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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赵超普刚走进办公室,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中传来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赵院长吗?我是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察大队的靳长来,我正在你们医院里,想与你见见面聊一聊。”

 几分钟后,两个人在赵超普的办公室见了面。靳长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儿。靳长来介绍了一下他的身份,他叫杨能。

 杨能是靳长来的部下,小伙儿精明强干,个子不高,却浑身都是精神。他是‮试考‬进入了公安局,一进来时就做起了经侦工作。

 刚刚坐下来,靳长来就说明了来意。他需要赵超普的配合。

 几分钟后,赵超普就打电话把苏光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苏光介绍给了靳长来和杨能。

 赵超普建议他们换一个地方交谈,他们起身向外走去。

 正在这时,吕一鸣走了进来,正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但谁也没有与他说话。吕一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苏光同样与他擦肩而过,也没有给他介绍两个客人的身份。吕一鸣走到赵超普面前,更加疑惑“他们是干什么的?”

 赵超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市公安局的。”

 “闵院长的事还没有头绪啊?”吕一鸣坐到办桌前。

 “不知道。他们点着名要面见苏光。”赵超普很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特意力图用这样的方法摆他的发问。

 “苏光能知道什么呢?”吕一鸣一边说一边注视着赵超普的表情。

 赵超普并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晚上,到了下班时间,赵超普急着走出办公大楼,正要坐进车里,裴小林走了过来,主动走到赵超普的座驾前,将轿车车门轻轻地关上,又背靠在车门上“赵院长,不急着回家吧?我想找你聊一聊。”

 赵超普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他马上振作了一下精神“你找我聊一聊?找我聊什么?”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聊一聊,随便聊一聊。”平静之中,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

 赵超普顿时便有几分懊恼,他还是极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找我有什么可聊的?我们之间既没有工作上的联系,也无其他往来。我不明白你找我有什么意义?”

 “坐下来就知道了。”裴小林依然是那样地平静,她移动了一下身体,有些洋洋自得。赵超普已经意识到,似乎已经没有退路。

 “明天可以吗?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找我。”赵超普终于让步。

 “不行,就今天,而且必须是现在。”

 赵超普几乎更加恼怒,可他意识到,正是下班时间,不断走出医院大门的员工,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不能与她在此地过多地纠。如果真的纠起来,很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

 几分钟后,裴小林与赵超普一起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想找我谈什么?说吧。”赵超普先开口拉开了谈话的序幕。

 裴小林依然平静而又沉着“我想,做人还是应该讲究点儿道德。人已经死了,尸骨未寒,你就在他身上大做文章,这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不如同古代的鞭尸吗?我希望你能够让他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已经是我的最低要求。”

 “裴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赵超普表面看上去同样是平静的。

 “你制造了闵家山经济上有问题的假设,以欺骗世人,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耸人听闻了吗?”裴小林的声音高出了八度。

 “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才真正地耸人听闻吗?”赵超普仿佛已无法忍受,他的声音同样高了起来“你一次次地在闵家山之死的问题上呼风唤雨,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赵超普停顿了一下“我见过重情重义的女孩儿,我却没见过你这样重情重义的!”

 裴小林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办公室内一片寂静。赵超普看到裴小林脸上的泪水像清泉一样汩汩下。

 她抬起头,声音哽咽,还有几分沙哑“是的,你是没有见过像我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孩儿,你也没有幸见到我这种女孩儿。我现在可以郑重地告诉你,假设他依然活着,如果还有人要嫁给闵家山的话,我一定是最想而又最真诚地希望嫁给他的那个人,就连他的爱人对他都没有过我这样的真诚。”

 赵超普的心仿佛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的心里是矛盾的。这年头,有多少人都是活在极其现实的世界里,活在物的当下。闵家山去了,他真的已经去了。她为什么还要那样为他奔波,为他疯狂呢?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又是为了什么呢?她怎么可能是另类?是那种现代社会的极度另类呢?

 可他分明感觉到裴小林的两行热泪,似乎正循着一条看不见的渠道向他的心里悄然来,腐蚀着他习惯的思维。

 “裴小姐,我们暂且放下我们之间可能有的误会不谈。我真想告诉你,你的举动很让我感动。”赵超普是真诚的“真的,很让我感动。”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原以为你只是闵家山资助过的一个学生,你很感激他。我没有想到你们之间还曾经有过那么深的感情。我相信你说的话,如果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我无法理解你的行为。这很难得,我想闵院长如果在天有知的话,也一定会为你的行为感到知足。”

 本来是干戈一样的矛盾冲突,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顷刻之间已经化解于无形。

 一阵沉默之后,换来的是裴小林的轻声漫语,只是声调中依然带有几分沙哑。

 赵超普又一次话“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揪住我不放?”他的声音回复了平静“难道你非得在闵家山的死与我之间,找到因果关系不可?”

 “不是我要在此之间找到因果关系,而是这些事情之间本来就有因果关系。只是你以强大的权力作为保障,我一个小女子比起你们的势力来,显得太微不足道。”

 赵超普无奈极了,他是那样地无可奈何。

 “我只求你,不要再在他的身后泼什么脏水了。求求你了。”裴小林哭了起来。

 一种无形的力量撞击着赵超普的心。他起身走到墙的一角,取了一瓶纯净水,又走了过来,打开盖后放到裴小林面前。他指了指沙发“过来坐吧。坐下慢慢说。”

 裴小林顺从地坐到单人沙发上,赵超普坐到她的对面。他又从纸巾盒中出了几张纸巾,轻轻地放到了她面前。

 这无声的语言,仿佛像甘霖淡淡地浸润了裴小林的心田。她又一次哭了起来,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小林激动的情绪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

 一个纯洁而曼妙的故事清晰地展现在赵超普面前。

 那是裴小林刚刚接到高中入学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她高高兴兴地走进家中那个高粱秸围起的农家小院,还没有跨进门槛,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哭声,那是锥心刺骨的哭声。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撕裂。她的‮腿双‬像注入了沉重的铅水,当她艰难地迈进门槛的刹那,她发现满屋子的陌生面孔围在她妈妈的身边,她妈妈已经哭成泪人。

 刹那间,她就意识到家中出事了。

 她的爸爸去镇上卖菜时,开着自家的三轮车,为了躲避一个孩子,竟然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当被好心人送到镇医院时,已经没有了心跳。

 突如其来的打击,如同擎天柱突然垮塌,几乎击垮了她的妈妈。家中只剩下她和妈妈,还有一个近乎呆傻的弟弟。弟弟早年就患上了大骨节病。

 眼看着刚刚接到的入学通知书,成了一只远去的断了线的风筝,它的命运已经无法在自己的手中操控。需要去县城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顷刻间没有了着落。

 裴小林是懂事的,没有等她妈妈说什么,她就决定放弃学业。

 谁也没有想到,一天,国华医院组织的下乡医疗队走进了她所在的村落,正是这支医疗队的到来,改变了她的命运。

 裴小林带着自己的弟弟走进医疗队临时搭起的帐篷,接受了医生为弟弟做的免费检查。她记不清楚当时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

 几天之后,村长张广才走进她家,他兴奋地告诉她,有人主动提出来资助她上学。裴小林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几天之后,事实让她不得不相信那并非是天方夜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中讲述的故事那般生动而又传奇。

 当她走进学校时,她才知道是国华医院院长闵家山主动资助她走进了高中校园。

 后来是闵家山告诉了她当时的情景。闵家山率医疗队来村里时,看到了那个患大骨节病的男孩,也看到了他的姐姐,他是从村长那里知道裴小林家中刚刚遭遇不幸的。于是他决定资助她上学。他不希望让一个将来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因为贫穷而夭折。

 在裴小林的记忆中,这是闵家山对她的第一次资助。她对他充满了感激。

 她对他更加充满感激之情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她上大三时,眼看着就要走出苦海,她却遭遇了生命中的第二次不幸,她在长时间肚子疼之后去医院做检查时,查出患了卵巢癌,发现时,还算早期。医生明确告知,马上手术是可以保留住卵巢。如果不手术,将会危及生命。

 裴小林已经很久没有与闵家山通过电话。闵家山觉得有些奇怪。便去了裴小林所在的学校。他终于知道了真相。

 裴小林永远也忘不了,是闵家山把她接到了身边,又为她亲自安排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异常地成功,她又重新开始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赵超普静静地听着裴小林动情地讲述她的心灵故事。他的眼睛了。

 “你既然想到要嫁给他,为什么没能实现?”赵超普有些疑惑。

 “当我知道他与他的爱人关系不好时,我就萌生了要嫁给她的想法。他让我失望了。可我也正是从这次失望中,看到了他人格的力量,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君子风度。”

 “你们之间的关系,夏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我住院手术时。她像疯了一样不能原谅他。可那时,我还根本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她停顿了一下“我瞧不起她,所以后来我才对她横眉冷对。其实,我和闵院长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之间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又一次哭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办法报答他。所以…”

 “所以,你才不能容忍有人伤害他?”赵超普打断了她的话。

 裴小林点了点头。

 “可是,我想告诉你,我并没有伤害他,至少我没有主动地伤害他。在他生前,你一定是听到他说起过我,说起过我与他之间曾经有过的争吵。”他看了看她,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其实,那都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引发的争吵。”

 赵超普的眼睛了,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靠在了办公桌前,两眼看着裴小林“你的盲动险些让我离子散。”

 裴小林仿佛并不理解也并不关心赵超普的话题,又一次直抒臆“我至今还在怀疑,是曲直在袒护着你。你们是官官相护。”

 “上次那件事之后,你不是见过曲市长吗?听说你们之间交谈得很好啊。”

 “我已经否定了那次谈话的感觉。在那之后,他不仅没能督促你代你的问题,还暗中为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是为了我?”他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你非要那样认为,我必须告诉你,是你高抬了我。”

 裴小林沉默着。

 “你认真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要护着我?”

 “利益,利益上的瓜葛。”

 “那他应该与闵家山有瓜葛才对?”

 “那是表面文章,曲直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闵家山曾经有恩于他,这谁都知道。可是实际上,曲直一点儿旧情都不讲,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看来,闵家山生前严重地影响了你。闵家山对他与曲直之间关系的看法,也同样影响了你。”裴小林刚要话,赵超普打断了她“但我不妄加评论。因为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曲直心里是最明白的。我知道我搬不动你们,所以才来找你,希望你不要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裴小林再一次表现出了刚刚走进赵超普办公室时的平静态度。

 赵超普已经是平心静气“裴小林,通过我们刚才的交流,我已经看到你坦白的一面。你能不能再坦白地告诉我,你又听到了什么,才想到来找我的?”

 “一千二百万元的缺口,是不是你制造的又一次伤害他的口实?”裴小林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心理动机。赵超普紧皱眉头,裴小林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她与国华医院的谁还会有这样密切的来往呢?

 赵超普首先想到了吕一鸣,会不会又是他?除了苏光之外,吕一鸣是唯一一个知道靳长来来医院调查此事的人。除此之外,还会有谁知道这件事呢?即便是还有人知道,又有谁有兴趣将这件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透给裴小林呢?

 “是吕一鸣告诉你的?”赵超普果断决定试探一下裴小林,看看她的第一反应。

 “我确实是从他那里知道的。”裴小林回答得异常从容。

 这让赵超普感觉到意外“你们之间一直有来往?”

 “一直有来往。”裴小林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

 赵超普用异样的神态看着裴小林,却感觉到不能再问下去。

 裴小林看出了他的心理,便毫无掩饰地说道:“大学毕业之后,工作非常难找,有的同学甚至是投出去几百份简历都没有着落。我很幸运,是他把我介绍到了他朋友的一个公司工作,而且给我的待遇很好。我很感激他,更相信他。”

 此刻,赵超普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孩儿纯朴之中,还透着几分天真。

 赵超普已经没有再与对方谈下去的望,他想迅速结束他们之间的谈话“裴小林,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你担心的那一千二百万元缺口的事,确实是存在的。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得到证实,那不是我想不想泼脏水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我作为一个几乎可以算作你长辈的人,非常尊重你对闵家山的那份感情,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感情和这些事情是两回事。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别人想颠覆就颠覆得了的。即便我挖空了心思,想对他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审计还没有结束,即便是再发现什么问题,都会有人一项项去落实,这是你我所不能左右的。”

 赵超普发现他的这番话仿佛在裴小林的心理产生了作用“裴小林,你的年龄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我作为一个过来人,非常欣赏你的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尽管你始终咬住我不放,可通过今天我们之间的交流,我对你还是有了新的认识。我也想趁这个机会,把我的一些人生感觉相告于你。真正的男女之爱,需要多一点给予,少一点索取。你今天之所以让我感动,是因为你做到了,你想到了知恩图报。甚至当那份爱已经成为历史时,你依然在维持着恋爱时的那份感觉。这是至高无上的。”

 他起身又为自己的杯里倒满了水,走了回来“但我想告诉你,正因为相爱时可能不懂得爱情,爱情才表现出它本身的纯真与自然,才能让它如朝如新出土的笋那般原始与新鲜,才会让你的幸福与痛苦同样记忆犹新,弥久不忘。即便爱情变成了一份痛苦的记忆,也会是沉甸甸的,像是你自己无意识踩出的脚印,即便是歪歪扭扭,也会透出一份不曾加以雕塑的原始。”赵超普突然停了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裴小林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赵超普,她似乎发现了什么“说下去,我想听你继续说下去。”

 “你了解对方对你的感觉吗?”他有意识地加重了“对你”二字的语气。

 裴小林并没有回应。

 “我并不怀疑那种超越年龄的爱…”

 裴小林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照旧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如果…”赵超普异常缓慢地道出了两个字。

 “如果什么?”裴小林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他的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呢?你将作何感想?”赵超普终于大胆地道出了他最想告诉裴小林的话。

 “你是不是空来风?”

 “如果不是呢?”赵超普还是小心谨慎。

 裴小林再一次下泪来“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话?”

 “今天走进这个办公室之前,你还在怀疑我在闵家山离去的时候,给他泼脏水。你让我早和你说什么?我不想,也没有能力颠覆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所说的这些话,只是希望能够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儿有所启发,就像是对我女儿的忠告。”赵超普的这番话,仿佛让裴小林感觉到了他的真诚。

 两个人一起走出国华医院时,已经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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