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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家事
 回到许都之后,曹要过的第一关不是天子,也不是文武百官,而是他的子丁氏夫人。

 曹对于嫡丁氏的感情深厚,可这种感情不是宠爱,而是由衷的敬畏。丁氏比曹还大着两岁,出身沛国丁氏名门之后,但形貌却不怎么出众,性格也过为内向。因此曹从一开始就没对她起过怜爱之心,只产下一个女儿,嫁给了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懋。可就是这位无宠的夫人为曹家付出了太多心血,特别是在曹家因宋后被废牵连的时候、在曹逃亡在外躲避董卓的时候,这位丁氏夫人几乎成了家乡的顶梁柱。更可贵的是,她把刘氏的遗子曹昂视如己出,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八年啊!

 关于曹昂的死,曹本想委婉地告诉她,并把死因与王氏、周氏的关系隐瞒起来,只告诉她儿子是壮烈阵亡的。可是曹也糊涂了,还有曹丕、曹真这俩孩子呢!俩小的也遭了那么多难,回来一五一十就跟卞氏说了,卞氏一听哪能不去安慰丁氏,两位夫人见面把话一提,没半天的工夫,这事儿就瞒不住了。

 丁氏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半辈子没跟曹红过脸,这一回可把司空府闹了个天翻地覆。曹刚换完朝服,原打算上殿禀奏天子,丁氏一猛子跑出来,拽着他的袍袖在后院里又哭又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托身你这么一个不知廉的东西!为了两个狐媚子宁可把亲生儿子断送…老杀才!儿子死了,你怎么不死呢!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曹自知理亏也不敢还手,任由她又捶又打,只抱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夫人…是我不好,人死不能复生,咱还有其他的儿子呢!”

 丁氏不听此话也罢,一听此话扬手就给他个耳光:“你有一群儿子,可我只有昂儿一个呀!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妹妹吗?千刀万剐的老杀才啊…我上辈子欠你什么啊…”她打也打累了,往地上一坐,止不住地呼天抢地。

 曹被她巴掌打得眼花缭,捂着脸也不好说什么;一边王氏、周氏全吓傻了,祸因她俩而起,都不敢过去劝。秦氏、尹氏也出来了,俩人见状赶紧一边一个搀起丁氏:“姐姐保重身子要紧啊…”丁氏哪里止得住悲声,拉着俩人的手一边骂一边哭。秦、尹二女也都是眼窝浅的,刚开始还劝她别哭,后来是仨人一块抹眼泪。环氏听外面又哭又嚷,抱着小曹冲也出来看,结果竟把孩子也吓哭了。这院子里大人哭孩子闹,搅得曹心里似开锅一般。关键时候还是得卞氏出马,她见这般情景赶紧凑到曹耳边:“你别愣着了,快叫人备车,把大丫头从夏侯家接回来,让闺女来劝啊!”“这事儿…”多少朝廷大事难不倒的曹,这会儿也慌神了“我怎么跟丫头开口呀!”

 “你这老冤家呀!”卞氏也恨他在外胡作非为,狠狠拧了他胳臂一下;但她毕竟是心软,瞧丈夫一脸无奈便感叹道“叫我说什么好啊?快忙你的大事去吧,我去夏侯家走一趟,见了大丫头多说宽心话呗。”

 曹如获救命稻草,赶紧吩咐人备车。又见秦、尹二女扶着丁氏摇摇晃晃回房,丁氏抹着眼泪不住哀叹:“昂儿死了…我没有儿子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步履迷茫而去。再看王氏、周氏也躲在角落里相拥而泣,见曹扫视过来,都吓得连连倒退…这事都是曹自己惹出来的,也不能怪这俩女人啊。

 曹越想越恨自己,不由得也自己嘴巴,转身往前堂而去。走出去好几步才意识到朝服扯了,这样子见天子有失朝仪,赶紧又回房换新的——这次倒好,夫人们全忙活去了,就一个使唤的丫鬟帮忙更衣。潦潦草草收拾完毕,带上笏板,出门登车奔皇宫而去,这一路上他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

 许昌的皇宫是迁都后临时建造的,气势规模都比洛差得远。任谁都知道曹是朝廷实际的主宰者,自没人敢阻拦。待递了名牌进去,不大一会儿工夫皇帝刘协便升了殿,请曹快快入内。

 虽然天子不敢说他什么,但大致上也得都过得去才行,他低头上殿,思考着对于战败的应对之辞。待迈进去才发现大殿之内多了一大群虎贲卫士,一个个手持金钺利刃列立两旁,曹心中一凛——糟糕!也忒大意了,难道皇帝要杀我不成?

 想要转身退出,可已来不及了,已经进到殿中,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这些人的刀斧快啊!曹跪在殿上,强打精神朗声道:“臣司空曹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协见他行礼站了起来,抬手道:“曹公快快平身。”

 曹慌慌张张爬起来,眼睛不由得瞅瞅左右的虎贲士,还未及说什么,却听刘协抢先道:“曹公此去南,收复舞、叶县,朕不胜欣喜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宛城之败的经过早传扬开了,而且越传越走样。有人说曹后娶张绣之婶,让人家堵在被窝里了;还有人说张绣拿大把曹股都给扎了,最后爬窗户出来才捡条命,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刘协也早风闻曹打了败仗,但他却绝口不提宛城之失,只说收复舞那点小功劳。

 听他这么讲,曹摸不清正话反话,心中越发不安,生恐利刃顷刻间就要落到脖子上,赶紧举笏道:“臣未能收全功而返,实是惭愧无地,望吾主训教。”这又是以退为进的试探。

 “曹公怎么这样讲话呢?”刘协对他也怀有惧意,忙诚惶诚恐安抚道“你为朕收复割据之地,朕感激你信任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训教你?快别说这些谦让的话,搞得朕都觉心中不安了。”这倒是刘协的心里话,如今在曹的掌握下虽比在董卓、李傕身边吃穿用度好得多,但身为天子敢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曹见他似无谋害之胆,赶紧溜之大吉,再次举笏道:“既然如此,臣深感陛下宽宏大量…另外,臣忽感不适,就此告退。”

 刘协原是对他颇为忌惮的,瞧他没说两句话就要走颇感诧异。但察言观之间,见他眼光不自主地往左右武士身上瞥,便知他心中也怀怯意。刘协不冷笑,故意厉声叫住他:“曹公且慢!”

 “啊?”曹打了个寒战,差点又跪倒地上,哆哆嗦嗦道“陛、陛下还有何吩咐?”

 “曹公,您乃朝廷之顶梁,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刘协说这话时可谓皮笑不笑“要是回到府中还有不适之感,可请御医前去调治病症,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

 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曹感觉这话里带着刺,但险地不可久留,赶紧趋身下殿。待迈下玉阶,回首望着手持利刃的虎贲士,心口不狂跳,擦了擦冷汗暗自嘀咕:“吓煞我也,以后绝不能轻易见驾了。”等出了皇宫又登上车辇,他的惊惧转为了愤慨,对车边的王必抱怨道:“荀彧是怎么搞的,殿中怎会又增加了虎贲士?”

 王必见他忘却,赶紧解释道:“在宛城时,荀大人已经传书禀告过这件事,您当时不是说‘既然是古制,该恢复就恢复’嘛。”

 那些日子曹天天沉浸在温柔乡里,哪把这些禀报往心里去了,他拍拍脑门道:“我糊涂了…王必,你速速拿我的名刺,请尚书令荀彧、御史中丞钟繇到咱府中来。”如今荀彧已经是朝廷的官了,不能无缘无故往司空府跑,即便是曹有事也得派人去请。

 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府里,曹心里都快开锅了,家里朝里竟没一件顺心事。他闷坐在大堂上,命徐佗捧来这些天的公文,其中竟还有一封袁绍派人送来的书信。别的先推到一边,先看那封书信,打开瞧了瞧,恨得直咬牙——袁绍闻知曹败于张绣之手,竟来信辱慢,说他畏缩怯阵、志大才疏、有悖皇恩,反正都是当初借诏书指责袁绍的话,现在人家变本加厉又扣回来了。

 “好贼子!欺我忒甚!”曹气得把竹简扔出堂外。

 这会儿御史中丞钟繇到了,正迈着四方步低头上堂,忽见一物奔面门飞来,赶紧低头闪避。啪嚓一声响——脑袋是躲过去了,冠戴却被当堂打落,搞得披头散发。

 曹也吓了一跳,人家钟繇不是他的掾属,是身居“三独坐”的朝廷要员,打人冠戴如同打脸一样啊!他赶紧起身离位:“哎哟元常老弟,愚兄失手了…罪过罪过…”说着连连作揖道歉。

 钟繇吓坏了,摸了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见曹直说好话,心里倒觉好笑了,连忙低头拾起那卷竹简,却不敢看一眼上面的内容,小心翼翼将它卷好,递回曹手中,嘴里还直替他遮掩:“曹公也是一时不慎才将公文失落了,没关系的。”

 失落有横着飞出去的吗?曹明白这是人家宽宏大量,赶紧手牵手将钟繇扶上客位,又亲自过去拾起冠戴——两横梁都打断了。这要是砸到脸上,鼻梁骨也悬了。曹赶紧对案边侍立的徐佗发作道:“你长没长眼睛,就这么看着吗?还不快去后面拿一顶新冠戴来!”

 “诺。”徐佗算是倒霉透了,明明曹惹的祸,却要发作他,但谁叫他是司空府的掾属呢?这个尴尬的时候只能拿他找面子,他赶紧赔礼道歉,到后面取冠戴去了。

 钟繇起身道谢,曹却又把他摁在榻上:“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碍的,无碍的。”话虽这么说,钟繇还是忍不住捋了捋披散的头发。官员穿着深服,头顶冠戴才像个样子,若是没了冠戴只穿深服,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副模样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不一会儿工夫,徐佗就捧着冠戴来了,害怕曹再说闲话,索连梳子、箅刀、簪子、脸盆、清水全叫人端来了。曹瞥了一眼道:“哼!这还差不多。”说罢亲手拿起梳子为钟繇整理发髻。

 “这可不敢当!”钟繇吓坏了,哪有三公给人梳头的,起身要推辞。曹又把他摁住,殷切道:“别动别动,这算什么要紧事,马上就好了。”

 钟繇不好再推辞,瞧他沾着清水将头发梳好盘上,徐佗又为他戴上冠、好簪子。钟繇心里热乎乎的,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听曹话已入正题:“元常,你可知殿上增派虎贲士之事?”

 “知道。”钟繇微微倾了倾身子“此乃历来的制度,身为三公又掌有兵权者,上殿面君当有虎贲士协同。”后面的话钟繇就不敢说了,这个制度是防止权势熏天的大臣突发不臣之心行刺天子。制度虽然是定下了,不过中兴以来的外戚大将军们,似窦宪、梁冀、邓骘、阎显、窦武、何进之,却没有一个死在这些虎贲士刀下——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无需有什么想法,既然古制嘛,我也不会反对。该恢复的就要恢复,这也是祖宗的章法…”说到这儿曹话风突变“但我想知道,是谁提出要恢复这个制度的?难道是文若吗?”

 钟繇不敢隐瞒:“这并非荀令君的主意,乃是议郎赵彦提出来的。为了这件事在朝议上讨论了很久,谏议大夫杨彪极力赞成,这才定下来。至于这些虎贲士嘛,都是夏侯将军在营中亲自选拔的,全是曹公您的同乡。”

 听说是夏侯惇选的乡人,曹放心多了,却转而道:“元常,你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钟繇也是聪明人,御史中丞是专门弹劾人的官,曹这明摆着要办一办提议这件事的人,赵彦倒是可以随便编出个罪名,但杨彪似乎身份太高了,因这件事治罪过于牵强。他低头想想,才小心翼翼道:“那议郎赵彦素来恃才傲物,今朝廷百废待举,竟然上这样空耗人力的条陈,应该论一论他的罪了。”

 曹见他避重就轻,又点拨道:“朝中有些自恃身份高贵的老臣也很不像话,你看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他指的是杨彪。

 钟繇抬起头装懵懂:“谁的罪追究谁,没罪的先不能追究。”这话可真有学问,言下之意是告诉曹,等杨彪犯了一差二错再说!

 曹也听明白了,却没搭这个茬,无意中信手翻开一份公文,刚看了一眼,火又上来了——字迹潦草,多处圈改!他仔细一看,是府中西曹掾的举荐名单,又朝徐佗喊嚷:“你拿着这个去给玠看,叫他查查是手下哪个令史写的。查明了是谁,把人带过来,我非叫那人把自己写的玩意吃下去不可!”

 “诺。”徐佗哪敢违拗,赶紧接过潦草的公文。

 钟繇见他神色不正,料是他还在为败于张绣的事耿耿于怀,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赶紧起身作揖道:“曹公若无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回去筹措弹劾赵彦之事了。”

 曹这会儿脑子都了,并不强留,只掐着眉头道:“元常走好,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送了…”

 “不敢劳烦曹公,告辞告辞。”钟繇说完客气话,赶紧溜之大吉。

 这可真是曹难忘的一天,家里丁氏给他气、殿上天子给他气、朝中同僚给他气、河北袁绍给他气…现在连一个小小的令史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丁氏的事是他理亏,天子说闲话他不敢僭逆,杨彪暂时治不了罪,袁绍更是鞭长莫及,可是这个把公文写得潦草的令史非要狠狠收拾不可!他在堂上踱来踱去,打算把所有的火都撒在这个倒霉蛋身上。过了一阵子,徐佗慢领来一个小吏。曹见人进来,厉声喝道:“好大胆子,给我跪下!”这一嗓子喊出去,连那小吏带徐佗全矮了半截。

 “抬起头来!”

 那人微微抬头。曹垂眼打量,见他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却不认识。这也难怪,他自开就出去打仗,这些日子玠又录用了什么人他不清楚,况且公府令史不过是百石的小吏,也不值得他亲自逐个接见。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国梁习。”那人规规矩矩施了个礼。

 曹冷笑道:“不知阁下来我府中之前曾任何职?”

 梁习低声回答:“在下原是陈国主簿。”

 “哦?”曹挖苦道“原来还是陈国相骆俊的属下。那你知道我这司空府的西曹掾是管什么的吗?”

 “是负责公府属员选拔任用的。”

 “说得好啊…”曹本打算抓起那卷公文掷到梁习身上,可低头一看公文没回来,再瞧徐佗捧着那竹简还在一边跪着呢,怒气又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你跟着起什么哄,给我出去。”

 “诺。”徐佗爬起来就走。

 “回来,把公文给我撂下呀!”

 徐佗今天被他数落得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如蒙大赦般撒腿下了堂,差点儿叫门槛绊个跟头。曹这才抓起公文抛到他面前,厉声咆哮道:“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给我写的名单!这上面哪个人名我能看得清?就你这样的人竟还是陈国出身的官员,陈国相骆俊瞎了眼吗?陈王爷就该一箭死你才对!拿着你写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我可得长长学问,倒要看看这些‘章草’是什么!”

 梁习向前跪爬两步,抱起竹简看了半天也不认识。

 曹见他自己都念不出来,气都气乐了:“好!真好!学问大得连自己都佩服了,是不是?”

 梁习赶紧磕头:“在下一时疏忽,误将草稿上…”

 “呸!”曹一拍桌案“今天你疏忽了,明天他疏忽了,治国为政岂能如此草草?”

 “请主公治罪。”

 “当然要治你的罪,我把你这大胆的…”曹话未说完,却见王必引着荀彧到了,便缓口气转而道“捧着你写的那些‘甲铭文’到院里给我跪着去,一会儿再教训你!”

 荀彧进府门时正遇见钟繇,俩人在外面聊半天了,早知道曹今天有股火。荀彧跟随曹六年了,见他喜怒无常的情况见多了,现在也不当回事了,笑呵呵道:“刚回来就闹,您这又是怎么了?”

 “有点儿不顺心罢了。”曹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跟荀彧就不用讲这么多虚礼了。

 荀彧坐下来,又打量他两眼,喃喃道:“刚才钟元常跟我聊了聊,他说您因为宛城之败还在生气,我就对他讲‘公之聪明,必不追究往事,殆有他虑’不知对不对啊?”

 “唉…知我者文若也!”曹叹口气,示意王必也出去回避,这才拿起袁绍的书信递给荀彧“你快看看吧。”

 荀彧略瞅瞅就扔到一边了:“袁绍这等胡言何必当回事呢?”

 曹抓了抓脑袋,怒气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我把大将军之位都让与袁本初了,就是不想与他轻易翻脸。可是你看看,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现在我要是与他较量,依旧不是对手,这可怎么办呢?”

 荀彧自一进门就静静观察他的举动,觉得该给他鼓鼓气了,便捋着胡子缓缓道:“古之成败者,若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亦弱。昔刘邦、项羽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耳。袁绍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肚量之胜也。袁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略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用武之胜也!袁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行之胜也!”说到这儿荀彧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曹面前,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曹公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天下谁敢不从?袁绍之强其何能为!”

 曹从没意识到自己会有这么多优点,但见荀彧看自己的眼光却坚定不移万分肯定——荀文若是从不发溢美之词的,他说我有四胜,我就一定有,他说我能扫平天下,我就一定能!

 想至此曹把这一天的霾、晦气、愁闷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他现在也学会了矜持,只是点着头出一丝微笑。

 荀彧见这办法奏效,也随他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曹公,您出去的这段日子,其实朝廷出现了不少利好之事。先说许下屯田,任峻搞得有声有的,您回军时没注意吗?这附近的荒野都已经开垦出来了,等到立秋之后,这就是满眼的粮食啊!天下各家割据,谁能有这么多的粮秣储备?若将这个办法推广到整个颍川,甚至是豫州,足够支撑起几十万的军队,这个数目您想过没有?”

 曹想是没想过,但做梦总梦见,不欣然点头。

 荀彧继续道:“再有,李典在离狐干得相当不错。兖州郡县城池已经重新修备起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叛前的光景。郡县安定了,亡的百姓就会回来,百姓回来了,课税、兵源、粮食、守备都会有改观,我敢断言,后豫、兖二州将会是普天之下最丰腴的地方。有了这片丰腴之地作为根本,王师可无敌于天下。”

 “话虽这样说,但补给再充足,成败兴衰还是要看战场上的表现。”曹捋髯道“张绣虽然小胜,但已失南之土,仰食刘表,暂不足为虑。袁术在淮南骄奢逸、吕布在徐州无经远之略,这都不是什么大敌,只有袁绍才是最难对付的角色…”袁绍这个巨大的阴影,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不先取吕布,河北亦未易图也。”荀彧作了一个判断。

 “你说得不错,如今袁谭已盘踞青州之地,我若不拿下徐州,袁氏可以自东北两面夹击我。”说到这儿曹眼睛又黯淡了“我现在最怕的是袁绍侵扰关中,现在高幹已经在并州立足了。倘若他们勾结羌胡,南蜀中刘璋、江汉刘表,那时我将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四面受敌可怎么办呢?”

 “关中割据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互不统辖莫能相一,唯有韩遂、马腾最强。他们若见山东争战,必定拥兵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虽不能长久相安无事,但您平定关东之前,足以不生变故。”

 “哦?你有这个把握?”

 荀彧解释道:“关中之事您大可放手托于钟繇,当年他在西京曾与李傕、郭汜等人虚与委蛇,现在还可以继续利用一下这层关系。至于袁绍那一边,可以先派程昱回兖州,叫他统领军务,密切关注河北的动向。另外我兄长荀衍在河北还有些朋友,可以借私人书信摸一摸袁绍的底细。”

 “好,就叫程仲德、荀休若他们去办吧,但要掌握好尺度。至于钟繇先等一等,待他把议郎赵彦的事处理完,我就调他为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各军。”曹还对杨彪、赵彦的事耿耿于怀。

 荀彧似乎不想对赵彦的事表什么态度,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另外,应该以朝廷名义提拔一些关西世家子弟,这样也可彰显朝廷的诚意。现有京兆人严象、河东人卫觊自关西游历至许都,加之陈留郡所举孝廉路粹,不妨将这三个人都授以尚书之位共参朝政,以示朝廷开诚布公求贤之心。”

 “可以,只要给我稳住了关中,就不至于三面受敌,如果再拿下吕布,那东面之忧也可暂时缓解。咱们的敌人太多了,只能拉一面打一面,不能全都招惹啊!”曹眯起了眼睛“通过张绣之事也给我个教训,天子至许,只能招揽天下士人,却不可以使那些割据以及好之士诚心归附。我掣肘于他们,反倒成了公敌,这可不行啊!咱们得为天下树立一个公敌,这样才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话余音未决,就见王必匆匆忙忙走进来:“禀报主公,刚刚自淮南传来消息,逆臣袁术称帝!”

 “袁公路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曹听说袁术称帝丝毫没有愤怒,反倒出兴奋的神色,挥手叫王必退出去。

 荀彧一拱手:“国家出此窜逆,曹公为何面带喜?”

 “哈哈哈…终于有个公敌了。”曹笑出声来“袁公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合天下之割据一并攻之,我怎么对得起他这个伪皇帝呢?”

 “喏。”荀彧低头应允,却不甚喜欢他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

 这时忽又闻哐啷一声巨响,把曹与荀彧都惊住了——只见堂口栽倒一人,是小吏服,似乎是急匆匆上堂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他也顾不得起身,爬到曹身边磕头道:“请曹公速速放了梁习,那份错的公文是我写的。”

 来者是帐下西曹令史王思。若论这司空府中脾气最急的人,曹只能屈居排第二,因为这王思才是第一。他资历也不浅了,自兖州时就在曹帐下,颇有些办事才干,但性格太乖戾了,所以满宠、薛悌如今都升官了,他还是个小令史。有一次王思写公文时身边飞过一只苍蝇,他竟恼得投笔打苍蝇,一击不中气得连竹简带书案全给掀翻了——对一只苍蝇尚且如此,心浮气躁可见一斑。把文书草稿误这种事,说是王思办的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干吗这么慌慌张张的?吓我一跳!”曹一皱眉“梁习呢?叫他进来…明明是你的过错,为什么要让人家替你顶罪?”

 王思叩首道:“在下今有些私事,心中烦,便急急忙忙写罢文书托梁习上,我就空出去了。”

 “哼!心浮气躁的,你这是第几次了!”见梁习也进来了,曹又呵斥道“怪不得念不出来。既然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替他顶罪?”

 梁习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未能细致查看,自当领罪。”

 王思却慌慌张张道:“这是我的错,岂可叫别人领罪啊。”

 这会儿曹的怒气早消了,瞧着这对活宝,竟然扑哧一笑:“没想到我这府中还有两位义士!竟争着领罪…算了吧!快把真正的公文拿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梁习、王思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曹的气消得这么快。王思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才是真正的举荐名单。”曹翻开来看,头一行就写着三个人名——颍川定陵杜袭、颍川翟赵俨、繁钦,他连忙指给荀彧看:“这三个人与你是老乡,可曾听说过?”

 荀彧摇摇头:“只闻其名,未见过面。听说他们三家自战以来互通财货,都在江淮避难。”

 “很好。”曹把竹简往边上一扔“别人暂且不管,速速以朝廷诏命征召这三个人入朝。既然避江淮,必知袁术底细,我倒要看看几年未见袁术长了什么本事,竟敢在这个时候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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