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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第二天一早,李高成在杨诚的安排下,转到了一个非常安静舒适的地方进行疗养。

 一个星期以后,李高成康复痊愈。

 当他突然出现在市长办公室时,好多人都感到意外和吃惊。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一定要到了节以后才会上班,甚至还有人以为他一定会长期地“病”下去,一直等到风平静、万事大吉后才会出现。即使不是如此,也绝不会在这种风口尖的非常时期出头面。何况他当时确实是病了,而且任何人都知道他病得相当厉害,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时期,没有人会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确实没几个人能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里。

 李高成的心情却似乎完全相反,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上班是这样的轻松和安静。因为除了一些看到他的人来打打招呼外,几乎是没有什么人来找他办什么事情或者汇报什么事情。除了堆积在桌子上那一大堆等着他批示的材料和公文外,几乎没有什么急等着要办的事情。

 不过李高成心里很清楚这些天在市委市政府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在他转院的那一天,杨诚便召开了一个紧急市委常委会。常委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关于如何处理李高成来的30万元贿款问题。一切都在杨诚的预料之中,常委会上并没有立刻形成决议。但真正的目的则已经完全达到了,杨诚此举就是要让市委常委一级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有一个公司私下重金贿赂市长,一次行贿竟达30万元人民币!市长李高成在这次生病以前,就已经把这30万元交给了市委书记杨诚。

 这不啻是一声响雷,顿时震撼了整个市委市政府。尽管杨诚再三待,在此事没有彻底查清以前,属于内极端机密,严任何人私下传播。但最终消息还是迅速传了出去,而且很快连社会上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一时间便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在老百姓中间,谁也知道行贿的是严阵的内弟和严阵的亲戚,拒贿的是市长李高成。当然也还有其他种种说法,有有利于李高成的,也有不利于李高成的。

 惟一让李高成感到奏效的一点是,此后一直到现在,再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这件事情上做手脚、做文章。也许对方正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也许是在等待李高成的出现,看李高成下一步还会有什么新的举动;也许是一下子被打懵了,整个被打了阵脚,所以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究竟该怎么办。

 但李高成和杨诚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了。因为人家对方已经是全面出击,在各个方面都已经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即便是像这30万元人民币的问题,也只是你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而产生的动作,从根本上讲,你只是在防守,纯粹的防守,你连还击的动作都没有!所以眼前的问题是怎样消除这种种消极的影响,使得以前布置的那些工作能得以顺利的开展。

 本来是你想处理问题,你想挖出问题的症结所在,然而八字不见一撇,所有的矛头竟冲着你来了,甚至于有迹象显示,人家其实就是要把你作为问题的源和症结所在。你不是要调查中纺的腐败问题吗?这一查不就查出你来了?原来中纺问题的源就在你身上,原来跟中纺问题有关联的最大的腐败分子就是你!

 而且不只你有问题,你老婆也有问题,你的下属也有问题。正像子当初给他说的那样,查中纺其实就等于是在查你!

 如今不真的就这么来了?

 因此当务之急不是你应该怎样去防守,而是应该怎样尽快想办法去达到你的既定目的,也就是说应该怎样彻底解决中纺的问题。这就是说,当你作出了你的抉择后,下一步就是怎样使你的抉择尽快兑现。如果作出了抉择,却由于种种原因达不到你的目的,从而使你的抉择半途而废,甚至于让别人利用了你的抉择,以至彻底失败,那你的抉择不仅会害了自己,也同样会害了别人!同时也就证明你的抉择没有任何意义!

 一阵电话铃响把他拉回现实,是杨诚的声音:

 “老李,我让秘书给你送两份材料过去,请你尽快看一看。”

 他不有些发征,他知道,杨诚要交给他的两份材料绝不会是一般的材料。

 果然,当他接到杨诚送来的材料时,又再次让他呆了好半天。

 一份是“有关中纺公司经济问题的调查报告”一份则是“索贿还是拒贿?——30万元巨款真相”

 两份材料分别装在两个公文袋里,调查报告很厚,另一份材料则只有几页,但却附着一盘录音带。

 让李高成吃惊的是,两份材料上都已有领导的批示。

 调查报告上是严阵的批示:

 ——这份调查报告已详细看过,总的看是严谨的,周密的,实事求是

 的,有较强的说服力。很好。解决中纺的问题,应以此为依据。

 另一份材料上竞是省委书记万永年的批示:

 ——材料看过了,录音也听了,令人震惊。请杨诚同志迅速在小范围

 内组织调查,并尽快把调查结果汇报于我。另:杨诚同志,李高成同志如

 果身体可以,可否让他尽快来我处谈谈。

 不用看,李高成就清楚这两份材料里都是些什么内容。惟一让他感到有点心惊跳的则是那盘小小的录音带。

 几天来,一直让他忐忑不安,难以入睡的就是这盘录音带。这些天他几乎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会是个什么样的录音带呢?录音带上又都会说些什么?是他的话还是别人的话?如果是他的话,那会是在哪儿录下的?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又会是些什么人的话?几天来,他几乎把他几年以来同他们的交往都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也始终没回忆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来。老实说,他们之间并没有过什么真正的交往,在他们到他家里以前,他们之间甚至都没说过什么话,怎么会突然冒出一盘作为证据的录音带来?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地方让他感到有些担心:那就是他们送钱到他家里的那天晚上!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很忙很,在门口刚刚送走了一拨人,在家里等着的还有那么一大堆人,而且在那一整天里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究竟接待了多少拨人。等他走到家里时,心力瘁地连人都有些认不清了,所以这会儿也就根本想不起来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而最最要命的是,那会儿根本就不知道,也根本就没想到,在他回家之前,他们就已经把30万元人民币交给了自己的子吴爱珍!

 问题是自己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而这些话竟能成为他索贿受贿的证据?

 如果真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况可就复杂了。因为在他完全不知道那30万元的情况下,说不定他说出的哪一句话,便可以被他们作为证据,而且是以录音为证!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太可怕了。当他们来他家里时,就已经全部谋划好了,既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作为见证人,又居然还偷偷地录了音!

 看来他们早在那时候就已经下了手!你只是刚刚有所怀疑他们时,他们就已经把你作为敌对一方了。而且动作之快、之狠。之阴险、之卑鄙,完全出乎你的预料之外。之所以如此,解释似乎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对你当时的一举一动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你就早已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了。

 他愣了一阵子,随后迅速地要来了一个录音机,告诉秘书吴新刚他暂时不接见任何人,然后把自己关进办公室,一个人颇有些紧张地听了起来。

 真是怕出来的鬼!录音带里录的果然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

 哄哄的,但听得清清楚楚。

 先是一阵忙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女人极为热情快的打招呼声:

 “呀!是你们呀!我说我这左眼皮子咋就一个劲地跳呢,敢情就应验在这儿呀!快进屋快进屋,小莲!快沏茶!”小莲是家里的保姆。

 话说的热烈而又随意,一开始就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常密切。尤其是左眼皮跳的那句话,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似乎在明显地暗示着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阵问候吴局长的声音,并夹杂着子自矜而又充满快意的笑声。

 然后便是落座、寒暄、倒茶、喝茶,好像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再接下来,让李高成感到吃惊和恐怖的录音声便出现了。

 一阵起立和慌乱的嚷嚷声,然后便是一阵恭敬和热情的问候:

 “…李市长!”

 “李市长您好!”“您好,李市长!”

 “李市长,您看您这么忙,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来打搅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李市长,本来我们是想到办公室找您的,但想了想,白天找您的人那么多,办公室里哄哄的,说什么也不方便。所以我们想了想,还是来家里方便些…”

 听到这里,李高成不呆在了那里。

 这一段录音同上面的录音连接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分明是李高成从里屋走了出来,而且分明是李高成事先约好了要召见他们!

 李高成此时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完完全全恢复了,这根本就是偷梁换柱、移花接木。这一段录音和前一段录音纯粹就是人工合成在一起的,分明是对他有意的栽赃陷害!

 那天晚上他回来时,已经很晚很晚了,后来听保姆小莲说,他们是十点左右来的,在家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而他们把后面的录音和前面的录音连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是现在这样,你们夫两个当时都在家里,都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尤其是在对话中还说得那么明白,办公室里人多眼杂的,有些事不好谈,所以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

 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再接下来,又是故技重演,但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则就真的会感到惊心动魄、目瞪口呆了。

 “李市长,这么晚了,我们也不想多打搅您了,我看我们就言归正传…”这应该是严阵的内弟钞万山的话,但似乎已经作了处理,听上去已完全不像了。这本是他们临走时对李高成说的话,但下面的话,却给接到前面去了“…张经理,你把那个箱子拿过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打开箱子的声音“…这一共是30万元,请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如今这也真算不了什么…”

 “…这都是谁的意思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待呀?”这是子听上去分外平静而毫无拒绝之意的声音。

 “这是公司研究决定下来的,李市长虽然不挂名,但却是公司名正言顺的董事,这30万元完全是应得的。希望李市长一定不要嫌少,主要是这两年公司刚刚起步,需要周转的动资金太大,实在是没办法,要不早就送过来了。所以还有一点需要特别声明的是,这只是前年的份额,去年和今年的只能比这多不会比这少。等到年底结算完毕,只要情况允许,我们将尽快把这两年的补齐一并来,这个尽管放心就是。李市长帮了我们公司这么大这么多的忙,要是没有李市长,还会有我们的公司吗?我们这是属于个体质的公司,别说没人查了,就是有人查,也绝不会查到李市长这儿来…”

 再下来,就又连接上了他当时在场的录音:

 “…我也从来没帮过什么忙,你们怎么能这样…”

 “李市长,你要这样说,可就真让我们过意不去了。如果没有你及时的批示和予以支持,像这样的公司,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批下来的。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尤其是吴局长还专门为此事疏通过不少关系…”

 再下面,就又是子的声音:

 “哟,听你这些话,好像我们是为了这些钱才这啦那啦!到时候你要是这么一说,不就全把我们卖出去啦…”

 “吴局长,看您说的,就是再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敢这么说呀!假如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些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要保住吴局长和李市长的呀。”

 “那你们不全成了烈士啦!”

 然后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再接下来,就又连上了他在场的那个时候。

 “…李市长,我们确实非常感谢您,只要有您的支持,我们也就有了依靠,心里也就踏实了。今天到家里来的,都是咱们这个公司的主要骨干和业务人员,除了个别有事没来,能来的都来了。一来大家是非常想见见您,二来也是当面向您表示感谢。至于今年整个公司收入的具体情况,我们已经同吴局长详细谈过了,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也就不再啰唆了。李市长,我看就这样吧,你要是再没什么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告辞了。”

 “那好,如果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明天就再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谈。今天也确实不早了,咱们就到此为止,请你们自便吧。”

 再接下来便又是一阵忙的送客和道别的声音,子的声尤其显得突出而热情。

 录音到此结束。

 李高成直听得两眼发直,浑身打颤。

 一阵阵说不出来的恐惧直向他袭来,以至让他感到窒息一般的浑身无力。

 卑鄙无!低级下!痞子无赖!狼心狗肺!氓!氓!活的一群地地道道的大氓!

 好狠,好毒!真是黑透了!

 满以为这几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却没想到一下子竟冒出这样的一档子事来!

 真是怎么想都想不到他们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当时对他们分明是一通严厉的斥责和拒绝,而如今这么前后一接,竟变成了他索贿受贿的证据!

 他们真想得出来,也真做得出来!

 好一阵子,李高成都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面对着这样的一群氓,面对着这卑鄙无的告状材料和所谓的“证据”你究竟应该怎么办!眼下又能怎么办!

 别看这小小的一盘录音带,它就像一道天罗地网,直让你翅难逃!它就像一颗炸雷,顷刻间就能让你粉身碎骨!

 就算此时此刻有一万张嘴为你辩护,你能把录音带上的事情诉说清楚和洗干净?

 你明知道这录音带上的东西全是假的、骗人的,但又有谁会相信你,你又能拿出什么更好、更强、更有力,足可以证明这盘录音带全是谎言和诬陷的证据来?

 你有这样的证据吗?你又能找出这样的证据吗?

 恍惚和茫然之中,他不又想到了一个人——子!

 若在平时,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像以前一样,也许她会想出什么别的办法来…

 不,不会!你真是让人家给打懵了,事到如今,她又会有什么好办法!即便是她现在仍会像过去一样站在你这一边,也一样会束手无策、百般无奈。何况人家要告的人里头也一样有她,为你申辩,不也是在为她申辩?那又有何用!你们不就是一家人吗?谁也清楚,这在法律上毫无意义。

 那么,还有谁会洗清自己呢?

 没了,真的没了。

 就这么一盘作了手脚的录音带,真能活活地毁了你!

 一阵电话铃声。

 他有些下意识地拿了起来,良久竟不知道说话。

 “…喂,谁呀?喂!”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好一阵子,他才好像从那种绝望的悲愤中醒悟了过来,于是他一下子便听清楚了,是杨诚。

 “…杨诚呀,我是高成。”他尽力使自己的话音显得随意一些。然而杨诚好像还是听出了什么,他的话分明是在给他打气鼓劲:

 “老李,那两个材料都看过了吧。”杨诚的语气很强、很足“首先我要告诉你,那个录音带我已经让公安局和安全局秘密查验过了,这个录音带基本上可以肯定是经过人为处理过的。也就是说,这个录音带除了只能证明它是人工合成的外,目前它本身还证明不了什么,所以你一定不要被它伪造的假象所惑,更不要为它所能造成的影响而担忧。退一万步说,就算还不能证明它是伪造的,骗人的,依据法律规定,这种不通知本人的录音,并不能作为真正的证据,而且它本身就是违法的,也是侵犯人权的。所以即使从这个角度讲,也完全不必为它担心。还有,老李,人家现在这样做的用意就是要引风吹火,扰人们的视线,打你的阵脚,让你四处防范,疲于奔命,忙于辩解,穷于应付,惶惶不可终,光想着怎样洗清自己,这也就达到了他们的真正目的:以攻为守,借刀杀人,让你自顾不暇,从而让他们反败为胜,逃之夭夭。老李,再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我们这会儿无法洗清自己,也绝不能坐以待毙,干等在这儿让人家收拾。现在惟一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重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要进攻,进攻!懂吗?老李,只有把真正的元凶找出来,只有把狐狸尾巴揪出来,他们才会不攻自破,才会显出他们的原形和真实面目来。我们要想办法在他们最不经打的地方,斜刺里先狠狠地给他们一家伙!得让他们疼得跳起来!最后以老拳,把他们打懵!”

 “我懂了,杨诚。谢谢你。”李高成就好像从谷中跳出来一样,顿时豁然开朗,同时也不感到自己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单纯得简直一如愚蠢,幼稚得纯然像个傻瓜!也真是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人家都已经把告状材料放到省委书记的办公桌上,你还在这儿跳来跳去的,只想着怎样解自己。整个都钻进人家的口袋了,眼看着都已经成了人家的腹中餐了,还只想着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放心吧,我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办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老李,那个调查报告我不知道你刚才看了没有,不论对谁来说,其实这个材料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材料。这里头的内容非常重要,如果不赶紧采取措施,说不定就真的要前功尽弃,全线崩溃了。”杨诚的话非常急切,非常紧迫“说实话,当初派工作组下去时,我就怕他们会有这一手,所以就没敢同意让公检法部门的人下去,若要让公检法的人下去了也一样闹出个这样的结果来,那咱们这回可就真的是彻底完蛋了,你就是想翻也翻不过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我刚刚听了那盘录音…”李高成实话实说。

 “让那录音见他妈的鬼去吧!老李,我实话告诉你,这盘录音带放在我这儿已经两三天了,我就是怕干扰你,所以才一直没让你听。如果我要是觉得它真的是个事,我还会一直着不让你听?不管怎么说,最终还有我呢!30万元在我这儿放着呢,他那个录音带顶他妈的用!纯粹一堆臭狗屎!好了,你先看看那个调查报告吧。一会儿省委还有个常委会,常委会上我要提这个问题,如果有机会,我还要给万书记和魏省长谈。等会完了咱们再碰头,再商量咱们怎么办。”话一说完,也不再问李高成什么,就径自把电话挂了。

 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杨诚骂人。他也完全想象得到杨诚骂人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杨诚一定是被气坏了,也许就像自己一下子被气懵了一样。但杨诚和他生气后的表现则迥然不同。杨诚生了气后,是憋足了劲准备出击。而自己生了气后,却只想着怎样防守。即使到了现在,即使有杨诚在支持他,即使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应该怎么去办,但他仍然觉得心头上的压力并没有真正减轻多少。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如杨诚。

 这件事情要是发生在杨诚身上,那又将会怎样?

 李高成用了几乎两个小时,才把这个调查报告大致过了一遍。

 他明白杨诚为什么生气,也明白杨诚为什么把这份材料看得这么严重了。

 尽管厚厚的有三四百页之多,但除了那些复印的单据和帐目外,有文字说明的也就那么一二十页,只须一两句话就可以全部概括。这个所谓的调查报告,就像那一盘录音带一样,纯粹就是一份拙劣而又龌龊的伪证,同时也纯粹就是一份赤的开罪责书。看似一份调查报告,其实是一份极有针对的反驳书。第一针对的是那份万人签名的请愿书,第二针对的是那份检举中纺“新”有限公司的揭发材料。

 居然完全是一副已经定案和彻底了结了的口气:

 …

 据中纺公司一些人反映,认为该公司经济问题严重,诸如买棉花问题,

 废品问题,倒卖旧机械问题,大吃大喝问题,领导作风问题“新”第

 三产业问题等等。

 经查,这些材料上所反映的问题,除一小部分确有其事,并且已经被

 公司查处外,其余大部分可以说是属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或者是缺乏

 证据、没有证据的。由于停工停产,公司将近一年发不出工资,因此工人

 群众的不满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感情不能代替理智,不满不能代替

 法律,有问题并不能说就是腐败,亏损停产也就不能等同于违法纪…

 …

 如买棉花问题,反映材料上谈到的那些问题,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没有

 根据的…

 经查,…帐目清楚,各种汇单和条目都完全符合财务规章制度,没

 有任何不合规定的地方…在南方购买棉花,是迫不得已的,本身条件的

 压力,产品合同的压力,资金运转方面的压力,以及棉花价格不断上扬的

 压力,尤其是这笔资金如果在年底以前花销不掉,银行很可能会按有关规

 定予以冻结…鉴于方方面面的情况,中纺公司的领导出于这些原因,紧

 急在各方面购进棉花的心理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依照当时的棉花

 价格,中纺公司当时购买的棉花价格基本上是合理的…属于中等偏下的

 水平。对于中纺来说,当时能用这样的价格买到这样的棉花,确实已经是

 相当不错了。应该说,中纺的领导在这方面是做了大量工作的。

 至于有些人反映的,说公司领导用一二级棉花的价格,购买回来的都

 是四五级甚至五六级的棉花。…对此我们也进行了全面的核实。

 经查,这是不符合事实的…确实有一些棉花质量较差,主要是由于

 不能全部一包一包地进行查看,所以就出现了个别一些质量低下的打包的

 棉花蒙混过关的情况。但这只是极个别的情况,而且事后积极向对方要求

 索赔,并在第二次购买时,都基本上得到了补偿…那些所谓的有意购买

 劣质棉花,暗中收取回扣的说法,应该说是不负责任的,也是没有事实

 据的。

 …

 如处理废品,倒卖机械问题。据中纺一些人反映,并由此引起了工人

 干部的强烈反应,说是中纺公司领导干部,借国家贷款进行技改工程之际,

 拆除旧机器以废品卖出,再以新机器价格购进。手段恶劣,大发昧心财。

 经查…应属道听途说之词…缺乏根据…帐目上新的纺织机械产

 品的购货来源和款项…一清二楚、明明白白,都有据可查,有帐可依…

 所有废品回收货况…帐目清晰,一目了然…没有发现什么漏和可疑

 之处。

 …

 据反映,中纺领导干部在日常工作中大吃大喝、挥霍无度,在短短几

 年的时间里,几乎能吃掉一个工厂。有些领导任意购买豪华轿车、豪华住

 宅等等。

 经查…公司领导的措施是得力的,有效的。但也确实有一些公司领

 导和中层干部在这方面措施不力,把得不严…作为一个国有企业,要在

 烈的行业竞争中抢夺审场,这种情况也是较为普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

 也是难免的…几年来,中纺公司在这方面已经严肃处理过数十名干部,

 其中处级干部16名,厅局级干部两名…中纺公司在这方面做的还是比较

 好的。当然也有一些个别特殊情况,公司并没有放松这方面的监督和把关…

 不满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确实是干部和工人群众愤恨的事情…

 对工人要予以积极引导,耐心说服。不能把个别现象看成是普遍现象,不

 能把局部现象看成是整体现象…

 …

 据反映,中纺公司的领导在第三产业的开发中,挪用和强行占用了国

 家贷给公司的大批资金。尤其是在这几年中,第三产业帐目混乱,问题严

 重。一些公司领导借开发第三产业之际,化公为私,大捞特捞,甚至每个

 副厅级以上干部到离退休年龄时,都无一例外的要拿到一百万的第三产业

 开发本金方才离任。在群众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这也是中纺工人干

 部多次上访告状的原因之一。

 经查…管理混乱,监督不力,中纺第三产业“新”有限公司的问

 题确实很大,尤其是管理不善,亏损严重。特别是一些分公司和业务实体,

 早已名存实亡,没了任何业务活动…个别分公司连原有的领导班子和董

 事会都早已不复存在。

 经查…所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条件并不成,尤

 其是在根本没有摸清市场的情况下,就匆匆上马…投产之,也就是亏

 损之时,破产倒闭也就是必然的了…有些项目的上马,完全是在一种投

 机的心理下促成的。他们认为,只要国家批了项目,给了贷款,而且已经

 上马,那就绝不会袖手不管,再让这个项目垮下来…如此严重的亏损也

 就是必然的了。

 经查…总的看来,盲目投资,重复投资,是最根本的亏损原因。比

 如本来就没有效益,没有市场,产品也根本没有竞争力的服装公司,先后

 就投建了13家。市场上早已供大于求的衬衫厂,一次就投建了4家…在一

 百多个实体中,微弱盈利的只有4家,基本持平有12家,亏损的有六十多家,

 其余的四十多家已全部停产停业…没有风险意识,尤其没有市场意识,

 思想僵化,再加上没有责任感,只知道等、靠、要…技术人才缺乏也是

 原因之一…所录用的人员,大部分都是公司子弟和公司优化组合分

 来的下岗职工。因此产品质量上不去,产品没有销路,最后导致企业严重

 亏损、以至破产倒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经查…如此大面积的亏损确实是严重的,也是令人痛心的。数千万

 国家贷款的投入,却扶持了这么多负债累累、亏损严重的实业公司,给人

 的教训也是深刻的,其结果也是令人深思的。我们认为,在这方面,公司

 领导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尽管整个公司的业务很忙,工作量很大,而

 且“新”公司的领导确实大都是离退休下来的老领导老干部,由于种种

 原因,不好管理,但这并不能全部推卸自己的责任…

 经查…个别实体确实有胡支花,吃吃喝喝的情况,也有些实体确

 有或多或少的经济问题…所以总体来看,这并不是普遍的问题,也绝不

 是像反映材料上讲的那样,化公为私,大捞特捞…问题是有,但不能以

 点代面,从而认为整个“新”公司都是这样。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

 们应该首先从这一点上明确认识,统一看法…亏损就是亏损,负债就是

 负债,不能把亏损和经营不善完全看成是由于腐败才引起的。…所以这

 种说法既是不负责任的,也同样不是从实际出发的…对广大工人在这一

 方面的不满情绪,第一要有正确的认识,第二要进行正确的引导…要以

 理服人,用事实说话,作耐心的思想工作…

 …

 难怪杨诚会骂娘。

 最最让人感到气愤和难以理解的是,这份材料竟是由我们自己派出去的人写出来的!我们自己的人不仅完全违背了我们自己的意思,而且还在拆我们的台,挖我们的墙角,帮助对方用我们的手打我们自己的耳光!

 就因为人家权大势大,所以慑于人家的威势,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情况?这能把所有的这一切都解释得通吗?这难道就是惟一的理由?

 假如就让这样的材料作为一个有关中纺问题的权威的材料,并依此向省委省政府汇报,你可真的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这不正是你们自己派出去的工作组调查出来的材料吗?既然是你们自己整理出来的材料,那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现在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你们想要在中纺找出什么问题来,是你们在借中纺的问题想整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所以你们在这个问题上肯定会下大力气,下真功夫,全力以赴,绝不会手软。而如今,由几十名干部组成的工作组整整查了近二十天,材料整理出来了,你们又怎么能说这不是你们闹出来的,这个材料本身就有问题?

 如果按这个材料来看,那么中纺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那些工人们揭发的问题原来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都是没有根据、违背事实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几乎就差这么几个字了,你们工人揭发的这些问题其实全都是对公司领导的诬陷和诽谤!

 难怪严阵会在这份“调查报告”上批示出这样的话来。得意和骄横之气溢于言表,而且可谓是一箭双雕、唾手可得。既让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有话说不出来,还让你在工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让工人们觉得你根本就是同他们一伙的。

 人家是左右逢源,应付裕如,你却是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特别让人感到严重的是,原本问题最多最大的“新”有限公司,凭空侵了数千万人民币的一个黑窟窿,连他们自己都谈虎变的地方,如今竟让你们自己派去的人查得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数千万人民币的损失,却只查出来一个责任问题!

 数千万人民币的亏空,查出来的竟会是正常亏损!

 数千万人民币啊!当它一笔一笔地被侵蚀,被鲸,被巧取豪夺,被贪为己有,被挥霍掠夺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却能心安理得、灭绝人地说这都是正常的、合法的,既不算经济问题,也没有腐败行为。

 尤其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这是在你认为有严重问题的情况下,由你派出的工作组,在经过近二十天的审核调查后得出来的这么一个结论!

 所以也就可以说,是你自己把这一切触目惊心的经济问题,变成了完全合法的正常亏损。把如此严重的腐败行为,轻而易举地解为一般责任问题。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对你说,这全是你干出来的!全是你幕后操纵的结果!

 这个责任你逃脱得了吗?省委万书记不是要见你吗?当你见了万书记的时候,你怎样才能把这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看报告上说得多么轻巧,多么轻松:

 “…公司领导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如此严重的亏损,也就是必然的了。”“…破产倒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问题是有,但不能以点代面。”“…亏损就是亏损,负债就是负债,不能把亏损和经营不善完全看成是由于腐败才引起的。…所以这种说法既不是负责任的,也同样不是从实际出发的。”

 闹了半天,还是那么一句话:

 你们工人干的那些事情,尽管合理但不合法;人家领导干的那些,顶多也就是个合法不合理。

 合理亏损。就这么几个字,便堂而皇之地把那数千万人民币的失轻轻一笔勾销了。

 还有什么腐败能比这种腐败更让人感到可怕,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你怎么给万书记,怎么给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待?怎么给中纺的几万干部和工人待!又怎么给全市300多万人民待!

 难怪杨诚会骂娘!

 李高成头痛裂。他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里好像在滴血,眼前的这份调查报告似乎变成了红乎乎的一片。

 杨诚说得对,确实得赶紧采取措施,否则可真的就要前功尽弃、全线崩溃了。

 他看了看表,还不到11点半。得想想办法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了,才能把眼前的这些问题理出个头绪来。

 他竭力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倒了一杯水,然后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在桌子上的那堆信件里翻着。

 他翻出了一份电报,儿子明明的。

 “爸爸妈妈,学校于2月8(腊月二十)放假。我到同学家去一趟,

 可能要晚回几天。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找不见你们,你们

 大概大忙了。请多多保重身体。回去见。”

 他叹了口气,儿子向来这样,大大咧咧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是这么地想念孩子们,女儿两个月前回来过一趟,而儿子则快有半年没见面了。

 紧接着他愣了一愣,他看到了一封女儿的来信!

 从邮戳上看,是四天以前的信件。他感到了一阵少有的激动,拆信时差点把里边的信纸都给撕坏了。

 爸爸:

 …

 爸爸你给我说老实话,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妈妈到底是怎么了!

 我要你说实话!我们还有8天才放假,请你现在就给我写信!现在就

 给我说清楚!

 这几天,我几乎天天给家里和办公室里打电话,昨天我凌晨两点四十

 给家里打电话,家里都没人接。保姆吱吱唔唔的,但我听得出来,她在给

 我撒谎!

 爸爸,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

 妈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这么些日子了,你们为什么都整天不在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你说实话!

 现在就给我写信!

 就现在!!

 …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女儿梅梅划出来的那一溜惊叹号,突然意识到今年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节!

 他默默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一种下意识在告诉他:

 既然什么也躲不过去,那么该来的就让它们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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