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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嬴政三十四年
 第一节帝国建设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到了嬴政三十四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自统一天下迄今,已过了八年,庞大的秦帝国,如同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稳定而高速地运转着,一刻也不曾停息。

 先有道路之建设。

 今人口号云:要想富,先修路。嬴政之修路,却并非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而是首在军事用途,以利于帝国的长远统治。

 清朝末年,李鸿章出使欧洲,问军事于德国首相俾斯麦。俾斯麦云:练兵有一事须知,一国的军队不必分驻,宜驻中权,扼要地,无论何时何地,有需兵力,闻令即行。但行军的道路,当首先筹及。

 俾斯麦此种军事思想,中国早在秦朝之时,便已产生并予以实践。

 秦修驰道,共为两条,皆从咸出发,一路东穷燕齐,另一路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又修直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谷,长千八百里。

 有了驰道和直道,帝国便不必四方驻兵,而是放心将军队主力集结在秦国本部,进而遥控全中国局势。地方上一有叛,中央军便可以借助驰道和直道,迅速赶到现场,及时平定。而在平时,地方上只需备少量兵卒,维持日常治安即可。

 当然,帝国在修路的同时,也不忘修路障。将燕赵北界长城,与秦国旧有的西北长城对接连通,大加修葺,成就了著名的“万里长城”以阻止北边游牧民族的南下入侵。

 再有疆土之继续开拓。

 在北边,蒙恬率三十万大军,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山,以为十四县,城河上为。匈奴不堪秦军之威锋,退却七百余里,以求自保。从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在南方,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征伐百越,所向无敌,尽定其地,分别置为桂林(约为今广西省)、象郡(约为今越南中北部)、南海(约为今广东省)三郡。

 第二节嬴政求仙

 作为帝国皇帝的嬴政,在这八年里,遭遇了两次暗杀。分别是:二十九年,嬴政东游到武博沙,张良与力士持重一百二十斤的铁椎,自高处狙击嬴政车队,误中副车。三十一年,嬴政微服夜游咸,路途碰上盗贼,幸好随身武士神勇,血战杀贼,这才得以身。

 当然,这两则小曲,并不足以削弱嬴政对巡游天下的热衷。八年间,嬴政四次巡游,立碑称功。封禅泰山,刻石颂德。

 在我看来,嬴政的一生,只作了两件事情:一是证明自己为人间的神,二是让自己成为天上的神。前者对他来说,业已成为现实,他的命令,无不立即执行,他的意志,无人可以阻挡。至于后者,则嬴政一直在努力当中。

 燕齐之地,盛产方士,多倡成仙之术,与嬴政一拍即合。方士们自然高兴,在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比嬴政荷包更鼓的赞助人?嬴政也同样高兴,将成仙之事拜托给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放心。

 嬴政对待这些方士,可以说比对自己的宠姬还要好。只要方士开口,就全有了。于是先后发起三次求仙之旅。一是在二十九年,遣齐人徐市与童男女数千人,驾船入海,寻找传说中的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二是在三十二年,使燕人卢生访求古代仙人羡门、高誓;同一年,又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当一个人有了世外之想后,便会开始离群众。嬴政渴望成仙不死,难免会对处理具体国事带来不利影响,也让李斯等一干重臣隐隐担忧。可是这事又劝谏不得。一则,财物对嬴政来说,重量约等于零。就算真受了方士之骗,这点损失,也实在是不足挂齿。二则,对于神仙,嬴政虽然并不以为其必有,但李斯等人作为臣下,却也不敢言其必无。“人皆有死,即便你是皇帝,却也不能例外。”这样的话,他们是没有胆量直告嬴政的。

 由此,也发生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地球即将毁灭,留在地球上的人类也将随之灭亡。只有一艘飞船,可以逃脱到外层空间,躲过此劫。假设该飞船可载一万人,好吧,放宽点,就算能载一百万人,试问,你能拿到一张船票吗?你会在那飞船之上吗?

 第三节李斯家宴

 这一年的李斯,已是六十四岁的老翁。遥想三十四年前,他初到咸,在逆旅的屋顶上向自己郑重许下誓言:出仕不为丞相,此生虚度。如今,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就在这一年,他终于抵达仕途之巅,成为大秦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丞相,成为除嬴政之外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此时的帝国中央政府,权力主要由以下几个政治集团瓜分。

 最大的份额,当然是由功臣集团及其子弟所占据。功臣集团的核心,则是三大家族——李氏、蒙氏、王氏。

 先看李氏家族。李斯位居丞相,自不必多说。其长子李由,现为三川郡守。三川郡,治荥,领洛、开封等县,为咸之门户,郡守之地位自是非同小可。其余诸子则皆娶秦公主,诸女则悉嫁秦诸公子,是名符其实的秦国政坛第一家族。

 蒙氏家族的火炬,业已传到了少壮派的蒙氏兄弟手上。蒙恬手握重兵,坐镇北方。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王氏家族,以军功见重,父子皆封列侯,王翦为武城侯,王贲为通武侯。

 第二个政治集团,则是嬴政身边的近臣,以中车府令赵高为代表。

 再有六国降臣集团。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秦对待六国降臣以拉拢为主,但在拉拢之余,却又保有戒心,不使其介入要害部门。

 在降臣集团中,博士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秦统一之后,效仿当年齐国的稷下学宫,在中央设立了博士制度,博士之定额,也正好与当年的稷下先生相同,计七十人。这七十人中,大体以六国学者为主,其职责为“掌通古今,教习弟子,国有疑事,常承问对”

 通过创立博士制度,帝国有效地囊括了当时所有已知学科的精英。对这些精英知识分子,嬴政也是倚重有加。博士食禄虽仅四百石,而且也无实权,但却可以和丞相分庭抗礼,一同议政议礼。在国家大事上,博士的发言权不容小觑。

 其他方面,随着郡县制的推行,宗室集团的势力已经式微。而在后中国历史上祸害不断的后宫妇人及外戚集团,则在嬴政的强力之下,被有效地杜绝在权力体系之外。

 在这些集团之间,以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的矛盾最为尖锐。在权力的围城中,里面的功臣不肯出来,外面的降臣却又想冲进去。在帝国的融合过程中,谁都知道,这样的矛盾不可能自动消除,只能通过烈的冲突得到最终的解决。

 且说这一,李由回咸探亲,李斯摆酒,为儿子接风。如果放在寻常人家,也就是父子在一起安耽地吃上一餐饭,静享天伦之乐可以。然而,李斯的地位摆在那里,他注定不能得到这种平静。朝中上下,文武百官,闻讯无不前来祝贺,门庭车骑,数以千计。一场普通的家宴,硬是演变成了政坛上的一桩盛事。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言谈有权贵,举目尽高朋。筵席之上,李斯兴致极佳,不觉大醉,酒后真情,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自知已到达人生的顶峰,取得成就的极致,来漫漫,其吉凶止泊将在何处?于是喟然而叹,道:“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大盛’。吾本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将归处也!”

 一人向隅,满座不,更何况李斯乃是今筵席的主人,忽作此悲凉之语,众人莫不失,不敢接话,惟有善祷善祝而已。

 常言道,知足常乐。细究之下,这话却未必确切。人一旦知足,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道永恒的难题:接下来,何以遣有生之涯?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富家女黛西用她那充满金钱的声音说道“我们今天下午做什么好呢?还有明天,还有今后三十年?”

 咄咄人的道路,将噬怎样的脚步?颠覆何等的灵?

 李斯可谓知足也,知足之后,烦恼即生。好在,自寻烦恼的人,总是能够找到烦恼。这不,李斯的烦恼,很快便已降临。

 第四节博士发难

 且说李斯的家宴过后不久,又有嬴政做东,在咸宫置酒,大宴群臣。

 群臣轮举觞,歌功颂德,为嬴政祝寿。千穿万穿,马不穿,群臣久在官场浸,当然都是个中高手。于是乎,酒连酒,话赶话,人比人,给嬴政戴的帽子越来越高。然而,等到仆周青臣一开口,群臣莫不心如死灰,知道这场高帽比赛的冠军已经产生,好你个周青臣,高,实在是高。

 周青臣的祝寿词是这样的:“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嬴政大悦,心想,周青臣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嬴政这一高兴,群臣自然加倍欢乐。偏在这时,有人不知好歹,站起身来,厉声斥责周青臣道“周青臣,你面谀陛下,究竟是何居心?”

 群臣大惊失,循声望去,乃博士齐人淳于越是也。

 周青臣大为窘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嬴政闻言,脸色也难看起来,沉声问道“博士何出此言?”

 淳于越知道,他方才的话也把嬴政得罪在内,他却并不惧怕,高声说道“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还望陛下明断。”说完,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经过淳于越这一番烈言辞,咸宫内的酒香飘飘变成了硝烟弥漫。嬴政沉片刻,目视李斯,道“博士所言,丞相计议之。”

 李斯本当场反驳淳于越,但嬴政既然命他计议,他便也不好立即表态。回到府中,李斯犹然愤愤不平,恨不能像后世刘邦一般,解淳于越之冠,溲溺其中。竖儒!何足以与论国之大道!

 愤怒过后,李斯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应对。

 废封建、立郡县,是李斯在政治上的得意之作,意在立法百代,芳千古。如今,淳于越高唱反调,力主效法殷周,重树封建,全面推翻李斯当年的决策。淳于越意在何为?

 淳于越之封建诸侯,和当年王绾之封建诸侯,事同而心异。王绾倡封建,是为了镇守新得的六国土地,以维护帝国的稳定统一,是基于现实的功利。淳于越倡封建,则是在借古代以说事,拿先王来人。

 圣人见微而知萌,见端而知末。李斯之所以能在秦国数十年屹立不倒,正得益于他非凡的察力。淳于越的“险恶”用心,又岂能瞒过目光如炬的李斯。

 对于淳于越的突然发难,李斯的第一反应是,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间的矛盾终于爆发。然而,再深入一想,李斯却眉头紧皱,淳于越他,竟是要托古改制!

 李斯冷笑起来。淳于越,你们这些儒生,成天都在祖述尧舜,宪章汤武。今兮,尔等犹食古不化,搬出殷周先例来,言之凿凿,以为道理大过天,岂不可笑!

 远如尧、舜,孔子、墨子俱道,而言辞大异,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能复生,谁可定两家之真伪?近如殷周之治,无人亲见,加以史册乏征,诸君又何以知之?特想当然以欺世盗利耳!

 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不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尔等假托圣人之言,臆想先世之治,挟古以自重,贵古而今。其意不问可知:借复古之名,行改今之实。

 姑且不论先古非尔等所能知,就算先古真如尔等之所言,那又如何?古人何足贵,前代何足法?今之帝国,乃三王五帝不曾有。今之天下,乃千古未有之变局。嬴政和我李斯,斩辟出个新天地,锻造出个新宇宙。即便尧舜复活,也当在嬴政面前俯首。即便周公再世,也当在我李斯面前低头。

 孟子主张法先王,荀师主张法后王。俱往矣,今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见识短浅,不足以谋大事。帝国之舰,一往无前,直至万世。尔等要么顺从,要么走开!

 当年帝国废封建、立郡县,乃是李斯一手办。如今淳于越旧事重提,公然反对李斯的既定策略,要求重树封建。照理,这事不该由李斯计议,李斯应该避嫌才是。然而,嬴政仍然选择将此事到李斯手里,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嬴政的态度:他仍然站在李斯这一边。

 于是,李斯发起了他标志的强硬反击。他没有就事论事,而是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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