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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恩威并重,永远是法宝
 夺权!夺权!

 当丞相李善长在朝中威名四起,与重要官员形成盘错节的关系后,朱元璋决心要收回他的权力,而且很快就开始物新丞相的人选。

 李善长要被罢相的传闻,一时间在朝野上下不胫而走。他因袒护外甥李彬的事失宠,本想主动请辞,又担心朱元璋赶尽杀绝,只好拖着。

 最为沮丧的莫过于杨宪,本来他自视为丞相的热门候选人,却没有想到因为弟弟杨希圣婚约的事情,得罪了朱元璋。

 杨宪当着朱元璋的面承诺,让弟弟解除婚约,结果杨希圣死活不肯,近乎吼叫地愤愤道:“皇上抢夺臣,亏他说得出口啊!”这一来,杨宪更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李善长安慰他:“徐达一直带兵在大漠以北追击元朝余孽,即使担任丞相也干不了事,他前上了奏疏,希望皇上选一个文官担当此职,我听说这几天皇上正在向十三台御使们询问此事,所以你依然是右丞相的人选,而且很有希望!”

 杨宪叹了口气,缓缓说:“但我得罪了皇上。”

 李善长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弟弟为了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搭上了,值得吗?”

 杨宪皱紧眉头,苦着脸说:“不光是他,连我这个当哥哥的,前程也要搭上了。”

 李善长叹道:“现在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是我力荐的人,又沾了亲,你为这事开罪于皇上,我因李彬的事抬不起头来,这可不妙啊!皇上说不要熊宣使的妹妹,那是气话。”

 杨宪说:“开国以来,我看皇上疑心比从前重多了,你说廖永忠是真疯假疯?”

 李善长对此事讳莫如深:“隔墙有耳,你千万别去议论此事,管好自己的事吧。”刚说完,他听到一阵悦耳的鸽哨声,便循声向外张望了一下,恍惚看见有几个人在放信鸽。

 原来是杨宪的妹夫钱万三和儿子钱大正在往一只信鸽脚上拴苇子杆儿,然后一松手放飞。鸽子带着鸽哨声起飞后,在大宅院里飞了一圈,向远处飞去。钱大仰着脸说:“可别了方向,飞不到贡院去呀。”

 钱万三倒信心十足,他美滋滋地道:“已经试了好几遍了,没事,这鸽子比人都灵,到时候你别在号舍里睡着了就行。”

 钱大说:“我考上进士能放我个什么官?能有舅舅的官大吗?”

 “你真能做梦,你舅舅如今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仅比丞相小一点,你就是中了进士,最多点个翰林,有苗不愁长啊!”信鸽饲养人又抱来一只信鸽,钱万三将卷好的纸卷进苇子杆里,再次绑到信鸽腿上放飞。他嘿嘿笑道:“为保险,有两只足够了。”

 李善长无意中又被好听的鸽哨声吸引后,不由得又向窗外张望一眼,他说:“那个胖子是谁?我好像见过。”

 “是我妹夫。”杨宪笑道“你当然见过,他就是当年出钱修南京城墙,差点掉了脑袋的钱万三,你怎么会没见过?”

 李善长说:“怪不得眼呢,他不是住苏州吗?来京城干什么?”

 “陪儿子来应乡试。”杨宪说“后天秋闱就要开场了,题目一点风没漏吗?”

 “怕只有刘基、宋濂和皇上三个人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丞相是主考就好了,我们也能沾点光。”

 “你可要小心。”李善长提醒杨宪“刘伯温是个六亲不认的人,现在我们不走字儿,更要谨慎从事。”

 杨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丞相今天在我这吃顿便饭吧。”

 李善长推辞道:“饭就不吃了,家里还有事。”

 杨宪不便强留,便笑道:“前几天有人从山海关外给我弄来几个熊掌,我叫人送几个到您府上!我有个厨子专会做熊掌,从前给元顺帝当过御厨,我派他过去为丞相烧熊掌。”

 “你真是美食家呀。”李善长笑道“但别本末倒置了。官我所也,熊掌我所也,二者不可得兼,你怎么办?”

 考核官员

 穿大朝服的朱元璋再次摆好姿势让李醒芳画像,但他并未停止工作,对面坐着好几个臣子。

 他问户部堂官詹徽:“户部今年用于赏赐的军用布匹怎么样了?”

 詹徽奏报:“想向皇上请旨,令浙西四府在秋粮内征收三十万匹布。”朱元璋摇头道:“不能随意加重浙西农民负担,松江为产布之地,理应由松江征。浙西四府如果都用粮顶布,那当地民众吃什么?”

 詹徽只得说:“是。”

 陈宁说:“据陕西巡抚报,在原有每亩地一斗的基数上再加收六升盐米,不然从海边运盐到内陆花费太大。”

 对此提议,朱元璋也予以否定,他道:“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朝令夕改。你告诉陕西,六升盐米捐不准开征。”

 陈宁答:“我们将遵旨办理。”

 “今年淮河两岸灾情很重,除准备下免税诏书外,再给灾民发放抚恤粮,朕会令中书省会同户部拿出个办法来。”

 杨宪想了想,道:“免税已是皇恩浩了,再发放抚恤粮,怕是不妥,国家尚不足用,每年官员的俸禄也很拮据。”

 朱元璋冷笑一声,说:“朕正想减官员俸米呢,得天下者得民心,从前我们做到了,得天下后还要得民心才行。失了民心,得到的天下也会丢掉。”

 杨宪只得说:“是。”

 这时朱元璋已溜到了李醒芳身后。他见画上的朱元璋已初具规模,形象威仪而丰,而且威武中透着慈祥,耳朵大,却不刺眼,下巴长,但显得刚毅。朱元璋大为高兴,连声拍掌说:“你真是第一国手啊,你们来看!这才把朕的风采、神韵画出来了。”

 众人先后过来观看画像,都说画得像,只有胡惟庸左看右看,最后感叹道:“比皇上真人还差点,谁也画不出天子所有的风采来!”

 朱元璋要重赏李醒芳,他回头叫云奇,太监总管赶紧说:“圣上不是派他公干去了吗?”

 朱元璋这才想起,是派云奇捞泔水去了。这是突发奇想,却也是朱元璋的得意之笔。当年他讨饭的时候,就从富豪人家的泔水口捞过剩饭菜,他那时能够准确地从每户人家的泔水口判断出富裕的程度。他决定把这一手绝活用于考核他的臣子们是否过着骄奢逸的生活。这个任务除了交给云奇,似乎委托哪个大臣都叫人难堪,传出去也不雅。

 杨宪是朱元璋指定考核的要员之一。云奇带人来到杨宪家高墙外,他们推个独轮车,上面放着两个空桶。有几个穷人模样的人在沟出口用大铁勺捞里面出来的泔水,泔水很稠,里面有大量的剩饭、肥、地沟油。云奇心想,他们倒先来了一步,看来这里油水不小。一个淘泔水的独眼龙警惕地过来问:“你们是来淘泔水的吗?”

 云奇说:“是啊,听说这里的泔水肥得油,回去喂猪上膘快。”

 “那倒是。”淘泔水的独眼龙说“不过,这个泔水口我们包了,别人不能到这来淘泔水。”

 云奇说:“嗨,这可新鲜!泔水还有包的吗?”

 独眼龙说:“你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我们包下来,是掏了银子的。”云奇想了一下,说:“这事好商量,我给你一锭银子,你让给灌满两桶泔水,要干一点的,别尽是汤水。”

 独眼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与几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同伴换了一下眼色,说:“什么,一锭银子买两桶泔水?不是你疯了,就是我大白天撞鬼了。”

 另一个说:“他的银子准是假的。”

 云奇摸出银子说:“笑话,你看,这有印记,是官银。”

 独眼龙接过银子,凑到唯一的一只眼下看了半天,又用牙咬了咬,用手掂了又掂,说:“是真的。”他嬉笑着对云奇说:“看来你是个财主,财主来挑泔水,这犯的是哪股风啊!你知道吗?你这一大锭银子能买十石粮,你却跑这来买泔水?你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云奇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装啊,装满了,银子就归你了。”

 独眼龙把银子掖到怀中,对几个伙计说:“给他装,完事帮他送到地方。”又对云奇说“有了这大锭银子,我们哥几个也不淘泔水了,这泔水口就让给你啦!”

 没想到花了一大锭银子的云奇说:“我只要这两桶,下次再也不来了。”这是独眼龙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忍不住又拿出那锭银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查验,总疑心这是假货,不然,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

 恩威并重

 新建的文楼是太子讲经处。明媚的阳光从门窗进来,此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标二人对坐。

 朱标发问:“先生说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宋濂道:“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与苛政相对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才有苛政猛于虎的说法。他说天下无道已久矣,怨恨又无奈。”这时朱元璋悄悄从侧门进来了,因在宋濂身后,宋濂并未发现,朱标刚要说话,见朱元璋向他摆手示意,便未出声。

 朱标问:“先生,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是这样吗?”

 “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确是赵普说的。不然赵普怎么把大宋开国之初治成了盛世?”

 朱标问:“那一定是仁政了?”

 宋濂说:“当然。”

 朱标提到父皇在衙门旁边设立皮场庙“杀了贪官剥皮实草摆在大堂上,这是不是仁政呢?”

 宋濂一时答不上:“这个…”

 朱元璋话说:“也是仁政。”

 宋濂这才发现了皇上,忙站起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朱元璋说:“快请坐,朕也是先生的学生啊!”这话太谦,反倒令宋濂不安。宋濂落座后,朱元璋接下去陈述他的观点:“不用严法对付贪官,他们就会用苛政欺黎民百姓,让官吏们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实惠,可以安居乐业,这不是仁政吗?”

 宋濂笑道:“虽拐了个弯,也说得通的。”他指着面前的《秋》说“《秋》是孔夫子褒贬善恶的一本书,倘能悟透,永远遵行,就会天下太平。”

 朱元璋说自己虽没用《秋》治军、治国,却也相契合。

 他说:“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这固是儒家思想的髓,但仁政不等于是同情之心,妇人之心。”

 朱标问:“父皇认为帝王不该讲人情吗?”

 “如果只是一味地心软,动不动就洒下同情之泪,断然当不好一国之君。”

 朱标问:“当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吗?父皇也是这样吗?”

 这话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

 “胡说!”朱元璋不无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说:“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个女人。朕施以严刑峻法,比如杀你哥哥朱文正,那确是心狠,心狠杀了他,天下震服,几年之内没有敢以身试法者。”

 宋濂替朱元璋打圆场说:“那天太子不是亲眼所见吗?大将军常遇的灵柩从北面运回来,皇上哭得那么伤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怜悯天下贫苦人,一再免税捐,赈灾抚恤,这也是同情之心啊!”朱元璋告诫太子不可一味地发善心,那就会把人放纵了,会发人的恶“恩威并重,这四个字永远是法宝,你要时刻牢记。”

 朱标说:“这样看来,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

 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

 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

 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

 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尔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朕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

 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

 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

 宋濂说:“那是。”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

 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

 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

 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

 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

 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

 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朱元璋听了,不觉喜出望外。

 禽鸟误政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在江南贡院拉开了帷幕,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从夫子庙(今礼贤馆)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

 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钱大手舞足蹈,笑道:“等着我中状元吧。”

 钱万三批评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杨希圣给他扫盲:“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

 钱大点了点头,握着拳头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

 杨希圣又道:“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

 杨宪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簸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

 李醒芳说:“也许重孙、玄孙都有了。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总是看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

 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

 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这一科说不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楚方玉认为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在拐弯处,恰好不是监考视线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

 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浃背,不断地擦汗。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徇私作弊。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

 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衣服,以致满脸汗水。

 钱大在拐弯处的号舍里,他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

 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杆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地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

 一阵锣声响过,朱元璋的卤簿浩浩地向贡院街推进。

 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行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革辂,右象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等使仪仗更加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朕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士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他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一为之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请皇上息怒。”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也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宋濂望了刘基一眼,又笑了笑,这才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主考官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被杀,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

 “说得也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赞扬这是个好主意,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钱大吹口气,将苇子杆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翁啊!”刘三吾站了起来,神情严肃地道:“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过了古稀之年又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年月停试,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屡试不第,痴心不改,是因为文章不好吗?”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他们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我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我还会落第,这就是我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我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相。”朱元璋又大笑道:“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他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道:“这时节,只有宫里有冰藏在窖里,这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

 血洒考场

 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

 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唯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谁也没见过潘安,但这位可是一表人才,太出众了。

 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

 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朱元璋。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

 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说:“好字,这文章也写得辟。”他示意把卷子还给楚方玉,说:“朕希望在殿试时见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道:“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别注意到了她眉间的一颗胭脂痣,便扭头对宋濂说:“朕怎么看着他面呢!你看他,文文静静,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孩。”

 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乔装打扮的士子,便是当年在他几乎饿死土地庙旁时,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救过他命的那美丽少女。

 朱元璋转到了考舍转角处。钱大的卷子已经抄了大半,忽见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夹带于里,惶恐地站起来,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后的杨宪一眼,杨宪却把目光掉向了别处。

 朱元璋问他:“初次下场吗?”

 “不是初次了,这秀才都不好当,学正啊,教谕呀,训导啊,年年来考,不送礼不行…”他忽见杨宪用严厉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说“我学问好,不用送礼。”

 朱元璋说:“朕看看不用送礼的生员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当汪广洋把卷子递到朱元璋手中时,他先是皱了眉头:“你的字可不怎么样。”看了几行,显然被吸引了,看了钱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终于出了喜悦神色,说:“你小小年纪,文章写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认真往下看,突然惊叫起来:“啊!”刘基凑上来,问:“怎么了?”

 朱元璋气得发抖,他指着这页卷子尾部的几个字,是这样写的:后面还有。原来替他拟卷的老学究为了便于携带,必须省纸,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到薄纸的正反两面,唯恐钱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后面还有”四个字提示他。谁想到,这饭桶抄卷子抄懵了头,连“后面还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了马脚,怎不惹得万岁爷发万钧雷霆之怒,在天子脚下,这是对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戏侮。

 刘基忍俊不,纵声大笑起来,宋濂上来一看,也大笑不止。杨宪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急忙伸头过来看,立刻惶恐得发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头掷到钱大的脸上,说:“你斗胆,竟然在朕首次开科取士的时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们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后面还有’也抄上了。”

 “我没抄,我没抄。”钱大吓得往后躲。

 汪广洋命令属官马上搜,把夹带搜出来!

 杨宪急忙过来说:“别搜了!惊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这里看,没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坚决:“非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没有贪官污吏,他是怎样把夹带弄进来的?”

 最没面子的是主考官刘基,头一科就出此丑闻,且在皇上眼皮底下,无法代,刘基连连谢罪,说是自己的过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场时为海冬青的事,刘基在群臣面前把他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杀掉心爱的海冬青,气就不打一处来,便道:“刘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这样代朕广选人才的乡试交给先生,却出了这样败坏风纪的事,只要查实了,别怪朕不客气了。”

 刘基说:“陛下放心,如果考场不严,我当引咎辟职,自己入监坐牢。”已经上去几个武士把鬼哭狼嚎的钱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个角落,一无所获。杨宪怕外甥把他供出来,想缓一下,就主张先押回牢里慢慢审吧,再这么闹下去,考场都搅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行,非搜出证据来不可。”

 李善长命人撬开他的嘴。嘴撬开了,满口是血,刀子在里面搅,没发现什么,钱大大叫大哭。刘基上去扯下了钱大的子,夹在隐秘处的小纸团落在了地下。钱大傻了,开始筛糠,杨宪更是一脸惊恐。

 刘基抚平了那张纸,在正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结尾处,果然找到了“后面还有”字样,他指给朱元璋看:“皇上看,‘后面还有’在这呢。”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让刘伯温和宋濂也回避,由不相干的人来审。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说:“丞相太忙,就由杨宪会同审理吧。”

 杨宪简直是喜出望外,急忙应允:“臣一定尽职尽责,审个水落石出,不负陛下厚望。”

 刘基说:“皇上,我现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适了?”

 朱元璋说:“罢免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审完了再说。”众皆默然。

 这时见胡惟庸带着大小太监抬着盛满大冰块的木桶从外面进贡院来了。因为看热闹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监忘记了轰赶树上的蝉,一时蝉鸣又起。朱元璋一跺脚,指指树上,小太监们慌忙举起竹竿,顿时像闭了开关一样,贡院里鸦雀无声,垂头丧气的钱大已被押走。

 密谋串供

 杨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一边宽衣一边叫快找钱大他爹来!

 钱万三脚步匆急地进来,也不看杨宪的脸色就问:“这鸽子真灵啊,飞来飞去全办了!怎么样?我儿子一准高中榜首了吧?!”

 杨宪气急败坏地说:“你儿子在斩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还差不多。”钱万三这才看出他脸色铁青,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杨宪连声长叹说:“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钱万三想不出怎么会馅,便道:“不可能啊!只要鸽子不被抓着就没事。再说,鸽子抓着它也不会说人话呀,也供不出实情啊!”“你那宝贝儿子简直是一头猪,比猪还笨!”杨宪一股坐到太师椅里摇头长叹说:“皇上看他卷子,先时还夸他文章老辣呢,后来发了雷霆之怒。”

 “抄错了字也不至于呀!”钱万三说。

 “他倒没抄错,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杨宪说。

 “那怎么会出事?一字不落地抄才对呀。”

 “他把‘后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上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是打小抄吗?天下有这么笨的人吗?”

 钱万三傻了,捶着骂了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还指望他考上个举人再考进士,也好在钱家大宅院门前立个旗杆,挂上‘进士及第’的金匾,看谁还敢欺侮,这下子不是全泡汤了吗?”

 杨宪不屑地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这个茬呀!弄不好,你儿子,你,我,还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脑袋。”

 钱万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不会吧?大不了我们不考了呗,不就是打小抄吗?至于杀头吗?”

 “你懂什么!”杨宪恼恨极了,怒道:“科考是谁开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还不是杀头之罪吗?”

 “孩子他舅,你可别吓唬我呀。”钱万三说“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银子,去问问谁主审,咱多银子不就完了吗?”

 “谁主审?我。”杨宪说“好歹我跟皇上把这个差事争来了,幸好没人知道钱大是我外甥。这若落在刘基手里,不但钱大没命,你我都完了。”

 钱万三说:“老天长眼,真是谢天谢地呀。”

 杨宪想的是尽快把钱大的卷子弄到手,当然这要费些周折。

 钱万三却不理解杨宪的用心,他认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用。杨宪的一席话把他说开窍了。

 原来进入考场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贯和祖宗三代后,要把这部分糊起来密封,省得阅卷人徇私,这叫“糊名”如果审案时把卷子调出来当众一拆封,钱万三不就了吗?钱万三一,杨宪还藏得住吗?

 钱万三一听也有点着慌,他想得倒简单,雇上个偷儿,把卷子偷出来就是了,实在不行,雇人去抢。杨宪说:“哪有那么容易!卷子现在封存在阅卷库中,锦衣卫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昼夜把守,抢得出来吗?”

 杨宪已想到了掉包计,反正只有皇上和刘基几个人看过一眼钱大的卷子,也记不准字体。找人模仿钱大的笔迹,把先生的文题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杨宪怕知道的人多了坏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卷纸他想办法弄来,至于干什么,他没有说。

 天色已向晚,考生们在吃饭。刘基从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饭菜摆在了桌子上,说:“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该凉了。”刘基也净了手坐下,拿起筷子,发现有鱼有,说:“不坏呀,是借了秀才们的光了呢?还是他们借了你我的光?”

 “加鱼加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说“皇上亲自过问考生们的饭食,历朝历代从没有过。”

 刘基很兴奋,他随便看了几张卷子,那个给皇上画像的画师,还有那个和女孩一样妩媚秀气的童生,卷子都有惊世骇俗之风。宋濂称赞那个考过十七八场的老头,文章也很老到。

 刘基哈哈笑道:“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吗?”

 宋濂提醒他别高兴得过早,他的心还一直提着呢!两个主考官很可能因为那个科场舞弊案而丢了前程。

 “这我倒不在乎。”令刘基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查得这么严,怎么夹带进来的呢?宋濂嚼着饭猜测:“会不会是考场里有人接应?”

 刘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说了声:“不好!”宋濂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刘基对这案子不让他们手,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做手脚,来个杀人灭口,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宋濂说:“你也疑心背后有贪官把持?”

 “这我说不准。”刘基觉得必须保住考生这个活口,一旦他没了,就成无头案了。

 宋濂问:“那你想怎么办?”

 刘基想了想,只好找人买通牢头了。他自嘲说:“我也是贪赃枉法之人。既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说罢大笑。

 此时刘基担心会被灭口的犯人钱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发呆。牢头过来问他:“听说你想吃好的?还想有张?”

 钱大吹嘘自己家有钱,皇上没钱了都得冲他家告借。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给他们银子罢了。

 牢头根本不信,远水解不了近渴,谁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钱?几个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钱大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很重的长命玉佩,叫牢头先拿去,声称五百两银子也值。牢头接在手里,掂了掂,说:“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回头拿到首饰铺子里去试验,若是真的,那亏待不了你。”

 这时门外有人叫:“牢头呢?开门,中书左丞杨大人到!”

 一见来了救星,钱大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夺过玉佩,说:“你们知道吗?中书左丞是谁?是我亲娘舅!他来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臭牢子吗?”一听此言,牢头气得上去踢了他一脚,因为杨宪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边。

 “你可来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钱大说。

 “胡说!”杨宪厉声呵斥道:“谁是你舅舅!”他恨这个不通文墨的外甥,连利害关系也不懂。

 钱大吃惊而不解地看着杨宪,见杨宪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静下来。这一切都被牢头看在眼中。牢头是谁?个个都是势利场中的老巨猾之,察言观、随机应变,是他们敲诈银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杨宪和钱大的对话和眼神,已叫他心里有底了,只是装着不在意。

 杨宪喝令牢头和牢子们走开。

 牢头只得吆喝牢子们:“走开,别影响大人审案子。”牢头断定这里面有鬼,抓住鬼就等于抓住了大把的银子,这机会岂能放过!既然杨宪想避人耳目,牢头无法在门外偷听,他也有办法。

 牢头老鼠眼睛眨了眨,从长廊尽头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进了天棚气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杨宪正大声训斥钱大:“你这个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这是他在做官样文章。

 钱大此时也学乖了,大声说:“小民知罪了。”

 杨宪怎么会想到牢头就在他们头上的天棚里,正从隙里往下看。

 杨宪向外面看看,见走廊无人,快步走到钱大跟前小声告诫他,叫他记住,不要咬,不能说出他爹是钱万三,问起来就说叫李大。更不能说出他舅舅是他杨宪!天棚上的牢头不狂喜,他可抓到大筹码了,真是天赐啊,这能敲来多大一笔银子呀,杨宪可是个有油水的主。

 钱大说:“那不是更没指望放我了吗?”

 杨宪叮嘱他不能说出信鸽带题的事,更不能说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卷子的抄本是在贡院里公孙树下拣的,叫他记住了。

 钱大点点头,说:“记是记住了,可怎么救我出去呢?”

 “这你不用着急。”杨宪给他讲明了成破利害,拣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杨宪咬出来,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来,就没人救你了,你就得杀头。”

 “我记住了。”钱大惶惑地点头。

 棚上的牢头咬牙切齿地狞笑:“活该我发一笔大财呀。”

 送走了杨宪,牢头把几个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听来的机密说了一遍,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金榜题名了。

 他眉飞舞地问几个同伴:“你们说,我上门去敲杨宪一大注银子,他敢不给?不给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个小牢子说:“对!敲他一千两银子也不多!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点打酒的钱呀!”牢头答应他若得一千两,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哥几个平分,然后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干这牢头、牢子的差使了,当财主逛青楼去。几个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赌、狂吃、逛窑子是他们最高愿望。一个满脸折皱的老牢子却泼了一瓢凉水,劝大家别乐得太早,依他看呐,这事干不得,弄不好银子一两弄不来,倒会把命搭上了。

 一个小牢子问:“不会吧?他敢不给,告到皇上那,他杨宪也得掉脑袋。”

 老年牢子说:“杨宪是谁?马上要当丞相的人了!谁能扳倒他?你敲诈人家,人家说你是血口人,先把你抓起来,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会让你吓住?谁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谁能保证皇上信你的?本来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的呀。”

 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梦像肥皂泡一样崩灭了。牢头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到手的银子飞了!太不甘心了。老牢子点拨他,若想得银子,不是这么个得法。牢头说:“你快说,事成了,若能得到银子分你一半。”老牢子说,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远,天子是那么好见的吗?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护,你知道谁是和杨大人好的?

 牢头说:“你别七拐八拐了,痛快说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认为想办成事,扳倒杨宪,得找清官,还得是敢骑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谁?牢头眼一亮:“刘伯温!”

 “对。”老牢子称赞他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惧的人“连皇帝都让他三分。皇上的过房儿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么没命的?还不是刘伯温到南昌走了一圈,回了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话说,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会轻易要他小命啊!看这刘伯温厉不厉害?他是贪官们天生的克星!”

 牢头虽相信告到刘伯温那,杨宪是非趴下不可,可他们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会两手空空,刘伯温既是清官,能给他们银子吗?

 “大把大把的别指望。”老牢子说“奖励是必然的,说不定能升你官儿,给你个从九品什么的。”

 牢头显然动心了,拧着眉头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荒唐的皇榜

 与朱元璋同姓,因犯讳而被云奇随意改了姓的马二如今长高了半尺,像个小伙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说话也细腔细调,一副娘娘腔,他自个都感到不舒服。马二很乖巧,本来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为惠妃后,万宫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马二赏给了郭惠。

 这天云奇正关照摆桌子的小太监多摆几双筷子,至少十双筷子,十把勺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的马二觉得好生奇怪,就纳闷地问云奇:“十个人来吃饭?这桌子也不够大呀。”

 “一个人吃。”云奇又把文房四宝摆在了右首。

 “一个人吃饭,摆十双筷子干什么?”

 “啰唆!皇上有边吃饭边想事的习惯,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马上放下筷子提起笔记下来,筷子脏了,当然得换双新的。”

 马二吐了吐舌头,道:“皇上看上去威风八面,也不好当啊!这几天我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宫里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两口粳米粥。“

 云奇不由得叹气,道:“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会山东造反了,一会山西大旱了,哪儿不得他心,你以为像你呀,吃了去尸,天塌了也不管。”

 “其实有啥愁的!当皇帝多好啊,想娶几个媳妇娶几个,这不又把小姨子封为惠妃了吗?我算了算,皇上都封了快二十个妃嫔了。”

 “你该死!”云奇狠狠踢了他一脚“就凭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干脆把舌头割去。”

 马二吐了吐舌头,忽然问云奇:“皇上是不是想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想得吃不下饭啊?”

 “换了十多个御膳房的大厨了,怎么做,皇上都说不对,就是弄不出当年那个香味出来。”

 马二说他有个主意,准行。

 云奇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马二说不妨给它来个四门贴告示“谁能做出来让皇上满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升他的官,多给银子,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吗?”

 云奇想了想,说:“你小子这主意还真有点门儿。万一当年那个给皇上吃珍珠汤的人若能见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马二说:“那咱们干吧!”

 云奇担心,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着贴。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说不知道这回事。

 马二发誓把它烂到肚子里,他说:“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说吗?万一皇上高兴升我一官半职呢?”

 “升你为内廷总管,行了吧?”云奇说完就离开了,他还要随皇上赶到贡院去,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朱元璋要听刘基奏报。

 此时刘基正站在江南贡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监们十分忠于职守,仍在柏树下挥舞长竹竿吓唬知了。

 烈炎炎,童生、贡生们汗浃背地在答题。宋濂走了进来,立刻去官服。刘基问他是不是又给太子授课去了?宋濂说:“皇上又去听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刘基说:“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听他讲而外,他总感到皇上有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他多心了。

 刘基喝一口凉茶,道:“我早猜到了,看来皇上对你这个谦谦夫子有点不放心。一个好端端的太子,是后大明江山的继位者,你尽教他些仁义礼智信,皇上怕你把太子教成一个宋濂这模样的人。”

 宋濂苦笑:“我这样的人不好吗?如果帝王都像我这样,天下一定安定。”

 “错了。”刘基说“宦海之中,险恶多于平和,阴谋多于友善,有时要心狠手辣,哪怕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心都不颤抖一下,没有这样的气魄,岂能治国平天下?那将一事无成,教教孩子可以。”

 宋濂笑了:“你说得也是。”他说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糊口。

 这时一个下属进来,手里拿了一张黄纸,笑嘻嘻的。

 刘基问他拿的什么?属官说,是下面的人揭来的皇榜,南京城里到处都有。刘基说了句:“新鲜。”接过来一看,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说了几个“荒唐之至”原来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烧出珍珠翡翠白玉汤并能让皇上开胃口的人,将得到重赏。

 宋濂也说太荒唐“这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这种勾当,昏君都办不出来。”刘基想不到居然贴皇榜重赏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他冷笑,看这事怎么收场。宋濂分析,这事必定是背着皇上的。

 “你以为我会疑心是皇上所为?”刘基冷笑,当然也不相信朱元璋会这么蠢,皇上知道了,非发雷霆万钧之怒不可。

 “会不会是胡惟庸干的?”宋濂以为只有寡廉鲜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阿谀奉承又离谱的主意来。

 “不会是他。”刘基判断,如果胡惟庸蠢到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问刘基拿不拿给皇上看。

 “用得着你我去献殷勤吗?”刘基说“我们还是省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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