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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别惹苏小糖
 利华纸业发生火灾的当天下午,曹跃斌的电话打进了苏小糖的手机,他说在火场怠慢了苏记者,请苏记者谅解。

 苏小糖客客气气地说:“曹部长贵人事多,小糖刚到清凌,本应该先去拜望曹部长,还得请您谅解呢,改天我一定去宣传部看您。”

 曹跃斌说:“清凌市委宣传部和《环境时报》可是多年的老关系了,苏记者虽然刚到清凌,但也不是外人。这样吧,选不如撞,今天晚上我做东,招待苏记者,算是为您接风洗尘。”

 苏小糖说:“谢谢,不过今天我已经约了人了,要不改天吧您哪?”

 曹跃斌不好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

 苏小糖来清凌之前,她的前任曾向她介绍过清凌的总体情况。但是,来到清凌好几天了,她对这个城市仍然觉得十分陌生。幸好现在的资讯发达,清凌市政府办的网站也维持了较为正常的更新速度。但她心里明镜一样,从政府网站上了解到的内容,都是经过领导签阅审批的,看到的多是太平盛世的景象,听到的多是国泰民安的赞歌,倒不如在贴吧里看些胡言语来得更真实。

 习惯于在网上冲的苏小糖很快查找到了清凌贴吧,刚刚进入,苏小糖就被里面热热闹闹的氛围所感染了。差不多几分钟就有更新的帖子,虽然有些帖子言语上未免极端,却可窥得其背后隐藏的蛛丝马迹。

 帖子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从清凌谁家麻辣烫最好吃的提问到今年房价会不会下降的分析,从聚会自带酒水、自带女朋友的公告到转让健身器材的广告,从招工信息的通告到对自来水管里淌出黑水的抱怨…

 让苏小糖特别注意的是一条笑话,这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在来清凌的路上闻到的那股恶心刺鼻的臭味。

 某位省领导在车上打盹儿,车路过清凌,闻到了从车门隙弥漫进来的臭味,问司机:“到清凌了吧?”司机惊讶地问领导怎么知道的,领导说:“清凌之味,一闻便知!”

 下面的一些跟帖更是直言不讳:

 ﹡市领导目光短浅,光看到眼前利益,不考虑长远发展。报纸、电台、电视台天天喊加快经济发展,建设和谐社会。经济发展了,可和谐没了!清凌有啥?就有点好水。以前的清凌是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现在的清凌是黑糊糊的水,灰蒙蒙的天!人和自然都不和谐了,以后还咋生活呢?

 ﹡污染是为了发展,招商是为了经济。清凌的官们即使造成再大的污染,上级也不会处罚,反而会提拔重用,你想告都告不赢。有意见也得在清凌待着,有本事你出去,就省得天天毒气、喝毒水了!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疼,有能耐你当市委书记、市长试试,让你当你也这么干,要不怎么升官?要不那些经济指标怎么完成?

 ﹡市领导要政绩,企业老板要业绩,这时候谁还顾得上环境好不好?顾得上老百姓生活得好不好?这些全都是利益关系。

 ﹡咱们还是应该公平地看人。污染是存在,可这届市委领导还是办实事的,财政收入增加了,咱们的工资也翻番了。大家想想几年前的清凌什么样,再看看现在的清凌什么样。说出话来得讲良心,不能一子打死人。

 ﹡已经烂透心的苹果,你还能指望做出好罐头?!清醒点吧朋友,思维太肤浅了。指望市领导为老百姓着想,那是做梦!

 ﹡发展就得以污染作为代价吗?按照楼上的说法,美国经济那么发达,美国人就应该天天喝黑水,天天毒气。当官的一个个人模狗样地坐在台上,小嘴吧吧地说得好听,肚子里长得全是花花肠子。说来说去,全都是为了自己爬上更高的位置,哪里还顾得上老百姓的死活。

 ﹡仁义为先,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希望市领导们能真诚地对待自己的良心,那样你们才会有内心的安宁…

 清凌吧里的另一个帖子,则把苏小糖带进了深深的思索中。

 从小我就向往绿色的军营,那一身国防绿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每一次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一看到那一身身绿军装,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即使走远了我也要看着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为此,好朋友经常取笑我,但我却不在乎,总是看得不亦乐乎。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营、绿色里面的那一颗颗鲜红赤诚的心都是那样的让我感动。只可惜,此生我无缘进入军营了。在我接受体检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体的许多指标都是不合格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从小身体就是健康的,父母的身体也是健康的,为什么我的身体指标会不合格?当我泪满面时,医生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喝清凌江的水,吃清凌江水浇灌的米。这两年全市参军青年体检合格率在逐年下降,与清凌江受到污染有直接关系。清凌的父母官们,你们看得到一个青年人滴血的心吗?你们看得到清凌人益衰弱的身体吗?你们是在拿百姓的身体做本钱,换取发展,换取政绩,换取官位啊!

 在利华原料场火灾现场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和在清凌贴吧里看到的一切,使苏小糖终于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条新闻大鱼的轮廓。火灾事件中安全隐患只是表相,其背后则是黑臭臭的污染、血淋淋的代价。最关键的可能还是清凌市委、市政府领导在政绩观上的偏失和具体决策上的失误。而要进一步去探寻这些真相,就需要进行深入的调查和采访。可是突破口在那里?利华纸业?清凌市委书记田敬儒?市长何继盛?环保局?纵火者董文英?

 苏小糖蹙紧了眉头。

 苏小糖的个人简历很快放到了田敬儒的办公桌上。

 北京——这个小记者果然来自北京!田敬儒翻看着苏小糖的简历,下意识地对这个小老乡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想起先前猜想苏小糖名字的一幕,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丝笑意。

 曹跃斌注意到了田敬儒情绪上的变化。

 田敬儒很快收回了笑意,问:“各媒体驻清凌的记者对那场火灾都持什么态度?”

 曹跃斌一笑,说:“咱们什么态度,他们就什么态度。换句话说,田书记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我什么态度,他们就得什么态度。”

 田敬儒满意而又无奈地笑笑,说:“你呀…你用了什么招数,让他们和咱们一个态度?”

 曹跃斌见田敬儒心情不错,放开了胆子说:“投其所好,各个击破呗!大餐吃着,小酒喝着,桑拿洗着,歌厅唱着,红包拿着,小姐陪着…”

 田敬儒眉头皱了一下,问:“小姐?”

 曹跃斌慌忙解释:“个别人有这爱好,就得足人家。记者们的口味不一样,有的说相机需要配个变焦镜头,咱就得给买。还有说要去东南亚开会——去东南亚开什么会?就是旅游潇洒去了!可咱也得给出飞机票钱。不然怎么办?有一个应对不好,把事情真相添枝加叶地捅出去,就够咱喝一壶的了!这帮记者,简直就是蝗虫,见秧就咬,见苗就吃!”

 田敬儒愤慨地摇摇头,问:“花了不少钱吧?”

 曹跃斌叹道:“这帮家伙,胃口越来越大,这次总共加起来,二十万都没打住!年初财政拨给宣传部的那点办公经费全拿去‘灭火’了,往后连汽车加油都得赊账了。”

 田敬儒不解地问:“灭火?灭什么火?灭火是消防队的事,要花钱也应该是利华纸业的事,花你们钱了?”

 曹跃斌苦笑着说:“田书记您应该知道,出了突发事件,要想控制住媒体,那就等于是灭火呀!某种程度上比灭火还难。有些记者可比大火难处理多了。您知道现在外界都叫我啥吗?消防队长!”

 田敬儒叹了口气,说:“也真难为你了。堂堂的市委宣传部,也算是大衙门了,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说不过去。这样吧,回头你弄个请款报告,再请个几十万吧。”

 曹跃斌嗫嗫嚅嚅地说:“田书记,这款…能请下来吗?”

 田敬儒说:“怎么请不下来?这也算正当花销嘛,又不是占了、贪了!”

 曹跃斌说:“说实话,田书记,这次花的‘灭火钱’我跟何市长说了,想跟他再请点款,可何市长说…”

 田敬儒警觉地问了一句:“何市长说什么?”

 曹跃斌说:“何市长说,‘自己想办法去,财政没钱给你们堵这个窟窿’。田书记您看…”

 田敬儒牙疼似的了口凉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写个请款报告吧,我签个字。不批再说。”

 曹跃斌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田书记签了字,何市长肯定批!”

 得了圣旨,曹跃斌要走,田敬儒叫住他,问:“那个苏小糖是不是像其他的媒体记者,也让你给‘灭火’了?”

 曹跃斌说:“就这个‘小京片子’不好弄,那是横的不吃,竖的不咽哪!我给记者们搞的那些娱乐活动,她是敬谢不敏,统统拒绝。我以为那丫头喜欢单独行动,亲自打电话请了一回,人家说起话来软绵绵的,有礼有节,可就是不接受。不过到今天为止,她还没做什么让咱们不愉快的事情,火灾的事也没有出现在《环境时报》上。”

 田敬儒点点头,说:“那就好。”

 曹跃斌补充道:“田书记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在暗中监视她了。她要真不识好歹,我有办法收拾她。”

 田敬儒的脸色立时冷下来,说:“你以为你是谁,美国的中情局还是苏联的克格?宣传部作为主意识形态的守门人,职责是通过宣传教育,把人们的思想统一到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上来,统一到市委发展经济、发展社会各项事业这一中心工作上来。对内宣传是这样,对外宣传同样如此。无论对内对外,都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让你去当特务搞监视去了?如果让人家发现了,再给你加上一条曝了光,你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一再地跟你们讲,要跟媒体搞好关系,要和他们朋友。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理解我们的难处,支持我们的工作。特别是这个苏小糖,一个女孩子,初出茅庐,刚到清凌,满腔热忱,不懂得行内规矩,做事难免出格。我们要帮助她、爱护她。你倒好,监视人家,把人吓着怎么办?简直是弹琴!”

 曹跃斌顿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下田敬儒的话茬。

 稍有空闲,曹跃斌便会拿起小壶,给办公室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除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曹跃斌还是清凌市民间团体“花卉协会”的名誉会长。这个会长,曹跃斌当得名副其实,只要到他的办公室瞧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会长有多么称职——那简直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芳香袭人,堪比花房。办公桌上摆放着一盆来自美洲的金琥,金黄的硬刺,有着美洲虎的气势,在阳光下散发着异样的光彩。窗台上、地板上,摆放着文竹、吊兰、绿萝等各种植物,彰显着主人对植物的喜爱。谈起各种花卉的特、产地、种植的门道,曹跃斌更是如数家珍。最为难得的是,他办公室内的花草全部是曹跃斌自己侍弄的,他很少假手于人,可见其痴的程度。

 曹跃斌时常自诩,自己是个爱花惜花的君子。他手下的人不敢说什么,官位相当的同僚却调侃他有花心,这个花指的是女人。曹跃斌并不避讳,并有理论说:花如女人,女人也如花。有的活泼大方,犹如春风中粲然绽开的红玫瑰,热情火辣;有的柔情似水,犹如池塘中香远溢清的荷花,端庄优雅;有的清纯可人,犹如细雨斜风中的百合,清新脱俗;有的犹如冰天雪地里暗香浮动的梅花,宁静淡泊。女人的世界就是花的世界,看一眼满目生辉,闻一下香沁心脾…

 清凌市一家企业举行大型宣传活动,特别邀请了一位三偶像女歌手助兴。曹跃斌一进入活动现场,目光就黏在了年轻漂亮的偶像女歌手身上,想到近前说说话,又怕讨个没趣,有失身份,只能用眼光不停地扫。要是他的眼神能像X光一样,估计女歌手早就被他看透了。心有所想,精神就难以集中,到了曹跃斌讲话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拿着讲话稿,读起来磕磕巴巴,像是小学生读课本一样。企业老总瞧在眼里,记在心上,午宴上特意安排女歌手坐在曹跃斌和电视台长身边,介绍说女歌手是自己的远房表妹,以后清凌有什么文艺演出,宣传部长和电视台长可别忘记了表妹,也算是表妹为清凌作了贡献。言语来往之间,企业老总提起了在电视台的广告费用。电视台长自然是给了面子的,按内部人价格打了九折。女歌手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见风使舵,拉住曹跃斌的手,娇滴滴地说:“曹部长,台长都说话了,您这个主管领导也得给我表哥点儿面子。”曹跃斌顿时觉得七窍都通了气,神清气,当场拍板,对电视台长说:“那就打个八折吧!”电视台长不好当场拒绝,只是暗地咬牙,心疼打了水漂的十几万块钱。

 这段故事一度成为了清凌的“美谈”于是有人戏言:若找曹部长吃饭,必有美女为伴;若找曹部长疏通,必得美女先行。

 田敬儒对苏小糖的“爱护”之言,引起了这位“爱花惜花”的宣传部长的深层思考。

 田敬儒家住省城,通常周末时才回去,平时都是住在清凌。田敬儒到清凌工作已经三年了,愣是没有过任何的花边新闻。一些想往书记身边靠的女人都会被“冷书记”给冻回去。还有一些下属想在这方面下些工夫,也在田敬儒那里碰了软钉子。这中间自然不乏一些容貌丽、才情出众的女人,却无一例外地被田敬儒给拒绝了。时间久了,大家摸清了田敬儒的脾气,谁也不敢轻易有所动作了。这次田敬儒偏偏对一个驻地小记者这样有兴趣,而且关爱有加,莫非来自北京又像学生的女孩子,才对“冷书记”的胃口?

 这样一想,曹跃斌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准儿田敬儒跟苏小糖早就认识,指示宣传部调查苏小糖的情况只是个暗示,是在提醒宣传部关照苏小糖吧。

 转念间,曹跃斌又叹息了一声,他觉得田敬儒的眼光差了些。这个苏小糖语不出众、貌不惊人,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招人爱的地方。田敬儒到底看中她什么了呢?也许这只能归结为一物降一物?

 千万别惹苏小糖。曹跃斌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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