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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起用酷吏,曹操治贪下狠手
 杨沛上任

 转眼间又一个冬天过去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来到。曹氏父子闹的那点儿小别扭渐渐消弭于无形,终究没再起什么波澜。魏郡增县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邺城僚属忙着核查户籍,更易地方官,中军将士又开始为南征做准备,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刚刚平息的那场叛。可是曹却没忘,这次事件对他而言刻骨铭心,若不及早扼制豪强的势头,只恐大兵一走还要再出问题。为了解决后顾之忧,他要等候一个重要人物到来…

 正月中旬的一天,天色阴沉沉的,刮着嗖嗖寒风,空中零星飘着几颗雪花。这么冷的天若非迫于生计谁还在外奔波?原本热闹的邺城大街空的,就连幕府门楼上的士兵都不停地着手,暗暗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开竟比腊月天还冷!”都没心思当差了,只盼着中午那顿饭。

 可就在将近正午时分,从中门南北大街慢慢悠悠行来一驾车。这驾车可真寒酸,一匹小瘦驴拉着,几破木头钉的平板,上面搭了个撒气漏风的篷子。那篷子也非锦缎,而是由麻布围成,要是整匹布还说得过去,这车篷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竟是好几块破麻布在一起凑的,正中顶子上还贴了块土黄布的补丁;前面没帘子,赶车的倒能对付,一领草席就堵上了。往下看更可笑,车轱辘一新一旧,左边的旧轮子一看就是别的破车上拆过来的,黑色漆皮都掉了;右边的新轮更不像话,也不知哪位木匠师傅做的,七扭八歪不怎么圆,又是疙瘩又是疖子,辐条就是破木头钉的,干活的手懒,非但长短不一没锯齐,连树皮都没剥。这驾车走起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吱拗吱拗响得刺耳,都快散架了。

 邺城堪称当今天下最繁华之地,给曹守门的兵更是见过世面,平来送往多大场面都碰到过,却没见过如此寒酸的驴车,离着老远竟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柴禾成呢!渐渐走近才辨出是辆车,最奇的是只见车却不见赶车之人,莫非这驴有灵,能自己拉着跑?守门士兵平见的都是宝马香车,还真没遇到过这等新鲜事,纷纷抻着脖子眺望,指指点点,但见这驾驴车慢慢悠悠越走越近,竟直愣愣冲幕府大门来了。

 当兵的可不干了——就冲这辆破车,能进邺城就不错了,还敢来幕府,真不知天高地厚!有几个兵立刻下门楼,一拥而上把车拦住。到近前才瞧明白,原来有赶车的,在车篷里坐着呢。可能怕冷,又没有车帘,把草席往前面一堵,他在后面躲风,就留了几寸隙,伸出鞭子赶着这匹驴。

 一个年轻的兵长厉声喊道:“哪来的破车?停下!”

 当兵的本以为这一声喊罢赶车的即便不下来也得停住,怎料人家根本不理,赶着车硬往前闯。兵长可火了,扯住驴辔头就往道边拽;哪知这匹驴还野,也没戴嚼子,一晃脖子照着兵长的手就咬。所幸这兵长眼疾手快,真要是咬上,手指头就没了!

 其他兵士见此情形想笑又不敢笑,拦车的拦车,拽驴的拽驴;那兵长受了一惊后缓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蹿上车板扯去篷子前的草席,气哼哼道:“下来!你这纵驴行凶的狂徒!”还没听说过纵驴行凶的罪名呢。

 “车帘”都没了,车上的人只好下来——原来里面只有那赶车的一人。这厮生得瘦小枯干,又瘦又长一张瓜条脸,真跟那匹驴有几分相像;黢黑的面皮,秃眉毛,细眼睛,鹰钩鼻子,小薄嘴,蓄着两撮山羊胡,满脸的皱纹似刀刻一般,也辨不出多大岁数;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头发,即便寻常百姓都拢发包巾,再穷也知道别小木,这位却是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在脖子后头披散着,只在脑门箍了布条。身上衣服更寒酸了,大冷天只穿件布衣,灰了吧唧滚一身土,瞧不出本来颜色,衣襟下摆早磨破了,烂布条耷拉着;脚底下更没有暖靴,一双草鞋里面布外面麻,都快迈不开腿了!

 莫看此人容貌猥琐,口气却很硬,把鞭子随手一扔,趾高气昂道:“你等为何阻我去路?”

 众兵士瞧他这副尊容还拿腔作大,都掩口而笑,那兵长讥讽道:“睁开眼你那狗眼瞧清楚,前面是丞相幕府!”

 那穷汉把手一揣,倚着车沿怪气道:“认得是幕府,我就是来见曹丞相的。”

 “哦?”闻听此言兵长倒是犹豫了片刻,俗话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万一是丞相旧相识可得罪不起。但仔细辨来,此人关中口音,离沛国谯县甚远,不太可能是丞相故人,便搪道:“你当曹丞相是什么人,岂是说见就见的?”

 那人拉着驴脸,耸着鼻子道:“本官就是受丞相召令而来。”

 “就你这德行还当官呢!”当兵的哪里肯信。那兵长更是挖苦道:“以为我们是三岁顽童吗?你是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啬夫、亭长?跑到邺城莫不是来告状的?听老子一句劝,这天底下冤枉的事儿多着呢,凭什么委屈不得你?丞相乃当朝宰辅千金之贵,也懒得管你的闲事,要打撞天官司别处打去!”

 不知为何,这番话正触了此人霉头。这小个子竟蹿上前去,照着兵长脸上就是一巴掌:“胡言!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似乎更坐实了兵长的猜测,幕府的兵岂是随便打的?大家一哄而上,架住此人双臂,打的打骂的骂,那兵长更恼羞成怒,抓过这穷汉衣领,正反给了俩大嘴巴:“他妈的!还敢打老子?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正厮打间,只听“啪”的一声响,从那穷汉破衣服里掉出块四寸许的竹板。当兵的可认识这玩意,是士人来往拜谒用的名刺,没想到此人真是当官的。有个小兵拾起来,无奈是个不认字的睁眼瞎,赶紧递到上司手里。

 “老子倒看看这是个什么鸟人!”那兵长举着名刺,眯着眼睛念道“冯翊杨孔渠…”

 杨沛!那当兵仿佛被雷劈了,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一哆嗦,名刺二次落地。这回他连捡都不捡了,直溜溜给穷汉跪下,双手左右开弓自己给自己八个大嘴巴,带着哭腔道:“杨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得罪您了。你就拿我当个,把我放了吧。”他这一跪,其他当兵的也知道捅了娄子,立时跪倒一片。

 无怪乎这些当兵的如此害怕,杨沛何等人也?自曹主政以来,也曾重用过一批酷吏式的人物,似满宠、薛悌、王思、郤嘉之皆有苛刻之名,但若是与这位杨大人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杨沛,字孔渠,左冯翊万年县人,原本是李傕主政时西京任命的新郑县长,十七年前曹天子路过新郑,杨沛贡献了粮草,从而进入了曹的视线。他历任多个县令之职,虽说清如水明如镜,却为政苛刻心肠狠毒,提倡严刑峻法。在他坐镇的县寺大堂,拷死人命不过家常便饭,该杀的不该杀的,不问青红皂白手下亡魂无数;在他手下当差,稍有疏忽也难逃一阵鞭杖打,因此丢了性命的也不少,故而天下人无不知其严酷。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始终未过六百石。他任长社县令期间,曹洪的门客仗着靠山横行乡里,私自放贷,拒不纳田,杨沛将人拿至县寺,竟亲挥铁槌生生打断了曹洪门客的‮腿双‬,曹营中人无不惊骇,幸亏曹力保无虞。但他屡屡拷死人命,终于还是被弹劾治罪,截断头发受了髡刑,发往洛服苦役。如今曹要痛下杀手整治不法,又把这个魔头赦回来了!

 杨沛拍拍身上的土——其实太脏了,拍也白拍;捻着山羊胡,眯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冷笑道:“好个势利的小人,竟敢殴打本官,不想活了吗?”

 那兵长都哆嗦成一团了:“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驾到,我狗眼瞎了。”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杨沛,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怎知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会是这副装扮,此等尊容?

 杨沛依旧不饶,揪住那兵长的发髻,鹰眼一瞪:“本官蒙丞相大赦,从洛苦役之地赶来,也难怪你这狗眼夹不进。不过你方才说什么?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啦?知道我是当官的便跪地请罪,若我是寻常百姓,还不被你活活欺负死!本官理过无数官司,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就不信这个!就冲你这句话,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可是说到做到。那兵长闻听此言吓得体似筛糠,口吐白沫,两眼一翻,‮腿双‬一软——昏过去了。

 这时就听“轰隆”一阵响,幕府司马门开,国渊、陈矫、和洽、杜袭、桓阶、辛毗、徐宣、王粲、杨修、孔桂等大步流星出府,左右列开,继而有人朗声大笑:“杨孔渠,老夫候你多了!”曹竟亲自了出来。

 这礼遇可非寻常,杨沛也吓一跳,施礼下拜:“罪臣参见丞相。”

 那帮惹祸的兵见丞相都亲自出来接,脸全吓绿了,赶紧拖着晕厥的兵长退到街边。曹却没注意他们,完全被杨沛的破衣、破车吸引了:“你已被赦免,为何如此模样?”

 杨沛倒满不在乎:“属下在洛为苦役,得丞相赦令恐耽误差事,没来得及更换衣物,自己动手打了这辆车赶来应召。”

 “哼!”曹甚为不悦“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么吃的?难道我要的人连一件衣服、一辆车都供不起吗?”

 杨沛却道:“非是他们不与,是属下不要…”说着话他把间麻绳一解,敞开衣襟,却见这衣服里密密麻麻都是字“此乃属下一年多的风闻琐记,以此状告河南诸县十七名官员部属。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若在下受了他们东西,岂能坦然告他们状?”

 众人无不凛然——好个难惹的刺头,还没进门先告上一状,不知要有多少人卷铺盖回家了。曹却颇为欣赏,连忙降阶,抓住杨沛的手仔细观看。但见满是干活留下的裂口子,天冷还生了冻疮,再看除了这件布衣,他里面竟再没一件别的衣物,出瘦骨嶙峋的肋条。天下有一种人,对别人严厉,对自己更苛刻,杨沛便是这种“疯子”虽心狠手辣却是个清官,至今家里无产业,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在万年县老家住窝棚。

 “孔渠,委屈你了…”曹颇感自责,当初罚他输作左校本来可以赦免,但曹为了妥协豪族,稳固人心没那么干。

 杨沛却不当回事:“瓦罐不离井口破,既入官场就得办事。人非圣贤,办错事挨罚还免得了吗?这便是朝廷的王法!”

 曹拉着他手:“走!到府里去说,老夫要好好听你讲讲这天下之事。”

 杜袭一旁笑道:“丞相,我看先给杨大人找身干净衣服吧,再者杨大人远道而来恐怕还没休息用饭吧?”

 “对对对!”曹这才放开“先给杨大人更衣备饭。”众人纷纷过来拱手相让。杨沛却扭头瞅着那帮惹祸的兵丁,咬着牙道:“你们先伺候好我的驴,咱的账回头再算!”就这一句话,那匹驴可享福了,众兵丁赶紧解套,刷洗饮遛,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活命全指望驴老人家啦!

 好歹也是丞相下手札调来的,岂能腌臜?杨沛被请入偏室“拆洗”一番。惜乎幕府不能随便给外臣沐浴,可忙坏了那些奴仆,每人手里两条手巾,沾着水一通,擦了小半个时辰才瞧出皮。曹已允诺赐衣,早有人捧来最好的锦衣,亏得骑都尉孔桂慧敏心细,赶紧拉过仆人,耳语道:“你小子真不会伺候人,这种人鸡蛋里挑骨头,有枣没枣都要打三竿子,岂能给他这么好的衣服?就寻与他官位相当的六百石皂衣来,冠带也要最普通的。旧衣服给他留着,那上面还有状子呢!许丞相不接,不许你不给他留。拍驴拍到驴蹄上,留神他踢死你!”仆人诺诺连声,忙换了一般皂隶之服,杨沛果然坦然领受未说什么。

 换完衣服又赐饭,这位杨大人当了一年多苦力又大老远折腾来,的确是饿极了。丞相赏饭不过是摆个姿态,哪有真吃的?杨沛可不管这么多,颠起了槽牙,什么鸭鱼冷热荤素一股脑往肚里填,竟还催促仆人添了四次饭。惹得其他掾属掩口而笑,最后还是孔桂劝道:“杨大人,俗话说‘大饿不在车饭’,您饿久了要是这么吃,非吃出病来!”这才算打住。

 里外三新填肚子,再往听政堂一坐,杨沛与方才大不相同了,抬头正襟危坐,一双眸子熠熠生光。诸掾属左右侍立,今天除了杨沛谁都没座,就听他高谈阔论:“商君有云:‘圣人之为国也,一赏,一刑,一教。赏则兵无敌,刑则令行止,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国无异俗。’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庶人,有不从令、犯国上制者,罪死不赦!所谓八议之论,宽仁之道,只能使这天下越来越!”

 杨沛虽瘦却嗓音高亢,在场之人除了春风化雨的爱民循吏,就是文质彬彬的德行清,哪听得惯商鞅这一套?无不皱眉。曹却是不住点头微笑,此刻他要的就是这么个铁面无情的人物。他从帅案上拿起早就备好的印绶:“老夫赦免你所为只有一事,任命你为邺城令,替我好好管管这脚下之地!”

 杨沛略一蹙眉,继而跪倒在地:“属下不敢从命。”

 “为何?老夫乃是诚心相请。”

 杨沛看看左右众人,森然道:“若要属下当这个官也容易,从今以后邺城由在下执法,即便拿下再大的官,捅出天大的案子,丞相切不可徇情!”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也是个明白人,不把曹的嘴先堵上,什么事都办不成。

 “哈哈哈…”曹仰面大笑“你当老夫何等人也?昔日杀蹇硕叔父名震洛,岂能阻拦你处罚权贵?我再给你吃颗定心丸,自明起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老夫本人,任凭你监督执法。虽是一介县令,我与你二千石俸禄,监察冀州司法之事,普天之下不论哪里来告状的,你都可以接状递我!”这权力可大了,曹的想法根本没局限于邺城,这不过是一种尝试,以此来制约豪强惩治不法,若是杨沛的做法见效,他将把严刑峻法进一步推行天下。其实他有这个想法已非一两天了,因为赤壁战败隐忍不发,如今征讨关中得胜,声威再次树立,又鉴于河间叛,曹终于决定放开手脚干一场了。

 “谢丞相信任。”杨沛毕恭毕敬接过印绶,又补充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故德生于刑。去异立德,莫过于严刑!”这番话可把在场之人听得暗暗摇头——公正严明固然好,但若以严刑立威立德,即便血成河也只是缘木求鱼。

 曹却笑了,笑得格外欣慰,格外满意…众人不免低声议论,和洽嘀咕道:“唉!这杨孔渠也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杜袭就站在他身边,闻听此言甚是不解,不掩口问道:“士兄何出此言?似他这等狠毒酷吏还迂腐?”

 和洽耳语道:“你只道儒生迂腐,殊不知崇法之人更迂腐。儒有中庸之道,法家有什么?先代郅都、张汤之,近者球、王吉之辈,虽清廉自守,皆以律绳衡万事,结果又如何呢?非但不能理明天下,自己都没个好下场。泱泱九州之地,不崇德不修道,迷信区区几条律令就能治理好天下,这样的人岂不比儒生更迂腐?”

 “有理有理,”杜袭豁然开朗“我辈当谏之。”说着便要出班。

 “慢着。”和洽生怕这急子惹祸,一把攥住他手“丞相迟早会明白的,先叫这疯子大闹一场,理理这团麻也未必是坏事…”

 大家众星捧月般送这位焕然一新的邺城令出府,却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门口。杨沛把一掐:“这是何来?本官那辆车呢?”

 当兵的心说——您那辆车早推到后面当柴禾劈了。脸上却赔笑道:“您的车丞相留下了,这辆是他老人家赏赐给您的官车。”杨沛见这辆新车还算朴素,并不僭越六百石县令的制度,在邺城当官没个好车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讲脸面,也不能给丞相丢脸啊,便勉强应允了:“本官那匹驴呢?”

 士兵用手一指,但见幕府墙底下拴马桩下王粲正逗弄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驴——早刷干净,饮好了,拿喂丞相宝马的好料喂足了,简直不是来时那驴了。大家这才注意到,方才里面高谈阔论唯独不见王粲,原来他一直在这逗这匹驴呢!

 这位幕府记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语莺声琴瑟五音,偏偏爱听驴叫,认为此乃世间最美的声音。他手里攥把青草,往驴嘴里捅,那驴能不想吃吗?可刚一张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驴一闭嘴,他又捅回来了,三逗两逗驴能不叫吗?驴一叫他就高高兴兴“欣赏”一番,有时听美了竟蹲在那里扯着脖子跟着一块叫,亏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还有这么大玩心。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焉有不笑之理?杨沛却不管那么多,狠狠瞪他一眼,亲自解开缰绳又把这驴系到了马车后面;回过头扫视那群兵:“方才拦我车之人呢?”还没忘这茬。

 那个兵长已苏醒多时,刷了半天驴又哆哆嗦嗦跪出来,见他里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说话了。杨沛不饶:“里面的事完了,该算咱俩的账了。你是跟我回县寺,还是随我进去听丞相发落?”

 里外活不了,这兵抱住杨沛的脚:“大人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二十岁老母,七十多的媳妇呢!”

 众人都无不哄笑,杨沛却毫不动容,厉声道:“后悔迟矣,本官最恨你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你道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就好好与你评评理!”

 那兵早就泣涕横了:“这事真不怪小的,邺城之人谁不知幕府十丈之内文官下车,武将下马,况且您是从五官中郎将府门口直愣愣过来的,焉能不阻拦?”

 “唔?”杨沛严厉的目光忽然变柔和了,他第一次来邺城不晓得这些,连忙回头观看,果见自己方才经过了曹丕的府邸,竟没有遵礼下车,狠狠一拍脑门“唉…看来是本官错在先,该打该打!”崇法之人这点好儿,不准别人犯法,自己也要守法“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抹着眼泪道:“小的叫刘慈。”

 “刘慈?名慈人不慈。”杨沛反倒笑了“本官犯法在先,你打得好!回头我跟丞相说说,调你到我县寺办差。你倒是个敢捅娄子的,从今往后我叫你抓谁你就抓谁!我叫你打谁你就打谁!”

 “诺。”那兵长死里逃生腿都软了,连连磕头“只要大人能饶了我,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干!”

 杨沛还真是就地取材,方入邺城就捡了个鹰犬,又向众人拱手道:“有劳列公相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自明起若下官查到列公不法之处,可顾不得情面啦!”一句话说得众人不寒而栗。

 王粲却没在意,兀自跟着那驴,终于把手中的草喂它吃了,眼见杨沛已登车,又朝着它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驴四蹄蹦,扯开脖子“嗯啊!嗯啊!”一通叫,王粲如闻天籁喜不自胜:“妙哉妙哉!这驴嗓门真高!”

 和洽耷拉着冬瓜似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此驴一鸣声闻四方,恐怕要一阵子喽。”

 贪贿百态

 邺城乃冀州首县,也是幕府所在,天下人尽知丞相才是当今朝廷之主,故而邺城实为天下第一县。曹任命酷吏杨沛为邺城令,实为天下第一县令,这无异于向全天下宣布,严刑峻法开始了。首当其冲被震撼的就是曹营新贵,一时间噤若寒蝉谈杨变,连素来跋扈敛财的曹洪、刘勋都致书邺城约束子弟——杨沛来当县令,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吧。

 但事情绝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曹给予杨沛的不仅仅是县令之职,而是监管整个冀州乃至专断一切诉讼的权力,在这么一个强悍的酷吏面前,无论官员还是豪强纷纷收敛。继曹营新贵之后,河北的豪族缙绅也开始感受到压力了,原本四升的田赋已调整为三十税一,他们对佃农的租子也已提高,如今来了个铁面无情之人,再不敢随便迫佃农了。若把人家急了,人家弄份状子往杨沛眼前一递,立时祸不旋踵。人活一世难免有些小过,只要进了邺城县寺,多少年前的旧账都给你翻出来,即便治不了罪,也折腾得你不得安宁。这回不用佃户哀求,土豪们主动就把租子降了,原本要抢要买的地也不要了。大伙咬牙忍着,只盼这位县令爷早早卷铺盖调走;还有人天天祷告,希冀哪天能来个雷,一下子劈死这酷吏。

 仅就邺城而言杨沛是很成功的。自从他入主县寺,莫说官员子弟横行不法,就连寻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那个被他调去担任县功曹的刘慈也颇玩命,整带着兵巡查街面,监督士农工商一切人等。只要县令的马车一过,无论何人都要退避三分,比躲避丞相车驾还迅速,就连那位不知轻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来了。曹眼见邺城内外一片肃然,心中颇为欢喜,自以为办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际,杨沛却把一大摞案卷摆到了他面前。

 邺城的问题解决了,但别的州郡收上来的状子还要曹来处置。其实杨沛早已滤过一边,能处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到曹面前的都是天字一号的案子,全是状告曹洪、刘勋等人不法敛财的。尤其令曹瞠目结舌的是丁斐的案子,当初袁涣任沛国都尉就曾反映丁斐、卞秉处理屯田之事有私,他没有在意;玠也曾多次状告丁斐不法,他也没有处理,直到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原来丁斐在处置沛国分田的时候大肆中私囊,而且勾结屯田都尉董祀,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换屯农的好牛——屯田制中屯农使用的耕牛绝大部分是官牛,是官府借与屯民使用的,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用自家牛的与官府五五分成。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有病的牲口自然会影响耕作,不但国家受损,屯民也不满。而且他换走的牛又干什么用呢?无非是再以私牛的名义租给屯民,从中取利。就这么一换之间,国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产,大量不义之财都入了丁斐、董祀之手,他们偷梁换柱已经好几年了。

 屯田出了这么个大窟窿,幕府竟毫不知情,屯民焉能不逃?法度焉能不坏?曹把阖府上下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决定铁下心来亲自审问此案。

 卞秉又成了第一个倒霉蛋,这位舅爷想跑都没处跑,当着众掾属的面被叫到听政堂,灰头土脸听姐夫数落着:“我以为你不过是生懒散,谁知道你还有这等手段?当初我把沛国授田之事托付你与丁斐,再三嘱咐不可过分敛财,你全当耳旁风吗?家乡人的钱你都敢盘剥,非但自己的面子丢了,连老夫这张脸都没处放!”

 卞秉确有冤屈,这会儿也不敢嬉笑了:“在下身为近亲,焉敢中私囊?您若不信可彻查我卞氏财产,若有半分贪贿所得,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曹冷笑道:“好,你是清白的,好样的!可你是聋子还是瞎子?难道丁文侯大肆私你不知情?你说擅发并州民夫之事与你无干,我可以相信。但丁斐敛财已非一,你可曾有一句话制止他?你哪怕到府里说闲话时有跟我提起过半句么?我看你就是个滥好人!”

 他们毕竟是一家子,旁人岂能不劝?崔琰出列道:“丞相无需过责卞校尉,此案毕竟与其无干。他至多只是未能检举,还望丞相宽恕。”

 “滚!滚!滚!”曹猛拍帅案“给你当别部司马都是天大面子,从今往后无事不准再进幕府!”

 卞秉瞪大了眼睛看这姐夫,千言万语堵在心间——我哪做错了?难道给你曹孟德当亲戚就这么难吗?不错,我卞氏姐弟不过卖唱出身,当初是你把我们救了。可我姓卞的哪里对不起你?当年环氏的账不算也罢,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么罪?有功你不赏,有过你先罚,一肚子黄连还得笑脸哄你!我是欠你的,难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骂,任你驱使吗?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真要是撕破脸皮你何颜面对一起举兵的兄弟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天哪!我这辈子活得真冤啊…卞秉想到此处忽觉口发闷,嗓子眼发咸,一口鲜血已涌了上来。可他再不愿在人前丢脸,硬是狠狠咽了下去,朝着众人虚拱了一下手,看都不看曹一眼,转过身行尸走般去了。

 他是走了,曹还在生气:“传典军校尉丁斐!”

 不多时丁斐就出现在大堂口,与卞秉不同,他已主动摘去冠带,解去囊革;不过脸上神色却很坦然,丝毫没有惧意。曹方才还气满膛,可一见他面心头便犹豫起来——丁斐是家乡故人,又是随自己举兵的有功之臣,无论兵力财力都曾有过贡献,更何况与丁氏夫人是族亲。我已休了丁氏,丁冲手无寸权整饮酒,如今若再处置丁斐,世间之人如何看我?可若放纵不管,如何向群僚待,又如何向各地屯民待?

 似卞秉那等近亲,又没有什么大错,随便教训几句打发了便罢,可丁氏故旧该如何处置?曹这会儿似乎明白卞秉的难处了,实在是左右为难。

 丁斐迈步上堂,一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罪臣参见丞相。”他表情不卑不亢,似乎全没把罪行看得多严重。

 曹见他光着脑袋口称“罪臣”手里却没捧印绶,情知这家伙狡猾至极——捧上印绶是真心伏罪,不带印绶而来明显是还想当官,硬拿情面给我出难题!

 曹不上这当,厉声问道:“丁文侯,你印绶何在?”

 丁斐觍着脸皮道:“印绶被我拿去换饼吃了。”谁也没料到,此等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与眼下严肃的案件颇不相符。左右群僚皆觉可笑,连素来严峻的崔琰、玠、袁涣都有些矜持不住,打眼望天不敢乐出声来。

 曹却没心思笑,正道:“厚颜无,亏你还玩笑?侵屯田之资数目巨大,你可知此乃死罪?”

 “属下知罪…”丁斐拜倒叩首。

 曹痛心疾首道:“别人犯罪也罢了,你从军多年深知创业不易,昔在兖州兵粮不济,为吕布所攻几至不复。故任峻、枣祗殚竭虑以创屯田之法,召民固于田亩以供军粮。若无屯田制,老夫早被袁绍他们死了。病牛换官牛这样的办法你都想得出来,天下的钱还有你不贪的吗?中私囊破坏国家之法,有何面目以对天下之民?又有何面目以对逝去之人!”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他不心头怆然——倘若任伯达还在,怎会出这样的事?

 丁斐叹了口气,出一脸无奈:“丞相所言句句在理,不过民间有句俗话,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说!”曹颇不耐烦。

 “所谓‘贪吏虽不可为而可为,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

 “嗯?”曹一愣“这是什么昏话?”

 “贪吏当时有污名而子孙豪富;廉吏当时有清名而子孙困笃。”丁斐看了看左右“在下斗胆像当年一样叫您声孟德兄,我自知才智不广功劳不高,但毕竟是跟随您一起举兵之人。想来为官一世左不过上为朝廷,下谋己家,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总得为子孙留个富贵吧。孟德兄!唉…”当着众掾属的面也不便说得再深了。

 丁斐虽没把话说透,曹焉能不明白?他默默低下了头——昔日随同举兵的兄弟们是苦了点儿,似丁斐这样的人,并非如他所言无才无功,是我不想他们居功自傲故意压制。远的不提,渭水之战若非他放出牛马冲马超兵阵,今岂有我命在?既不能与权,理当以厚财酬之,看来这也是我虑事不周啊!昔高祖诛韩信,杀彭越,囚萧何,辱张敖,世人都道他薄情。这天下还没姓曹呢,我岂能现在就先学了他?我今若杀了他,那些随我举兵之人怎么想?孙权未除刘备未灭,以后又有谁肯为我尽命?

 想到这些曹心实在是软了,拿起案头的水咂了一口,着额头缓缓道:“念你从军多年,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老夫…老夫就饶你一遭。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必须偿还屯民耕牛,吐出被你侵的田产!”

 换做别人闻听这结果就要烧高香了,偏偏丁斐是个守财奴,他虽敛财却极少往外花,黄金炼成金锭,白银铸成砣子,铜钱恨不得拴在肋条上。所有不义之财都在家里贮着,曹一句退赃可省事,到他家一抄,往库里一送就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存了这么多钱自己却没享受过,一场辛苦为谁忙呢?丁斐不止心疼,连肝都疼,但没治成死罪已经万幸了,只得叩首:“谢丞相开恩。”

 曹一阵叹息:“你的功劳我心里有数,总不会叫你没个好下场。从今以后军粮的差事再不准你管,老老实实当你的典军校尉,子孙之事我自会替你们考虑,再不准说‘廉吏虽可为而不可为’这样的话了。走吧!”他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唯恐再过片刻自己又要改变主意。

 “罪臣铭记在心…”丁斐一语未毕已泪满面,又悔又恨又舍不得钱。

 自己的小舅子没什么罪被痛骂一顿,丁斐贪了这么多钱竟草草了事。丁斐是走了,众掾属却直勾勾看着曹,喊了半天公正执法就是这么个断法?尤其东曹掾玠,把脸一绷,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曹也觉脸上发烧,还得给自己找借口:“我之有丁斐,譬如人家有盗狗而善捕鼠,盗虽有小损,而完我囊贮。”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好直说什么。和洽缓步出班,怪气道:“丞相仁慈实在难得。但如此大案岂能草草了结?杨县令那边您又怎么待?”

 曹也为难,半个月前他口口声声向杨沛承诺惩治贪贿,现在谁都不能治,有何脸面见人家?思来想去最后猛一拍帅案:“屯田都尉董祀以权谋私罪不可恕,即刻致书兖州,锁拿此人下狱!”

 “诺。”众人躬身领命,心中却不免暗笑——这是办不了阎王拿小鬼顶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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