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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大巡狩第一屯 嬴政皇帝召见
 一个冬天,大巡狩的诸般事务谋划就绪了。

 随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廷尉姚贾、典客顿弱、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毋敬等;总领五千铁骑的护卫大将,是卫尉杨端和;总司皇帝车马者,是中车府令赵高;随行皇子一个,是少子胡亥。留守咸总司政事者,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镇守函谷关并兼领骊山陵刑徒者,是少府章邯。

 二月初二①,宏大的车骑仪仗隆隆开出了咸。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此最是大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便有万千关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边,要一睹这难得的盛事。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分,整个大咸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伟的正门箭楼上,三十六支长号整齐扬起,悠扬沉雄的号声回了渭水南北。开的城门中,隆隆开出了整肃森严的皇家仪仗。首先是一个千骑方阵,一面将旗之后,骑士全部黑甲阔剑,没有一支长兵器,显然是一支真正的作战之旅,而不是虚设排场的青铜斧钺之类的礼仪排场。千骑方阵之后,是三十六面大书“秦”字的五旌旗方阵,旗手全部是马上骑士。旌旗方阵后,是一个一百辆战车的方阵,每辆战车肃立着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负一架臂张连弩手中一支两丈长矛,若走下战车摆开,便是一个无坚不摧的连弩大阵。战车方阵之后,是双车并驶的二十辆特制的大型座车,内中全数是官仆宫女内侍等一应无法骑乘奔驰的人。大型座车后,是连续九个百人骑士队护卫的九辆皇帝御车。每个百人骑队前一辆青铜御车,每辆御车都是驷马架拉,九车一式,没有任何差别,其中一辆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车无疑。九队九车之后,是一辆宽大精美的两马青铜轺车,八尺车盖下肃然端坐着丞相李斯。丞相轺车之后,是两车并行的大臣座车十余名大臣。大臣座车方队之后,又是一个三十六骑的旌旗方阵,旌旗方阵之后,是殿后的一个千骑方阵。卫尉杨端和身着黑色斗篷,怀抱令箭,从容策马行进在骑阵的最前方。也就是说,嬴政皇帝的这支巡狩车骑没有一个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够快速启动的皇家巡狩之旅。

 仪仗车骑开出了正门,相继在宽阔的大道上展开。关中民众与那些在大咸外服徭役的成千上万民众夹道而立,争相观赏这生平难逢的盛大场面,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声震原野。知皇帝大巡狩的老人们说,这还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马,还另有一支铁骑护送着一百架大型连弩与其余器械早早便先走了,要到人烟稀少之处才与大队会合哩。

 皇帝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来,一如既往地没有在富庶风华的三川郡逗留,而是按预定路径下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也就是说,云梦泽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个最大目标地。然则,一出函谷关嬴政皇帝便觉得有些异常——开之际正是启耕之时,关中田野尚是一片繁忙,如何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进入陈郡更甚,非但人少,更令嬴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极少看见壮男子,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其余几乎全是女子。终于,嬴政皇帝下令扎营,陈郡做第一屯行营。

 李斯说,这里是陈郡夏县地面,立即下令宣夏县令来见。

 嬴政皇帝阻止了,说既然不是预定屯卫行营地,自家看看最好。

 时当正午,身为总司大巡狩事务的李斯,立即忙着与杨端和等将军大臣查勘临时营地去了。嬴政皇帝在车中换了一身便装,带着同样便装的郑国与胡毋敬两位老臣走进了田野。蒙毅立即换了便装,带了几个原先已是便装的武士远远跟了上去。二月的田野,因空旷寂寥而显得分外清冷,阳光下的春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广阔的田畴中耕者寥寥,且大多是女人与儿童。没有耕牛,没有丁壮,耕时分的喧闹热烈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阵,皱着眉头向一片地头的两个人影走了过去。

 “敢问大姐,这片地是你家的么?”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头拭汗的同时瞥了来人一眼,黄瘦的脸膛弥漫着一种木然。女人淡淡道:“想买地?给你了。反正没人种。”

 “大姐,我等不买地。我等商旅只想问问农事。大姐是佣耕户么?”

 “不是。”女人拄着铁耒息着“地真是我家的。皇帝下那么大狠劲,杀了那么多人,老封主跑得连影子都没了,谁还敢黑买黑卖?而今,你想卖地都没人要了。”

 “为何啊?没有钱人了。”嬴政向女人递过去一个水袋。

 “多谢老伯。”女人接过了水袋,向脚边两只陶碗倒满了,将水袋双手捧给嬴政,又转身对不远处的少年喊了一句什么。少年丢下铁耒飞步跑来,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娘!黄米酒!”

 “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惫地笑了。

 “大姐,我等出门带得多,这个给你留下了。”嬴政将皮袋递给了少年。

 “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泪光。

 “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做牛耕?”

 “你这老伯,像从天上刚掉下来。”女人淡淡笑了,显然也想趁机歇息一下,噗嗒一声坐在田埂上,黑的手不断拭着额头汗珠“老伯啊,这几年谁家有男人?男人金贵哩。你咋连这都不知道?说牛耕,牛早卖了,给男人上路用了…”

 “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个男人敢耕不下田?修长城,远哩。”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一句。

 “你?你是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修长城!”女人突然气恨恨黑了脸。

 嬴政颇见难堪,一时默然了。

 “后生,你父亲高姓大名啊?”胡毋敬慈和地看着少年。

 “我父亲,吴广,走三年了。”

 “后生,你父亲会回来的,不用很长时。”

 嬴政认真地对少年说了一句,又对女人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走了。便装胡毋敬与郑国也是对女人深深一躬,匆匆跟随去了。一路上,君臣谁都没有说话。

 入夜初更时分,蒙毅到了郑国帐篷,说皇帝召见议事。

 夏行营扎在距鸿沟不远的一道河谷,晚炊的熊熊篝火还没有熄灭,一大片火光映照得河谷隐隐亮白,连天上的星星都看得不清楚了。郑国随着蒙毅走到了行营大帐前,看见篝火旁的土丘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仰望着星空,知道那定然是皇帝无疑了。蒙毅没有说话,将郑国领进大帐便出来。未过片刻,皇帝进来了。郑国正要施礼参见,却被皇帝制止了。皇帝的心绪显然不好,坐在大案前良久没有说话。帐中灯火闪烁着两颗白头,帐外篝火呼呼声清晰可闻。郑国也沉默着,等待皇帝开口。

 “今所见所闻,老令作何想法?”终于,皇帝说话了。

 “陛下,臣无当见解,不敢妄言。”

 “老令啊,你怕嬴政听不得逆耳之言了,可是?”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我知道,老令素有主见,却深藏不。那年,你分明察知黑恶兼并,却不明白上书,而只暗中辅助扶苏成事;你赞同扶苏作为,却又从不公然申明。你对新政国事有自家见识,却从不与任何大臣谈及,甚或,连你最为好的李斯,你也缄口不言。凡此等等,嬴政心下都清楚。老令心头始终有一片阴影,韩国疲秦的那片阴影,隐隐总以外臣自居,甘于自保,避身事外。然则,老令的公正秉,又迫使老令不得安宁,不得不有所伸张…老令啊,这,究竟为了何来?实话实说,嬴政实在难以解得也!”嬴政皇帝以罕见的平和坦诚,对这位一贯对大政保持沉默的大臣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陛下…”

 郑国动容了,被皇帝的宽容与真诚感动了。但是,老郑国依旧不失谨慎,恭敬地一拱手做礼道:“老臣以韩国间人之身入秦,终生抱愧也!多年来,老臣只涉水事农事,只涉工程筹划,对大政不置一喙。所以如此,一则是老臣不通政道,二则是老臣不善周旋…丞相李斯与老臣好。然,丞相总揽大局,言必大事。老臣则于琐碎实务,又不善沟通,不善斟酌,话语太过直白,故自甘闭门,非丞相故也…陛下察至明,老臣深为铭感。”

 “战国论政之风,老令宁非过来人哉!”嬴政皇帝慨然一叹“明说,朕素来不喜四平八稳洁身自保之人。对老令,唯一之例外也。唯其如此,朕亦望老令以诚相见,明告于我:大秦新政,还有根基么?”

 “陛下如此待老臣,老臣斗胆明说了。”“说!”

 “老臣对大秦新政,有十六个字,陛下明察。”“朕盼老令真言。”

 “创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无本。”郑国一字一顿地说。

 “老令可否拆解说之?”

 “陛下,老臣今绝不藏话。”郑国心意清明,侃侃而谈“老臣以为,大秦政道以创新为本,开千古万世之辉煌,此即创新有余也,大政有成也。所谓有余者,陛下之心力全副专于文明创新,而忽视了最为通常的民众生计。所忽视者,乃守常不足也。以国家大政说,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何为守常之策?说到底,就是轻徭薄赋之政。唯其平常,以陛下之雄略,反被忽视了。常则平,安则定,则安,暖则稳。此,固本之国策也。一味创新而不思固本,则易为动也。大秦新政烈烈轰轰,雷霆万钧。所缺少者,之和风细雨也。秦法之周严,史无前例。秦吏之公廉,史无前例。皇帝之雄明,史无前例。然则,如此雄主新政之下,却终是天下汹汹难安,民众辄有怨声,由何在?究其根本,求治太急,事功太过也。若能稍宽稍缓,轻徭薄赋,则大秦新政将光焰万丈,万古不磨也!”郑国苍老的嗓音中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遗憾“老臣补天之心,陛下明察…”

 “老令以为,朕当如何补正?”嬴政皇帝默然良久,突兀一问。

 “陛下若能以长公子扶苏为政,则天下可安。”

 “朕不能自己补过?”

 “陛下雄略充盈,不堪守常实务,后人去做更佳。”

 “老令啊,两年前你要说出这番话,该多好。”

 “两年前说,陛下,或者会杀了老臣…”

 “难说。”嬴政皇帝淡淡一笑“老令今说得好,朕有数了。”

 次清晨,皇帝在行营大帐举行了御前小朝会,随行六大臣全数与会。皇帝说了昨田间所见,征询丞相李斯政见。李斯明白表示:可以开始谋划轻徭薄赋之法,然实施不宜太过切,须一步步松动,以免六国贵族趁机滋事。其余大臣皆表赞同。嬴政皇帝欣然褒扬了李斯的察与稳健,当场议决了着手实施之法:以李斯总掌减轻徭役赋税之谋划事,于巡狩途中与咸二冯通联会商,于巡狩结束之时确立法度,皇帝行营回到咸后立即颁行天下渐次实施。皇帝既没有涉及昨夜与郑国的密谈,也没有涉及与宽政紧密相连的扶苏,一切都是以朝会议决的法度决断的。大臣们一时轻松了许多,皇帝的心绪也明显地好转了。

 一一夜歇息整顿,大巡狩的车骑又在次清晨南下了——

 注释:

 ①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出发期,《史记·秦始皇本纪》为三十七年十月出,本年七月丙寅病死沙丘。显然“十月”为误字或误记。张分田先生之《秦始皇传》(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纠错,推定为上年(三十六年)十月,亦不合出行惯例。我以沈起炜先生之《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为本,又参照始皇帝此前“仲”出巡之例,确定为三十十年二月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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