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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移居邺城,曹操迈出代汉自
 征讨高幹

 果如曹所料,并州刺史高幹听说曹军主力北上讨伐乌丸,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立即囚了许都派遣的官员,再次起兵造反;与之串通一气的还有崤山的黄巾匪首张白骑、弘农的豪强张琰,以及河东太守王邑旧部卫固、范先等人。但这一切都在曹的算计之中,不可能再掀起上次那样的风波了。

 河东太守杜畿不负荀彧推荐,小试牛刀耍了耍手腕,便控制住了卫固、范先的部队;渑池县令贾逵与张琰虚与委蛇,也将其骗出城外。张白骑兵马所到之处,各县池都已紧闭城门严阵以待,攻不能取掠无所获,手下的兵又是东拼西凑来的,只得联络荆州刘表共同行动。但荆州援军还没到,钟繇已调来了西凉马腾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路叛军击溃,张白骑、卫固、张琰等叛贼尽数被诛;刘表丧失内援,也只得再次放弃北伐的打算。高幹原计划声东击西奇袭邺城,可各路响应之兵相继失败,他派往冀州的军队也被荀衍打得全军覆没。反倒招惹来乐进、李典翻越太行直郡要壶关,这场叛之火不但没伤到曹,反而烧到高幹自己身上了。

 建安十年八月曹大军抵达幽州,诛杀了反贼赵犊、霍奴,并与度辽将军鲜于辅、护乌丸校尉阎柔会合,陈兵犷平要与三郡乌丸决战。那些乌丸人不过借袁氏的名义趁火打劫,哪会真为袁尚、袁熙报仇?一见曹气势汹汹而来,情知招惹不起,带着抢劫的财物连夜逃出外,袁氏兄弟迫于形势也只好舍弃故地相随而去。

 三郡乌丸不战而逃,幽州局面也大体安定。曹立刻回军向东,赶往太行山口与乐进、李典会合,将数万大军近壶关(壶关,今山西省长治市壶关县,太行山大峡谷所在地),又分派各路人马严密封锁了并州南下的要道,高幹的末日已经不远了…

 太行山脉自北向南割断了晋中高原与华北平原,上郡地处并州与冀州界,是沟通太行东西的要道。上郡因“郡地极高,与天为”而得名,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壶关更是险中之险,就处在太行山峡谷之间,整个县境受地形限制两边窄中间宽,就像把壶的形状,故而得名。此处南北山势陡峭,其间或崖或谷或林或泉地形复杂,唯有一条崎岖绕的窄道可以通行,被当地人称其为“羊肠坂道”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番高幹明明是假意投降,曹却不问真伪全然准许,固然是有先破袁谭、袁尚的考虑,而更重要的则是慑于壶关地势。倘若不把背后的敌人消灭干净,他是绝不敢犯此天险的。如今只剩下高幹未平了,曹才下决心孤注一掷。

 羊肠坂道弯弯曲曲百转千回,两旁除了断崖就是绝壁,根本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窄的路段只能通过一两个人。到了这里兵马越多越麻烦,乐进、李典轻兵涉险尚且不易,曹数万大军又正逢冬天可谓难上加难。士兵都挤在崎岖的羊肠小路上,拉成了长龙,一天也走不了十几里地。辎重运输更成了难题,有马匹却只能牵着走,粮车全靠人力推拉,不知累垮了多少小伙。发放口粮也改了规矩,从后面的车上取食物,一个一个手接手往前递,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传递口粮,有时半天工夫才能传到最前面。这本就是个寒冷的冬天,山岭间的风力更是猛烈,耳畔满是北风的呼啸声,穿再多衣服都挡不住寒气,士兵打着哆嗦行走在险道上,只要一个趔趄就滚落悬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推车的人稍不留神,整车粮草军械就掀下去了。

 曹军受尽千辛万苦总算踏入壶关地界,虽然没有悬崖了,但寂静幽谷又冷清得吓人。道路颠簸不平,始终不见人迹,峡谷阴冷积雪不化,乐进、李典先行留下的标记完全被冰雪覆盖,什么都找不到,部队几乎是一边清雪一边推进,硬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路。而且此处还是潞河发源地,水错瀑布众多,常常要搭便桥才能通过。曹咬紧牙关一路坚持,总算是了过来,当大军与乐进、李典会合时已经是建安十一年正月了。

 与人斗最终的胜负成败还算有迹可寻,与天地相搏不到最后未敢轻言结果,这一路成功走下来,三军将士真比打胜仗还高兴,简直就是绝境逢生。曹将兵马屯于壶关城外,又把自己的中军大帐安置在了北边的百谷山(百谷山,今名老顶山,是太行山峡谷的北山坡,相传是神农氏尝百草之地,属于太行山脉)山麓,俯瞰着整个战局。不身临其境不会明白,高幹之所以敢造反就是靠这座雄关峡谷,这样的天险靠人力是夺不下来的,先前派来的乐进、李典虽然拖住了敌人,对于攻城战却一筹莫展。即便曹亲自至此,也想不出什么良策,唯一的办法就是困,等敌人粮草殆尽开门投降…

 虽然已步入春天,但老天爷仍旧没有回暖的趋势,尤其到了夜里北风呼啸不停,那声音在山谷中回徜徉,简直就像是厉鬼在哭泣。中军帐里虽点了不少炭盆,却一点儿都不暖和,自边角灌进来的风吹得人脑袋发蒙。曹实在难以入睡,索披上裘衣到帐外观望。

 军帐设在半山上,本来壶关远近都可以一览无余,但此刻却被黑暗掩盖了。火把照不出几丈远,一切都模模糊糊,士兵们早就睡了,只有谷中零星的几团火把在摇曳,宛如梦幻一般。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嚎叫,那是林间豺狼的声音,这凄冷的夜晚连蛰伏的畜生都难以忍受了。而远处的壶关城却灯火通明照如白昼,连关下的鹿角拒马(拒马:一种木制的可以移动的障碍物,通常用于堵门,阻止敌军行动)都映得清清楚楚,高幹被困三个多月仍旧毫不懈怠,不知还要围困到多久,该不会又像审配那样冥顽不灵吧?

 “主公还没歇着吗?都快三更天了,您要保重身体啊!”随着声音自远处攀着山道上来一人,举着火把渐渐走近。

 曹借着火光才慢慢看清来者那英俊清癯的脸庞:“哦…是奉孝啊,寒夜清冷北风呼啸,老夫不能成寐。你怎么也没休息?”

 郭嘉将火把交给守寨的亲兵,紧走几步来到近前:“方才押运粮草的人报告,咱们后队的粮车都坏了,恐怕要耽误些时。”

 “粮车坏了?”

 “是啊。”郭嘉苦笑道“又是羊肠坂道,又是河谷颠簸,还要过便桥,大部分车的轮子都散了,瘫在谷口过不来。我跟卞秉商量了一下,派几百兵去伐木,赶制新的车轮好把粮食弄过来,光靠人力背终究不是办法呀!再有两天粮食还不到,大家就要饿肚子了。另外饮水也是个问题,这边的涓都上冻了,至少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开化,现在大家都嚼冰吃,太伤脾胃。”

 “明早我就传令,战饭暂时缩减为一两顿,等粮运到之前大家都忍忍吧。至于喝水,要让他们把冰煮化了再用,初正是容易得病的时节,真要是吃冰吃出什么毛病来,蔓延开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该死的鬼地方…”曹咒骂一句,侧眼看看郭嘉,见他眼窝深陷神情恍惚“你这几天太辛劳了,自从来到壶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听不见你说笑了,整就知道瞎忙。像这粮草的差事也用不着你挂心啊!”郭嘉欠身道:“属下蒙主公知遇之恩,理当竭力相报。”

 曹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戏谑道:“瞧你说得这般正经,大半夜的就咱们俩人,这又是做给谁看呢?不该你的差事你去忙,老夫也不奖赏你,此所谓‘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郭嘉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满脸郑重的表情:“谄媚不谄媚后自有公论。在下不畏旁人之言,但求主公知我一片心意。”

 “哦?”曹似乎揣测到了,自从陈群弹劾他不治行俭聚敛财货之后,郭嘉比以前更尽心尽力了;却也不便把这层窗纱捅破,只笑道“有些事你不必多想,必要之时老夫自然会替你想。”

 郭嘉茫然摇头:“主公不肯怪罪是您的宽宏,但属下应该去想。兴兵打仗本为安定黎民,而属下却居功自傲侵占百姓之财,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在下从来但问功名处事不端,可是最近几天却在反思,我平生之所为错处实在是太多啦!”

 “功业未就你想这么多作甚?”曹一阵蹙眉“透你一个好消息,老夫已上表朝廷,封你为洧亭侯。你不总羡慕令君、军师他们有爵位吗?现在你小子也有了。”

 “多谢主公。”郭嘉虽然道谢,却不怎么兴奋“在下出身一般,资历浅薄,也没什么大功,原不敢与军师他们比肩。我儿郭奕尚幼,他后若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望公主海涵。”

 曹如坠五里雾中,这哪还是放不羁嬉笑怒骂的郭奉孝,怎么变得这般小心谨慎了?不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今天怎么了,竟说些糊涂话。这些年来你何尝尸位素餐了?老夫平灭河北全凭你的计策。莫说你家里有些不肖之人犯点儿小过,就是真有什么错也可饶恕。《周礼》的‘八辟’(八辟,是《周礼》中关于减免刑罚的记载,对于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种情况的人可以从宽处理。后来至曹的孙子曹叡制定新律法,将“八辟”改为“八议”正式写入法典,后世继承一直延续到清朝)难道不是圣人所留?论功、论能、论勤你哪一条不占着?不要胡思想了!”

 郭嘉心里确实藏了件不便明言之事,也只能顺口搭音:“诺。我不想了…不想了…”

 曹见他似乎释然,回头了一口凉气,又望向幽黑清冷的山谷,喃喃道:“高幹这小子确实是条狼,若不将他铲除早晚又成祸患。老夫已经决定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壶关,只要并州平定,北方之地就再无大患了!至于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江东孙权不过各据一隅,凭我之雄兵又有朝廷正义之名,极易破也!”

 这次郭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称赞他英明神武,而是实事求是:“北方一统已近在眼前,乌丸、公孙度不过边庭小寇,主公也该提早考虑南下之策了。如今江东已非当年的荒蛮之地,听闻孙权自江夏回军途中又派部将朱治、贺齐镇了山越,抢占了不少地盘。您给太史慈送去当归至今没有回音,足见孙权善于稳固人心,主公万万不可小觑江东。”

 曹却根本没入耳,只盯着幽幽山谷愣神,生出无限遐想,过了半晌竟出一首诗来: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阪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惑失旧路,薄暮无宿栖。行行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苦寒行》属汉乐府“相和歌·清调曲”)〗

 郭嘉听这诗里一片凄凉沧桑,透着哀婉之情,全然不似即将胜利的心态,倏然意识到曹也有心事——“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诗经·东山》是赞美周公的诗篇,可是曹究竟是想当周公那样的圣人,还是想当王莽那样卑鄙的篡国者呢?北方一统近在咫尺,两条路都摆在他面前,他会怎么选呢?

 郭嘉渐渐意识到这是个很可怕的问题,绝非自己应该参谋的,劝曹代汉自立太狠心了,而劝他不要这么干又太违心了。自己这帮人说穿了多半都是攀龙附凤,为自身与后代谋富贵,曹要是将来不掌权力,他还能为谁效力呢…郭嘉毕竟不是董昭那种人,况且这件事恐怕已经与自身无碍了。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忙拱手道:“主公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好。”曹还沉浸在诗意中“你也回去歇着吧。”

 “属下想巡视一遍营寨再去睡。”

 “哎!自有巡夜之人,用不着你心。”

 郭嘉深施一礼:“属下得展平生之志全凭主公赏识,多受些累是应该的,就是操劳至死也难报主公之恩。”

 “胡说八道!怎么好端端地提到死呢?军中谋士就数你最年轻,今后的事情老夫还要多多倚靠你呢!”

 郭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多亏天黑才没被曹看清。他咬着后槽牙忍着悲痛道:“属下不胡说了…不胡说了…”

 “这就对啦!”曹打了个哈欠“老夫休息,你也去休息,明天还要商议战事呢。”

 郭嘉作揖恭送曹进帐,自己却没有回去睡觉,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守营卫兵见他忘了火把,赶紧呼喊:“郭先生!您的火把…”他似乎充耳不闻,兀自踏着漆黑的山路而行,在寒风中巡视营寨。

 并州平定近在眼前,一切安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冷风呼啸着,郭嘉却浑然不觉,完全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华佗的帐篷前,见里面竟然还亮着灯火,没有多想便不言不语一头钻了进去。

 华佗与李珰之似乎刚刚睡醒,这会儿正在整理药匣行囊,见郭嘉浑浑噩噩撞了进来,都吓了一跳。

 郭嘉没有一句寒暄的话,颓然坐倒在地上:“华先生,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收拾东西要去哪里啊?”

 华佗与弟子对视了一眼,强作笑颜道:“此处百谷山,相传是神农尝百草之地,我们师徒也要去采些药。趁着天未亮早去早归,以免误了曹公的差事。”

 “有事弟子服其劳,华先生何必要亲自去呢?”郭嘉说话时始终耷拉着脑袋。

 华佗干笑道:“珰之年纪尚轻,还需老朽指点一二。”

 “哼!”郭嘉斜了他师徒一眼“我看华先生是想弃官逃役远走高飞吧?”

 “你…”一句话把华佗师徒问得脸色煞白。

 郭嘉深一口气,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望着华佗:“在下闷气短之症久,自从去年以来越发厉害,前我痰中带血,来向先生问病,您既不施针石又不用汤药,只道我这毛病没有大碍,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在下越想越觉诧异,夜不能寐倒想问问,若不施药此病又如何除呢?”

 华佗一时语,想了想才道:“先生至河北水土不服,不过是一时犯了痰气,安心休息几便好。”

 “先生所言差矣!在下未随曹公之前曾在河北为吏,何言水土不服?”郭嘉戳破谎言“该不会我病入膏盲大限将至,先生不忍明言吧?”

 华佗医人无数倒还矜持,那李珰之是个老实人,吓得手里一松,药匣子掉落在地,草药撒得满地都是。华佗回过神来,边收拾东西边喃喃道:“郭先生切莫胡思想,人无千之好,闹点儿小毛病又有什么可怕的…”

 郭嘉进来之时瞧他们收拾东西,心里已凉了八九分,这会儿又见他们此等狼狈之相,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叹息道:“华先生不必隐瞒,在下跟随主公出生入死,早把这些事置之度外了。”他话虽这么说,声音却颤悠悠的“医者有父母之心,岂能见死不救?先生既然这么搪我,想必是治不了我的病,若是连您都治不好,那还能指望谁?这就是郭某人命中注定啊!”华佗眼见隐瞒不住了,无奈叹了口气,作揖道:“先生果真聪明绝顶,要骗您实在是太难了。实不相瞒,您的病已…已无药可医。”

 虽然此事已经坐实,但亲耳所闻时郭嘉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手扶几案撑住身子:“此病因何而起?”

 “那就要问先生自己了。”

 “此言何意?”

 华佗情知害怕也没用,索也坐了下来:“天下人多半口是心非行事不检,自以为能欺骗全天下的人,实不知最最欺骗不了的实际上是自己。敞开门论的是天下大事,关上门图的是酒财气,人前高谈阔论,人后莺歌燕舞,其实伤的都是自己啊!你所患之症乃是恶瘵(即肺结核),又名痨病,乃不治之症。最近一年你瘦了不少,难道不自知吗?咳血还仅仅是开始,《素问》记载,痨病者‘大骨枯槁,大陷下,中气满,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破’,渐渐你就都感觉到了。瘵者,疾苦也。痨者,辛劳也。光是辛劳疾苦也罢了,常言说十痨九,恐怕你于男女之事也多有损耗吧?老朽早就看出你身患顽疾,但束手无策怎好明言?惭愧惭愧…”

 郭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病说穿了就是他自作自受。颍川郭氏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个人的出身更远不及郭图一脉,这半生全靠卖弄自己的本事才混到今天,若不因赶上这世,他能不能出人头地还在两可呢。正因如此,郭嘉自受曹重用以来也在拼命地享受,强索民田娶纳妾,每逢回到许都总要夜夜笙歌酒连,陈群告他一个“不治行检”实在是不冤。而他又是个要强的人,真才实学,阿谀逢,凡事都不肯落在人后,处处争强好胜。酒伤于内,万机损于外,耽于功名富贵无一之安闲,落这么一个结果又有什么意外?想明白这些,郭嘉一阵苦笑:“承蒙先生点拨,反正事已至此,在下只问您一句话,我还能活多久?”

 华佗面有为难之,犹豫了半天,还是低声下气道:“老朽已经告诉您了。”

 “一年半载必能痊愈…原来如此,到时候一命呜呼,自然也就没有病了。”郭嘉点点头,想起华佗预言陈登、李成死期之事,断然错不了的,不反复沉“一年,最后的一年…一年…”过了半晌又道“先生之所以打算趁夜而逃,是怕主公强迫您为我治病吗?”

 “啊!”华佗当真吃惊匪浅,心道——此人到了这般时刻还能察秋毫,当真是奇谋之士!

 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却无可挽回,所以华佗不忍实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担心的是,郭嘉乃曹宠臣,对其器重不亚于子侄。眼见这病症已神仙难救,若是道出真相,曹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无策到时候如何收场?华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三分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为的是自己。

 郭嘉早摸准了:“先生想得太简单了。您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岂不是折了岐黄妙手之名?况且主公眼看就要踏平河北,只怕天下虽大却难有您安身立命之处。您也跟随主公一段日子了,他是什么脾气您也清楚,若是不告而别再被抓住,是什么下场您不会预料不到吧?”

 华佗木然无语,可心里明白,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郭嘉起身道:“在下感念先生实言相告,就助您躲过此劫以为回报吧!先生无需逃亡,等再过数月可以家中亲人有疾向主公告假,一者您为他医治头风有功,二来又是谯县同乡,主公必不阻拦。到时候您回转家乡故里,在下正好…”话到此处他哽咽了一声“正好病发而亡,主公以为我是染急病而亡,才不会归咎于您。您既能躲过此事,又可保留医官之职以为进阶。”说罢他礼也不施,踉踉跄跄便往外走。

 华佗对着郭嘉的背影深深一拜:“老朽感激不尽…”他早就想过这个办法,只是无法开口相求罢了“能逃过此劫已是侥幸,至于保留医官之位以为进阶嘛…仕途非老朽平生所愿。只要能保留有用之身,继续为人治病就够了。实不相瞒,自第一天入曹营老朽就不愿领此差事,我多想做那闲云野鹤啊!”郭嘉手掀帐帘,不回头望了望华佗——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想的就是高官厚禄显耀门楣,故而弃袁归曹屡献奇谋,哪怕是逢献媚的小人手段也无所不取;至于那些无心官场闲云野鹤的人物,他都一概视为不思进取鄙陋之徒。但今天耳闻华佗这番话,郭嘉似有所悟,又恭恭敬敬还了一礼,这才落寞而去…

 他步履蹒跚回到自己寝帐,既没有点灯火也没有唤亲兵,独自坐在漆黑之中。有些事是该好好想想了,论献计献策他不比荀攸、荀彧等人功劳小,论资历也不算浅了,可是人家几年前都封侯了,自己现在才混上爵位?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出身比他们低?还有,自入曹营已有十余载,还仅仅是军师祭酒,不过是掾吏之,从来不曾晋升,这又是为什么?现在想来似乎很清楚了,不是曹孟德不想提拔自己,是自己的气度还不够,品行还难入那些正人君子法眼。在曹营中虽然名声响亮,只怕在朝臣眼中自己不过是小人得志吧。这几天他夜夜噩梦身,倒不是惧怕死亡降临,而是辛氏几十口亡魂和那位尸骨不全的族人总来纠他,还有辛毗那怨恨的眼光,也时不时映现在脑海中…细想起来平生亏欠之人还真是不少呢!

 郭嘉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想把自己三十五年来的美好事情都回忆一遍,可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要追求的美好仍旧在明天,而不是在过去。意识到这点,两行泪水簌簌滑落。为什么哭呢?是悲哀,是悔恨,是留恋,还是心有不甘?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抹去泪水站起身,想到外面几口凉气,掀起帘子才发现天就快亮了。半山上看得分明,红彤彤的旭即将东升,新的希望就要到来,暖花开不远了,天地间还是那么生机,恰如曹的霸业也是前程似锦。

 望着这唯美的景致,郭嘉渐渐又笑了——人本就是人,不必用心考虑怎么为人;世本就是世,何必费尽心机处世?我郭奉孝壮士之胆、谋士之智、辩士之舌,无愧世弄的大丈夫,何虑他人之言?莫说还能活一年,哪怕只一天又怎样?朝闻道夕可死矣,若能换一轮红上天,此生又有何憾!

 平定河北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高幹虽有些文武之才,但并州毕竟处于包围之中,士卒疲惫粮草殆尽。他苦苦支撑了半载,至建安十一年三月,壶关守将不堪疲惫终于献城投降,并州天险尽失。高幹奔赴匈奴王庭求救,单于呼厨泉有了上次平之战的教训再不敢与曹为敌,情知这是个祸头,连见都不见就把他赶出了平。并州受困已久将领不愿再战,曹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高幹走投无路便乔装改扮,带着几个心腹自关中绕道南下投靠刘表,不想半路被上洛县一个小小的捕盗都尉识破,当即被获斩首——并州就此平定。

 忆昔袁绍开辟河北,苦战了近十载才得来冀、青、幽、并四州,只因儿子们内斗不休难承大业,把河北基业拱手送与他人,袁氏轰轰烈烈的统治如昙花一现黯淡收场。改旗易帜、重设官员、笼络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张。不单州郡地盘尽数便宜了曹,就连袁绍的幕府宅邸也成了曹家产业,那位丧夫失子的刘氏夫人早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曹妾内眷却兴高采烈迁居进来,自此新人换旧主,这座带着神秘谶纬的邺城变成曹的家了…雕梁画栋,锦绣华堂,数不尽亭台楼阁,婢女仆僮穿梭如云,掾属从事充盈房舍,这座州牧府可比许都的司空府还气派。不过还算本不丢,府邸虽大,各处陈设器具一律还是朴实无华的。

 曹终于能大模大样板号令中原了,他满脸孤傲坐于堂上,听着新旧属下汇报着好消息,这种足感实在太舒服了。

 此时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连连叩拜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叱咤一时的黑山军统领张燕,他终于带着百姓们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曹脚下。据说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矫捷于骑,故而绰号叫“飞燕”因秉承大贤良师张角的教义故而改姓张,此人当年拥数十万农民军,攻城略地驰骋疆场,与袁绍、公孙瓒斗得不可开,也算得一时之雄。不过现在跪在曹脚边却像个怯官的老农,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气来了——天下总共十三州(十三州者,司隶、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兖州、徐州、豫州、荆州、益州、凉州、扬州、州。至建安十一年,曹占有司隶、冀、青、并、兖、徐、豫七州,而幽州被其控制大半,凉州马腾、韩遂等名义上属于朝廷管辖,扬州在长江以北的地区也被曹涉足),曹自己就坐拥黄河南北七州之地,势力还涉及到西凉、江淮、幽燕,这等威力普天之下何人不惧?

 “明公颁布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亩只缴四升田赋,河北能逢宽仁之主,又有气壮山河之军,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张燕这番话虽然是溢美之词,但也算扪心无愧。黑山农民军名义上还有十万人,其实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十之一二,已算是苟延残。如今租税降到这么低,谁还造反呢?更重要的是曹与袁绍对待农民军的态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当年活动于河北的农民军还有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队伍,都被袁绍剿灭了,当真是尸骨如山血成河。可曹对待农民起义却不是斩尽杀绝,固然他是想保留这些人口种地供粮,但毕竟与农民军的关系是结怨而不结仇。所以张燕誓死不降袁绍,却可以接受曹

 这会儿曹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昔者天下昏仁德不兴,袁绍暴戾残害百姓,得人没办法才造反。你今来降那是从善之举,老夫上表朝廷任命你为平北将军,加封安国亭侯。”

 官是不小,侯位也挣下来了,不过有无实权就另当别论了。张燕叩头谢道:“多谢朝廷宽宏、曹公栽培。我身为黑山百姓之首,能为这十万饥民寻条生路就已经很庆幸了…不过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我那家眷儿久在深山,家乡真定县也没什么产业了,还请曹公再开洪恩,准许我家小到许都安家,让他们享享富贵吧。”

 此言一出,旁边陪着的许攸、楼圭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张燕——真没想到,这么一个贼头还有此等算计。这不是享富贵,这是送人质啊!曾经拥数十万兵马的一个人物若不给曹点儿把柄怎能平安终老?这老小子真会说话,明明是送人质,还要弄得好像求着曹一样。其实也不足为奇,都是曾经沧海品过世态炎凉的,大老也能历练成聪明人啊!

 曹自然同意,顺水推舟:“很好,不过叫他们远离故土也不妥,连点儿乡音都听不到。我看就别去许都了,在邺城安家吧,体面宅邸有的是,将军随便挑!老夫出钱为将军整修。”今后曹氏的大本营要改到邺城,没必要再把人质弄到许都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燕连连叩首“若是没有什么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办好,将军也就安心了。”其实曹自己也能安心。

 张燕诺诺而退,到堂口正与家将吕昭走个面,这位平北将军竟恭恭敬敬退到一边给小将让路。吕昭进门汇报:“启禀主公,前天从袁氏府库里搜出来那三套家私都给卞氏夫人送去了。那套金丝雕花的几案夫人嫌奢华,竹编的又说太素了,结果挑了那套黄松木的。”吕昭本家奴出身,故而里外杂务都能干“夫人还说:‘取上者为贪,取下者为伪,故取其中。’”

 “嗯。”曹点了点头,对卞氏的选择很满意,但什么也没说——当朝三公可没有当众夸的。

 他不夸别人可得夸,楼圭赶紧双挑大指:“夫人真是贤德啊,与明公相得益彰!”

 曹莞尔,吩咐吕昭:“诸内眷自许都过来也不清闲,你去吩咐后堂摆宴,请诸位夫人都到,也叫子桓他们夫出来相陪。”甄氏虽是抢来了,夫倒也和顺,过门才一年多便产下一子,名唤曹叡,颇得曹喜爱。

 “诺。”吕昭去办了。

 许攸笑道:“哎呀阿瞒兄,真是新主换旧主。昔日袁绍的妾在这府里勾心斗角,有下人就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如今你儿在此处却能其乐融融,可见还是袁绍福薄,镇不住这地方。我看他非但打仗不如你,治家也不如你啊!哈哈哈…”曹听得美滋滋的,嘴上却道:“还是说点儿正事吧,袁尚、袁熙逃出外在何处落脚,要马上查清楚,这个祸必须得除。还有那辽东公孙康越来越不安分了,竟然派部将柳毅与海盗管承接洽,难道还真要跟老夫抢夺青州不成?”

 楼圭根本没把辽东之敌放在眼里:“公孙康虽有其志,然不逢其时。高幹坐拥一州,大军所到尚且瓦解冰消,何况辽东郡边陲之地?若是我指挥兵马,先取袁尚兄弟,根本不用理他。”

 许攸扑哧笑了:“提到高幹有个笑话你们听说没有?抓获他的是上洛都尉王琰。我听人传言,王琰擒获高幹之后,她老婆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说他丈夫原本是小官穷官,骤然立下大功势必要富贵起来,以后娶小纳妾跟她争宠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天下都是以夫荣,她却怕男人富贵易,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哪知这句话说完,曹的脸色却黯淡了,继而一言不发起身回转后堂了。

 楼圭用胳膊肘捅了兀自大笑的许攸一下:“你这张臭嘴,整天胡说八道,又失言了…”

 “这有什么失言的,”许攸还大大咧咧的“笑谈嘛!”

 “笑谈?你不知孟德把原配丁氏逐走之事吗?还敢说什么富贵易,不想活了吗?”

 许攸瞠目结舌,直拍脑门:“哎哟!忘了忘了!”

 “哼!”楼圭斜了他一眼“整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灾惹祸,以后说话谨慎些吧!”

 许攸不服:“别光说我,你就没说错话?你刚才拿自己与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这张嘴就给自己身子惹祸吧!”这俩自年轻时就爱斗嘴的家伙又开始口角起来,说来说去还真难分伯仲…

 曹确实被那句“富贵易”刺痛了——王琰不过一个小小都尉,家里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又该如何议论当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说他无情无义喜新厌旧吧!他耷拉着脑袋漫步踱过游廊,忽然又听到一阵袅袅的歌儿伴着琴声: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丽,蓊若华。

 红颜韡烨,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

 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词句…好甜的歌声…”曹暗赞,寻着声音来到后堂,正见曹丕抚琴,儿媳甄氏边歌边舞,右侧坐着卞氏、环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刚刚纳的两个小妾赵氏、刘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冲、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的公子则在另一边就座,连曹节、曹宪两个女儿也来了,何晏、秦朗也在席间,只那些尚在襁褓的没有抱来。

 甄氏正唱到妙处,一抬眼瞅见公爹,脸上羞得绯红,赶紧施礼:“孩儿参见爹爹。”众儿也赶紧施礼的施礼、下跪的下跪。

 “都起来吧。”正位给曹空着呢,他大步走过去看了看几案上的菜,只有几样精致果蔬并无鱼,也没有酒——想必又是卞氏提倡节俭刻意安排的。

 老子来了,儿子们就不能坐着了,都规规矩矩在席前站着。曹盘膝而坐:“新婚无大小,规矩以后再讲,今天都随便些吧。”招手唤过最爱的曹冲和五岁多的曹林,左右腿上一边一个。大家这才敢坐。曹冲摆弄着父亲的胡子,笑道:“刚才的歌爹爹听着可好?”

 “好!好!”只要小曹冲一撒娇,曹什么不愉快都没了“歌美琴好,词句更妙。”说罢轻轻扫了甄氏一眼——如今的甄宓稍加粉饰淡扫蛾眉,穿一袭湛青的落地长裙,更显娇媚动人。其实若不是曹丕下手快,这女子还说不定归谁呢。

 曹冲又笑眯眯道:“这么好的词句,爹爹知道是谁写的吗?”

 曹看看曹丕:“不像子桓所作,以他之功力还写不出这等微妙之作。”一句话说得曹丕满面惭愧。

 曹林乃杜氏所生,小小年纪说话还有音呢,手指东边道:“我知道,这是植儿哥哥写的!”

 “哦?”曹诧异地盯了曹植一眼,不相信“你写的?不会是刘桢、应玚他们代笔吧?”

 曹植年方十六,个子不及曹丕高,但哥俩同是卞氏所生,相貌极为相似,兄弟一样的文静白皙,不过曹植的眼睛更大一些,更显聪明伶俐。闻听父亲发问,曹植起身道:“此等诗赋皆书儿女之态,不过是孩儿游戏之作,哪里敢劳记室代笔?”他也揣着亏心呢,无人代笔不假,但小叔子写这类曲子给嫂子唱,这也不怎么妥当。

 曹并没察觉曹植对甄氏的倾心,只道:“既然你说是自己所作,那便再作一首叫为父听听…坐下想!”

 曹植应了一声,却道:“孩儿倒是能作,不过恳请父亲…”

 “什么?”

 “孩儿斗胆,请允许孩儿饮酒才想得出来。”

 卞氏一阵蹙眉:“植儿!你…”曹摆摆手:“你别管!给他酒…不!吩咐下人多取些酒来,你们也喝。今家宴破破例,也别太素净了。”

 少时丫鬟把酒端来,每张几案边都有一缶。没过多大工夫曹植便笑道:“孩儿已经想好了。”

 “唱来听听。”

 曹植双目望向窗外,面带微笑,如同看到了春天一般,抑扬顿挫慢慢道:

 〖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寥,绿草被阶庭。

 空自生风,百鸟翩南征。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并。

 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

 赍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眄恩,永副我中情。〗

 这首还是写佳人,却是弃妇之诗,词句优美含情感,也亏曹植怎么酝酿出来的,当真动人心肠。曹本在前面听了许攸的话,脸上无光才躲过来的,不想儿子的诗又触了弃妇之事,不由自主地往丁氏身上联系,竟不由自主地跟着默念起来:“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别唱了!”

 曹植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孩儿作得不好,请父亲责罚。”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不!”曹苦笑道“这诗很好,美极了…你不但诗写得好,而且很孝顺,要了酒却根本没喝。其实是故意编个理由,想让诸位娘亲也喝酒高兴,对吧?你很懂事啊…”曹植见谎言被戳破,又听父亲连连夸奖,脸上一阵晕红,诸位夫人也头接耳纷纷称赞。曹丕却面有尴尬之,看看矜持而笑的曹植,又看看父亲怀里的曹冲,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曹惆怅难安,招手唤赵氏、刘氏道:“你们也来唱上一首吧。”

 这俩歌姬出身的女子连忙推辞,赵氏尤其能说会道:“诸位公子和姐姐们都在,我们哪敢随便造次啊。这不成了笑话了嘛!”

 “无碍的,唱吧!不过唱旧曲,莫唱植儿的。”曹想换首曲子缓解一下伤感,哪知二夫人不明就里,竟唱道: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昔日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她本汉成帝宠妃,后来成帝移爱赵飞燕姐妹,班婕妤幽居深宫作此歌排遣心中郁闷——又是一首弃妇之作。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曹真是心烦意,为何怎么躲都躲不开呢?他放下两个儿子,起身道:“还有不少公务办,你们尽兴吧。”说完唉声叹气又离开了。垂头丧气信步来到花园中,忽听到背后有人呼唤:“夫君…”回头一看——卞氏跟了出来。

 “你出来做什么?陪她们饮酒吧,告诉孩子们,今尽兴,随便一点儿没关系。”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卞氏轻轻拉住丈夫臂腕。

 是啊,天底下还有人能比卞氏夫人更了解他吗?曹拍了拍她的手,话匣子再也关不住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在外面打仗怎么就把丁氏的事忘了呢!她现在还在许都住着吧?当初就该一并接过来,如今弄成这样,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叫天下人说我什么啊!”他有对丁氏的愧疚,但更重要的是怕人笑话。

 卞氏温存一笑:“我早替你想着呢。过来时把她带上了,卞秉、丁斐帮忙在城外为她找了个小院子,还有仆人伺候。”

 “啊!”曹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卞氏肩膀“贤啊,你太好了…不过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带进府里?”

 “姐姐不愿意来。”卞氏摇摇头“若不是丁家的人编瞎话说要迁居,她连河北都不来。依我说…你是不是…”她不敢往下说。

 “我去接她!”曹不执拗了“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家,毕竟她是我的夫人啊。”

 “她脾气硬,你多说点儿好话,可千万别和她吵了。居家过日子息事宁人为上,你们和睦比什么都好。”卞氏连连叮嘱。

 “好好好,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说话永远这么好听。”曹边说边伸手摸着卞氏的鬓发。

 “老夫老的,你这是干什么呀…”

 “哎哟啊,你有白头发了。”曹一阵惊讶。

 卞氏一阵苦笑:“我已过不惑之年,哪能没白发?你去照照镜子吧,白头发一大堆喽!”

 “华佗精通养生之术,回头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你们女人吃的补药。唉…天下大局已定,只要再降服乌丸,南下扫灭江东,就不用再打仗了…到时候咱好好享受以后的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这句话曹从年轻时就在说,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卞氏实在不敢奢望真有那么一天,但还是顺着他说:“好啊…好啊…不过别光对我们好,还要对丁氏姐姐好。”

 其实世间妾都希望丈夫爱自己多一点儿,绝少有劝丈夫对别的女人好的。可是卞氏的聪明正在此处,丁氏即便回来也不可能再和曹恢复往日的感情了,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给丈夫留下贤德印象的都是她自己。说是真心撮合,未免小看了她的心眼;说是蓄意邀宠,似乎又有违卞氏的善良厚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吧——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卞氏与曹可谓绝配。

 无法回头

 曹迈下马车,只望了一眼那僻静的院落便觉心旷神怡。没想到邺城附近还有这么小巧精致的地方,既朴素又不失典雅,葱郁的篱笆、高大的桑榆、古朴的井台,还有草丛间那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切都符合丁氏的喜好,看来卞秉、丁斐果真没少费心思。

 当朝司空接闹别扭的老婆回家,这等事恐怕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自然不能嚷出去惹人笑。故而曹只乘了一驾普通的马车,连亲兵卫士都没带,只有许褚赶车,卞秉、丁斐骑马相随。

 卞秉搀姐夫下了车,指着这院子道:“此处原本是审家的一处庄子,如今院墙已经扒了,附近的田地也分了,只留了几处院落。您放心,现在住的都是府里的家奴仆妇,一来跟着主公这么多年给大伙添点儿产业,二来正好伺候夫人起居。”

 曹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伸手推柴扉,又顿住了,回头道:“这院子里的人…”

 卞秉又抢着答道:“仆人早叫我打发回家了,这会儿只有夫人一人,姐夫只管进去。”什么时候叫主公、什么时候叫姐夫,卞秉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嗯。”曹怕他们偷听私房话,拂袖道“你们且往后站。”

 “诺。”卞丁二人忍着笑退了几大步,连许褚也牵着马车向外移了移。曹这才推门进院,明知没人敢跟进来,却还是顺手把门带上,夫相会搞得像做贼一样——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这张脸。

 这个院子十分简单,左右有几间小房似乎是厨下和仆人们住的,正房的门敞着,可以依稀看见房里的情形。丁氏就背对着大门坐着,手里顷刻不停地忙着,传来吱扭吱扭的声响,她又在织布了——织机是她唯一的伙伴,自进了曹家的门,她便整忙针织女红,就好像家里要靠这营生过日子似的。曹昂死后她更是把织机当成了命子,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即便到了这里,她还在织,真不晓得她织那么多布、绣那么多香囊都是给谁用的。

 曹蹑手蹑脚迈进房门,这才看清楚子——头发已经全白了,穿着一袭布钗裙,单看这背影简直就是一个乡下村妇。顷刻间,曹悲从中来,伤感一阵阵往上涌。路上他还在料想丁氏见到他会是何等表现,是愧疚还是倨傲?现在看来谁对谁错早已不重要了,彼此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儿女情长。还是解了心结,平平稳稳的过日子吧。他突然开始害怕面对丁氏的脸,不知那张虽不漂亮却曾经年轻的脸现在已苍老成什么样。

 丁氏早知道曹要来,这会儿窸窸窣窣听得有人摸进房里,已猜到是谁。但她既没说话也没回头,只是手里停了片刻,便又吱扭吱扭地推起了织机。

 曹在她背后站着,酝酿了好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好轻轻咳了两声,觍着老脸低声道:“我来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你还好吧?”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莫说叫他坐下说几句亲近话,丁氏连头都不回一下,硬是把这个身份高贵的丈夫生生晾在了那里。曹见她倔强之丝毫未改,心头便有几分不满,可环视屋中,只有几件古朴的几案和摆设,连个妆奁盒子都没有,又打心眼里可怜她——将就了吧,把年轻时说甜言语的本事拿出来,拉下脸继续哄吧。

 “年初咱昂儿的祭,我正在并州打仗,也不开身,就叫丕儿他们在府里设灵位拜祭了。”死去的儿子是丁氏唯一记挂的,曹拿儿子说事,希望能勾她说话。哪知丁氏还是不理不睬,便又接着道“咱昂儿若还在,今年也快三十了。我可能是老了,近来做梦总梦见咱儿子,要是他还在,我父子并辔而行纵横天下该有多好啊!”这倒是句真心实意的话“如今河北大局虽定,青州却还有些子,辽东公孙康趁火打劫意抢占沿海之地。若有咱昂儿在,大可命他提一支劲旅替老夫平贼寇,我便可以放心出关除袁尚之患,待大功告成我父子合兵一处挥师南下…”

 曹痴痴地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跟诸将商讨战事,赶紧住了口,又往丁氏身前凑了两步:“我知你不喜纷扰,此处山清水秀又没有那么多的达官显贵,你喜欢吗?前几天环儿她们还说起你,大伙都说你好,孩子们也很念你的好…”说着话曹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丁氏虽没有抗拒,却仍旧低头推着织机。

 “咱回家吧,都一把年纪了,这么不即不离的,像什么样子?”曹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眼见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软磨硬泡道“算我错了,我不该轰你走,为夫向你赔礼还不行吗?听见没有啊?难道我不休你你却要休我?真要与我断绝夫情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丁氏头也不抬一下,手底下机械地忙着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曹呆呆望了她半晌——子也太执拗了,或许昂儿之死对她的伤害太深,或许是那我打了她因而怀恨在心,或许这女人还有许多无法理解的心结打不开。该怎么办呢?算了吧,再让她想些日子,兴许过个一年半载她就想回家了吧。

 曹还抱着一丝侥幸,拍拍她肩头道:“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过几天再看你,你再好好想想。”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蹭,希望她能开口挽留,可是直走到门边,丁氏还是没有反应,曹只得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曹阿瞒…”

 曹忽然又听到丁氏的呼唤,踏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那阔别已久的声音,是在他未得志之时安慰他度过无数个哀怨之夜的声音啊!

 “你、你肯跟我回去吗?”曹声音颤巍巍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简直就像是抓到了糖的孩子。若说他还爱着丁氏似乎太违心了,但那感情却是共历患难超越一切的亲切和依恋。

 丁氏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手中的织机已经停下,似乎屏住呼吸在下很大的决心。

 “怎么样?跟我回家吧!咱们好好过日子…”曹觉得只要再加把力气,一定可以把她领回家。

 但丁氏没有答复,就这么背对丈夫呆坐了好久,忽然慢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虽然是夏日,曹却从头顶冷到了脚底。他霎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心底的某种东西被掏空了,一切都丧失了似的。此刻再没有什么当朝权臣的尊严了,他不由自主地恳求道:“不行!你要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你是我子啊…我、我从今以后一定对你好!”说着话曹抢步上前抓住丁氏的臂膀“你打我!你打我啊!要不你骂我,你出出气啊!我从今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今后…”

 “算了吧!”丁氏挣开他,口气冷得像冰一样“你别再跟我赌咒发誓了,我不会再到你家去。”

 “你说什么…”曹愕然呆立“为什么?”

 丁氏浑身颤抖,连头也都不抬一下:“为什么?因为我听够了你的谎话!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不单单是我,普天之下还有人相信你曹阿瞒说的话吗?”

 曹一阵眩晕,连连倒退几步,伸手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丁氏此言犹如一记重锤,把他击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都碎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承诺过多少次要好好对待子的,可那些信誓旦旦的话真的兑现了吗?丁氏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织机再次响起,丁氏又开始织布了,是那么决然那么专注,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人都没来过一样。只有失魂落魄、打了败仗般的曹孟德呆立在那里。此时此刻他不是什么当朝权臣,也不是什么神威赫赫的将军,只是一个被子抛弃了的可怜虫。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踱至院中,在炎炎烈下站着,仿佛是想让骄驱走心底泛起的寒意…

 卞秉、丁斐就在篱笆外,虽然听不到里面说些什么,可却能隐约看见其中情形。这时节正是热的时候,谁走在外面都寻凉,可曹却顶着太阳在院里站着。二人见此情景已猜到丁氏不肯回去,倒有心进去劝曹几句,可没他发话又不敢,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怎好跟着瞎掺和呀。

 约摸过了一刻工夫,曹才踩着云朵般开门出来,脸色白得像纸一般,看那没打采的神情,仿佛转眼间老了十岁。丁斐这才敢上前搀扶:“夫人还不肯回去?她就是脾气太倔,您莫要挂心,改天我叫内子来劝劝她…”

 曹根本没听见丁斐说什么,颤巍巍回到车上,歪着身子闷坐良久才低声道:“她不愿再跟着我了,我看也不必强求…你去跟她商量商量怎么办,她若还想嫁人,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了,若是想回乡,我多出财帛送她回谯县养老。”

 丁斐万没料到费尽心思竟换来这么个结局,心中暗暗叫苦——说的真轻巧,你曹孟德的女人改嫁,天下哪个男人敢要啊?都年过半百了还被休回家,还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她哪也去不了,这辈子就算毁啦…丁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只支吾道:“三十余载夫之情怎能说断就断,我再去劝劝她吧…”忙不迭跑进院去。

 曹连连摇头——亲自去都不顶用,丁斐又能如何?即便是把她别别扭扭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丁氏已经寒心了。他索等都不等了,朝许褚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回府吧…”

 许褚只管令行止,至于曹的家事是不问的,扬起鞭子赶车便走。素来热心好事的卞秉这次一句话都没说——丁氏被休已成定局,这对于卞氏意味着什么?水到渠成正合适。

 车子动起来,帘子垂下了,曹张开双臂躺在了车板上。他觉得累,不知为什么,一辈子活到现在从没这么累过。以前遇到这样的事他必然会头风发作,可是经过两年的治疗,这病已经不怎么犯了。可是今天曹多希望自己头痛,这种清醒实在比头痛还要受煎熬。他基本上算功成名就了,却不是那种他想要的感觉。仿佛心目中渴望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却不是自己原本心仪的东西。丁氏最后那句话始终在他脑海里回着——普天之下还有人相信你曹阿瞒说的话吗?

 或许真是这样的吧!他说过要好好对子,结果却把她害得身心憔悴;他说过要安定百姓,却纵容亲信部下侵占民财;他说过要招揽天下名士,却不准他们随心言论;他说过要复兴汉室,但却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丁氏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他曹孟德的话天下人还能当真相信吗?

 但是曹仍觉委屈,并不是他不愿意兑现诺言,而是世事使然,他不能那么做。难道真为了儿子的仇就杀死张绣,失一骁勇之将?真的严苛约束部下,不准那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战争中捞些实惠?真的要让那些清名士自由言论,绊住自己后腿?难道真的要现在就还政天子,等待清算的屠刀…翻开青史看一看,古来功成名就之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谁真的不曾违背自己的本愿和诺言?万事无愧于心的人这世上存在吗…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其实从踏上第一脚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回头,将要到达何方,连走路的人自己都不能确定。动情的表演和言语能欺骗别人,但哪骗得了自己?

 马车进了邺城,转眼间回到幕府门前,卞秉赶忙亲自起车帘,曹还未下车又见荀攸、董昭、崔琰、郭嘉上前来——去的工夫太长,好多事还等着抉择呢。

 施礼已毕崔琰抢先禀奏:“青州乐安太守管统拒不投降,请主公发兵讨之…”

 荀攸捧上一卷竹简道:“刚刚发来军报,袁尚、袁熙与乌丸首领蹋顿屯兵柳城,此患不除河北难安…”

 郭嘉也似连珠炮一般禀奏:“辽东公孙康集结兵马,其前部都督柳毅已在管承策应下登陆,劫掠沿海之地。青州黄巾呼应而起,围攻济南城。昌霸又跟着反啦,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都住口!”曹感觉脑袋都要裂开来了,不大吼一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胆怯地望着他。

 他也知失态,稍稍缓了口气,又软语道:“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听了。能处置的你们自己安排,处理不了的…明早再说吧。”

 “诺。”众人不敢多问。

 明明有此吩咐,董昭还是慢慢蹭到车边,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关于改制九州之事…令君有封书信给您。”曹命董昭写信与荀彧商讨,可人家直接就把信回给曹,荀彧的察力太强了。

 “哦。”关于这件事,曹还是不得不关注“拿来我看看吧。”

 董昭知他今天脾气不顺,都没敢劳他的手,自己展开文书,亦步亦趋捧到面前给他看:

 〖今若依古制,是为冀州所统,悉有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并之地也。公前屠邺城,海内震骇,各惧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觽(xī)。今若一处被侵,必谓以次见夺,人心易动,若一旦生变,天下未可图也。愿公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楚郢,责王贡之不入。天下咸知公意,则人人自安。须海内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

 荀彧绝顶聪明之人,恢复九州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清楚。现在致书表示反对,意味着什么曹也不会不明白。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说到底荀彧绝不允许任何人改易刘氏的大汉王朝。其实又何止一个荀彧,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还依恋着大汉。怎么办?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呢…

 曹半晌无语,一阵摇头,又一阵点头:“令君言之有理,若非他提醒…老夫又错了。”本无法改变,他又开始言不由衷。不过再怎么掩饰,在场之人也能感觉到——曹与荀彧之间已经出现裂痕了。

 董昭见他不反驳荀彧,便也顺着说:“令君之见老成谨慎,九州之议不妨暂且搁置…”搁置并不等于放弃。

 荀攸也接过信看了看,看得心惊跳,却按捺心绪避重就轻道:“另外令君还主张修复旧都,这提议很好。昔日洛被逆贼董卓焚毁,按理说早该重建了,但这些年四方征战,朝廷府库又不甚充足,一直没有条件。现在河北大定,是该考虑考虑了。施工的石料,还有人工是个问题,河南人口稀少,最近还在闹灾…”荀攸只想岔开那可怕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往下说,其实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董昭瞥了他一眼,赶紧把话拉回来:“天下荒已久,需要修整的岂止一座洛城?四方之地何处不曾受刀兵之?要办的事多着呢。就拿宗室王国来说,现今齐、北海、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这八个国就很不成样子。宗室诸王或死或亡,后裔又散居民间,说郡不郡说国不国,搞得朝廷政令难以推行…”说到这儿董昭低下眼睛,故意不看曹“既然这样不便,我看干脆把这八个国都废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荀攸等人可吓坏了——废除刘氏诸侯国!这是何等犯忌讳之事,而且一口气就废八个,叫天下人怎么想?这个提议实比改易九州更触君臣之大防。

 “想必令君也不会赞同吧…”曹却不慌不忙,轻轻拍了几下大腿,倏然抬头扫视众人“你们觉得如何?”

 他猛然把问题扔回来,众人猝不及防。

 荀攸感觉心头似刀绞一般难受,想反对,想怒吼,想阻止,但面对曹,满腹之言竟全然扼于喉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固然这是惧怕曹的喜怒无常,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是谁出谋划策推着人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反对曹又与反对自己何异?

 崔琰却已经麻木,昔日袁本初刻玺怀逆,今朝曹孟德议废诸国,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初袁绍强盛之时这股风就刮过的,大同小异都是玩过的把戏。其实谁做皇帝有什么不同?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谁统治天下都无所谓。崔琰但觉无可无不可,再者他入曹麾下,猝遇这么感的问题,也不便多说什么。

 董昭放这个话是故意试探曹,看将来的事该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哪知人家太精明,不表态又扔回来了。眼见别人都不表态,他这个始作俑者也不好极力撺掇。

 故而三人都低头不语,大气都不出。至于一旁伺候的卞秉,干脆装没听见,和许褚有一搭无一搭谈论家常。眼见大伙都不表态,曹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缓缓走下车来,只淡淡来了句:“此事以后再议,我想独自静一静。”便抛下呆立的众人,径自走向府门。

 “主公啊!”谁也没料到,这个节骨眼上郭嘉一反常态站了出来,那满脸郑重的表情与往日的嬉笑怒骂大相径庭“难道就因为伯夷、叔齐洁身自好不肯仕周,武王就不伐商纣了吗?”

 曹的脚步戛然而止。

 这话的弦外之音令人不寒而栗,就连置身事外的卞秉也惊住了,霎时间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

 过了好一阵子,曹才慢慢回过头来,没有瞧郭嘉,而是把目光投向董昭:“废国之事…就按你说的办吧,不必再征求别人意见。早早处理完,别耽误了正事,还要继续打仗呢!”只说了这两句,便迈步进了府门…

 “诺…”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有的喜悦,有的欣慰,有的惆怅,有的已麻木,没人再说一句话,各自想着心事。只有树叶间的知了不停地叫着,咒骂着这令人燥热不安的夏天。

 废除八国的信号已经发出,后面的路不言而喻了。反正再喊复兴汉室也没人信了,那就放手去干吧。

 不归之路无法回头,狠狠心,接着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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