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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府赴宴
 这个清晨天气格外晴朗,特别是在谯县的乡间,气息清新,花草繁茂,越发把天空衬托得蔚蓝无边。曹和夏侯渊信马在空旷的原野上前行,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不过是出来遛遛罢了。夏侯兄弟可为曹的婚事帮了不少忙,这两才歇下来。可夏侯渊是个稳当不住的,哪管曹是不是新婚燕尔,刚一得闲就把曹叫了出来。

 曹脸上带着还未睡醒的倦容,看着又高又胖的夏侯渊骑着大白马在眼前来回驰骋,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在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

 曹鼎当初把她夸得像朵花,可新婚那天曹一见到新娘就气了,他心仪的是那种恬静幽雅的女人,而他的这位丁氏夫人明显不是:她比孟德大一岁,庞大的身躯甚至将孟德衬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毫不出众,稍黑的一张大圆脸,还嵌着一双眯眯细眼。总之一切美好的辞藻都注定与她无缘,她虽称不上十分丑陋,但也只不过是那种让人产生不了爱慕的平庸女人。曹心中不悦,干脆借酒消愁,与送亲来的酒鬼丁冲你一杯我一盏,喝了个酩酊大醉,躺在房里时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随子陪嫁来的那个美貌丫鬟。

 “孟德!”夏侯渊勒住马“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就是婆娘长得丑吗?”

 曹低着头苦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当然不觉得寒碜!”

 “有啥寒碜不寒碜的?”夏侯渊是个没念过书的人,什么话都往外道“人家好歹也是丁氏的大家闺秀。你说寒碜,要到了夜里把灯一吹往怀里一搂,还不都一样?”

 “少贫嘴…罢了!不与你讲这个!”

 “说到你心坎里去了吧!”夏侯渊憨着脸道“等你当了孝廉,在外面做了官儿,将来再讨个漂亮的小老婆不就成了嘛!”

 曹被他这么一搅,心里顿觉那阵霾一扫而光,也开玩笑道:“那可就不劳你费心了…”说着打了个哈欠“我真想不通,你们整在这里厮混有什么意思?难为你们也不腻得慌。”

 “待腻了就习武,你跟我练练如何?”

 “我可不敢和你练武动手。”曹可知道夏侯妙才的本事。

 “对啦!”夏侯渊停下马“今儿倒是有个热闹。”

 “什么热闹?”

 “桓大老爷家宴客,咱们去走走!”

 “河西的桓家吗?”曹有过风闻“人家又没请我,我不去。”

 “没关系,请我大哥了。”

 “哦?元让和桓家很吗?”

 “也不!他才懒得理桓大老爷那样的土财主呢!只不过那桓家晓得大哥有名声,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看得上他们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样!”夏侯渊摆弄着缰绳说。

 “你去倒说不出什么,可那人家又没请我呀!”

 “没关系!你是大官的儿子,桓家想巴结你还怕巴结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爷还不得美得蹿上房?”

 “那我也不去。”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元让瞧不起这等土财主,我也不给他脸上贴金。”

 “你这人跟我大哥一样,都是他妈死脑子!桓家今天预备了美酒好菜,说不定还有些歌伎、舞娘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不去?放着清水还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东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曹早听得乐不可支了:“好好好!冲你这几句痛快话,我陪你走上一遭。”说着往马股上狠着一鞭,两人一前一后都驰骋在荒原之上。曹也不回家,随至夏侯渊家中换洗一番,也没知会夏侯惇一声便奔桓家去了。

 谯县桓氏乃光武帝时名臣桓谭之后。那桓谭相貌俊雅、畅晓经籍、精通音律,在当时的名声仅次于扬雄,却因为不信谶纬顶撞刘秀被罢免官职。此后该族人始终不得志,人口也逐渐凋零。然而即便桓氏虽家道衰退,却仍是谯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如今虽没有族人当到县以上的大官,但论及田舍产业,却不亚于曹氏、丁氏。特别是一座大庄园修得格外气派,手下佃户也有一百多家。桓大老爷钱财富裕,也培养出几个读书的子侄,却总是对自己家族名望益衰退心有不甘,一直想结名士图个好名声,无奈曹家、丁家却始终不买账。

 偏巧附近的寒族里出了个夏侯惇,十四岁那年有人侮辱他老师,他竟将那人给杀了,从此大名可就传扬开了。桓大老爷于是动了心思,一心要和这夏侯惇攀上点儿情。怎奈这夏侯惇也不买账,几年来桓大老爷今儿请明儿请他总是借故推托,弄得桓大老爷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今天桓大老爷心情相当不错,只因沛相师迁的外甥周旌游猎从桓家庄园经过,讨碗水吃的工夫桓大老爷打听清了底细,软磨硬泡费尽心思把人家留下来招待,还拉来了乡里的三老一同奉,这就免不了又给夏侯惇送了请帖。桓大老爷本没料到夏侯家会有人来,可下午家人来报,说夏侯公子到了。他美坏了,亲自出门一才知道来的不是夏侯惇,而是什么族弟夏侯渊,还另带了一个白吃的,心里就有点儿别扭。但听夏侯渊一介绍,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竟然是当朝大鸿胪曹嵩家的大公子,他心里忽地一惊,真觉得脸都到天上去了!

 桓大老爷连忙恭恭敬敬把他们让进屋,亲自把曹、夏侯渊以及师迁的外甥周旌一同让到上宾之位。酒宴一开始,又是叫家人布菜又是吩咐侄子桓邵给他们敬酒,真忙得不亦乐乎,好半天才落座。

 “今三位贵客至此,老朽不胜感激,甚觉蓬荜生辉…久闻几位公子的大名,今才得相见,真是、真是…”桓大老爷搜肠刮肚地寻思着赞颂之词,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曹和周旌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觉好笑,相互对视了一眼。

 “桓大老爷忒客气了!”夏侯渊倒是满不在意,只管低着大胖脑袋紧盯着桌上的菜说“本来我兄长今天要亲自来的,全都准备好了,谁知要出门了却犯了腹痛的毛病。您老想想,要是腹痛这么好的酒菜消受不了岂不浪费了?兄长一回头正看见我身宽体胖的,就打发我来了。”

 这话带着讽刺,曹听了越发觉得好笑。可那桓大老爷似乎美过头了,丝毫都没听出来:“夏侯公子病了?要紧不要紧?我这儿倒有些治胃气的好药,只是不知对症不对症,公子不嫌弃的话…”

 一旁的桓邵听不下去了,猛然起身,满满斟上一盏酒,三步并两步走到夏侯渊近前,肃然道:“久闻二位公子大名!夏侯元让曾有一面之,妙才兄是初次相见,观君食可兼双人,气死酒囊不让饭袋,真乃不俗之人。”

 曹听他这话也带着讥笑,刚要开口,那桓邵却把脸一扭对他说:“曹公子乃名门之后,祖父就在宫中享有盛名,令尊及两位叔父在朝中官声极好,与那王甫老常侍、段颎段太尉都是人人称赞的一代忠良。我久闻公子大名,今一见方知…”桓邵话说到这儿忽戛然而止,一扬脖把酒喝了,然后睬也不睬曹一眼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曹心里大为光火:这分明是骂自己祖父是宦官、说自己父亲是臣。怎奈他这番话语说得滴水不漏也不好指责什么,光火之余也感叹这桓邵口舌厉害。

 这么一搅自然冷了场,众人都各自低头用餐。别人倒犹可,那夏侯渊天生的人,一会儿的工夫就弄得杯盘狼藉,时不时还自言自语几句:“这骨头硌了我的牙了!”众人看了各自矜持,唯曹就坐在他身边,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子无端笑什么?”桓邵面无表情地问。

 曹见他又来寻衅,不咬牙暗恨,决意报复一下,便道:“没什么!我想起一件前朝往事。”

 “噢?”桓大老爷冷了半天,这会儿终于上话来“曹公子博学多才,不妨讲出来让大家听听。”

 “好呀!”曹放下筷子“嘉威侯陈遵为人最是好客。每当有客路过,他总要把客人拉进来,叫家人把大门关紧,并把客人车轴上的车辖取下来丢到井里。这样客人想走也走不了啦!”

 “哈哈哈!”周旌听着听着,联想起早上桓大老爷死活留他的样子,不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弄得桓大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桓邵再也坐不住了,把杯盏一放道了句“小侄告辞了!”说着把衣袖朝曹一甩,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桓大老爷更是过意不去了:“这是怎么闹的?想必是小侄家中有事,列位不要介意…管家!去把中午寻来的那个歌伎叫来。”

 不一会儿工夫,管家就领着一名歌伎和一个童儿走了进来。曹抬头一看,顿觉心中朗,一阵暖意直袭心底:这歌伎亭亭玉立、身姿窈窕,梳着一把抓的美人发髻,点缀着亮银的凤头钗,身穿猩红的锦绣长裙,清水丝线漫绣团花朵朵,下摆拖着地。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弯月一般的细眉,脸上擦着不薄不厚的胭脂粉,口点着朱红,耳戴着金耳环——虽一身鲜红打扮却不显浓

 那歌伎上前给众人一一行礼,曹细细打量,这女子至多十七八岁,但举止却端庄大方不带俗气。尤其是那一双白似藕的玉臂,未待其唱先有了三分惬意。

 “把那演的曲子唱上两段,让众位贵客高兴高兴!”桓大老爷捋着胡子说。

 “诺!”那歌伎微启朱答应了一声,忙抬手示意童儿起乐。小童儿才十一二岁,梳着小辫子、穿着蓝衫,相貌伶俐可爱,看到招呼便举起笛管轻吹起来。众人开始还不甚在意,但细听来竟如同寒泉滴水、幽咽绝一般。那歌伎低声唱: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

 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

 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岂伊异人?

 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

 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岂伊异人?

 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曹越听越觉得惊异,这歌伎不唱普通的民歌,唱的竟然是《诗经·小雅》中的曲子,真真与众不同。

 曹久居洛天子脚下都不曾闻过这等脱俗的曲子,今不想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还有这样技艺湛的歌伎。

 “不好!不好!什么兄弟舅舅外甥一大堆的,还什么死、什么丧的,多丧气!”夏侯渊摇着大脑袋。

 曹经四叔点拨读《诗经》,原十分喜欢这曲子,见夏侯渊这样说,也故意附和道:“我们俩是山野村夫,可听不懂这等风雅之曲。可有快的,随便唱一支来!”说着乜斜着眼有意瞅了她一下。

 那歌伎听他道出“风雅”二字,已明了他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但又听他说要唱世俗快的,心知他有意为难自己。于是朝童儿把嘴一撇,童儿的笛音突然陡然一转变得十分悦,那歌伎也边歌边舞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嗓音明快、舞步轻盈,宛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牡丹,直引得堂下的管家、仆人都瞪大了眼睛往内观看;一把年纪的几个乡老也都放下筷子用心观看;周旌不住会心微笑;夏侯渊听得摇头晃脑;桓大老爷更是美得拍起手来。曹见她又是一首《诗经》之曲,心里也是十二万分的赞叹,只是故意板着脸,直待她一曲唱完,却又刁难道:“难得你还知道这快的曲子,只是‘人言可畏’终究不是什么好词啊!”“哦?”那歌伎整理了一下裙摆笑笑说“公子的品味可真高!这还不合您的口味吗?”

 “那就另换一支吧!”曹有些心起伏。

 “公子又想换什么?”那歌伎的语气里带着嗔怪“我瞧公子的打扮出众原料你必定不是俗人,谁知你这么挑刺儿!难道还要奴家唱世俗曲不成?奴家虽然卑微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别看家贫,也没人我们下作!《诗经》三百思无乃是君子之曲,公子你要是不好这君子之乐,不知公子是什么身份?”

 “哈哈…”众人听罢齐声大笑。

 “你们瞧!”曹也笑着说“我才说了两句竟引出她一车没轻没重的话来,还绕着弯儿骂我是小人…也罢!随便唱一曲吧!”

 那歌伎也忍不住笑起来,道:“公子既然挑了,我这里倒有一首很新奇的曲子,唱给你听吧!”说罢摆了摆手,也不叫童儿起乐,径自高歌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曹的心怦然一动!好个貌美又多才的少女,可惜生平多舛沦落为歌伎。想起家中那位糟糠之的尊容,简直是一个云上一个泥里。不过丁氏夫人甚是贤德,加之如今他是待举的孝廉,这个时候得注意言行,所以也只能是把万千感慨化作一声无奈地苦笑了…

 那歌伎退下后,原先尴尬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曹发觉师迁的外甥周旌颇有些见识,三老为人很是和蔼,就连桓大老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厚道乡绅。

 于是大家彼此相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就其乐融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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