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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谋东进
 曹自兖州匡亭大败袁军,一直追到豫州宁陵县。袁术败得胆战心惊,明明已到了自己地盘,兵马粮草补给充足,却再没有勇气与曹对战下去了。他整备兵马,带着珍宝、带着粮食、带着传国玉玺、骂着曹阿瞒再次撤离,这回不但舍弃了宁陵,还把北边大半个豫州都放弃了。

 袁术从此离了北方战场,转移到九江地界从头开始打拼,终其一生再不敢与曹面对面较量。

 这一仗也是丧以来跨区域最远的追击战,曹以有限的兵力追逐袁术将近二百里,因此名声大盛威震中原。随着他的胜利,袁绍的危机也彻底解除,可以继续专心规揽河北之地,他对曹无比的信任和感激,并委派部下郭贡为豫州刺史,配合曹的行动。

 即便如此,曹却无力继续追袭敌人到扬州,因为他怕公孙瓒在背后动刀,更怕兖州发生莫测的变故。

 大军高唱凯歌耀武扬威而还,不时有百姓捧着水来慰劳军兵,感谢他们保卫兖州。曹在前骑着高头大马,举目望去,壮丽的山川、葱郁的茂林、新垦的田地尽收眼底,而扭头再瞧,拉着缴获军粮辎重的车队长达半里。那一刻,骄傲涌上心头,他实在有些飘飘然了。

 兵马还未至定陶,陈宫与荀彧便自濮赶来,还带着这些日子的文书奏报。曹见天色刚过申时,但想想军兵这些日子也疲乏了,便传令就地扎营,将领各归营寨,只留二人在中军帐里查看这些日子的公务。自他率师离城已有月余,州中政务皆由万潜、毕谌打理,军机要事则靠荀彧、陈宫处置,桩桩件件倒也得体。

 曹看了一会儿便把竹简堆到一边:“戏志才病势如何?”

 “精神已大有转好,没事就《吕览》云个没完,但还有些咳。”荀彧笑道“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无事就好,许多要务还要请他参详…”曹放了心“孝先考课官吏之事可有进展吗?”

 “孝先沙汰官吏似乎做得太狠了一些。他拿掉了几个素有威望的长吏,所换之人也多是些寒门之徒,甚至还有几个外郡之人,惹得濮附近士绅颇有微词。”陈宫不敢隐晦如实禀奏。

 曹听了陈宫这番话,脸色立刻沉下来:“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他既然要沙汰,必然是有不堪其任者。我相信玠的眼光,他选的人错不了,前不久他选的那个从事薛悌就很不错。”

 陈宫深知那个薛悌颇有些酷吏作风,做事情锱铢必较,但不好直说,委婉道:“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咱们不能失了本州士绅的心。目前钱粮兵员虽暂时不缺,但是灾荒兵也难预料,这些事以后还得指望他们帮忙。”

 “哼!”曹冷笑一声“你光听到士绅们的话,农家百姓的日子你亲眼看过没有?”

 “这…”陈宫咽了口唾沫“濮四围土地多归大族所有,百姓一半都是佃农。良田产出还是要依仗士绅,荒时节自耕务农温不暇,哪有余力供给州寺,咱们又不能随便杀富济贫。”

 “谁说不能?这不过没到那一步而已。”曹随口道。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可把陈宫吓坏了:“使君万万详思。”

 “我说错了吗?”曹瞥了陈宫一眼,因为打了胜仗,最近他说话底气十足“我大汉近几十载因何而衰,还不是因为土地兼并民生凋敝?昔日我光武皇帝之时,郡国收田租三十税一,百姓深感大德,勤做耕种。孝章皇帝也曾诏令,开常山、魏郡、清河、平原之荒,悉以赋贫民,这才有了今袁绍与公孙瓒争夺的这片河北丰饶之地。朝廷这般恩德普降,世家豪族却还在兼并良田美业、山林湖泽,穷苦百姓不能温,富家之产优于公侯。就说咱们那位中郎将王楷吧,他不思天下百姓之苦,还在求田问舍,这样的人我看就该拿掉。”

 他要杀王楷?陈宫赶紧低头。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说这个道理。”曹又把话收了回去“朝廷不过是收些租税,但是豪族却在跟老百姓抢粮食!杀富济贫怎么了?真要是到了民无生计的那一天,你不杀富济贫,老百姓就会自己干。当年的会稽许韶、州梁龙,还有这些剿不干净的黄巾、黑山、白波,他们都是怎么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想想孟子说的话吧。”

 他说到这儿突感激愤,又道:“至于豪族自拥庄园兵马在州郡作威作福,那就更加可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人越是要官做,我就越不能给他官。难道给他们官,就是为了让他们以权谋私继续榨百姓,跟我抢兵抢粮吗?我曹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不允许有人跟我对着干!昔日光武爷杀欧歙而度田行,先贤帝王的办法不用白不用。”

 陈宫听得汗浃背,大气都不敢出:昔日光武帝刘秀下诏州郡检核垦田顷亩,为的是便于征收赋税。可是地方豪族田产优越不愿意上报实数,就编造数目隐瞒兼并。当时的欧歙官拜大司徒,他乃《尚书》名家,又是光武帝的开国功臣,却仅仅因为度田不实就被下狱。当时他的弟子和不少官员纷纷上书鸣冤,可是光武帝为了考核田产、抑制豪强,置众议而不顾,杀骇猴还是把欧歙给处死了。曹今天搬出这个例子,明显是要对兖州豪族下手了。

 “使君,咱们现在暂议吏治风教之事,至于田产税资的事情不妨以后再说。”荀彧心中也颇为不安,赶紧转移话题“我明白公台之意,而今兖州所用官吏多是豪强之人,咱们若轻易变更必使人心浮动,况县令等职本应朝廷任命,咱们动了他们就与朝廷法度不和了,也太容易授人以口实。”

 曹怒气稍歇,啧啧道:“玠劝我‘宜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可是不更官员不遏豪强,怎么修耕植,又拿什么畜军资?总不能全靠丁斐那样的人主动贡献资财吧…”说到这儿,曹想起袁绍帐下那帮幕僚争吵的情形——审配等人之所以敢在袁绍面前硬,就因为是当地土豪有兵有粮。难道我曹别无选择,也得拉拢这么一帮人吗?

 果不其然,荀彧建议道:“依在下之见,使君即便要检换大吏,还是要用一些大族,可以挑有名望有守又不侵占民财的,将他们任命郡县之职树为楷模,想必对本州世风能有所改善。我看巨野李家这段日子就不错,李乾助您平灭黄巾,他的同族子弟现在也规矩多了,多找些这样的人选吧。”

 所谓治天下若烹小鲜,荀彧的办法看似笨拙,却是老成谋国之见,曹也只得点头应允,便问陈宫:“公台,本州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俊逸之士吗?”

 什么叫拿得出手?陈宫越听越别扭,但还是笑道:“有啊,在陈留浚仪县就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边文礼啊!”边让!?曹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与边让的过节可谓不小。此人与桓邵、袁忠为友,桓邵现在已与曹家仇深似海,袁忠当年因朝廷征辟之事讥讽过曹。挨金似金挨玉似玉,这个边让也对曹颇有诋毁,总是揪着他宦官之后和打死人命的陈年旧事没完没了,甚至在大将军何进的幕府中当众羞辱他,现在请这个人出来做事,岂不是自取其辱?但是边让名气甚大,与孔融齐名,一篇《章华赋》写得出神入化,堪称当世文坛领袖,至于才能更没得说,要是真能搬动这个人,确实可以影响一些豪族的态度。曹心里颇为矛盾,搪道:“哦,是这个人啊。”

 陈宫浑然不觉:“边文礼才华出众英气非凡,使君若是请他担当州中大吏,可安士人之心。”

 “他不是在西京朝廷吗?”

 “九江太守周昂前番被袁术击散,逃亡还乡。西京改用他为九江太守,他哪敢去赴任,赶紧逃回乡里。我与边文礼早年就相识,可以请他到州寺来,使君与他见见面。”陈宫可不知道,曹与边让也算是老相识了。

 “此事也不要勉强。”曹既希望他来,又讨厌他来,便做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陈宫完全理解错了,他以为曹说这话是不相信自己能请出边让,赶忙解释道:“此事并不勉强。实不相瞒,边文礼自回到陈留以来闭门谢客,若不是我与他有些旧,也不知他已经归来。听说还带了两位避难来的朋友。一个是昔日沛国相袁忠,乃名臣袁敞之后,还是袁绍的族亲;还有一人叫桓邵,沛国人士,也算是您的乡人,使君应该识得吧。”

 曹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桓邵、袁忠、边让这三个死对头给他添了多少麻烦,现在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难怪要闭门谢客。如今曹是兖州之主,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这三人捏死。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识得识得,我当然识得,都是老朋友了嘛。”

 陈宫不得要领:“既然都是使君的朋友,应该好好款待才是。”

 “对,是要款待一下。应该好好款待他们!”曹从牙里挤出这两句话,拳头已经攥得咯咯响。

 “那我回去就登门邀请,叫他们到濮来见您。咱们共谋大事,必能使士人归心。”

 “登门邀请我看就不必了…公台,你帮我办件事。”

 “使君只管吩咐,在下敢不奉命?”陈宫喜不自胜。

 “你去把他们三个给我杀了。”

 陈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您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曹斜着眼睛冷笑道:“当然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那桓邵素来骄横,纵使家奴强抢民女,曾害夏侯妙才身陷囹圄。若不是他这位好朋友所赐,我那义子曹真也不至于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袁正甫、边文礼几度不问青红皂白羞辱我,当着洛士人的面,口口声声骂我是宦竖遗丑。这几位好朋友,留着他们干什么?”说到最后,他终于一拳砸到帅案上。陈宫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曹那种犀利的眼光了,每当他要杀人,那种可怖的表情就会显,他低下头筹措对策。

 一旁的荀彧突然拱手道:“在下有一言,望使君深纳。”

 “你不就是想劝说我饶了他们吗?”曹此时满心报复,都没瞅他一眼。

 “非也,在下所为乃是使君耳。”荀彧深施一礼“在下请问使君一言,您与三人之仇为公为私?”

 “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曹反诘道。

 “为公者,杀罚自有国之法度,使君不可自专。为私者,无故害贤君子不取,有碍使君之明。”

 曹怒不可遏:“文若,我素来敬重你,此事君勿复言!”

 荀彧不卑不亢跪倒在地:“使君是从恶贼董卓之处遁出的,可知董卓迫皇甫嵩下拜之事?昔日董仲颖与皇甫义真同在凉州,二人不睦势同冰炭。皇甫嵩上疏奏董卓之罪,董卓征战陈仓夺皇甫嵩之功。后来董卓迁都长安挟持幼主,矫诏征皇甫嵩入朝。人皆以为董卓必将治其于死地,哪知授他御史中丞仅要他一拜,这一拜之后摒弃前嫌再不难为皇甫嵩。想那董卓败坏朝纲、暴天下、毁坏神器、火焚国都,人皆谓之董贼,比之于王莽。可就是此贼,尚有一时之仁,能够摒弃旧仇。使君以天下为己任,以复兴汉室为生平之志,气量当宽于海内,岂能不及一贼?”说罢他翻着眼皮看曹

 曹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终究没有再发作,叹口气道:“那袁忠、边让倒也罢了,桓邵害死秦邵,此事岂可轻饶?”

 “桓邵昔为谯令,使君昔为逃官,桓邵既为朝廷之官,受命捕您不为过矣。”荀彧说了一半,见曹眉毛又立起来了,赶紧改换说辞“以怨报德长者所为,使君若是能忍他人之不能,宽纵桓邵昔日之过,必能使天下归心见贤思齐,兖州士人可安!”

 “好了好了,”曹皱眉摆手“暂留他性命就是。”

 荀彧悄悄捅了陈宫一下,陈宫立刻会意,开言道:“使君,在下与边文礼素来好,愿亲往他家晓之以利害,改带三人当面向您请罪,以正使君之名。兖州士人若闻此事,必感君之大德,可谓千古佳话。”

 曹也是头顺驴,更多时候还是喜欢听好话,见他二人把自己夸得跟朵花一样,怒气便去了十之七八,低头瞧着帅案道:“我倒是有心宽宏,就怕这几块石头又臭又硬,宁可断头也不愿认错,到时候更折我的颜面…这件事先不提了。公台,你回去告诉玠,本官支持他的所作所为,不堪之人无论门第只管沙汰,有才之人只管录用莫考出身。”

 “诺。”陈宫一身冷汗这才出透,赶紧出帐而去。

 “文若,还有一件私事请你办。”见他走出去,曹才继续说话。

 “私事?”荀彧不解他为何要对自己谈私事。

 “打败袁术,我在兖州才算彻底站稳脚。当把我老父接来好好侍奉才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当尽天伦之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我膝下曹彰,还有落生不久的二子曹植,至今他还未见过呢。现在他与舍弟曹德隐居在徐州琅琊郡,前我已修书请他们迁徙过来。”曹神情显得格外感慨“文若,你替我给泰山太守应劭写封信,请他就近在徐州边界候一下家父和舍弟,并派人护送他们至濮。应仲远乃是文采之士,这书信你务必仔细替我斟酌,莫要让他笑我辞藻鄙陋。”

 “诺,在下自当效劳。”荀彧心中好笑,觉得曹太好面子。

 哪知曹手叩帅案信口道:“《左传》有云‘朝济而昔设板焉’。”朝济而昔设板焉!只要人一接过就马上反目吗?荀彧一愣:原来前番协同袁绍一战,曹已觉察徐州无能战之兵,把老父接过来是要解除用兵之忧,他这么快就要对徐州下手了。不过若要西进救驾,必先解后顾之忧,平徐州灭陶谦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素闻泰山应仲远与陶谦有旧,他让我亲笔写这封信不光是为了安排候事宜,还是想让我对应劭晓之以厉害,劝其与陶谦决裂啊…想至此,荀彧恭敬施礼:“当断则断,在下明白您的意思了。”

 曹满意地笑了:“现在戏志才有病在身,军务之事还要你与程立多多偏劳。另外你领些人马驻扎到鄄县,以观袁术动向。”

 “诺。”荀彧答应“还有一事请使君恕在下直言。”

 “文若,你我之间还隐晦什么?”曹骄纵之心盛,越发喜怒不定,见荀彧愿意帮他写信,堵着的气又顺了。

 “使君受袁绍册封为兖州刺史,毕竟名声有碍。前番金尚受西京之命,虽然已被逐走,但难免西京还会另派他人至此。”荀彧试探着他的意思“与其这样,倒不如咱们派人觐见朝廷,求一个正经的名分,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这个办法好…现在就办。”说罢曹便起身呼喊“王必!”

 王必身怀利刃就守卫在大帐口,闻听呼叫立刻应声而至:“将军有何吩咐?”

 曹故意皱了皱眉:“有一件危险的差事,恐怕你不敢干呀。”

 “在下有何不敢?”王必眉毛都立起来了“只要将军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好!”曹点点头“我现在任命你为主簿。”

 “啊?”王必不敢相信“小的我…”

 “听我说完!”曹打断他,顿了顿道:“我要你以我主簿的身份去长安递一份表章。你的故主刘邈老大人就在西京,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没人比你更合适干这件差事。另外我观察你许久了,你读过些书能言辞,大可不必只当此区区护卫,若是办成这件事我还会再行提拔,前途不可限量。”

 “谢将军提携。”王必跪倒施礼。

 曹叹了口气,又道:“这一路艰险非常,得经过别人的领地,你万万不能大意。到了西京除了上表章,还要请刘老大人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另外我有一个朋友丁冲也在长安,听说现在是个议郎,你去叫他也想想办法,尽量给我求一个兖州刺史回来。”

 “小的一定不负将军所托,携带策命速速归来。”

 曹绕过帅案踱至王必跟前,亲手将他搀起:“就是此事办不成也无妨,以后再找机会,只要你能平安无事就好。”

 王必闻此言再次跪倒:“将军说的哪里话?小的蒙刘老大人点拨才给您当了个小小护卫,今天一句话我就成了主簿,您对小的实在是厚恩难报。王必在此发誓,若不为您求得诏命,绝不回来见您!”

 “有志气!”曹捋髯而笑。

 荀彧在旁边瞧了个满眼:先拿话将,再软语温存,最终把人弄得情愿肝脑涂地,曹孟德对这帮武夫的脾气算是彻底摸透了。甭管他究竟是忠是,单这份用人的本事而论,不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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