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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曹操称相
 曹公拜相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六月,一件改变汉王朝乃至曹个人命运的大事发生了——刚刚被罢免的司徒赵温公开上书,奏请废除三公,推举曹出任丞相。

 这一提议立时震惊朝野。如果说有人对赵温征辟曹丕之事还有所怀疑,那通过此番上书算是彻底看清这位七旬老臣的面目了,他分明就是曹的一颗棋子。三公没有了,丞相独揽大权,此古人所谓“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今后不仅冀州归曹管辖,全天下州郡城县、一切的文武官员都成了他的下属,内外诸事无不关白,俨然是不穿龙袍的天子。

 对于这个变故,文武百官大致有三种态度:大多数人仅仅是木然,曹氏掌权是多年的事实,抗争已无济于事,主动合又有违汉室臣子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者是曹主政后提拔的官员和掾属,朝中董昭、陈群等人对赵温的提议大加赞誉,纷纷表示老大人“老成谋国忠义可嘉”曹公应早登相位以慰天下人心,至于曹府掾属更积极了,且不说后前途可观,司空府升格为丞相府,掾属俸禄也水涨船高,从三百石提至六百石,大家得好处,何乐不为;但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这类人为数不多,但都是自长安保驾东归的旧臣,他们对汉室社稷满心留恋,可除了“大喇叭”孔融之外,也没人敢站出来讲话,顶多是私下骂几句罢了。汉室社稷固然重要,脑袋也很重要,谁不害怕曹手里的屠刀呢?

 最为难的其实是太常寺那帮礼制官员,大汉不设丞相二百余年,突然恢复古制,谁知道拜相仪式什么样?查典籍的查典籍,翻史书的翻史书,还得选玉石赶制出相印,废了半天劲也考证不清昔日高祖任命萧何为相的礼仪。幸好曹也没为难他们,经过三次辞让的冠冕文章之后明确表态——天下未平无需计较礼制,把丞相大印给我送来就行啦!

 丞相不在殿上接受天子册封,竟要朝廷把相印给他送去,究竟谁是主谁是臣呢?曹就是想摆这个谱,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尊贵。于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拜相闹剧开始了。皇帝刘协亲发诏书,历数曹的功绩,由太常卿徐璆承接诏书、相印,持节去司空府授印,朝廷百官都要身穿吉服步行相随。知道的是曹事先计划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曹不愿当,是天子和满朝官员死皮赖脸非求着他当的呢。

 忙忙碌碌准备一番,太常卿徐璆在皇宫跪受诏书、符节,其实到曹府不过几步路程,可按照礼制要求搞得十分复杂。首先要乘坐象征天子使者的大使车,驷架朱轮,白盖赤帷;左右随护队伍的功曹车、贼曹车、斧车、督车各两辆,后面从车又有四辆,载着九卿、侍中、大夫一级的高员;队伍正前方还有驺骑四十人、弓弩手十二人,皆由郎官充任,负责引导车队彰显威严。一大串队伍加上随行官员,前面的都走到曹府门口了,后面的才刚出皇宫。城里城外士农工商,哪有不上街看热闹的?百姓云集夹道观瞻,曹的脸面可算足了。

 曹府这边的准备也很周全。“司空府”的牌匾已摘去“丞相府”的新匾还没挂,王必率领金甲武士封锁街巷,所有掾属都换上簇新的皂衣,密密麻麻排列门外——按照制度规定,司空掾属最多七十多人,而丞相辟用的属员最多可达三百八十多人,这支队伍后会更加壮大。使节车队一到,所有掾属顿时跪倒齐呼万岁,声势之大震得市井肃然屋瓦颤,百官也得长揖回礼。虽然一方是卑微的属员,一方是冠冕的朝臣,但哪方是实哪方是虚,谁心里都有数。施礼之后众人后退,闪出一条人胡同,徐璆由谒者搀扶着下车,双手高捧诏书直入府门,尚书以上大臣紧随其后,所经之处家将、仆僮也纷纷跪倒参拜,持节使者等同于天子驾临。

 徐璆如今已是七旬老翁了,他曾被袁术软多年不屈臣节,最后还趁袁术病逝之际盗出传国玉玺回归朝廷,因此受封太常。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太常乃九卿之首,没有三公他就算曹以下最大的官。徐璆精神矍铄步伐稳健,满脸庄重目不斜视,心里却充满了愤慨——二十四年前黄巾起义,他随朱儁镇义军与曹共过事,当时只觉得曹有点儿带兵之才,哪想到当年头小子如今成了权倾天下的丞相,自己还充任使者跑来给人家送印,真是世事难料啊!他按捺着心情,款款来到大堂之上,但见坐榻移空,香案已经设摆好了;可即将受任的曹却不见踪影,难道这位“三让而后受之”的大丞相还要玩什么花样吗?

 徐璆并不知情,此时此刻曹正在后堂踱来踱去,被一件烦心事困扰着。回许都之前,他命于、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支军队屯驻颍川附近,从那之后这七只大老虎便无一消停,都是战功赫赫之人,没有曹在眼前管着,谁也不服谁。今天分粮食闹点儿冲突,明天分辎重械斗一番,事后还各写奏报往曹眼前递,都是蒜皮的事,各说各的理。曹还指望他们出力打仗呢,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也懒得计较。闹点儿小矛盾也罢了,可今早突然发来军报,朱灵麾下中郎将程昂煽动士兵造反!

 “朱文博怎么搞的?”曹气哼哼道“当初我反复叮咛,河北兵卒初降,当以宽仁之心待之。他怎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没征伐荆州呢,先叫人家看笑话!这些将领自恃有功目无法纪,我非拿朱灵作法,好好教训他们不可!”虽然朱灵已将程昂擒杀,并在第一时间上书自责,可还是造成了不良影响,有些河北兵不满待遇逃役回家。于素与朱灵不合,又来信向曹打小报告,揭发其任桀骜,鞭笞士卒,辱骂将佐,哄抢粮草,不啻于火上浇油。

 长史薛悌紧随曹身后,跟虫一样边转悠边劝:“算啦算啦,朱灵已经认错,于的话也有水分,损失又不大…”

 “痛虽可忍亦难耐!”曹恨的倒不是这点儿损失,偏偏受任丞相之际出子,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

 主簿温恢倒很泰然:“正因为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公更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现在处置将领,岂不更叫人看笑话?徐太常还在外面候着呢,莫要怠慢了。”

 “唉!忍了吧。”曹渐渐停下脚步,又觉头颅隐隐作痛,嘟嘟囔囔道“大好日子没一件事叫我顺心,华佗那老家伙不知怎么搞的,煎的药时灵时不灵,不针灸不见好,难道他想留个病要挟老夫?”发了几句牢终于回归正题“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了,先叫乐进、张辽分点儿兵给朱灵。现在就给他回信,我说你们写。”

 记室陈琳早在一旁搦管等着,见他火总算消了,赶紧边听边写:

 兵中所以为危险者,外对敌国,内有谋不测之变。昔邓禹中分光武军西行,而有宗歆、冯愔之难,后将二十四骑还宜,禹岂以是减损哉?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也!

 陈琳心里雪亮——曹并未对朱灵加以斥责,还将其与中兴名将邓禹相提并论。但这都是敷衍之辞,最后却点出“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未尝不是对朱灵的怀疑。朱灵要是懂事,以后就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校事赵达别有用心扫了眼文书,不冷不热道:“军中出了人乃监察不力所致,就算不怪罪朱灵,也应追究刺令史之过。”其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刺史本不在朱灵军中任职,对此毫不知情也情有可原。可身居此职的是高柔,曹用他就为了当年之恨,赵达更是不遗余力撺掇使坏。

 曹正无从发:“说的对!高柔罚俸一年以示惩戒。”罚俸而不革职,还要留着他继续受罪,简直是猫玩耗子。

 温恢甚觉不公又无计可施,只道:“处置谁不处置谁不在紧要,当派人到军中调和众将,于、朱灵皆是争强斗勇之人,若无人从中劝道协调,这样的事以后免不了还要再出。”

 “有道理…派谁合适呢?”曹敲着额头想了想。

 温恢已有人选,却不说破:“若依在下之意,应该选一个好脾气慢子的人。”

 “好脾气慢子。”曹眼睛一亮“速调赵俨出任七军总护军!”赵俨好脾气出了名,活了四十多岁脸都没红过,由他一人充七部护军,那帮武夫就是脾气再大也磨不过他。

 无论如何这件事好赖对付过去了,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帮曹整理衣冠,匆匆忙忙往外走。可面又见曹丕、曹植慌慌张张而来。曹一边紧玉带一边问:“跑来做什么?天使都到了,还不到院里跪接?”

 曹丕满头大汗:“冲儿、彪儿、林儿不知跑哪儿去了,父亲没见到吗?”父亲受封高官,诸公子也得盛装出席,要在廊下跪谢圣恩,新衣服早给他们换上,这会儿却找不到人了。

 “哎呀!我哪见过他们。”曹急得直跺脚“这几个小崽子,跑哪儿玩去了?还不去找!愣着干什么,都去给我找啊!”曹一通嚷,后面可热闹了。司空府也不小,房连房院连院的,连曹丕、陈琳、薛悌带夫人、仆妇、丫鬟东跑西窜边嚷边找,也不顾内外之别了。按理说几个小孩子参不参与无可厚非,可曹的态度却十分认真——曹林乃再嫁之杜氏所生,曹彪的生母孙氏不过府里一个普通侍女,这俩儿子都不重要;他真正在乎的是环氏之子曹冲。曹冲是曹心中内定的继承人,无论当天子还是当权臣,身后一切都要予此子继承,所以今天这么荣耀的时刻,一定要让这孩子出来一面,展示给满朝大臣看。为此前几还特意为他“抢冠”取表字为仓舒。

 曹穿房过院正着急,忽听不远处有个家丁大呼:“我的小祖宗哟,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到啦!”赶紧跑过去观瞧——这是二门以内一处偏院,有几间矮房和灶台,是庖人置备酒食的地方,谁能想到贵公子会跑到此处玩耍?这会儿华佗正带着弟子李珰之在炉边煎药;有两个新收的弟子吴普、樊阿也在一旁,却看不懂他们干什么,正扭动身躯摆出一副怪模怪样。

 吴普单脚点地,伸展双臂上下抖动,样子像只大鸟;樊阿缩肩紧背抓耳挠腮,状似猿猴。再往边上看,曹气大了——曹冲、曹彪、曹林仨小子正伏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也不知是模仿熊还是老虎,刚换的新衣服沾了一身土。

 “你们做什么!”曹厉声喝止。

 吴普赶紧跪倒:“启禀司…丞相,这是师傅仿照古人导引之术编成的‘五禽戏’,练这个可以强身健体。”

 “胡说八道!”曹扯起曹冲抢到怀中“你当他们何等人?堂堂公侯之子岂可作此禽兽之态!”

 华佗赶紧赔罪:“老朽未敢擅自教几位公子,是他们看着好玩才…”

 不待他讲完曹便冷森森打断:“华先生,老夫对你也够客气了,你至今未能除老夫之疾,我也未加责怪。从今往后你这些弟子不准在我府里居住,都给我搬出去!这是丞相府,不是市井街肆!”

 曹冲见父亲生气,忽然手指着熬药的炉子道:“爹爹快看那药炉,火在下水在上,孩儿前刚学了《易经》,下离上坎谓之‘水火既济’,‘既济’不就是圆满之意吗?爹爹今受封丞相,咱家圆圆满满,多吉利啊!”这本是句解劝的话,哪知华佗的弟子樊阿是个直子人,忍不住嘴道:“小公子解得不切,‘水火既济’的卦辞有云‘亨小,利贞。初吉终。’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卦名字好听,却不吉利…”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嘴磕头。

 朱灵的事已经让曹烦心了,大好的日子出言不吉,非把他怒不可!幸亏温恢脑子快,一把抱起曹林:“我的小公子哟,快走吧!满朝文武在外面候着呢!再耽搁时辰叫群臣如何议论?”

 跟孩子说话给大人听。曹知他是催自己,中怒火,咬牙切齿瞪着樊阿:“你们现在就滚!今后不准来此搅扰,否则格杀勿论!华先生,你也好自为之吧。”说罢领着孩子拂袖而去。

 当曹举止端庄出现在大堂上时,徐璆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奉天宣诏哪见过这样的接诏人,生生叫使者在堂上等他一刻多工夫,坐又不能坐,诏书还不能撂下。既不把使者放在眼里,又何尝把天子当回事?徐璆还算好受,他身后两个谒者,一个手持符节,一个捧着相印,两样东西分量都不轻,俩人举了半天手都哆嗦了,心里早暗暗把曹家祖宗八辈“问候”了遍。

 曹家诸子悄悄顺着廊檐跪了,曹冲与曹丕一左一右排在了最前面。徐璆展开诏书当众宣读,曹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就在他接过相印的那一刻,又推辞起来:“曹某才少德薄不堪其任。徐公乃三朝老臣,这个丞相还是您来当吧。”

 徐璆吓一跳,见他事到临头还在惺惺作态,赶紧连退几步一揖到地:“曹公功劳赫赫,老朽难望项背。望曹公以天下为重承担大任。”

 “望曹公以天下为重承担大任!”堂下群臣哄哄跟着嚷了一遍。

 “唉!”曹假惺惺叹了口气“既然天下无人,我就勉强当这个丞相吧。”

 就这样,曹“谦让”一番终于坐上了自己谋划已久的相位,时年五十四岁。刚刚还是天使的徐璆退至廊下率领百官大礼参拜,所有人都臣服于他脚下。曹客套了几句,遍请满朝官员晚间过府赴宴,便回转后堂扒了这身礼服,接着筹划南征之策去了…

 富贵骄人

 晚间的酒宴很热闹,朝廷要员难得齐聚一堂,就是平时不常出来的,今天也到了,比朝会人还多。曹头一天担任丞相,谁敢不给面子?但出人意料的是,曹在席间宣布了一个任命——原光禄勋郗虑晋升御史大夫。

 曹废除三公自任丞相,已是大权独揽,谁也没想到他别出心裁又弄个御史大夫。这个官名义上是副丞相,但不用解释都明白,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职无权。郗虑毫无准备愣在当场,曹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主席,一同接受百官祝贺——与热烈的拜相仪式相比,郗虑这官当得可惨多了。

 曹举起美酒遍视众人,发现少了几个重要的人:“伏国丈和赵老司徒怎么没来?”

 华歆坐在东首,忙道:“伏国丈病体沉重挪动不了。赵司徒如今已是平民,自觉有碍就不来了。”国丈伏完眼见汉室将覆,女儿伏后又三天两头来信哭诉,一急之下瘫痪不起,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气了。赵温是帮着曹干了太多事,没脸见人了。

 曹继续寻找,发现荀彧竟也没到:“令君呢?”

 华歆尴尬一笑:“有些不凑巧,荀常伯昨两天薨了,令君在那边忙丧事呢。子曰‘哭,则不歌’,怕有妨碍就不过来了。”侍中荀悦是荀彧的族叔,刚刚过世,荀彧以此为借口不参加宴会。

 曹怏怏不悦,却也没抱怨什么,只道:“老夫竟然不知,改也过府祭拜一下吧。”话未说完忽听一阵刺耳的狂笑声——孔融。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回回不落。孔融自从放宽酒越发肆无忌惮,整聚酒豪饮,太医令脂习、议郎谢该等酒友长在他府里。今天来时就有些醉醺醺的,兴许都喝过一顿了。

 曹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文举兄,数载未会别来无恙?”

 “丞相何必相问,”孔融笑呵呵道“我有恙无恙,赵达他们不都告诉您了嘛!”

 席间众人吓了一跳,华歆、陈群等赶紧打圆场:“玩笑,玩笑。文举兄诙谐。”

 曹却淡然一笑:“文举兄莫非有何不满?”

 孔融摆弄着手里的酒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是啊,天子都快姓曹了,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曹故意刁难他:“今群贤毕至,文举兄何不高歌一曲为诸位助助雅兴?”

 “叫我赋诗?”孔融目光中出几分怨咒,却转而笑道:“好!我赋给你听!”群臣都紧张起来,不知他会不会再发什么不合时宜的狂言;却见他扔下酒盏,起身堂中央,摆动长袖唱道: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肤公…

 大伙忐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孔融没有自己作诗,而是了一首《诗经》的《六月》。这首诗是赞颂周朝名臣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讨西戎的歌谣,借来歌颂当朝丞相战功赫赫合适。不过也有少数学之士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尹吉甫虽是周朝名臣,最终却被昏君周幽王所杀。拿一个不得善终的人与曹相提并论,这不是存心诅咒吗?郗虑、王朗等都揣摩到了,却见曹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想必是没听出来。其实他们猜错了,曹早年以通晓古学入仕为郎,《诗经》更是了然于,岂会听不出来?曹是笑了,但笑的不是诗好,笑的是孔融死到临头毫不知情。

 一首《六月》诵罢,堂上文武无不抚掌称颂。御史大夫郗虑连忙举酒:“恭祝曹公…”

 “莫要敬我,”曹顺势拉住他手腕“你我今受天子重任,后还要多多倚仗满朝文武。来来来,咱俩下去敬敬大家!”

 “是是是。”郗虑忙跟着起身,紧紧随在曹身后。

 孔融完诗就站在堂中央,见曹、郗虑过来,赶紧回身拿酒,再转过身来却见曹擦肩而过,连理都不理自己。孔融非但不气反而欣喜,料想他已经听懂刚才的讽刺,乐呵呵自己把酒灌了。

 按照官职大小,首先要敬的就是列卿,徐璆、丁冲、王邑等纷纷避席回敬。曹见丁冲早就把自己灌得满面通红了:“你这醉猫,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喝醉酒,举着刀满院子跑,嚷着要杀人,有这回事?”

 丁冲喝醉是常有的事,但喝醉了撒酒疯的情况却并不多。他心里有事——丁家毕竟是大汉三公的门第,丁冲本人更是辅保天子东归的功臣,当年跟着曹建立许都,本以为从此大汉复兴有望,没料到曹的野心会膨;加之丁氏夫人被曹休了,两家已生隔阂,几十年的老朋友、老亲家走到这一步,酒入愁肠当然喝多了撒疯。

 曹见他兀自灌酒漠然不答,又道:“你若不愿再当这个官不妨开口,我为你找个闲差也行。你两个儿子也不小了,改天带到府里叫玠见见,我给他们官职。咱们是老朋友,子孙的事我替你安排。”

 “唔。”丁冲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曹叹了口气,摇头走开。郗虑不敢怠慢,只稍稍举盏,赶紧跟在他股后面——这位“副丞相”简直就是个跟班。

 挨着丁冲的是大司农王邑,此人当初割据河东,又在朝廷与高幹的争斗中左右逢源,曹强行任命杜畿为河东太守才把他换回来的。当年这条地头蛇作威作福,如今却老实得像只绵羊。曹满脸讪笑:“王卿近来可好,河东的老部下有没有来看望您?”

 王邑把酒放下连连叩首:“丞相慧眼识人,杜畿赴任河东以来恪尽职守广有建树,比在下胜之万倍!那帮部下跟着杜郡将为国效力,早就把我忘啦!在下如今身体欠安,每闭门读书心无旁念。”他恐受猜忌极力解释,也不知哪句触了伤心处,竟掉了两滴眼泪。

 曹非但不悯反而大笑:“您心无旁念享清福也不错。处心积虑大半辈子,也该歇歇喽!哈哈哈…”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王邑也算一时之杰,可如今面对挖苦也只得强颜欢笑,苟全性命就不错了。不过就在他身边,马腾、韦端、段煨三个同为关中割据出身的列卿却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段煨年事已高,又有诛杀李傕之功,与曹处得不错。韦端与马腾都在袁曹之争中下对了赌注,也算有功之人;况且他俩虽然迁居入京,韦端的余部与儿子韦康,马腾的部队与儿子马超,他们在凉州还有兵呢!

 韦马二人刚入京赴任,曹只象征见过一次,今天有机会咫尺相对,可要细细打量——韦端仪表端庄谈吐优雅,不愧是京兆名门;马腾却身材魁梧相貌狰狞,五十多岁的人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毫不稳重,一身的官服倒像是借来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官的,而且褐目虬髯,据说此人是中兴名将马援的后人,可怎么好像有些胡人的血统呢?马腾倒也憨直,见曹瞅着自己发愣,干脆直截了当:“大丞相组撒里?嫌饿长得丑?雾达地方的人都砸么咧!”说得曹两眼发直。

 韦端掩口而笑:“丞相莫要见怪,马卫尉讲的是凉州话。”曹也笑了——为了安稳局势,这样的人也叫他当九卿了,这要是在朝堂上“组撒里”“砸么咧”地说起来,旁边还得有人给他翻译。

 马腾一边笑一边叽里哇啦地说,曹听不懂的地方就问韦端,如此弄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马腾确是扶风马氏的后人,但他这一支却不似马融、马磾那么兴旺,到他父亲马肃那一代很不得志,只混上天水郡的一个小县尉,后来又丢官罢职落到陇西,与羌族女子成婚生下马腾,故而他有些胡人血统。由于父亲早亡,马腾少时以砍柴为生度艰难,后来边章、韩遂、王国等举兵造反,他投入官军奋勇厮杀升为司马。汉灵帝朝政腐败,先后任命的几个凉州刺史都不称其职,马腾报国无门,干脆也投身叛匪之列。他骁勇善战,待人又义气,很快成了领袖人物,后来竟与韩遂合力诛杀匪首,平分了所有人马,这才成了虎踞凉州的军阀。

 曹初始对这个人印象不好,但见他如此坦诚毫不隐晦,反而觉他憨得可爱,甚至有些傻气。他实力可远非段、韦二人能比,若不是傻里傻气稀罕大官,怎会听几句好话就放弃兵马入京为官?还只留下一个长子马超,其他儿子女眷全带来,恐怕他连自己是人质都没想清楚吧。

 无论如何,能把马腾攥在手里对曹而言是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韩遂没能来京,只送来一个小儿子。想至此曹决定卖马腾个人情,也给韩遂做个样子:“马卫尉举家入京值得嘉奖,老夫要上表朝廷,晋封你儿马休为奉车都尉、马铁为骑都尉,留守凉州的长子马超升任偏将军!”奉车都尉是引导圣驾的体面官,骑都尉也是二千石武官,虽然不可能拥有实权但也够荣耀了。至于偏将军一职,说来也有些晦气。原本是王子服当的,结果当出“玉带诏”来,后来关羽以白马、延津之功也当了偏将军,最后干脆当到刘备处去了。因而曹有点讨厌这个官职,所以空缺多年。

 马腾虽不会京话,却听得懂别人说,叽里哇啦讲了一大串,似乎是感谢之言。曹哈哈大笑:“只要你们全心全意追随老夫,我保你们子孙荣禄!”他原先说话总带着朝廷,现在却只对自己夸夸其谈“朝廷”二字连提都不提了。

 离开他们,曹兀自笑个不止,抬眼间又见门边列着一席,坐着俩白发苍苍的老臣——光禄大夫杨彪与骑都尉司马防。曹忙过去敬酒:“杨公、司马公,看来曹某面子不小,你们也来了…坐坐坐,杨公不是有足疾吗?我可伤不起您的腿,快请坐。”

 杨彪被曹罢免太尉,曾一度被关进大牢,还受过满宠的刑讯,出狱之后宣称足疾闭门不出,公私应酬一概不参加。今天实在推不开了才出来一面,想不到还叫曹这样讥讽。司马防在曹举孝廉时任尚书右丞,与尚书梁鹄一同拒绝曹出任洛令的要求,心里也不大安稳。

 曹看着这两个曾经骑在自己头上的人的窘态,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拍着司马防的肩膀:“昔日我要当天下第一县令,您却只让我当北部县尉,如今又如何?”

 司马防的回答倒也得体:“今昔有别,焉能同而语?昔日明公举孝廉之时,才能资历还只适合当县尉。”

 “哦?”曹越发大笑“那我今正适合当丞相喽!司马公,令郎司马朗今在兖州为官,老夫很器重他,以后还要给他升官。不过您也应该大度些,听说您府上有八位公子,岂能只让一人为老夫效力?您二儿子叫司马…什么来着?”

 “犬子司马懿。”

 “就是他!老夫三度征辟不肯赴任,难道是我面子不够?”

 “不敢、不敢。”司马防吓一跳。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劳烦您劝劝令郎,早受令来京报道,我又不会吃了他!”曹说罢又瞅了一眼杨彪“杨公也有一子名唤杨修吧?昔日祢衡有云‘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如今也三十多了吧。老夫也打算召他入府,明天就办!我得劝劝您老人家,儿孙大了自当叫他们谋前程,可别让他们无所事事,跟狂悖无之徒搅在一起。”他所谓“狂悖无之徒”当然是暗讽孔融。

 杨彪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忍受羞辱,举起酒晃两晃,愁眉苦脸灌了——杨家四世三公德行无亏,竟沦落今这步田地,叫曹孟德这样的宦竖子弟如此作践。人生这杯酒真难喝!

 曹挖苦二人一番,心里越发畅快,索下堂与众臣共饮。外面的下级官吏可不一样,大多是拥曹派,满面堆笑殷勤劝酒。曹连饮了七八盏,脸上泛起红晕。郗虑见他似有醉意,想劝几句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几步又来至一张几案前,坐的是金旋、韩玄两位议郎。

 金旋字元机,京兆人士,是昔日曹赶走的那位兖州刺史金尚的亲弟弟;韩玄是河内人,中护军韩浩之兄。这俩人与曹关系不错,满面笑容左右逢

 曹瞅了瞅金旋:“要说我曹某人有什么对不起的人,你兄长算一个。昔日若不是我将他逐出兖州,他何至于枉死袁术之手?我对你兄长不好,就补偿在你身上。过些日子出兵,你随军听用。若是拿下江南之地,好歹给你个郡守当!”他堂而皇之拿官位徇私情。

 “多谢明公提拔。”金旋喜极而泣“兄长在天有灵,一定感激您这片好心。”

 “我一句话的事,你哭什么?”曹又转向韩玄“你兄弟从军多年功劳不小,你今后也随军听用,老夫也不会亏待。”

 “谢丞相提携。”韩玄本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就靠熬资历,得了意外关照自然高兴。

 曹把酒喝了,韩玄又帮他满上,正要继续前行,忽见长史王思笑容满面从院外跑来:“可喜可喜!朝廷又有大喜事了。”

 “何喜之有?”痛饮的人霎时静了下来。

 王思眉飞舞:“刘璋遣益州从事张肃进京纳贡。前番对溥的开导见效了,张肃此番不仅送来了蜀锦绢帛、御用杂物,还解送叟兵三百人,看来刘璋有意纳土归降。”

 “外藩纳贡,异族归附,这是祥瑞啊!”韩玄赶紧跟着美言。

 “还有呢!”王思又道“议郎周近与匈奴商谈甚恰,左贤王已同意送蔡昭姬归汉。”高幹死后并州尽在曹掌握,他点名要的人,匈奴哪敢不放?

 郗虑举起酒来高声倡议:“大汉之威光照四海,夷蛮戎狄纷纷臣服,咱们同饮此盏共祝我朝…”

 “郗公真不会讲话。”金旋打断道“这都是曹公…不!是丞相的功劳。咱们同敬丞相一盏!”

 曹已明显有几分醉意,又被大伙灌了一盏,忽然胡思想起来;恍惚觉得平定天下,身登九五就是明天的事,刘表、孙权根本就不值一提,似乎自己大军一到就能吓得他们解甲归降。他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快,这是一种完全不受约束的放纵。天大地大我最大,世间生灵皆宿命一般要臣服于脚下。曹甚至畅想到,统一天下以后要励图治,带领大汉…不,带领一个新王朝走向盛世,把尧舜禹汤远远甩在身后!在酒力的催动下,他忽然诗兴大发,紧走几步一脚跨到石阶上,高举美酒放声高歌: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戴。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

 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政治清明,百姓安乐;五谷丰登,老病无忧;路不拾遗,友善无争;众生平等,恩泽万物!正《礼记》所谓“大同世界”在曹看来,熄灭狼烟已不是问题,今后他要奋斗是如何治世。天下就在他指掌之间。在场所有人——无论赞成曹与否,都不被这首歌震撼,天下动二十余年,刀兵四起血成河,该结束了吧?无论后社稷姓刘还是姓曹,也该叫天下人舒舒服服缓口气啦…

 “诸位!”董昭突然站了起来,他昂首阔步走到曹身畔,提高嗓音环顾众人道“窃以为方才这诗中所言的圣贤恰恰就是咱们丞相!功盖天下解民倒悬,丞相乃天下第一豪杰!乃我华夏九州之砥柱!在下提议,咱们都站起来,郑重其事敬丞相一盏酒,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这哪是敬酒,分明是试探,看谁敢不站起来?华歆、王朗、陈群不复当年,已不再是孔融的挚友,率先站了起来;段煨、马腾、韦端自顾自说笑了几句,也跟着站起来;王邑失魂落魄颤颤巍巍爬起来;杨彪、司马防二老嗟叹一阵,互相搀扶着也站起来;郗虑就跟在曹身后,想不站着也不行;外面那些人更不用说,金旋、韩玄等挑头,一窝蜂都站了起来。

 唯有俩人原地不动——丁冲早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案边起了鼾声;孔融也抱着酒瓮酣睡在地,却不知是真醉假醉。

 董昭瞅都不瞅孔融一眼,高举酒盏:“来!丞相弘德恩泽众生,咱们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丞相弘德恩泽众生…恭祝丞相万寿金安…

 所有发自肺腑的、满怀凄楚的、见风使舵的、无可无不可的祝愿声汇聚在一起,震得耳鼓隆隆屋瓦直颤。曹傲视在场所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醉在甜美的颂扬中。

 御史大夫

 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直到掌灯时分才散,莫看堂上重臣表面逢赔笑,内心却充满了忧惧和无奈,直到跨出曹府大门才放心舒口气。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曹想要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挡。维护汉室天下固然是许多人的理想,但事到如今权柄尽归曹氏,他们毫无抗争之力。但求和其光,同其尘,稳稳妥妥度过余生,至于复兴汉室天下的梦想——就让它像落叶一般随风而逝吧。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度,老司徒赵温有幸全身而退,御史大夫郗虑却被绑在了曹氏的马车上。曹废黜三公复立丞相,这明摆着是要专擅朝权,但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又立起一个御史大夫,连郗虑本人事前都不知情。依照汉家旧制,御史大夫有权过问政务,监察百官,相当于副丞相。可郗虑当的这个御史大夫却莫名其妙——既不能管理御史中丞、侍御史,也不允许开府建衙。不领御史中丞、侍御史就没有监察之权,不能开府辟掾便无权干政,岂不是徒负虚名?

 这顶飞来的官帽推不开甩不掉,给郗虑带来了无尽烦恼。其他人不敢公然反对曹还可以躲开,但郗虑躲都躲不了,职位所在只能遵从,仅仅这上任的第一天就把他折腾得够呛。相府饮宴曹行酒,他作为副职也得时刻随在丞相身边,既不能冷漠疏远也不能自我表现,生生陪着笑了一个晚上,脸都快笑筋了。当酒宴结束,他坐上回家的马车时,已经麻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这还不算完,马车刚回到自家府门口,郗虑还没下车就见管家举着灯火慌慌张张跑出来:“启禀主人,有三位客人来访,已候了您半个时辰了。”

 郗虑满肚子怨气,正好拿他撒火:“谁允许你放他们进去的?老夫谁都不想见,把他们轰走!”

 管家面有难,凑过来低声道:“是丞相府来的掾属。”

 “唔?”郗虑的火霎时无影无踪——难道是曹派来的?刚才明明还在一处,为什么有事不直说,私下派人过来?

 “您赶紧见见吧,这三人排场大得很,小的不让他们进府还挨了个嘴巴…就算您、您…”管家怵怵惕惕没敢往下说——就算您也未必招惹得起。

 曹如今已是丞相,府里的家丁都有脸面,郗虑怎敢小觑?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下车直奔客堂。这会儿已临近亥时,院子里早已漆黑一片,大堂上零星点着几盏油灯,三个人影恍恍惚惚坐在几案边。

 “郗公,您可回来了。”有一人毫不客气占着主位,怪气的口音“加官进位可喜可贺,我们给您道喜来了。”话虽这么说,却根本没站起来,全无尊敬之意。

 郗虑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那人生得瘦小枯干,一张狗舌头似的长脸,斗眉,‮狗母‬眼,尖嘴猴腮,乃是曹手下校事卢洪。在他右手边,有一人肥头胖脸,体态臃肿,满面笑容,正是另一位校事赵达。还有一人净面长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是曹府里的“笔杆子”路粹路文蔚。

 路粹还倒犹可,卢洪、赵达岂是良善之辈?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郗虑不打起寒战,腿底下一哆嗦——这位官职仅次曹的御史大夫——差点儿给三个掾吏施以大礼。

 赵达赶紧笑呵呵搀住:“哟!我们可担不起您的礼,郗公请坐。”说罢朝门口挥了挥手,管家赶紧退了出去,并把门关上——赵达支使这府里的仆人竟像支使自己家人一样。

 客人都坐到主位上了,主人就只能屈于客位。郗虑忐忑不安坐了:“三位夤夜前来有何赐教?”

 “我们有件好事麻烦郗公。”赵达嬉皮笑脸“文蔚兄,把那东西拿出来给郗公看看。”

 路粹似乎瞧不起赵达,也没搭理一声,从怀里掏出份竹简,直接递到郗虑面前。郗虑也不知赵达所言“好事”是正话还是反话,迷糊糊接了,黑灯瞎火瞧不清楚,哈着凑到灯前,仅看了半句便大吃一惊——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

 “孔文举的定罪书?”郗虑一惊之下险些失手把竹简烧着,赶紧牢牢攥住。

 赵达笑道:“明公素与孔融不睦,朝堂之上屡次争执,当今天子有意将其治罪正法,岂不是为您老出口恶气?这还不算好事?”

 郗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瞎话,天子怎么可能为难孔融,这份罪状一看就是路粹炮制,必是曹授意所为。郗虑虽与孔融不和,但从没想过置其于死地,还真起了几分怜悯之情,按捺着心神继续看下去: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皆使闻见…

 曹把妄言群、败坏纲常、违反天道的罪名强加在孔融头上,这不仅是迫害,还是对其名士身份的玷污。更令人骨悚然的是,这篇罪状一开头就写着“孔融既伏其罪”分明是准备在处死孔融之后对外明发的。一个人还跳地活着,曹却为他“预备后事”不但要让其身败,更要使其名裂,世间还有比这更歹毒的吗!

 “岂有此理!”素来温文尔雅的郗虑突然暴怒,为自己的冤家辩护起来“孔融乃当代名士,四海之内谁人不知?以捕风捉影之事妄加诛害,何以服众?天理何在?良知何存?”说罢将罪状狠狠摔在地上。

 路粹虽是炮制者,但也是奉曹之命而为,实属被无奈,听了郗虑的诛心之语兀自垂头不语。卢洪可不管那么多,‮狗母‬眼一瞪:“大胆郗鸿豫!你还真拿自己当副丞相不成?我告诉你,杀你就跟碾死只…”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赵达笑呵呵站起来“卢兄着什么急?郗公所言有理,拿这些蒜皮的事定罪确实是有些牵强。不过孔文举昔日任北海相,是否与袁绍有勾结?孔融与张纮过从慎密,是否有暗通孙权之嫌?咱应该在大是大非上做文章嘛。”赵达边说边笑,笑容宛如般和蔼,但嘴上却凭空捏造出两条通敌卖国罪。

 郗虑望着这个卑劣小人,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们…你们滚出去!”

 “别急嘛。”赵达沉得住气“正经事还没说呐!我刚才例举的那两条罪状,这份教令上没写,那就有劳郗公上书指明喽。”

 “你…你什么意思?”

 卢洪冷森森道:“跟你直说了吧。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是事后明发的。但还得有人公开上书弹劾孔融,你来做这件事。”

 “什么?”郗虑不亚于五雷轰顶,一阵眩晕伏倒案边——平心而论,郗虑确实讨厌孔融,但只是性格不合意气之争,绝不至于害孔融一死。孔融嬉笑怒骂情乖张,虽不拘小节,但大节无亏;郗虑却是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对待曹有些中庸。而且他俩一个是鸿儒门生,一个是圣贤之后,自视甚高难免相轻相。郗虑虽然借曹之力压制孔融,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共戴天。相反,郗虑承认孔融的才学和名望,倘若由自己动手扼杀这朵文坛奇葩,天下人将如何议论?

 赵达见他伏在那里不吭声,又道:“郗公放心,不过就是上一道奏章,后面的事自会有人处置。”

 “这、这是丞相的意思?”

 卢洪一阵蹙眉:“你莫要攀扯丞相,此事与他无关。”

 赵达也画蛇添足道:“郗公提我家丞相做什么?还是想想自己的职责吧。您可是御史大夫,弹劾不法,为国锄是您职责所在,难道有错吗?”不能管御史中丞、侍御史,屠害忠良的事却要他办。

 郗虑渐渐明白了,这个官不是陪衬,还要替曹铲除异己,替他害人,替他行凶,替他受世人唾骂。

 “怎么样?郗公想好了没有?”

 “我不干…”郗虑咬了咬牙“我不是你们这等无鹰犬!”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卢洪揪住他衣领,张手就要打。

 “住手!”赵达阻拦道“刑不上大夫,何况殴打当今副丞相?”他笑着凑到郗虑耳畔“郗公啊,您知道我们将如何处置孔融吗?不但杀他本人,还要将他一门老小斩尽杀绝!人生在世吃喝玩乐何等愉?死了多可惜啊!就拿您说吧,您是郑玄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名声远播四海。听说您家也是儿孙满堂,妇贤子孝,若眨眼工夫这些人都没了…”

 郗虑惊愕地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无赖:“你想威胁我?”

 “就算威胁,你能怎么样?”卢洪倒是直截了当“你不干我们再找别人,到时候要杀的就不是孔融一家,连你满门老小算上!”

 “我有何罪?”

 “你与孔融也是一!”卢洪想都不想口而出。说郗虑与孔融一恐怕连傻子都不信,但强权者手握屠刀,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什么道理和廉

 赵达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卢兄又孟了,何必为难郗公?人家自己会想明白的。赵彦、董承、王子服那些前车之鉴相去不远,郗公是郑玄的得意高足,难道还能甘受刑戮?若不幸真有那么一天,非但郗公身死名灭,连郑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太平。人家难免议论‘郑康成有眼无珠,教出祸灭满门的学生来,想必他本人也不怎么样,必是个沽名钓誉,无真才实学之人。’您想是不是这个理?您还能忍心给儿老小招灾惹祸?您还忍心给仙去的师傅脸上抹黑?”

 郗虑依然在颤抖,但已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我们这也是为您好。”赵达振振有词“岂不闻晁错、袁盎之事?他们俩原本也是意气之争,袁盎无意谋害晁错,可晁错却要孝景帝杀袁盎,那袁盎只好先下手为强喽!您与孔融也是这个理,您若是不动手灭他满门,就会有人出手灭您的满门,是他死还是您死,可要掂量清楚啊…”“我要见丞相!”郗虑已是最后的挣扎“我要找他问清楚!”

 “您见不到丞相。”赵达摇着头“明天一早丞相就到军中理事,曹仁、曹洪已暗中集结精锐,要给刘表一个突然袭击。您以为他老人家醉了吗?他清醒得很!”

 “还废什么话啊?”卢洪不耐烦了“老家伙,你给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你不当这个御史大夫,有人挤破脑袋抢着当!不干可以,把命留下!”

 郗虑被彻底击垮了——自己一死也罢,满门亲眷何罪?九泉之下的恩师何过?他幽幽咽咽伏在那里,隔了半晌才泣道:“我干…我什么都干…呜呜呜…”

 “这不就结了!”卢洪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假仁假义,叫我们费事。”

 赵达伸手相搀:“郗公莫悲,晚生还有几句班门弄斧的话要说。《中庸》有云:‘诚者,自成也。’这事既然您愿意办,就当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将它办好,绝不是别人授意而为。”郗虑岂会不懂这里面的借刀杀人之意,只得以袖遮面泣泣。赵达永远挂着笑脸:“天色不早了,我们不扰您的好梦了。弹劾的细节咱们等丞相出兵以后再详细商定,毕竟这件事与他老人家无关嘛。我等告辞,不惹您讨厌了。”说罢推开大门,刚迈出一只脚,又回过头怪气道“您老别难过,千万保重身体。您可与我们这等无鹰犬不同啊!咯咯咯…”伴着夜猫子般的笑声,赵达、卢洪扬长而去。路粹这半一句话没说,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想安慰郗虑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深深一揖也跟着去了。

 郗虑哭哭啼啼瘫坐在地,心如刀绞般难受——孔文举,你赢了!非但你看不起我,如今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天啊!富则多事,寿则多辱!这是什么世道?不但要迫害人,还要被迫害的人去迫害别人!这是禽兽魔鬼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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