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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密谋
 曹本想用三四个月的时间完成募兵,但回到北方时已经是深秋了。扬州刺史陈温给了他三千兵,丹太守周昕也拨给他一千兵,但这些兵都是南方人,根本不想背井离乡到北方打仗。果如刘邈所预料,士卒一路走一路逃,刚行至龙亢县就爆发了兵变,那些兵甚至火焚了中军大帐。曹与夏侯兄弟等亲信手刃军数十人才稳住局面,经过一番涉,最后只有王必带队的五百多人留下,其他人就地遣散。

 千里跋涉的成果付之东,反倒是曹洪顺利拉来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皆是他往昔的家奴以及在蕲的豪客。

 曹就带着这些人缓缓北上,一边走一边招募逃难民中的男子,勉勉强强凑了三千兵进驻河内。

 曹扎下营寨,立刻赶往怀县面见袁绍。他满心以为袁绍会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哪知人家根本没有出来接,只有许攸陪同先到的任峻、卞秉急急忙忙将他接进怀县城中。

 许攸说话倒是很客气:“阿瞒兄,车骑将军有丧在身,不方便出来相见,在县府请列位将军为您接风。”

 “有丧?”

 “唉…”许攸未说话先叹气“董贼将在朝的太傅袁隗、太仆袁基等袁家二十余口连同亲眷家仆全都杀了。”

 曹虽然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不皱眉:官场素来讲究门生故吏之间的尊卑相让,董卓曾为袁隗征辟的掾属,如今血洗师长满门首坏纲常。此恶例一开,今后这样的事情免不了会多起来,以下诛上之风恐怕会愈演愈烈。

 “既然如此,又何必准备什么酒宴。”

 许攸道:“他既有此吩咐,我们照办就是。阿瞒兄一路旅途劳顿,也当放松一些才是。”

 曹点点头,示意任峻、卞秉回营,自己只带楼异、王必这两个随身保护之人前往。

 “子远,这几个月战事可有进展?”

 许攸摇摇头表情很无奈,边走边道:“阿瞒兄,战事未有进展,此事等见了车骑将军再说吧。”

 曹听他称呼自己小名,却一口一个车骑将军的尊称袁绍,心中实在不畅快:“董卓既然屠戮太傅与袁基兄满门,本初为何不理国仇不思家恨,到现在还按兵不动呢?”

 许攸听他扔出“不理国仇不思家恨”这么大一个罪名,赶紧摆手道:“阿瞒兄莫要声张,此事颇有隐情,待见了车骑将军,他自会亲言相告。”说罢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如今多有微词,少时酒席之上,兄莫要当众提起战事。”

 曹瞧他一副恳求的样子,便强笑道:“好吧,这件事见了本初兄我亲自跟他说。”

 转眼间已来到县寺,这里已经改为将军行辕。大门口二十个亲兵校尉列立两旁,盔甲闪亮大戟在手,斜背弓矢精神十足,最难得的是这些人的个子皆是一般高。方进大门,就闻钟鼓丝竹之声悦耳,原来为了客院中还专有两队乐工伺候——袁绍这自称自号的车骑将军倒是当得有模有样!还未至厅堂,就见一大群人了出来。

 有逄纪、张导、陈琳一干谋士,淳于琼、刘勳、崔钧一干带兵之将,最中间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都不到二十岁——乃是袁绍长子袁谭与外甥高幹。所有人见到曹都格外亲切,袁谭更是带着高幹跪倒见礼:“小侄拜见曹叔父,家严有重孝在身不宜设酒相陪,特命我兄弟在此逢。”

 曹赶紧笑呵呵搀起,大家纷纷相让,他便与众人携腕而入,被请到上宾之位,袁谭甚至还张罗人为曹营中将士送去些酒,殷勤之意溢于言表。一场酒宴虽不丰盛,却是钟鸣鼎食氛围超凡。诸人彬彬有礼客气至极,就连一向不拘小节的淳于琼都很矜持,但大家议论的皆是昔年往事,温而不火,对讨董的战事绝口不提。

 一直到酒席撤下,诸人再三见礼纷纷散去,始终没有一个人说什么切入正题的话。曹自觉无趣也要走,袁谭却凑到跟前道:“家父在后院恭候,请您一叙。”

 曹微微一笑,留下楼异、王必等候,自己欣然前往。随袁谭绕过后院,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但见袁绍身披重孝,头戴麻冠正跪在一间小屋里,对着密密麻麻的一堆灵牌漠然出神。袁谭说了声请,自己转身去了,只留他二人在此说话。

 “本初兄,我来了。”

 袁绍没有起身,却回头道:“愚兄有孝在身不能置酒宴相,叫大家代我逢,简慢你了。”

 “兄长何必如此多礼,咱们多年至哪儿用得着那一套?”从何进之时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曹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了。但是现在身无立锥之地,今后还要蒙袁绍照应,他说话当然要亲热。

 袁绍起身还礼,请他坐。曹却先向袁隗等人灵位磕头拜祭,然后才毕恭毕敬轻轻落座。二人面目相对之间,曹发觉袁绍比之在京之时清瘦了不少,面容苍白双目凹陷,似乎真的是悲伤过度——这也难怪,叔父一家子全叫人杀了,这是何等的悲愤仇怨。

 “孟德,你终于来了,真是想煞愚兄了。”袁绍憔悴的脸上出一丝笑纹“当初起兵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咱们若是早在一处合兵而进,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句话曹没敢接,他揣摩不清袁绍的意思是什么。是抱怨他当时不肯来?是真心实意他现在来到?还是仅对战事不利发发牢?揣摩不定就不要轻易答复,所以曹仅仅点头称是。与袁绍这等人讲话规矩甚大,虽然他对你亲亲切切,你却不能得意忘形,始终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

 “孟德,愚兄兴此义兵本为诛逆救国,但到今实在是大失所望。”袁绍叹息了一声“王匡其人骄纵傲慢,屯兵又疏于防患,终至孟津之败。这也是我用人不明所致,却连累你与鲍信有荥之失,愚兄惭愧。”

 曹听他主动切入正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道:“近之事小弟诚不可解。酸枣诸君互生猜疑踌躇不前也就罢了,可是本初兄此间尚有兵数万,各路勤王之师又越聚越多,何至于王匡之败撼动全局?现在出兵抢占孟津,趁势西进未为晚也,兄长为何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呢?”

 袁绍苦笑一阵:“兄实有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小弟为兄解之。”

 袁绍犹豫了片刻,凑到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韩馥!”

 曹顿时大悟:袁绍虽自号车骑将军统领群雄,但其举兵的根基不过是小小的渤海郡,以他四世三公的家世声望而言,兵马是招之即来的,但粮草却是大问题。河内诸军之粮草全赖冀州供给,而冀州牧韩馥本人却坐镇邺城按兵不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袁绍之众的生死实际上握于韩馥手中。河南粮秣尽被董卓掠夺,洛城都一把火焚了,就地征粮根本不可行。在这种情况下,万一袁绍挥师西进打过孟津,韩馥妒火中烧在背后给他玩个“兵粮不济”那就全完了。

 “你明白了吧?”袁绍颓然落座“莫看外面众将纷纷来投,可是每来一部我的忧虑就多一层。粮草不能自给,久之必然生变呢!”

 “可有克扣之事?”明知没有别人,曹还是把声音得很低。

 袁绍摇摇头:“没有,但是冀州治中刘子惠与我帐中之人颇有书信往来,说韩馥对供给粮秣之事颇为不满。实际上,这些日子三军之存粮从来未过五之用,每隔五他便供一次,就凭这样的补给我怎能放手西进?”

 “哼!自己没胆子用兵,还要苛刻别人粮草,这等人怎成大事?”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前几,并州部张杨与匈奴于夫罗修书于此,想要归附我军共讨国贼,但是他们部下不少,那粮草所需更要增加,实在搞得我不知如何才好。”张杨也是何进掾属,与吴匡等本是一人物,当初为了恐吓宦官往并州二度征兵,不想遭遇白波起义道路断绝,他只得率领招募的人马与白波军游击作战,只顾与反贼玩命,结果耽误了许多大事,董卓事起后他无法回归洛,成了何进余部动在外的一支孤军;匈奴单于于夫罗处境也差不多,昔年他因部落叛亡至洛搬兵,何进忙于诛杀宦官未予理会,后来西凉兵进京,于夫罗慑于董卓、丁原之威再次亡,也成了无本之木。这两支队伍投到河内明摆着是来吃粮的。

 “粮草不能自给,讨逆之事终是虚话。”袁绍说到这里,突然眼望窗外,似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若冀州不在韩文节之手,那该有多好啊…”对于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曹是绝对不敢表态的,赶紧转移话题:“太傅一死,董卓不谙政务,不知西京何人理事呢?”

 “王允为司徒,政务皆委与他。”

 “王子师…”那个刻板的形象立刻出现在曹脑海里“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刚有余而柔不足吧。”

 “他不过是个应时之选,其实朝廷大权还不是董卓一人之手。皇帝太小不能铲除逆臣实在是可惜。”袁绍正道“我看我大汉之所以屡有人擅权作恶,源就是皇帝即位时太小。以至于宦官政、外戚专权等事一步步恶化,才有今之变。”

 “不错。”这一点曹倒是很赞同。

 “如今弘农王已死,当今天子不过是董卓所立的傀儡,他算不得真正的天下之主,咱们还需另立一个皇帝。”

 这话可把曹吓坏了:“不行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等于另立一个朝廷。天无二,民无二主,天下百姓不知所归,如此行事必定生。”

 袁绍摆摆手道:“孟德不要固执。西京董卓暴百姓不得人心,他拥立的皇帝自不能得民心。我已经想好了,咱们辅保大司马刘虞为帝。刘伯安年高有德,为政仁爱,念利民物,幽燕之民无不感恩戴德,博爱之名播于鲜卑乌丸。扶立他为皇帝,百姓自然归心。”

 曹连连摇头,说道:“刘伯安虽有德,但其与时主血脉疏远,不能为宗庙所承认。我恐以其为帝,天下好之士纷起,各挟宗室诸王侯为尊,争强斗势,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孟德莫怕,我已与外间诸将乃至各家牧守商议了,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我看此事可保无碍。”袁绍笑呵呵道“若立此主则朝廷之制再创,令可行可止,明诏下行权责可明,便不能再有人掣肘咱们讨贼之事。”

 “讨贼何为?一救黎民出水火,一救皇帝牢笼。倘另立一帝还谈何勤王诛逆,岂不是另扶他人夺取天下?此杀取卵也!”

 “你不要这样顽固,要懂得变通。”袁绍还是很客气“现在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

 不是大家都这样想,而是大家都这样说,现在信誓旦旦都说得好听,后什么样子简直不可想象…曹竭力控制情绪,但还是把话说得很硬:“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袁绍大吃一惊“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样的话一语双关,一子扫倒一大片,实在是有骇视听。看他这样决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好吧,此事后再作定夺。你回去也再想想,好不好?”

 此事岂需再想?曹随口答应袁绍一声,便把这件事扔到夜郎国去了。袁绍起身踱至门口,随口道:“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想,万一讨贼之事不成,群雄纷起…我是说万一有那么一天的话,该怎样用兵安定天下呢?”

 “本初你怎么想?”曹又把这个难题抛了回去。

 袁绍不再避讳了,走到他面前道:“当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

 曹微然点点头,这是当年光武爷平定天下的策略。

 “孟德又有何高见?”

 “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话一出,曹有些后悔,这样的话是不能轻易谈起的。

 “无论如何,你能到此就是给愚兄添了一条膀臂,”袁绍拉住他的手“你之用兵胜于愚兄,现既不能进,且助我在此练人马以备大事之需。”

 曹对袁绍此时此刻所言的“大事”深表怀疑,但还是态度谦恭地拱手道:“小弟自当效力。”

 “前几西京差派大鸿胪韩融、少府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到此,传来董卓矫诏,想让咱们遣散义兵,各自还任。”袁绍边说边摆弄着衣襟“焚洛弑主君,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还想叫咱们不管不问吗?”

 “不错,这兵当然不能撤!”曹这话是半公半私,一旦解散义军之众,人家都是州郡之职有个地盘,他可往哪里去?所以他是这些人中最为反对解散军队的“这兵固然不能撤,那韩融、胡母班五人今又何在呢?”

 袁绍眨眨眼,含含糊糊道:“我没有领这份矫诏,恐怕他们又到各处传去了…哼!白费心机,没人会听董卓那等鬼话的。”他觉得这是个好说辞,又补充道:“你看看,现在他的鬼话都托以王命,咱能不考虑另立一君吗?”

 曹笑而不答,沉默一会儿见无话可言,便起身告辞。

 袁绍却又拉住他的腕子,缓缓道:“还有一事,河内太守王匡自领兵马以来,骄纵跋扈,对诸家牧守又多有微词,我恐其有过之事,孟德你要多加照应他才对…”

 “诺。”曹低头应允。

 “若是事有过,一定多多照应王匡…你明白吗?”

 曹听他重复了一遍,又感手臂被他攥得很紧,便抬头相视。只见袁绍面含微笑,目光深邃,似有杀机,马上明白其意。顷刻间他内心做了一丝挣扎,但毕竟自己现在是人家的附庸,还得看袁绍眼色,便故作正道:“大义当前,壮士断腕在所不惜。”

 袁绍满意地点点头,送他至院中,深深作了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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