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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旧疾复发,华佗治好了曹操的
 与狼结姻

 曹军进驻黎,袁尚唯恐邺城有失,舍弃平原回救,因急于撤退反被袁谭趁势追击,折损了不少兵马;其部将吕旷、吕详战场失利,又痛恨他们兄弟不成器,失望之下率数千兵马向曹军投诚——曹开始坐收渔人之利啦。

 时至建安九年十月末,袁尚所部已尽数缩邺城不敢再战,袁谭还觍着脸皮跑到黎拜见“大恩人”曹也真对得起他,莫说设宴安抚,连城门都没让他进,还在城下列摆兵阵以作防备,只带着诸谋士在敌楼上与其会面。

 惨淡的光下一切都是白蒙蒙的,袁谭带着人马来到城楼之前。昔日袁绍统帅的威武之师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袁谭东拼西凑的杂牌军。这支队伍根本谈不上阵势,松松垮垮拖了将近二里地,有些连铠甲都没有,受困数月粮草不济,面黄肌瘦无打采。自城楼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猥琐不堪的景象,潦倒的将领、疲惫的士卒、羸弱的战马、生锈的兵刃…唯一醒目的只有那面“车骑将军”的纛旗,在料峭秋风中招摇着,就像他的主人一样兀自感觉良好。

 当局者旁观者清,曹只打量这支部队一眼就料定袁谭必亡,他手扶女墙亲自喊话:“哪位是车骑将军,请出来与老夫一叙!”

 过不多时只见两匹快马自人群中闪出——前面驰的是袁谭,后面跟随郭图。虽然兵势衰弱,但袁谭这车骑将军的面子还要讲,他头戴红缨兜鍪,身穿镔铁铠甲,外罩猩红战袍,依旧透着潇洒气派。郭图也还是那副狠刻薄的模样,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鬓间又新添了几缕白发。袁谭快马疾驰,眼看要到曹军近前,郭图恐曹突放冷箭,忙把他叫住,距城池一箭之地与曹对话。

 “末将袁谭参加曹公!”袁谭马上拱手面有得

 事到如今竟还不知羞愧,曹暗暗冷笑。许攸也在城楼上,一见昔日得自己投敌的冤家落魄至此,心里说不尽的痛快,扯着尖嗓子嚷道:“大胆袁谭!你已归顺朝廷,还不下拜更待何时?”

 曹瞥了许攸一眼:“子远何必这般苛求,老夫不过官拜司空,人家可是车骑将军啊!”这席话说得楼上众人掩口而笑,可是一低头,却见袁谭真的跳下马来,规规矩矩跪倒在地。

 眼见此人拜伏于地,曹心头一悸,既觉可笑又觉可悲——固然他与袁氏是雠仇,毕竟早年与袁绍有朋友之义,想当年同朝为官共抗阉,袁本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现在看着这个不孝儿屈膝于敌丧尽亡父颜面,四世三公之族由此而衰,心中岂能不悲?

 曹真有死这个败家子的冲动,却不动声攥紧拳头,嘴上安抚着:“许子远不过戏言,袁将军也忒多礼,老夫可不敢领受你这一拜,快起来吧…”

 袁谭非但不起,反而向前跪爬了几步:“若非曹公相救,末将死无葬身之地!下跪见礼乃出自真心,曹公活命之恩末将铭记在心。生我者父母,活我者曹公!”说罢摘去兜鍪连连叩首。

 天下的蠢人都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欺骗别人,殊不知越是夸张的表白越失败。曹知他是虚情假意,也跟他玩起了虚伪:“将军太过客套,老夫不过遥作声势,是将军勇猛过人刚毅果断才将袁尚击败!老夫与汝父同殿为臣相深厚,也曾征讨董卓并肩而战。当年我入主兖州之时也颇得汝父相助,至今每每忆起感恩不尽,如今将军有难,老夫焉能坐视不理?”其实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了,难道官渡之战坑杀八万就是曹对袁绍的感恩吗?

 袁谭撅着股趴在那里,一副狗对主人献媚的摸样,信誓旦旦:“末将归顺曹公,自当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非是归顺老夫,乃是归顺朝廷,从今以后咱们同为天子效力。”这番话曹不知说过多少遍,以前每次出口都兴致盎然,可今天再说却味同嚼蜡。

 袁谭还是不肯起来,着眼皮试探道:“末将既已是朝廷之人,不敢再僭越名号,请曹公另赐官爵。”

 曹听他主动要官,不皱起眉头——袁谭这个车骑将军是自称的,青州刺史是暂领的,并无正式名分,倘若假朝廷之命给他一个,后再领兵剿灭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而他光脚不怕穿鞋的,破罐破摔想翻脸就翻脸,这个官还是不能给。曹正思虑如何应对,一直趴在女墙边的郭嘉先喊开了:“袁将军,任命官职非等闲之事,我家曹公需修表请奏朝廷。你被庶弟所失却侯位,若是朝廷恩准,可将汝父之爵尽数转赐与你,我家曹公后还要请你助一臂之力共讨袁尚。如今你且暂领青州刺史,待朝廷批奏之后再正式授你官职!”

 袁谭半信半疑,说把父亲的一应官爵都给自己,似乎不太可能,但是曹既要借己之力讨袁尚,也说不定会大发慷慨。他思量一会儿还是乐呵呵道:“多谢曹公一番厚赐。”这才慢爬起来。

 曹瞧他这副狼狈相,简直厌恶到了极点,可还得微笑着把事办完:“袁将军,听说你有个女儿?”

 袁谭也预料到他可能会要人质,赶紧答复:“劳曹公关照,小女年纪尚小,不过四五岁。”

 “嗯。”曹点点头“老夫恰有一子,名唤曹整刚刚两岁,将军若是不弃可否将爱女嫁于吾儿?”

 这样荒唐的孩童联姻其实就是人质约定,不过有话不明说,也算给袁谭留了面子。袁谭哪里还敢拒绝,赶忙两次跪倒:“在下女得配曹公虎子,荣幸至极!”

 “哈哈哈…咱们已做了亲家,岂能再行此大礼?”

 “曹公说得是。”袁谭也是满面堆笑“小女就在军中,在下这就遣人送至城内,不知曹公可需三媒六证之人?”

 “我看辛佐治便可,老夫将他留于帐下,我与将军一干事务皆由此人经手,后若有差失老夫也要向此人问罪!待咱们破了袁尚之后,我再将其归还将军帐下。”其实辛毗已被表奏为议郎,根本不可能再回去,曹这么说是为了惑袁谭。

 “也好…”袁谭不明就里,还在为曹扣留他一个智囊而惋惜。

 “将军首战告捷,还需安抚郡县,老夫就不留将军多呆了。还望你速回平原整顿兵马,来共讨袁尚。”曹希望他赶紧走,回平原整备人马接着跟袁尚互相残杀。

 其实袁谭也不想留,也愿意尽快回去召集兵马囤积粮草,后先灭袁尚再战曹恢复河北之地,彼此心照不宣:“既然如此,末将告辞了。”

 “亲家一路珍重,后灭了袁尚我帮将军夺回乃父官爵。将军若想重领四州州牧已是不可能了,不过只要将军肯为朝廷出力,这冀青幽并可以任取其一,老夫可令将军划地而治!”曹说这般鬼话连眼都不眨一下。

 袁谭跨上战马假惺惺道:“在下为朝廷效力,为曹公尽命,安定天下不求一己之荣。”

 若不求一己之荣何至于跟弟弟争得你死我活?曹并不戳穿:“将军深明大义,真是国家之福、百姓之幸、乃父之荣耀…”这话实有挖苦的味道。

 “末将一定不负明公所期,后好好报答您!”袁谭也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拨马去。可刚扬起马鞭又想起件事,赶紧回头“还有一事相求曹公。末将所部粮草吃紧,可否…可否…”

 连粮食都没了,还没完没了厮杀。曹心里嘲笑,脸上却装出副犯难的样子,咋着嗓子对身边的人说:“哎呀!袁将军缺粮,咱们有富裕粮食吗?”

 都是聪明人,见其明知故问就知道该说什么,卞秉挤眉弄眼道:“启禀主公,我军也没有余粮啦!大军方至黎,辎重粮草还没到。不怕列位笑话,末将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卞秉就是管辎重的,他在这儿站着岂能没粮?

 “唉…袁将军真是大幸,能找咱们求粮,可不知咱们的粮食寻谁去借。”郭嘉也跟着起哄。

 董昭见他们都充黑脸,便出来扮白脸:“话虽如此,袁将军既然张了口,若颗粒不给岂不失了朝廷脸面?再者倘若袁将军无粮,如何回平原布兵呢?”

 曹手捻须髯假意沉,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这才一拍女墙答复道:“袁将军切莫见笑,老夫军中尚且乏粮。但你既然开口相求,也不能坐视不理。就在军中今粮草中匀出一百斛相赠,另外还有些麦屑糠皮一并给你了,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这点粮食不过是曹军的九牛一

 “这就感恩不尽了…”袁谭再三道谢,方驰马而去。

 曹望着袁谭马蹄扬起的烟尘不冷笑——袁本初,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你一生爱惜脸面,留这样的不肖之子在世上岂不是辱?老弟可要抢你的河北之地了,这不单是为我自己,也算是老朋友帮你清理门户…他尚在遐想,又见郭图还愣在城下,正仰头怒视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犹如利刃一般。

 曹被这目光瞪得浑身难受,赶紧转过脸去:“老夫很讨厌郭图这个人。方才借粮那番欺瞒之语,只怕骗得了袁谭,却难骗此人。”

 郭嘉斜了自己的同族远亲一眼,笑道:“郭公则不能求同合众,当年我归附主公之时曾有意劝他同来,他却道追随袁本初别无二志。现在祸到眼前还不醒悟,袁谭作有一半是他挑拨出来的。他也算个聪明人,行事却如此偏激,八成是疯了!”

 楼圭笑呵呵挖苦道:“说来巧得很,昔日桥公家传的《礼记章句》中引《大戴礼》一句话,我看说郭图与袁谭正合适。‘富恭有本能图,修业居久而谭(谭,广大,宏大。意为业安居于久而自大也)’,只不过他俩图者不图,谭者不谭,倒像是一个疯子保一个傻子,郭图不能富恭守本,袁谭也休想修业久存!”众人闻听无不莞尔。

 荀攸却摇头叹息:“我与郭公则也算旧。当年南名士修为颍川太守,以钟繇为功曹、荀彧为主薄、郭图为计吏,又举我为孝廉。当年大家在一处谈天论地如同兄弟,现在他却离我们这么远,谁能想到啊…”眼望着郭图愤恨一场无奈而去,他越发沉不已。

 “老夫与袁绍何尝不是至?”曹捻髯苦笑“事到临头又能如何?这天下人情忒薄,就是…”就是天子也未必能竭诚相待,这想法再强烈也不能当众说出来。

 其实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辛毗,他已经暗通书信给兄长辛评了,可是辛评不但不考虑归降,还回书骂他叛国投敌有辱辛氏家门,今天袁曹相会,辛评竟连面都没,实在是不愿意认他这个弟弟了。辛毗心头犹如刀割一般,望着渐渐散去的袁军呆呆出神。

 “佐治!交给你的事情办好没有?”

 辛毗听到问话,赶紧回过神来:“启禀主公,在下已联络到邺城将领苏由。此人颇受袁尚重用,可于我军攻城之际举兵内应。”

 “很好。”曹拍拍他肩膀“封官许愿老夫不在乎,尽可能拉拢些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扫平河北全境还需多费心机。”

 “诺。”对于辛毗来说,现在扫平河北固然要紧,更重要的则是救家人苦海,审配之偏执也不逊于郭图,家眷在邺城如在虎口。

 这时忽听许褚暴的吼叫声:“站住!你们什么身份?竟敢硬闯敌楼还有没有规矩啦!”他手持长矛守在楼阁口,不准任何闲人随便登楼。

 “仲康!”曹叫住许褚“为何喧哗?”

 “降将吕旷、吕详吵着要见您。”

 “现在同为朝廷之将,你何必计较他们身份?叫他们进来吧…”把朝廷二字挂在嘴边不知不觉已成了曹的习惯,但是自从出了金殿之事,他再提及这两个字却感觉酸溜溜的。

 许褚闪开道路,吕旷、吕详也自知是降将,早把佩剑摘了,一出阁门就拜倒在地:“我等向主公请罪!”

 “何罪之有?”曹见他俩每人手中都捧着只锦囊“这是什么?”

 吕旷战战兢兢道:“刚才袁谭命部从送其女入城,有个仆僮模样的人找到我们兄弟,说袁谭希望我们继续做袁氏之臣,不保袁尚可以去保他,还留下这两枚印。”

 “哦?”曹打开锦囊观看,原来是两枚四四方方的将军金印,大小倒有四寸许,分量着实不轻,便不再多看放回吕旷掌中“既然是袁谭送你们的,那就收着好了。”

 “不敢不敢!”吕旷吓得金印手,匆忙顿首“我二人已经归顺明公,岂肯再为袁氏卖命。河北之民深受其苦,河北之兵皆遭其害,我二人视袁谭已如雠仇。明公若不信我们诚意,我等就…就…”

 曹屈膝拾起金印,固执地进他们怀里:“老夫几时怀疑你们了?那袁谭不修恩德痴心妄想,仅凭两枚金印就想拉拢两员大将,天下哪有这般容易之事?你们既然肯来上缴,那老夫照旧赐给你们,另外我再给你们每人加一颗玉印。”

 “玉印?”二吕对望一眼。

 “老夫念你们投诚有功,表奏你二人为列侯。”

 “啊!”二吕呆了半晌,忽然齐声表态“我兄弟肝脑涂地誓死追随主公!”这吕旷、吕详虽称不上什么名将,但曹有意千金买骨,只要厚待这两个人,就不愁其他河北之人不来投降。

 “哈哈哈…”曹仰面大笑,瞧着二人下城而去,又对众人道“我早料到袁谭乃是诈降。他打算让我攻袁尚,然后得以趁这个时机招募兵马抢占地盘。等我破了袁尚以后,他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趁我军疲弱之际对老夫下手。可他忘了一点,袁尚若破,我军士气旺盛,有何疲弱给他利用呢?此真无用之计!”

 许攸此番抱着复仇的心态而来,早就迫不及待,手道:“阿瞒兄,咱们下手吧!先灭了袁尚狗子,然后再把袁谭除掉。”

 “不必着急。”曹沉得住气“袁谭想坐收渔人之利,可是老夫何尝不想,看谁最后得逞!兄弟之争再甚也是家务,可袁谭向我屈膝如同叛国投敌,他们兄弟之仇恨愈烈,袁尚岂能再容这叛徒做大?这哥俩都是宁予外敌不予家奴,等着瞧,我料他们势必再起干戈,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择机而动便可…传令各营,明一早全军南撤。”

 “主公有意收兵?”众人面面相觑。

 “既来之则安之,并不是收兵。”曹微然一笑“淇水(古黄河支流,在今河南省北部)正经黎以南,咱们引水注入白沟(即现今卫河的上半段,远在太行山区。汉时古白沟已几近干涸,曹这次工程使淇水向东北注入白沟,一直通向海河,在天津市入海),后我军粮草可直达邺城。‘工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好一切准备,就等着时机到来!”

 “明公高见,我等不及!”

 曹已把朝廷里的不愉快抛到一边,仗虽未打却已有成竹。他眺望着远处的山峦,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有一阵歌声隐约传入耳中:“你们听,这是什么歌?”

 正说话间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似是首昂的军歌,众人低头找寻,但见城下将士各司其职,铡草的铡草、喂马的喂马、运粮的运粮,可无论干什么都高高兴兴哼着歌。一人唱百人唱,声音越来越齐,最后终于汇成了震天动地的歌声:

 〖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

 金鼓震上下,干戚纷纵横。

 白旄若素霓,丹旗发朱光。

 追思太王德,胥字识足臧。

 经历万岁林,行行到黎。〗

 “妙啊!妙啊!”曹格外兴奋,回头扫视众人“这诗大长我军士气,是何人所作?”

 众人纷纷摇头,记室刘桢从人堆后面挤了过来:“启禀主公,此乃大公子所作。”曹丕自那得吴质点拨,早就盼着展示才能的机会,一路上连着写出三首军旅之作,安排曹真、曹休、王忠、朱铄等人四处传唱,几天下来连火头军都会了。

 曹听说是儿子写的,明明心里已乐开花,却装出一脸挑剔:“词句陋了些,不过教给当兵的唱还凑合。”说罢扭脸朝着城外,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喜悦。

 刘桢也是曹丕的好友,赶紧趁机美言:“这几公子甚是用心,不单是写了诗,这会儿还在城中抚慰百姓呢!”曹的儿子哪个能不夸?刘桢开了这个头,其他人纷纷赞誉,都说他们是父子英雄一脉相承。

 董昭低着头凑到曹身边夸道:“贤愚相较高下立判,袁本初之子皆是无能庸才,曹公之子乃是人中英杰。”

 “过誉啦,不过一首诗嘛。”曹目视远方微然含笑。

 “得佳儿以传祖业乃人生一大快事。”董昭边说边注意着他的表情“本朝父子俱为名臣的为数不少,昔日李郃、李固两代贤良,周景、周忠父子三公,那杨家一门四代宰辅更不用说,我看曹公之子也是大有可望!试想将来大功告成,您还政天子退归林下,再观公子辅保朝纲大展雄才,岂不是美事?”

 曹初时还高兴,但听到“大功告成”“还政天子”脸上的笑容不凝固了——天子尚幼我已半百,况且他如此忌恨于我,倘若我退归林下大权奉还,岂能容我儿孙再立朝堂?只怕那时连我满门老小的性命都…一想到后之患,曹便觉脑中隐隐作痛,笑容愈加收敛了。

 他脸上的微妙变化早被董昭瞧了个清清楚楚。

 神医华佗

 黎的会面使曹完全看清了袁谭的嘴脸,虽与其结为亲家,却依旧按兵不动,坐视他们兄弟自相残杀。另一方面在淇水河口下枋木以筑堰,使河水入干涸的白沟,保障了直通邺城的粮道,一切就绪只等袁氏兄弟再次恶。

 世之中永远不乏蠢人,袁绍在世之时独霸河北名动天下,两个儿子却连他半分明智都没学到,还把父亲临终嘱咐他们兄弟要和睦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哥哥袁谭为了兄弟内斗不惜投靠外敌与虎谋皮,而弟弟袁尚明知外敌在畔还想侥幸消灭兄长。

 至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二月,袁尚见曹军在黎毫无动静,而袁谭在平原招募人马颇有复振之势,便留军师审配、大将苏由镇守邺城,亲自率领大军再赴平原与兄长拼命。曹见机会已到,即刻领兵向邺城进发。那守将苏由早与辛毗私下串通好了,要在城内举兵以为内应,不料机密仓促举事,被审配所部击败,逃至洹水与曹军会合。但因为这场子,审配错失了阻击的时机——河北重镇邺城竟一仗未打就被围困了。

 曹军堆砌土山、架设云梯、挖掘地道,想尽一切办法攻城。袁尚与袁谭战正酣,无法领兵回救,派沮授之子沮鹄驻守邯郸、武安县长尹楷驻军城,保护邺城通往幽州、并州的要道,等待两路救兵和粮草。曹岂能容他得逞?立刻将兵马一分为二,命曹洪继续围困,自己则率部连战,先取城再陷邯郸,就此切断了西北两路的救援。冀州人心撼动,易县令韩范、涉县县长梁岐举城投降,被曹加封为关内侯。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各处营屯无不望风归降,邺城已俨然一座孤城了…

 但邺城乃袁绍根基所在,毕竟非寻常之地可比,加之军师审配又是块极难啃的骨头,想要拿下城池绝非一之功。好在辛毗、董昭、许攸等都曾效力河北,由他们轮番上阵策反劝降,每天都有官员士兵坠城投降。这样一边打一边劝,邺城的势力逐步削弱,粮草也在不断消耗中。战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曹也渐渐忘了许都的不愉快,每除了寻查营寨,就是在帐中批注兵法,一边观望袁谭、袁尚的动静,一边等待邺城情势的变化,可谓是以逸待劳。

 今天与往日一样,荀攸与郭嘉、楼圭在大帐筹划下一步的打算,辛毗、许攸又举着白旗到城下喊话去了。曹反倒浑身轻松,优哉游哉整理着自己注解的兵法,当看到“佚能劳之,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此语倒像是说眼前的战事,他感觉如获至宝,不提笔注道:“绝粮道以饥之。供其所必爱,出其所必驱,则使敌人不得相救也。”写罢又一边默念一边微笑。

 路粹正帮荀攸打理书简,见他面,赶紧凑过来逢:“主公近些年抄注的兵书可真不少,《三略》《六韬》《司马法》《尉缭子》《孙子》《墨子》《孙膑》,足足有十三大箱,稍微总结筛选一下,便是从古至今最为绝妙的兵书啊!”曹抚摸着这一摞摞的书简,摇头微笑道:“老夫昔年曾有志向,要编纂一部《兵法节要》。可如今天下不仅狼烟四起,黎民百姓嗷嗷待哺,绝非一部兵法就能解决问题的,还要有复兴社稷、经世济民、拯救苍生的长久之策。前仲长统对老夫说了一番话,可谓至理名言,‘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自黄巾之以来,百姓死亡荒疾纵横,天下户口不及当年三分之一。即便老夫扫尽狼烟归于一统,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本对仲长统有些芥蒂,但接触的日子久了,竟对他的政论渐渐产生了兴趣。

 荀攸忽然拿起一份奏报递了过来:“主公请看,这是令君自许都转来的,江东孙权出兵江夏了。”

 “哦?”曹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拿过来看——原来孙权自承接父兄之位以来励图治,短短三年多的时间竟重振了声势,进而再次兴兵攻打江夏,擒黄祖报杀父之仇。可更值得主意的是,孙权出兵之前竟将朝廷刚刚决定征辟的前会稽太守盛宪给杀了,而另一位避难名士孙邵却被孙权任命为长史,心甘情愿留在了江东。这无异于发出信号,孙氏与曹之间的短暂妥协已经终结了。

 曹一阵皱眉,手指轻轻敲打着这份奏报:“难道孙权这小子真想跟我翻脸?”

 路粹讪笑道:“孙权打黄祖可是好事!他与刘表再起争执,主公正好专务河北…”

 “住口!”曹瞪了他一眼“你晓得什么,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在他眼中,路粹、繁钦、刘桢这帮人再有才华也是刀笔吏,只能充当他的口舌,是不能对重要军机发表个人意见的。

 果然,荀攸也不认为这是好事:“孙氏原本善战,黄祖却已年迈,我恐非是其敌,若令其占据大江东西之险,后必复成大患。当早作防备啊。”

 “防备嘛…”曹想了想“可令刘馥在合肥修缮城池以作防戍之策,只要能稳固淮安之地,老夫后便可收拾孙权孺子!”新任扬州刺史刘馥无法到孙氏占领的丹赴任,便在合肥落脚,最近招募民兴治芍陂(芍陂,秋时楚国令尹孙叔敖始建的淮河水利工程,后人又称其为“安丰渠”在今安徽寿县以南。汉末刘馥对芍陂进行了修复和扩建),颇有些建树。

 郭嘉在一旁了话:“属下有一计,可助主公保守淮南无碍。”

 “快快道来!”曹现在越来越看重郭嘉的计谋了。

 “主公既在中原兴民屯,何不在边镇之地兴军屯?属下保举仓慈出任典农都尉,此人本就是淮南土人,又担任过郡吏。令他回去招募百姓训练兵马,边耕作边戍守,自给自足加之合肥建城,定可保江北之地无虞。说不定还能给主公练出支善战之军来呢!”

 “妙!妙啊!”曹抚掌而笑“就派仓慈打理此事,不过不要让他当屯田校尉了,既是军队屯田,理应有所区别。老夫另给他个官职,就叫‘绥集都尉’。绥集者,保境安民也。”

 “主公立意深远,我等望尘莫及。”什么时候出主意,什么时候拍马,郭嘉早掌握得炉火纯青。

 曹笑了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事:“孙策方死之时,刘表之侄刘磐常自负其勇扰江东,为何最近非但不见动静,反叫孙权转守为攻了呢?”

 一旁面无表情的董昭也了话:“我曾听华歆言道,孙权任命东莱太史慈为建昌都督,此人于骑,帐下之兵也颇为骁勇,刘磐几番败于他手,已不敢再东去挑衅了。”

 “东莱太史慈…”曹早知道这个人,当初孔融为北海相,被黄巾围困城中,就是太史慈凭借箭术闯出重围搬来的刘备救兵。后来孔融调回许都,太史慈辗转投至已故扬州刺史刘繇麾下。孙策与刘繇为敌之时,他只率领一兵出外巡哨,恰与孙策及其部下一十三骑遭遇,竟还撒马一战。孙策夺去太史慈护背短戟,太史慈也挑了孙策兜鍪,两人倒是不打不相识,后刘繇落败,太史慈却被孙策收到了帐下。如今孙权不仅留住了孙邵等避难士人,也留住了太史慈这样的勇士。孙策兵势鼎盛之时,江东父老称其为“小霸王”看来孙权也不比他那个霸王兄长逊,果真是一门英杰啊!现在虽然不能分身,但也要想办法剪除孙氏的羽翼,似太史慈那样的勇将,若能招回朝廷为己所用该有多好啊。

 他正思考制约孙权之法,忽见许褚飞跑进帐:“启禀主公,现有任峻族弟任藩来至军中,急着面见主公。”

 “他来做什么?莫非…”曹脑子里嗡的一声,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果不其然,转眼间便见任藩身穿孝服、哭哭啼啼跪倒在帐前——任峻病逝于许都!

 任峻任伯达不仅是曹家的女婿,而且是曹的重要膀臂。他早在讨伐董卓之时就在曹身边,是从最艰难的时候闯来的,官渡之战主持运输粮草,河北军数次企图抄绝曹军粮道,都被他一一化解。而他更大的功劳在于推广了屯田之法,支撑起朝廷逐渐庞大的武装,使曹可以放心大胆地征伐天下。屯田之议始于枣祗而推行于任峻,如今这两个先后而逝,曹岂能不悲?

 眼望着报丧的任藩以膝当步爬到他跟前,曹实在控制不住了,泪水似断线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众谋士与任峻相多年,也有几人大放悲声。曹丕、曹真、曹休就在旁边的帐篷里,听见哭声赶紧过来劝,东一句西一句说了半天,曹才渐渐止住哭声,他拉着任藩的手再三叮咛:“伯达正值壮年不幸病故,人虽不在了,但是功绩尚在爵位尚存,你速速奏请朝廷将他的封爵世袭其子任先。老夫征战在外顾不上伯达丧事,先儿年岁又小,还劳你与族中诸兄弟多多费心。”

 “在下自当尽心…”任藩早已泣不成声。

 楼圭唯恐他再在这里待着惹曹伤怀,赶紧搀扶起来好言好语拉着去了。曹兀自唏嘘不止,正难过间又觉脑中隐隐作痛,眼前恰似天旋地转般,看东西竟渐渐模糊起来。他以为是泪水眼,狠狠了几下,哪知非但不见好,连身旁的人看着都有重影了,不害怕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主公!”众人瞧他神色不对,也顾不得难过,一股脑儿围过来。

 曹只觉眼前一片昏花,什么都瞧不清楚了,张开双手一阵摸,不留神把帅案上的表章推了个稀里哗啦,既而又抱住脑袋打起滚来:“啊!我的头…啊…痛煞我也!”

 众人见状吓得脸色煞白——他自玉带诏那一年落下头疼的病,虽时常发作,却极少闹到今天这般程度。大家唯恐他磕伤,一拥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郭嘉眼疾手快,扒开嘴给他灌了一大碗温水,依旧没有半分缓解。但见曹二目眯宛若失明,额头的汗水顺着发髻往下淌,不住喊叫呻

 楼圭早就瞧出不好,已寻了军中一老一少两个医官来。这俩人见曹如此光景,也是格外诧异,一个切脉一个翻眼皮,立刻诊治起来。过了半天老医官才把曹的手放下,捋髯道:“主公血气不和,又有头疼之症,似是风寒所致。”

 另一个却连连摆手:“怒伤肝,悲伤肺。主公可能是痰了,悲情过度乃至眩晕头疼。”

 “不对不对…若按你所论之症,不至于如此厉害。”

 年轻的也不服气:“我看是你老人家错了,五月天气何来风寒?”

 这两人是在宫中给皇上看过病的,这会儿却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迟迟拿不准病因,众谋士越想越害怕。曹闭着眼睛一个劲摇头,只嚷着头疼眩晕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有道是父子连心,曹丕急得直跺脚:“父亲…您究竟怎么啦?”

 曹休背着手转了两圈,忽然猛拍脑门:“哎呀呀!华佗先生不是被陈季弼召到军中了吗?何不请他来看看呀!”

 一句话算给曹丕提了个醒,两人联袂出帐寻找,直跑到后营大帐才看见陈矫——正拿着算筹与程昱、卞秉等清算军粮呢。二人说明曹病势,本以为他马上就会叫华佗来治疗,哪知陈矫面:“华佗其人脾气怪诞,他虽至军中却不愿为医,恐怕…”

 曹丕真急了:“这等时候岂能耽搁,快把他找来。”

 陈矫啧啧道:“若要请他相救,恐怕还须公子亲往。”

 “好好好!只要他肯来医,便叫我作揖磕头也成啊!快些带路!”曹丕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外走。

 华佗又名华旉(fū),字元化,虽然是曹家的同乡,彼此间却从未有过交往。他自幼读经史,又曾游学徐州,被陈登之父沛国相陈珪(guī)举为孝廉,但因通晓养之法、岐黄之术,又善待穷人疗民疾苦,做学问的才能反而被行医的名气掩盖。沛国乡民都说他是神仙再世,任何疑难杂症皆能药到病除,以至以讹传讹,说他曾刮骨疗毒、断肠洗胃、劈脑取虱,甚至生死人白骨,可断神鬼

 不过华佗本人从未以行医为业,仅将其视作爱好,因而陈矫召他入营为医,他满心的不愿意,但又迫于曹之威没有办法,只好屈身前来。陈矫敬重华佗之才,又素知曹轻慢巫医之人,便在后营专门为他立了一座小帐,派两个小兵每伺候,他心情好的时候便给受伤的将士瞧瞧病创,不高兴了就把帐帘一撂,任谁也不理。

 这会儿真是不巧,那位华先生又把帘子撂下了,只打发一个仆役模样的年轻人在外面给兵丁包扎伤口。曹丕哪管许多,不顾陈矫阻拦,驱散帐口之人迈步便往里闯。一掀帐帘顿觉药味扑鼻,又见书简成札药匣堆积,当中睡榻之上卧着个白发白须的长者,手中攥着一卷书简,正遮住脸面,看得有滋有味呢。

 “你可是华佗?”曹丕满腹焦虑,全然忘了礼数。

 哪料那长者竟浑似没听见,翻了个身,头朝里继续看书。曹丕乃侯门公子,几时见过这等无礼之人,气得正要叫嚷。曹休在后面一把拦住,陈矫毕恭毕敬朝长者背影作了个揖:“打扰华先生安歇了,曹公子特来拜会您。”

 华佗头也未回:“在下鄙陋,不敢劳贵人多礼,公子请回吧。”他说话的声音轻灵缓慢,可在曹丕更觉无礼,已是火往上蹿,陈矫一边捂住曹丕的嘴一边道:“曹公子此来是恳请先生为主公治病的,烦劳先生辛苦一趟。”

 华佗依旧未动,只是淡淡问道:“曹公哪里不适啊?”

 陈矫礼数有加:“曹公罹患头痛症已久,在京之时曾请御医调治,却还是时好时坏。今发作愈疾,双眼视物不清,还请先生相救。”

 “头痛症?”华佗竟哈哈大笑起来。

 曹丕一把推开陈矫的手,怒冲冲道:“先生既奉征辟来至营中,就当竭力服侍我父。身为军医非但不去医治,闻知主帅病重竟还幸灾乐祸,究竟是何居心?”

 “公子差矣。”华佗依旧脸朝里躺在那里,不紧不慢道“在下非笑曹公病重,乃是笑军中庸医不谙病理。浅而近者为头痛,深而远者乃头风。头痛猝然而至,易于解散;头风发作不休,愈发愈烈。罹患此症多为忧愤恼怒所致。怒而伤肝郁而化火,气火俱逆于上以犯头顶。若风气逆甚疾,则头晕气闷目不能明…请恕在下直言,曹公此番用兵并未有困,近来数也未曾辛劳,恐怕离京之先便已有郁怒在,冬构又逢虚火,今必是遇到焦急之事勾起老毛病来了吧?”

 曹丕闻听此言惊得呆呆发愣,满腹恚怒丢得一干二净。那许都皇宫之事虽不明详情,但想来就是曹郁怒之源,而任峻之死岂不是病发之因?这些并未告知华佗啊!此人单听症状便可推断个八九不离十,难怪被喻为神医,又想起陈登、李成生死之事,越发觉得太怠慢他了,赶紧整理衣衫深施一礼:“晚生曹丕给先生见礼,刚才慢待先生了。”

 “公子多礼了…”华佗这才翻身而起。曹丕仔细端详——但见他身高七尺骨骼清奇,穿一身湛青布衣衫,鬓须如雪枯枝别顶,虽是年高之人却面庞白皙不见皱纹,隆准口正细眉长须,眼窝深凹二目炯炯;那双精细修长的手攥着一卷书简,既非《内经》(《内经》,即《黄帝内经》)《本草》(《本草》,即《神农本草经》),亦非《难经》(《难经》即《黄帝八十一难经》)《素问》(《素问》即《皇帝内经素问》。这四部医书是先秦至东汉之前古人编纂的重要医书,也包含了生理学说、学说),却是六经之一的《秋》。举手投足仿佛都那么轻飘飘的,果然是仙风道骨气质非凡。沛国百姓讹传此人乃神仙下世,甚至说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岁,此言虽荒诞可笑,然而他修身养鹤发童颜却是不假的。

 曹丕越看此人相貌越喜,料定他知病源必能医治,赶忙二次施礼:“烦劳先生施展岐黄之术治愈我父之病,在下必当重谢。”

 “言重了。”华佗微笑着托住他手腕“在下虽不曾拜谒过曹公,亦知他是喜怒不定情中人。但人之喜怒哀乐,过之皆有损伤,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思则气结。令尊理万机忧怒于心,又长年奔波不得休养,加之年至五旬疠气愈重,筋骨脾胃亦不似昔日那般健旺,染上头风这等毛病也属正常。只要他收摄心神缓和气息,日常不忧不怒勿急勿躁,此症必能有所缓解。”

 “缓解?可是…”

 华佗不等曹丕说完又道:“这样吧,在下开个药方,请曹公身边的医官再加参详便是。”说着便要取笔简书写。

 陈矫觉出他有搪之意,连忙伸手拦住华佗:“华先生且慢,曹公病症甚急,还是请您亲往一趟吧。”

 华佗微然一笑道:“曹公身边的医官想必也是供奉天子之人,虽然未必手到病除,也属此中高人。在下不过是山野游医,岂敢在高人面前造次。”

 “先生此言差矣!”陈矫赔笑道“您奉征辟而来,便是曹公掾吏。如今主上有疾,岂有推之理?纵然有御医照应主公,他若用令调您,您焉能不往?况且还要看在公子这一片孝心的面子上呢!”

 华佗面上浅笑心中犯难——他本是通晓经籍有志仕途之人,原想跻身朝堂效力于天子,但逢此昏之世,有道是“秋无义战”既不能混迹于割据之徒,研医道悬壶济世也罢了。领曹营这份差事其实是被无奈的,若真给曹治好病,被他看上留于身边怎能再迹九州治民疾苦?况且他现在又正计划编纂一部医书,若被曹拴在身边,可就顷刻不得空闲了。再者,通过陈登调任之事,他便知曹乃是固执猜疑之人,能不能遵从医嘱把病养好还在两可呢!万一治不好又是何等下场?

 陈矫一再说好话:“先生素有仁爱之名,曹公乃当今朝廷之宰辅,身系天下万千子民。先生若治愈曹公之病,便是救了无数黎民,此等厚德之举安可不为?有道是‘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医者,父母心嘛…”

 华佗眼瞳深邃得犹如幽谷一般,手捻银髯良久才道:“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者怀怖慑以承之。曹公乃当今天下极贵者,在下不过是一山乡野老,恐难以逢周全。”

 “哎呀!”曹丕又给他作了个揖“我父症急头晕目眩,先生既然悬壶济世,岂能见疾而不救?”

 华佗一介布衣竟受了曹丕三次礼,顿觉于心不忍,皱着眉头道:“要在下小施伎俩倒也可以…不过,我平生有‘五不医’。”

 “愿闻其详!”曹丕毕恭毕敬道。

 华佗正道:“自用意而擅改药方者,不医;将身不谨难养其病者,不医;骨节不强不能使药者,不医;好逸恶劳小病大养者,亦不医。”

 曹丕边听边点头,也觉他说得有理。这几条都是指病人不听医嘱延误病情的,似华佗这般百治百灵的人物,若是有一个患者不听话而病笃,岂不是坏了岐黄妙手之名?但掐指算来却只说了“四不医”忙问:“还有何种人不医呢?”

 华佗一阵苦笑,叹息道:“公子岂不闻扁鹊见齐桓公(此处的齐桓公,并非是秋五霸之姜小白,是战国田氏齐国的第三代君主田午,因田午曾迁都上蔡,故而某些典籍也称其为“蔡桓公”)之事?固执多疑讳疾忌医者,万不能医!”

 曹丕犹豫都没犹豫便道:“华先生,我父乃当朝宰辅,通情明理礼贤下士,非是讳疾忌医的田午。况疾在我父之身,痛在我父之体,岂能不从先生之言?您莫要再顾虑了,快快随我来吧!”说罢拉起华佗便走,陈矫、曹休也是左推右拽。

 华佗实在没办法:“但愿能如公子所言…列位且慢,待小徒带上医用之物。”原来那仆役模样的年轻人,乃是替他采药的弟子李珰之。

 曹丕三人簇拥着华佗回到中军大帐时,曹已不似方才那般叫嚷,却兀自倚在那里呻不止,眼神还是恍惚游离。众谋士急得团团转,宛如热锅上的蚂蚁,那两个医官依旧一筹莫展,还在争论病源何在呢。

 既来之则安之,华佗也不再客气了,绕开医官三步并作两步来至曹身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便叫弟子点燃一盏油灯。华佗自怀里掏出一只布包,从中摸出四枚银针,在灯火之上稍加炙烤,便要伸手扳曹的头。许褚正托着他,见这白须老者手持针砭之物,忙一把护住:“大胆狂徒,竟敢在当朝司空头上动针!”

 给曹治病谈何容易?莫说他本人,就是身边之人都不好通融。曹休一把扯开许褚:“这位是华佗先生,刚招募来的医官…先生莫怕,请速速用针吧。”

 华佗见旁人不再啰唣,就迅速扳起曹的头,让他在榻上坐好,又轻探臂弯拆开他顶上发髻,只说了声:“在下得罪。”两枚银针已迅速刺入——一在两眉正中、一枚立于头顶心。

 两个医官看得目瞪口呆,也不再争论了,痴痴道:“《素问》有云,‘头痛及重者,先刺头上及两额两眉之间(百会、印堂,医头痛,东汉尚无具体位之说)中出血’,此等应急之法咱们怎生忘却了,这位先生好快的身手!”

 这两针下去曹深深出了口气,华佗扶着他后颈和风细雨问:“敢问明公,眼前昏花是何情状?”

 曹着眼睛,浑浑噩噩道:“细碎如雪…”

 华佗又下一针,在后颈左边(天柱,医目眩眼花,《针灸甲乙经》记载,因眼花程度不同,针刺左右有别)。此针刺完他招了招手,叫曹真、曹休帮忙架起曹双臂将其扶稳,他则一边按摩着曹后脑一边说:“我为明公找寻病处,若有痛感便请告知。”

 曹头晕眼花也不知何人正为自己诊治,只无打采应了一声,任他在自己头上按找寻,忽然感觉钻心之痛,不放声大呼:“啊!是这儿…”言还未毕,华佗毫不犹疑便在那里下了一针,痛得曹左摇右摆,亏了曹真他们拉得紧才没有伏倒。

 帐中之人都吓坏了,医官更是怒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此乃庸医所为!”

 华佗却微然一笑:“岂不闻‘以痛为输’(以痛为输,见于《黄帝内经》即后世所谓“阿是”此不固定,乃是指在痛患之处左近下针,因找寻此时病人因疼痛喊叫“啊…是”故而得名)之法?宣发患处,通络止痛也。”他边说边轻轻捻着四处银针。

 说来真有如神助,不过片刻功夫,曹竟觉痛楚减轻,也不哼哼唧唧了,慢慢睁开眼睛,看东西也清晰多了,四个下针之处麻麻的,还渐渐有了热感。华佗示意众人快快放下帐帘,避免他受风。

 那两个医官看得双挑大指:“先生好手段…真是针到症解…我等受益匪浅啊…”许褚狠狠瞪着他们:“现在都明白了,要你们有何用?还不快滚!”一句话吓得二人抱头而窜。

 曹脸色好转,渐渐有了笑容,缓缓开了口:“多谢先生医治。”

 华佗却道:“我观明公气尚佳、体质尚壮,故而急于用针暂解痛楚,还请明公恕在下唐突。不过此乃治标,非能除病,少时还需为明公诊脉探源。”

 董昭也精通一些养生之法,听他这么说,连连拱手:“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先生神圣工巧俱全,必定是位了不起的名医啊!”曹这才想起,让人家治了半天都没问人家名姓。陈矫在旁详细引荐,方知是故乡之人。华佗乃是孝廉之身,又系名臣陈珪所举,比之寻常巫医身份高出万倍,众人不免与他寒暄客套。过了片刻,拔了曹身上之针,为之换上干净衣衫,华佗又叫他躺下,坐在一旁为之切脉。

 曹这会儿俨然无碍,躺在榻上不想起了头疼以前料理的事务,深深叹了口气:“老夫真真悔矣!若知华先生之灵妙,就该请您至许都为任峻诊疗。倘有先生妙手,伯达何至于英年早逝…子丹、文烈,你们去看看任藩走了没有,替老夫多加抚慰。”曹真与曹休依命而去。刚放下这件事,他又想起了江东孙权,赶忙嘱咐郭嘉:“你替老夫至书孔融,叫他与张纮通信,凭私下关系问问孙权出兵之底细。也怪老夫急于求成,当初错放了张子纲,想不到此人真就放胆保了孙权,实在是可恼…”

 华佗看病从来是人家求到家门口,头一遭遇到曹这等三心二意之人,提醒道:“请明公收摄心神静默一会儿,不要心挂旁务。”曹自以为症状已消便没大碍了,原不甚相信他这一套,不过碍着方才救过自己的面子没有多言。

 正在此时又闻外面人声嘈杂,有兵丁隔帘来报:“启禀主公,有邺城守将冯礼掘开突门(突门,古代城墙的一种暗门。只留城墙外侧薄薄的一层墙壁,内侧掏空再安排伏兵,守军推倒薄墙突然袭击可以杀攻方一个措手不及。而这种暗门只有城内才看得见,使用后又可以完全砌死,所以攻方不易发觉也无从下手。在战国时期就有这样的防御活动门,《墨子·守城》里有相关记载)放我军进城!”

 “什么?”曹一把甩开华佗蹦了起来“进来!”

 那兵丁这才进帐跪倒:“张绣将军所部三百余人已从突门攻进去了,可是审配从城上以巨石坠击,口又堵死了。”

 见曹一脸关注,郭嘉赶紧拦住:“三百多人未必能杀关夺门,主公安心看病,在下去看看。”说罢慌里慌张跟着那兵丁去了。众人又搀扶曹坐下,这会儿早忘了什么病,一半心思飞出去了,议论半天才想起伸手叫华佗接着切脉。

 “不必了,刚才已经差不多了。”华佗手捻白须道“果不其然,明公之病起于心肝之间。”

 “哈哈哈…”曹笑了“先生莫非故弄玄虚,老夫乃是头痛,何言病及心肝?”

 “《内经》有云:‘行气血,营,决生死,处百病。’百病之源皆在脉络血气。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无血不存,血无气不行;气行血则行,气荣血则荣;血行风自灭。《素问》又云:‘心主血脉,诸血者皆属于心。’主公血不养心,心神不宁,则发惊悸,此其病之一也。”华佗恐他不懂,又道“昔日大禹治水,乃行疏浚之法,水流通常自然无恙。血脉如同其理,痛者不通,通者不痛。”

 曹只当他是个医者,没料到竟还举出史事来了,更觉好笑。

 华佗却一本正经:“明公平动辄恚怒,故而肝络有损,气逆行上于头,阻于脑络,故头风眩晕目不能明。脑为髓之海,此病若不除后危及周身百脉啊!”曹实在憋不住了,冷笑道:“先生方才施救,老夫感恩不尽。但我自以为周身强壮,年至五旬尚未怠于骑,不至于似先生所言吧。”

 华佗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在下不治便罢,既然治病便要除。只要明公加以调养再服用在下调治之药,数年之内必有起,不过切忌忧思动怒啊!”曹虽不信他说得这么严重,但也当他是一片好心:“先生不必多言了,老夫依从你便是。”说罢亲自拿过笔墨书札。

 医官再有本事毕竟是卑微之,不能用主帅的几案,曹肯亲手递他笔墨已经是很大面子啦。华佗双手接过,退到一旁书写药方,又招呼弟子李珰之取过药匣,单选川穹、当归、葛、蜈蚣等物,另教士卒起火打水准备熬药。众人这才又围到曹身边关切询问。

 曹平生未有大病,瞧着那满匣子的药材甚是好奇,见一物状若枯藤蟠虬,上面还有手指般的五个分叉,竟忍不住自李珰之手中夺了过来,笑道:“这是何物?生得如此奇特?”

 李珰之一脸的忠厚相,也未遇到过这么大的官,未说话先磕头:“此药唤住当归,乃神农氏所尝,能驱温去寒热,还可以给将士们治愈金创呢。”他虽不会治大病,但长年伴着师傅制药,于药理药一道已是高手。

 “当归…当归…”曹默念两声忽然眼睛一亮“奉孝!速取一小匣来,将当归置于其中,选派妥善细作南下扬州建昌县,把此物与太史慈!”

 董昭初始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太史慈是北方青州人士,辗转落南方归于孙氏,而此药恰唤作“当归”岂不是隐喻他应当归来之意吗!哎呀主公,身在病中仍有此等细心,真非常人可及!

 说话间郭嘉也回来了,后面跟着辛毗、许攸,还有个浑身是土的陌生人。

 “情况如何?”曹腾地站了起来。

 郭嘉连连摇头:“审配已将突门堵死,进城的三百兵士和冯礼都战死了…”

 “唉!”曹一拍大腿“就差一点儿…好可恶的审配!”

 许攸拉过那个浑身是土的人道:“快快快!来拜谒曹公。”

 那人跪倒便拜:“在下魏郡功曹张子谦,归降来迟,死罪死罪。”他是趁坠城来降的河北官员。

 “免礼免礼!城内情势如何?”曹双手相搀——张子谦这一介小吏不算什么,他关心的是城内讯息。

 张子谦开门见山:“邺城实在难打。审配恐城中士卒二心,所以调集部曲家兵登城协助戍守,又叫子侄接管了各门的防务,看来是要跟曹公抗拒到底啦!”

 “城内还有多少粮草?”

 “粮草即将告罄,百姓苦不堪言。但审配战前已调集了不少牛马牲口。”张子谦直言不讳“审正南这人是袁氏死,又生偏执,即便断粮也要抵抗到死。而且袁尚前几遣人送来消息,说袁谭连连败绩,他可能很快就会回来救援,明公当早想对策啊!”曹紧蹙双眉:“我本有意围城打援,但若是审配与袁尚串通一气里应外合,战事还有变数。得想办法切断邺城内外的联系,大家有什么计策?”

 邺城方圆近四十里,即便有三五万人也不可能围周全,各处营寨力量分散,袁尚与审配来往通信总是可以渗透,想要做到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荀攸、董昭等纷纷摇头,就连郭嘉都沉默不语。曹见他们都没办法,微微叹了口气。

 “咳!”这时许攸重重咳嗽了一声“就这点儿小事还至于叫明公与诸位愁成这样?”

 “嗯?”曹回头瞅了他一眼,见许攸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紧着捋他几稀稀疏疏的小胡子,心知他必然有了主意“子远有何办法?”

 许攸把手一揣,尖声尖气道:“阿瞒兄!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初怎么擒的吕布难道忘了?”

 他仗着与曹的老情直呼其小名,众谋士都觉厌恶,曹急于问计也没往心里去:“当年掘泗水以淹下邳才拿住吕奉先,此处虽有漳河之水,奈何邺县乃是大城,怎么还能用水淹之计?”

 “不能水淹,可以用沟堑困死他们啊!”曹笑了:“我说许子远啊,邺城方圆四十里,要围城挖一条壕沟岂是寻常之事?审配不可能坐而受困,倘若出来袭击为之奈何?”

 “哎呀!我的司空大人,你可真急死我喽!”许攸竟凑过去一把揪住曹耳朵低声道“白天咱们…到了晚上再…”

 曹眼珠一转,不拍手大笑:“好!好!好!”连叫了三声好,便伸手招呼许褚“速速为老夫备马,再叫上一队卫兵,随我去漳河勘察地形。”

 “主公的身体…”荀攸等人意劝阻。

 曹一摆手:“老夫已然无事,敌人未灭我焉敢得病啊。”说着话顶盔贯甲便往外走,早把刚才的病痛忘了个干净。

 华佗赶忙拦住:“明公稍待一时,用过药再去。”

 曹觉他小题大做,笑道:“草药煎好暂且置于帐中,老夫回来再用也不迟嘛!”说罢绕过华佗出了大帐,又回头道“华先生之针既能解老夫之痛,即起就挪到中军来,随时为老夫调治!你放心吧,老夫位极人臣亏待不了你…”华佗见他不听医嘱又如此安排,心中暗暗叫苦——从今往后恐怕是要拴在曹某人身边了。方才他虽未直言,却明明不信我所言病理,只未把那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说出来罢了,加之喜怒无常动辄奋,又不用心调养,只想凭针砭之术速愈…老天啊老天!非是我华佗无能,曹这病虽不重,但实在是难以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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