的火焰。似乎是,为了更猛烈、更恶毒,他愿望自己更破灭。他有了锋利的快:这种复仇的情感,是能够用体底紧缩和颤栗来表现的。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底体在快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惑而离了我,不是我离了他们,这些青年!”他想。他夸张痛苦,呻着“他们看不见真理:至少,我并不比泽东能给得更少,但他们被各种花样惑,比方今天那个混蛋的记者,他公然地轻视我!我怜恤他们,而他们责我以复古和反动,怎样的世界啊!”“是的,我怎么能够没有想到,”他站了起来“真理是: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对与错的问题!”他想。他笑了起来。他心里重新获得光明了“怎么我刚才那样愚笨!是的,是对与错的问题,不是新与旧的问题,——我愿意大声说一千次,一万次!这怎么能是那种意味上的复古!这是五四运动底更高的发扬,这是学术思想中国化!出于中国,用于中国,发展中国,批判地接受遗产!现在的那批投机的混蛋,早把中国自己底遗产忘记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着但丁,在孔子里面有着文艺复兴,在吕不韦和王安石里面有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红楼梦》和中国底一切民间文学里有着托尔斯泰——虽然我同样爱慕但丁和托尔斯泰,也许是更爱慕,但究竟这是中国底现实和遗产呀!从这里,不是也能发扬一个新的浪漫主义么?比方说,我爱哥德,但我是智识分子,这只是个人底心灵的倾慕,你不能叫中国底人民也去爱哥德呀!决不会的!中国人民必须有自己底道路!爱好或尊敬孔子,——他们为什么连月亮都是外国好,给孔子涂上那样的鬼脸?——爱好孔子,因为他是中国底旷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义者,可以发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说就要接受礼教!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这一命题底现实意义!为了做大皇帝,汉武帝以来的各国王朝歪曲了孔子,那么,所谓新的人们怎么也歪曲孔子?也许是,歪曲虽不同,想做皇帝则一也。…他们不懂得历史,不明白中国,不爱这个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创造新文化,从而,他们搬进花花绿绿的洋货来,接受着莫斯科底指令,认为是创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多么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白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极明白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陈景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前面,凝望睡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发汗的前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日本底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摩抚‬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出慰藉的光华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季底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底亡父。到了现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底心里光辉地显了出来。书本底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底花园,深夜里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底气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底心灵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静穆和它底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休止的望和扰?…我,一个怀疑论者,为什么要假装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底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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