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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李高成一回来就病倒了。
病得非常厉害,头晕、头疼、高烧、恶心、呕吐、胃痛,重感冒引起的诸多并发症,颈椎骨质增生突然产生的疼痛让他的半个身子无法动弹,脸上的肿
也似乎进一步加剧了病情。他本来想在家里躺一躺算了,结果只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他当时生病的样子,差点没把家里的保姆给吓死。因为他当时已经完全处于一种昏
状态,而且满嘴胡话,瞎喊瞎说,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意识。
几十年了,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病得这么厉害,以至于会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被拉进了医院。
可能是由于用了镇静剂,他在医院整整睡了28个小时才清醒了过来。
醒来好久好久了,还好像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到这里来。
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情况,那一天发生的事最后究竟是怎样了结的…
那五层楼好像是他自己一个人走下来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他当时走得摇摇晃晃,但可能是由于害怕吧,却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扶他一把。在他的身后,当时至少跟了有几十个人,全都战战兢兢、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一步也不敢离开他地尾随着…
那情景真让人感到可悲,又让人感到滑稽。
也可能是打了电话的缘故,还没走出大门,一大溜车队已经浩浩
、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过来。
他依然一步也没有停,对
面而来的那些车连看也不看,径自一直往前走去。
一大队车辆陡然地停了下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又倒了回来,一辆接一辆地跟在他的后面。
没有一个人敢同他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让他上车。
秘书吴新刚当时不在,所以李高成的专车并不在这一大溜车里。
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走了有多长时间,一直等到吴新刚和他的车一块儿到来的时候,他才慢慢地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据吴新刚说,当时跟在他身后的人和车,前前后后的距离足有一里多长!
吴新刚给他递了一个手绢,他稍稍地把脸上擦了擦。然后他让车停了下来,一个人闭着眼睛,独自在车里想了好久好久。
他当时觉得是那样的痛苦。
清醒了,却不知道路在哪里!更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像这样的所谓的分厂,按现在的情况,一个个的都应该毫无疑问、毫无保留地立刻给关闭掉。
但以你一个人的能力,你关得掉吗?你能真正地立刻让它停下来吗?
你还得一次次地开会研究;还得一次次地开常委会;一次次地再请示、再汇报;一次次地征求各方面的意见;最终才有可能达成一致的意见,才能下文,才能去监督执行。而这中间只要有一道关卡挡住了你,你就会前功尽弃,一无所得。
即便就是研究了下来,批示了下来,文件传达了下来,谁也保证不了它就能百分之百地执行。这里边仍然还会有人大打折扣,以致让你不了了之。
这样的事情你经过的还少吗?
这样的壁你碰得还不够多吗?
何况你如今面临的对手比你强大得多,也比你老练得多,人家的人说不定也比你多得多!
你周围的人会向着人家,还是会向着你?
你拿得准吗?别看你平时前呼后拥的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其实你的现状就像你刚才一样,当众叛亲离、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人家想怎么你,就能怎么了你!
你其实没有一点儿可威风的地方,其实并不拥有任何一点儿权力。
没有别的,因为你离开了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个圈子!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怪圈,你进了了它是等死,离开了则是在找死!你若是想把它连
拔掉,其实也就等于让你自己彻底丧失了立足之地。
他突然觉得他平时所拥有的那么多权力其实全是假的,你每天一呼百应地能干出那么多事情来也一样全是假的。有时候,一些你本来不想干,或者很厌恶的事情,偏是能干得轰轰烈烈。而一旦有一件你真正想干的事情,或者真正地想干成一件上合天意下顺民情的事情时,你才会发现你一点儿用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像你现在
股后面的这一大群,你可以随随便便地甩掉他们吗?你能吗?
就像今天的救济慰问一样,你能说服了工人们内心深处的那种对这种所谓的救济的拒绝吗?
你真的没用,没用,一点儿也没用!
…
最后他还是作出了决定:
让秘书吴新刚立即通知市工商局、市税务局、市经委,让他们连夜对中纺周围的这些被私人承包的分厂和小公司进行突击检查,尤其是对工人大加盘剥、工人的安全和健康没有任何保证的像“昌隆服装纺织厂”这样的厂子,必须立即关停,否则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这些检查单位的主要领导负责…
对那十几卡车救济品,务必全部交给中
纺织集团公司老干部活动中心的负责人,然后由公司的离退休干部和工人选出代表,再由这些代表经过认真调查后,真正交给那些确实需要救济的贫困工人家庭。要实心实意地说服工人,要给工人说清楚这是政府的意思,同现在公司的领导没有任何关系。还有,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交给公司的领导干部去办,也就是说,绝不能再让他们去救济工人,他们失去了工人的信任,也就等于失去了这个资格…
对已经下到公司的市里组织的经济审核清查工作组,马上通知他们立即展开工作,一定要严格清查、明辨是非、铁面无私、大胆工作,若有瞒心昧己、看风使舵,甚至徇私枉法、表里为
的行为,一旦发现,从重处理,决不留情…
想了想,他觉得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他所说的这些在目前的情况下也许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他必须这样说,必须说出来。连这样的话都不说,都说不出来,何谈进一步的举措2
只有先说出来,才谈得上下一步去怎么办。
说完了,他让吴新刚一个人留下来协助处理这些事情,一切由秘书全权代理,虽然他平时坚决反对这样做,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他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应该相信谁。
然后,他就一个人先坐车回到了市里。
他当时的感觉就非常不好。
他哪儿也没再去,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家里。
再接下来便是生病,便是一阵一阵地迷糊…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左右,病房里没人,显得很静很静。腊月的天,离太阳出来的时候还很早很早,整个天空还黑黑的一片。
不过李高成清楚,其实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在这个数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大多数人已经或正在起
。他们正在为了家庭、为了父母、为了孩子、为了吃穿、为了事业、为了这个国家,既为了自己又为了这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开始了新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
子。
他记得做了一辈子石匠的父亲和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爷爷都没有看好过他,在家里排行第三的李高成,刚出生不久,就让在老家那一带十分有名的一个算卦先生算过一次命。这位算卦先生对他的评价是:一辈子忙碌,一辈子清贫,一辈子平平常常、无所作为,但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惹是生非;不过这孩子眉宇极为清秀,弯长有角、
见
、居额过目、不散不
,眉伙五彩、气
主明;此届主
友忠厚、心地慈善、聪明好学、
温自重,若遇明主,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一生清贵;眉间有一颗红痣,此痣主得美贤之
,生贵子,一辈子应无忧无虑,当是个吃公家饭的人…
当他懂事了后,还常常记得爷爷笑话他说,你这个猴样子,还会是个一辈子吃公家饭的人?
后来他考上了中专,让一乡里的人都刮目相看。他临走的时候,父亲好像还是有些不相信似地说,这个算卦的还真是算准了?
好些年来,即便是爷爷和父亲都已离开了人世后,他还常常想起算卦先生的这番话,有时候他还觉得这算卦先生的卦真是算得准极了。他这一辈子本来应是忙忙碌碌、平平常常、庸懦无能、一无所长,没想到真的会遇上了一个明主,才让他时来运转、平步登天,一眨眼间,就当了这么个市长;平时洗脸时,他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把眉间的那个并不显眼的红痣摸上好半天,真的会是这么一颗一般人都看不出来的红痣,才让他这么个相貌平平的农民儿子,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精明强干的吃公家饭的老婆?而且真的给他生了一男一女,都是那么聪明好学,没让他们这做父母的作半点难,就双双考上了大学。
明主不就是当年提拔他的现在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而美贤之
不就是自己现在的爱人吴爱珍?
多年来他真的就一直这么认为的,真真切切的就是这么看的,那个算卦的真的是了不起,他还确确实实的是算准了。
然而就在这几天之间,就好像从云端里掉下来一样,再睁开眼看时,才发现这一切原来竟全是假的。他原来一直就生活在一种虚幻之中,不仅他们欺骗了你这么多年,而且你自己也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尽管你已经是一个市长,其实你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平庸之辈,你让你的
子欺骗了你这么久,又被你的上级瞒哄了这么久,你还能算是一个明察秋毫、通权达变、老成见到、卓尔不群的领导人物?你既不能挥洒自如,又不能独挡一面,就算你当上了市长、省长,甚至更高,又有何用?究底里同一个衣囊饭袋。行尸走向又有何区别?
如果严阵并不是你的明主,那么你的明主究竟在哪里?如果吴爱珍并不是你的美贤之
,那么你还会有另一个真正的美贤之
吗?
何况,你真正离得开你的
子吗?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吴爱珍在酒席上惊恐万分和发出那一声尖叫的样子,在她那痛苦
搐的面容上,他分明地看到了他们几十年的那种夫
情分!那种扯不断、理还
的已经融进了血
里的绵绵情意…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突然变得这么思念和留恋自己的
子,会突然变得这么借玉怜香、一往情深…
是不是当你觉得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才会对这种将要失去的东西感到格外的留恋和珍惜?
你是不是真的感到将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经感到了必须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经觉得你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无法逾越的东西,你们只能越离越远,已经无法再联结在一起了?至少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再联结在一起了?
还有那种相爱如初的可能吗?
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怎么争吵,并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甚至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觉得非分开不可了?是不是因为你们相互之间在这么多年心心相印的情感交往里,对一种谁也不能逾越的界限,早已有了那么一种谁也清楚的默契和心领神会?只要你逾越了,超界了,你们之间赖以存在的联结也就彻底给斩断了?
也正因为如此,是不是才让你有了这种难以克制的恋恋不舍的心绪和情感?
莫非你们之间几十年的夫
情分真的就要这么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一想到这儿的时候,李高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眼前的两个小小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渐渐发亮的天色里,
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则放着一支同样小巧玲珑的炭素塑料笔。
李高成心里动了一动:这是
子的东西!
只有
子才会在任何东西上都永远这么讲究,这么时髦。
他愣愣地在这两件东西上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把笔记本轻轻拿了过来。
在手里轻轻摩挲了一阵子,他打开了
头灯。
一点儿没错,果然是
子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
子那熟悉的隽秀清丽的字迹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高成病
记事
:吴爱珍
1996年2月3
真的是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总也是这么精心,这么周到,这么细针密缕、纤屑无遗…
确实是她,一点儿也没变的她。
平
在家,事无巨细,她从来都是这样,以至于让他早就有了一种难以摆
的依赖感,让他感到真的离不开她。
陡然间,李高成心里不
又动了一动,这么说,在他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是
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原来是
子又回来了!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什么时候?莫非就是在自己病倒了的时候?或者,他从中纺回来的时候,她也跟了回来?
有多长时间了?他翻了翻记事本上的时间,没想到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了。这就是说,
子这两天都是在自己身旁度过的…
她回来了,为了什么?
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庭?为了良心上的发现?为了道义上的准则?还是为了对自己所做的那一切有所弥补?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她在自己的病
记事上都记了些什么?
2月3
:
离
节只剩下半个月了。
没想到高成会病得这么厉害,这都是我的过错,我真的对不起他,我
不是个好
子,但愿他能原谅我。
女儿梅梅来信,说她7号左右回来。儿子明明也来信说他可能十号左右
回来…让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吧,孩子们都大了,在一块儿相聚的日子越
来越少了。想想将来这么个家里就只剩了我们老两口,这日子真不知道该
怎么过。
愿高成的病早点好了,也该准备准备过年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
去吧…
…
今天看望高成的人有:
严阵,省委常务副书记。
严书记来时带了两盒西洋参和四筒高级滋补品,说高成太累了,身体
也不好,应该好好滋朴滋补。严书记还批评了我,说我没有照顾好高成。
还说,要是高成有个三长两短,就拿我是问。他还说高成病成这样,跟工
作重有关,他也有责任。严书记走时说,高成好点了就给他打电话,他还
要再来看看。严书记还把医院里的院长和书记都叫了来,要他们排除一切
干扰,派最好的大夫,一定要尽快地把李市长的身体调理好。严书记当时
说得很严厉,态度也很认真。要他们不要掉以轻心,好好把市长的身体全
部细细检查一遍,要用最好的仪器。最好的设备和最好的药。不要怕花钱,
市长的身体健健康康的,花多少钱也值!还说,如今像李高成这样的好市
长真是太少了。
…
郭中姚,中
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
郭经理来时带了一大兜子水果,他说他还带了李市长最爱吃的东西,
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两条湖南特产腌熏咸鱼。他说李市长那些年
在厂里加班加点时,最爱吃的就是这腌熏咸鱼。一大碗米饭,就一块咸鱼,
吃得比什么都香。
也真难为他了,我都不记得这些了,他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郭中姚经理一进病房,见到高成的样子就掉了好一阵子眼泪,闹得我
也跟着他哭了好半天。他说李市长的身体老是这么不好,几乎每年都要这
么大病一场。还说这几年公司里不景气,让李市长跟着也受了不少委屈,
落了不少埋怨。都怪他们这些人不争气,让市长心里跟着受罪。市长这次
病,跟这肯定有关系。还说昨天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他已经配合有关部
门正在严厉查处此事。对有关人和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手软。
他还说李市长心眼好,辣子嘴豆腐心,别看有时候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你,
把你批评得一无是处,其实他内心里还是真正为了你好。他说李市长又是
个送不进东西的人,平时要是他醒着,这些东西他肯定拿不进来。他一再
嘱咐说,李市长好了,千万别给他说这是我给他带来的。临走的时候,他
又哭了好半天。
…
钞万山,省经济政策理论研究室副主任。
他带来了两筒好茶叶,说是听他姐夫严书记说的,李市长不抽烟不嗜
酒,也没什么别的业余爱好,平时就爱喝点茶。他说这茶是正儿八经的名
茶,是今年在南方开会时,一个中央首长的孩子专门送给他的。说这是专
门炮制出来的茶叶,是什么明前茶雨前茶的,意思是说每年清明谷雨以前
茶树上长出来的第一茬
芽,又是在特意管理的茶山上,还要分什么
面
面的,非常的名贵,过去专门是进贡的,就是现在街上也根本买不到。
他说他送给了严书记两筒,严书记当时就问他还有没有了,要有就给李市
长也送两筒,要没有了,就把他的送给李市长…
…
陈永明,中
纺织集团公司
委书记。
他是跟
子一块儿来的。陈书记一见高成这个样子,心疼得手都抖了
起来。他说李市长就是让不三不四想闹事的那些人给气的,说如今的一些
人就是心理上不平衡么。说什么现在就靠钱了,不靠工人阶级了。不是胡
说八道么,什么时候我们不靠工人阶级了。我们靠的是真正的工人阶级,
是听
的话,听政府的话,听领导的话的工人阶级,不是那些打着工人阶
级的牌子,实际上是想借机闹事给自己捞点好处的工人中的一些坏人。李
市长是最相信工人的,也是对工人最关心的一个老领导。李市长心软呀,
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这么大做文章的。开口工人阶级,闭口工人阶
级,工人阶级就他们那种样子吗?稍稍一有了点困难,稍稍一涉及到自己
的利益,就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闹事呀,上街呀,哪有工人阶
级只顾自己得失不顾国家利益的?像人家北京,像人家上海,像人家广州,
像人家山西,那么多的下岗工人,又有哪个要闹事了,不还是仍然像过去
一样,仍在默默地奉献么。李市长一定是让这些人给气成这样的,对有些
人,就是不能太手软了…
…
吴铭德,中
纺织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冯敏杰,中
纺织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另外还有公司里的两个中层干部。
他们几个是一块儿来的。他们说本来想带些东西的,但都知道李市长
的脾气,所以想了想就没敢带。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李市长病得会这么重,
要知道市长病成这样,说什么也得给市长带点东西补补身子。李市长这个
人什么也好,就这一点,
子实在有点太直了,多少年了也不改一改。就
说这送东西吧,如今还算个什么事?哪个人去领导家里能不带点东西,送
钱送首饰送金银财宝算是行贿,送点吃的喝的点心水果什么的,那能算是
个什么?就是去一般的人家也不能空着手呀,看望我们一个老领导拿点东
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的事倩也真是的,过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
百姓点灯;如今可是反过来了,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老百姓干
什么也没事,当领导的只要你敢动一动,立刻就有人能把你告到中央去。
越是想干点事的,越是没有好下场。想想那一个个有名的改革派,一个个
有名的企业家,一个个富有开拓精神的厂长经理,如今一个一个都到了哪
儿去了?又有哪一个有了好的结局了?其实你就是一动不动,什么事也不
干,也照样有人把你捅到上边去。就像咱们李市长,这可是咱们知道的,
一点儿也不含糊的,还不照样有人告到上边去了。反正现在怎么着也一样,
在老百姓眼里,干部里头没几个是好东西…
他们走时死活要放下几百块钱来,说是给李市长随便买点东西补补身
子,好不容易才给拒绝了。
…
王力嘉,省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原《当代企业家》的副主编。
这是高成在市里的唯一的一个同班同学,高成大概好些年都没见到他
了,没想到也来了。他在高成脸上看了好半天,然后说,也就是他了,今
后像他这样的干部可就越来越少喽。真是江山易改,本
难移,我们上学
那会儿他就这样,现在都老成这样了,还是这样。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从
来就这副脾气。现在的干部谁还像他这样呀,都市场经济了,还以为他有
多大多大权力似的。就说这国有企业吧,那是说管就能管了的?这些年,
别看我不从政了,我可没少读书,眼界可是宽多了。啥叫市场?审场就是
让经济私有化,让政治边缘化,一切都围着市场转,一切都围着资本转。
人不为己,天诛地天。咱们的古人早就知道这个理儿,并不是现代人的发
现。要让我说,只要是市场经济,那国有企业一个个就都得破产了,救也
救不活,这会儿救活了,以后还得死。我们现在的领导,脑子里首先得有
这种意识,国有企业迟早都得完,不要一见有国有企业破产,就以为天下
就要大
了,工人一发不了工资,就以为工人阶级怎么怎么了。国有企业
对国家来说,其实是个大包袱,国家其实也正在想方设法地要甩掉这个包
袱。就像农村的承包责任制,说穿了,还不是国家把农民这个包袱给见了?
结果怎么样,农村经济的空前繁荣,农民生活的大幅度提高,你说你哪个
领导能管成这样?这又是哪个领导的功劳?国有企业其实也一样,国家真
正不管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
王义良,原省人民银行的副行长。
张德伍,原省汽车客运总公司的副总经理。
他们两个是一块儿来的,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东西。看看都是水果和
营养品,又是来医院里看望病人,也就不好让人家再拿回去。都是专门搞
业务的人,坐在这儿只是唉声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他们只说了
一句话,说等李市长醒来了,请一定转告李市长,让李市长只管放心就是,
说他们干干净净地干了一辈子,绝不会把自己的后半生随随便便葬送了的
…
…
侄子,吴宝柱。
吃晚饭的时候才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一进了门就止不住地放声痛哭。
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姑夫病了,刚刚才听别人说姑夫住了院。他说他一听说,
眼泪就止不住地一个劲地
。他说那一次姑夫批评了他,他就没敢再来姑
夫家。不是不想来,而是害怕。他说姑夫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又敬又怕。
还说表弟表妹都上学不在家,他说什么也应该来家里多走走的。他在这儿
又没别的什么亲人,靠的还不就是姑姑姑夫…
他来时,带了一大饭盒高成非常喜欢吃的鱿鱼
丝汤,真难为他还有
这份孝心…
…
李高成看着看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渐渐又笼罩了自己。
尽管是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但却像一张无形的柔柔软软的情网,铺天盖地地向他
了过来。面对着这样的一张大网,似乎让你根本无法抗拒,不知不觉便丧失了一切抵御能力,甜甜蜜
。浑浑噩噩、心甘情愿、情不自
地便被俘虏了过去。
子的表演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地方,她把笔记本放在这儿,不就是故意要让你看吗?她所写的这一切,不也一样都是有意要做给你看的吗?
一切的一切,就是这么明显,就是这么
骨,就是这么毫不遮掩。
退一步天阔地宽,山明水秀,所有的一切都还会像以前一样。天色还是那么湛蓝,太阳还是那么红亮,你还是你,朋友还是朋友,上级还是上级,领导还是领导,闺女是闺女儿是儿,爹还是爹来娘还是娘,你还是你前呼后拥、万人敬仰的市长,你的家也仍然还是让无数人
羡不已、向往不已的家庭,依旧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依旧是
一般的温柔之乡…
这么多年了,你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你能得到这一切,难道是容易的么?泼水容易,收水难,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的一切,就看你怎么走,就看你怎么选择了。无非就是在告诉你,你的命运其实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真的就是这么明显,就是这么
骨,就是这么毫不遮掩。
莫非到这会儿了,你还没看清楚,还没想明白?
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在自己受到如此重大的精神和
体的双重打击下,居然还会这么难分难舍地又要往人家设好的套子里钻!
如果在过去,他也许还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虽然各有各的不足,各有各的脾气,但也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人么,就得相互宽容一点,何况你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你连这些人都容不得,你还怎么领导一个几百万人的省城?
但如今,仅仅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原形毕
了。你真的彻头彻尾地被整个地蒙在鼓里了,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人家把你给卖了,你还在帮人家点钱!
不是套子又会是什么?要不,来看你的怎么会全是一条线上的人?
李高成的心里止不住地又动了一动,真的,怎么会?莫非来看我的,都是自己正在重新审视的一些人?或者,都是自己产生了怀疑的一些人?
难道是
子就只记了这些人,而没有记别的来看望自己的人?
子突然回来的目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李高成由对
子的思念,渐渐地又回到了对
子的一种深深的怀疑和惶惑,甚至还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虑和恐惧。
如果
子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么,
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同某些她认为不该来的人隔离开来?也就是说,她要阻止一些人接近自己?甚而至于,她其实是在对自己进行着一种看似无意的监督?她就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整天围在自己身旁?
她来这儿,是不是也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担心和恐慌?
那么,让她,让他们感到担心和恐慌的都是些什么?
是那些工人吗?是那些工人代表吗?是厂里那些愤怒不已的离退休老干部们吗?
或者,是市里的其他领导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说真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真正有什么让他们可担心的。厂里的那些人,不就是来告状吗?如今告状的人多得去了,这会儿的领导谁还怕你告状?正像他们说的那样,如今哪个领导没被告过?
市里的其他领导,他们一样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只要市长的立场没变,看法没变,其他的领导又算什么?树根子不动,还怕你树梢子
摇晃?
就算是市委书记有什么想法,那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可恐慌的。企业和经济这一块,真正拥有权力的是市长而不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要是想
手来管企业上的事,那就等于是越权越职。市长和书记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即使是各行其职,还有着绕不过的沟沟坎坎,扯不清的磕磕碰碰,若要是再这么凭空
过一把手来,那还不要闹得天下大
?到时候他们之间的仗都打不完,哪还能顾得上别人?这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他们担心和恐慌的又会是谁?
那就只可能会是一个:
那就是你。
就是你这个市长。
是的,他们眼前感到最可担心最为放心不下的只能是你。也没有别的,就只因为你对他们最了解,对他们的底细最清楚,所以对他们的威胁也就最大。
他们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小心翼翼地在你这儿设下这么多埋伏和罗网,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你给稳住。稳住你也就稳住了一切,得到你也就等于得到了一切。
同样没有别的,就因为你对他们还拥有权力,你还能制约他们。一句话,因为这会儿只有你能除
惩恶、止暴
非!也只有你能削株掘
、以儆效尤!
因为你还是个市长!
这会儿还没有什么人能动摇了你的位置,你若要真正铁下心来想干成什么事情,那就谁也阻挡不了你!
所以他们最担心最恐慌的也就只能是你!
他们给你摆出来的这一切,和你自己摆出来的这一切,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那就是看你究竟怎样来选择了。
你的命运确确实实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
东方的鱼肚白越显越大,天渐渐地亮了。
他瞅了瞅桌上的表,已经七点过十分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他有些下意识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一样,他也一样实在不想在眼下的这种心境和场合中,见到自己的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