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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狄公登门拜访倪琦,只有洪参军和四名衙从随身。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早见左边荷花池中九重宝塔耸立一端,煞是壮观。

 一行转弯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倪宅就在这片荒地之上,离水门甚近,宅邸围墙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防胡兵扰,房屋坚固乃理所当然。

 门丁见县令驾到,忙开了大门闪过一边,打躬作揖请狄公官轿抬进大院。

 狄公下得官轿,客厅外早有一人降阶恭而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短须疏眉,一对鼠眼上下左右较个不停,与其行动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对。他走到狄公近前,头一揖,自荐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劳动老爷移驾惠临敝舍,心中实是不安。且请老爷厅内用茶,小民亦好聆听教诲。”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阶,进了客厅,请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环顾左右,见厅内各样陈设均以黑檀雕细刻而成,一派古古香;墙上书画亦都是历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狄公开言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会当坊乡绅巨宦,名士清,这已成为惯列。但今到府上拜访,却更有一层缘故。令尊在世之时乃为朝中英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不已。甘为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尊颜,亲蒙训迪。今闻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来,自思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面,亦是欣幸之事。”

 倪琦闻言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贲临,已使小民蓬革增辉,更蒙对先父如此推崇备至,小民当铭感五申,今生无忘。说起家父,老爷确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时,官场中可谓出类拔革,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折服?就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多么不配!咳,天才,天才,天赐之才。天才加勤奋就出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休要笑,小民却天生是个驽骀①,即便焚膏继晷②,磨穿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不可雕也!不过小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来不知宦游,不思干进,但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些许薄产,布衣蔬食,安稳度,也就心满意足。”

 倪琦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开口说话,倪琦却又开了腔:“早闻老爷学问淹博,深藏若虚,我等凡庸之辈实不配与老爷闲话。更有甚者,老爷宵衣旰食③,吊民伐罪,政绩显赫,口碑载道,如此一县之主今却屈尊来舍间一叙。小民蒙此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钱牟,何等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一个不折拜倒在钱牟脚下!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偷安苟且,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良,但老爷自是与众不同…”

 对此番阿决奉承,狄公听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了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大片田庄?”

 “此话倒是不假,只是小民无能,为整治这片田庄整忙得不得空闲。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老拖着点尾巴。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与京师中刁民泼妇自是不同…”

 狄公又上话来。“听说你有一大片田庄在东城门外?”

 “不错,不错,那确是一片膏腴④之地。”

 “那里有座宫,十分有名,本县得个空闲倒想去一眼福。”

 “若蒙光临,不胜荣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驰废,那宫已破败不堪,看时多有不便。小民早有心将其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其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生愚顽,但身为人子,当尽孝道,这个道理总还明白,故不敢有违父命。家父将于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一片诚心,但将其保持良好状态却是无能为力。老爷,这家权当久了也就老寿星卖娘,以老卖老,不好使唤,故小民的一双脚从未向那里迈过,兔得那翁娘俩口调嘴学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听说那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对宫内景象兴趣甚浓,不知你可曾去过宫中?”

 倪琦一对鼠眼出不安的光亮。

 “这个却是不曾。实不相瞒,宫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亦是守口如瓶。”

 狄公问:“宫之谜令尊的孤孀想来不会不知?”

 “老爷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沉疴⑤身,疾痛难熬,虽经良医诊治,终因大限已到,饮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泪!”

 “令堂作古归西,本县早有所闻,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继配,你后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愤然作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狐狸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来,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的既成现实,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乃一狐狸妖,花言巧语哄骗得家父动了恻隐,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将钱买马他人骑’,此话不错。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他二人又年龄悬殊,脾各异,更兼梅氏原为狐狸成,天生一水性杨花的妖冶之妇,故这桩姻缘也就注定不得美满。梅氏过门后开初几天,还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然没出满月便风开了、整穿红戴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干些招蜂引蝶的勾当。老爷,这私通之罪。小而言之,败坏门风,有伤凤化;大而言之,则了纲纪,毁了圭臬⑥。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里明白,然这房帷家丑实难张扬,只得饮泣声,将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骨也从未吐一字。只是到了临终之时,病榻上才对小民留下遗言,将隐忧托出。”

 狄公意话,但不等他开言,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言讲什么。老爷会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她告到有司衙门,鞫审问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诸公堂。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伤风败俗之秽闻一经传出,便会不翼而飞,不消一天半,这全城父老百姓,游民闲汉,一乞丐偷儿,三姑六婆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咤风云,波澜壮阔,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此处,倪琦双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下,言称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平分于她母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谦称自己,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绵里藏针的人,真是情不知!老爷,我道她是狐狸成,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素有书法巨擘之称。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⑦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寻思,他的这位主人好生较狡狯,虽谈锋甚健,却空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讲起兰坊的气候来,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向都在何处?”

 倪琦向客人扫了一眼,面,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说道:“东城门外别院后有座小轩,位处花园后部,离宫人口处甚近,确是个幽静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里诗作画。若是老门丁看管得严,恐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仍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而去。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见狄公终于出来,忙张罗打轿回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道。

 “倪琦这厮好生唠叨,实在令人厌烦!”

 洪参军急问道:“老爷此去有何收获?”

 “若论收获,却是甚微。我本将倪寿乾手稿弄来,与陶甘于画轴夹层中取出的遗文核对笔迹,然倪琦称其父命他将他书稿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册两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却言其父在此竟无一好友至。我见倪琦这厮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内紧,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但尽管如此,也并非滴水不漏,他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也许大有助益。此可称之为言多必失!洪参军,不知你对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时,与二门丁闲话许久,他二人称其主人行为不无怪异,他虽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狭窄,忌能妒贤,全无他父亲的豁达怀。倪琦乃一纨绔子弟,手无缚之力,却对舞拳弄、角抵格斗等尚武诸事十分豪兴。家丁亦严经筛选,多为身强力壮之人。倪琦最喜好观看家丁练武比试,已将中院辟为演武校场,他常一连数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对胜者必赏。”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身胖体虚之人奢望体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道:“二门丁还说倪琦曾以重金惑钱牟手下最佳剑手改换门庭,效命于他。对此,钱牟虽是不乐,却也未认真计较。倪琦乃一懦夫,却朝思暮盼胡兵前来洗劫兰坊,他整热中于厉兵秣马,练家丁,原因即在于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两名来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传授胡兵摆阵之法。”

 狄公问:“倪寿乾生前对倪琦如何看待,门子可曾说及?”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好生严厉,倪琦十分惧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后,仍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旧有奴婢便联想到严父,故索将他们—一辞退,半个不留。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倪琦也句句从命,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须保持原样,不得更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从未到那里去过。门丁说,倪琦对东郊可谓谈虎变!”

 狄公捋须,说道:“不去那宫亲眼一瞧。洪参军,你可去将倪夫人母子现居何处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来见我,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手迹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称其父在兰坊并无良朋好友,此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及潘县令一案,钱牟的那名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乔泰将钱宅众门丁一细查细问,命方缉捕详审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寻思是否要遣马荣到群氓出没的去处暗中察访。若果是那狗头军师坏了潘县令性命,定有同与之狼狈为。”

 洪参军道:“如此,马荣亦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白兰下落。今早上我们与方正计议此事,他亦以为十之八九白兰已被歹人掳去,卖到了烟花行院。”

 狄公叹道:“只恐那可怜的姑娘真地身陷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了。”

 略停片刻,狄公又说道:“对丁虎国命案之勘查至今无甚进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走一遭,看看吴峰与他笔下所画之女子是否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时陶甘放在他书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参军仍无意离去,一阵踌躇后,说道:“老爷,我思来想去,总感到我们在丁将军书斋里忽视了什么,越想越觉得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内找寻。”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于掌心之上,说道:“洪参军,万事我向不瞒你,时至今,我虽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情况有关的各种可能,但实言相告,我对此匕首如何施用,凶手又如何进得书斋,进而又逃遁出去等节仍一无所知,对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筹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后说道:“洪参军,明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正应你话,谜底就隐藏在书斋之内。”

 注释:

 ①骀:读‘台’,劣马。

 ②晷:读‘轨’,影。焚膏继晷,指燃烧灯烛读书写作一直到第二天光出现。形容夜以继地勤读不怠。

 ③旰:读‘赣’;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国事繁忙。

 ④膏腴:肥沃;腴:读‘鱼’。

 ⑤疴:读‘科’,疾病。

 ⑥圭臬:指圭表,比喻标准,准则和法度。臬:读‘聂’。

 ⑦稼穑:农事的总称。耕为稼,秋收为穑,即播种与收获,泛指农业劳动。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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