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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嬴政第一次面对从来没有想过
 太庙松柏森森,幽静凉爽,嬴政的烦躁心绪终于平复下来。

 夜来一场透雨,丝毫没有消解火七月的热。太阳一出,地气蒸腾,反倒平添了三分热,王城殿堂书房处处挥汗如雨,直是层层叠叠的蒸笼。按照法度,每逢酷暑与夏日葬礼,王城冰窖都要给咸城所有官署分赐冰块以镇暑,如同冬日分赐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砖大小,以爵位官职之高低为主要依据,同时参照实际需求。譬如昼夜当值的城防、关市等官署,职爵低也分得多;经常不当值的驷车庶长官署,职爵虽高,也分冰很少。国君驻地的王城殿堂、书房、寝宫,自然是处处都有且不限数量。唯其如此,王城历来不惧酷暑,任你烈高照,王城殿堂却处处都是凉丝丝的。可自从嬴政亲政,咸王城便与天地共凉热,再也没有了那种酷暑之中的清凉气息。因由只有一个:冰块镇暑要门窗紧闭,否则纵是冰山在前也无济于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门窗紧闭的憋闷。寻常时,嬴政无论在书房还是在寝宫,历来都是门窗大开,至少也是两对面的窗户大开,时时有穿堂清风拂面,心下才觉得安宁。每逢夏日,嬴政宁可吹着热风,也不愿关闭门窗教那凉丝丝的冷气毫无动静地贴上身来。事情不大,可历来的规矩法度却是因此而大。第一桩,嬴政昼夜多在书房伏案,无论赵高叮嘱侍女们如何轮小心打扇送风,酷暑时节都是汗,终致嬴政一身红斑痱子。打扇过度,又容易热伤风,实在难煞!第二桩,所有的内侍侍女与水般进出王城的官吏,都热得气如牛,大臣议事人人一条大汗巾,不消片刻满厅汗臭弥漫,人人都得皱着眉头说话。执掌王城起居事务的给事中多次建言,请秦王效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着脸断然拒绝,理由只有一个:章台太远,议事太慢。

 赵高精明过人,将这种无法对人言说的尴尬悄悄说给了蒙恬,请蒙恬设法劝秦王搬到章台去。蒙恬原本没上心,只看作赵高唠叨而已。直到一进入王城书房,眼见年青的秦王热得光膀子伏案浑身赤红,痱子红斑半两钱一般薄厚,悚然动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赋过人,对器物机巧有着特异的感知之能,在王城着意转悠了几次,便给秦王上了一道特异文书——请于王城修筑冰火墙以抗寒暑。嬴政对此等细务历来不上心,呵呵笑着将蒙恬上书撂给了赵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筝,改制了笔,又要在王城做甚个墙。你去给他说,想做甚做甚,只不要聒噪我。”赵高一看蒙恬上书与附图,高兴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烟去了。旬之后,嬴政走进书房,只觉凉风徐徐分外舒畅,看看窗外烈,不连声惊诧。旁边赵高窃窃一笑:“君上,不觉书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细打量,才蓦然发现眼前丈余处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蓝田玉石屏,石屏面渗着一层细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并不显如何夺目的蓝田玉洁白温润苍翠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墙?”嬴政心头猛然一亮。

 “是!整玉镂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谓冰火墙。”

 “门窗都可开?”

 “门不能开,只可开窗。”

 “能开窗便好,比铜箱置冰强出许多。”嬴政不赞叹一句。

 “君上,冰火墙一丈高,顶得好几个铜箱藏冰!”

 “那,寻常官署没法用?”

 “咸令说了,石墙大小随意做,寻常官署都能用!”

 “费工么?”

 “石料比铜料省钱多了,还留冷留热,比铜箱实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墙!”

 “嗨!”赵高一个蹦跳,不见了人影。

 此后一个多月,嬴政身上的红斑渐渐消褪,王城的殿堂书房也渐渐恢复了井然有序宁静忙碌的气象。然则,无论冰火墙多么惬意,只要一烦躁,嬴政立时觉得只能开窗的书房闷热难耐,痱子老也便立时瘙,恨不得撕扯开衣冠将浑身挖得血。今便是如此。清晨刚进书房,嬴政没有想到久病卧榻的老驷车庶长却在书房等候。老庶长言语简约,一拱手便说:“太后专书,请见秦王,说有大事申明。”嬴政惊讶莫名,接过老庶长递来的一卷竹简,看过便沉默了。

 这驷车庶长,是专掌王族事务的大臣,历来不问军国常事,除非王族内之类的大事,寻常在王城几乎看不到这个老人的身影。今,他竟捧着太后的“专书”来了,当真不可思议。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从被嬴政重新回咸宫,恢复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问国事。当然,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复太后名分时的事先约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后纵然曾经有失,毕竟还是恢复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见他这个秦王也是无可非议,如何要专书请见,而且还要经过执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传递?经过这个关口,分明意味着大大贬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灵慧的母亲,岂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觉得很不是滋味。

 终于,嬴政对老庶长迸出一句话:“明,本王亲到太后宫。”

 驷车庶长一走,嬴政便烦躁起来。一想到不知母亲又将生出何种事端,心口憋闷得直大气。这个母亲最教嬴政头疼,冷不丁生出个事来便是天翻地覆。寻常人家还则罢了,母亲偏偏是一国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国国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纷纭列国窃笑。每念及此,嬴政便愤怒不能自已。当初母亲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吕不韦,以嬴政之特异秉还当真不会计较。不合母亲自,与那个活牲畜嫪毐滚到了一起,将好端端秦国搅成了一摊烂泥,令王族深觉辱,令秦人深为蒙羞。更教嬴政血气翻涌的是,母亲竟然与那个活牲畜生下两个私生子,还公然宣称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时候,他已经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立即永远地囚这个母亲,教她再也不能横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纵然他不囚母亲,王族法度也要处置母亲。嬴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决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与臣贼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血统,更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图谋。

 后来,嬴政派赵高率改装甲士趁进入雍城,秘密扑杀两个孽子,又断然囚母亲于萯宫,整个嬴氏王族都是没有一个人异议的。这便是历经危难磨炼的嬴氏王族——只要没有异议,便是承认国君做得对;一旦异议,则意味着王族要启动自己的法则。可偏有一班从赵燕入秦的臣子士子愤愤然,说秦王已经扑杀两子,再囚太后实在有违人伦。如此议论之下,这些慷慨之士们纷纷来谏,请求秦王开赦太后以复天道人伦。嬴政怒火中烧,连杀劝谏者二十七人,并下令不许任何人收尸,以告诫后来者不要再效法送死。

 那一刻,整个王族与秦国臣民,没有一个人指责嬴政违背秦法杀人过甚。

 嬴政明白,这是老秦人蒙羞过甚,对这个太后已经深恶痛绝了。

 在殿阶尸身横陈的时候,那个茅焦来了。

 茅焦是齐国一个老士子,半游学半经商住在咸。听得王城杀人盈阶,赵燕士子一体噤声,茅焦二话不说,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问,茅焦只一句话:“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下言路不是斧钺刀锯所能了断也!”其时,嬴政正在东偏殿与老廷尉议事,宫门将军进来一禀报,嬴政冷冷回道:“问他,可是为太后事而来?”宫门将军疾步出去倏忽即回,报说正是。嬴政脸色铁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阶下死人!”宫门将军出而复回,禀报说茅焦看过尸身,只说了一句话:“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来,满其数也!”嬴政又气又笑,却声俱厉地喝令左右:“此人敢犯我,架起大镬煮了他!”镬是无脚大鼎,与后世大铁锅相类。甲士们一声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铁镬,片刻间烈火熊熊鼎沸蒸腾。老廷尉不闻不问恍若不见,起身一拱手也不说话便告辞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为执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有意回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声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声长呼,一个须发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进了东偏殿,小心翼翼步态萎缩,还时不时东张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觉得此人实在滑稽,不大笑:“如此气象,竟来满二十八宿之数,当真气壮如牛也!”茅焦闻言,站定在大镬丈余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离死便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宁不肯老朽多活须臾乎?”说话间老泪纵横唏嘘哽咽,看得将军甲士们一片默然,一时竟没了原先的杀气声威。嬴政实在忍俊不,又气又笑地一挥手道:“好好好,有话你说,说罢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尝闻人言: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得生,讳亡者不可存国。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天赋过人,目光一闪摇摇头:“足下何意?”茅焦平静地说:“秦王有狂悖之行,岂能不自知也?”嬴政冷冷一笑:“何谓狂悖?愿闻足下高见。”茅焦正肃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计邦国声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国堪堪以天下为事,而秦王却有囚母毁孝之恶名,诸侯闻之,只恐人人远秦国而惧之。天下亲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纵甲兵强盛,奈何人心矣!”

 嬴政二话没说,起身大步下阶,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旬之后,嬴政经过驷车庶长与王族元老斡旋,终于恢复了母亲的太后名分,将母亲回了咸王城。母亲万般感慨,设宴答谢茅焦。席间,母亲屡屡称赞茅焦是“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嬴政也在场,对母亲的热切絮叨只是听,一句话也不应。后来,母亲趁着些许酒意,拉着嬴政的手感慨唏嘘:“茅焦大贤也!堪为我儿仲父,襄助我儿成就大业…”母亲还没说完,嬴政霍然起身,对侍女冷冰冰一挥手:“太后酒醉,该醒了说话,扶太后上榻。”说完,铁青着脸色径自去了。老茅焦尴尬得满面通红,连忙也站起来跟着秦王去了。

 在嬴政看来,母亲在大政国事上糊涂得无以言说。但反复思忖,还是找来国正监排了排官吏空缺,下书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嬴政特意召见,郑重叮嘱:“先生学问儒家居多,今为太子左傅教习王族子弟,只可做读书识字师,不得教授儒家误人之经典。后但有太子,其教习归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嬴政心下想得明白:茅焦因谏说秦王“不孝”而彰显,给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国奉孝敬贤,以使天下亲秦;然茅焦这般儒家士子,不可使其将秦国的王族学馆当做宣扬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垒,更不能使他做未来太子的真正老师,只能限定其教习王族子弟读书识字;茅焦若是不认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谋划好的退路,改任茅焦做一个治学说话都没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腾。

 然则,茅焦没有异议,而且很是欣然。

 茅焦只说了一句话:“儒家虽好,不合时势。秦行法治,老夫岂能不明!”

 也就是从茅焦事开始,母亲再也没有说过有关国事有关王室的一句话。

 既然如此,母亲这次郑重其事地上书请见,究竟何事?

 …

 “客卿李斯,见过秦王。”

 “呵,先生到了,好!进去说话。”

 进了太庙跨院的国君别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门窗大开穿堂风习习掠过,李斯顿时觉得清了许多,不便是一句赞叹:“先祖福荫,佑我后人哉!”嬴政大觉亲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欢便好!后三伏酷暑,先生可随时到此消夏。”李斯连忙一拱手:“君上笑谈,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轻入?”嬴政一笑:“只要为国操劳,社稷也是人居,怕甚来?小高子,立即到太庙暑给先生办一道令牌,随时进出此地。”赵高嗨的一声,便不见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动,不肃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虽死何当报之!”嬴政哈哈大笑:“先生国家栋梁,便是秦国也有先生一份,进出社稷,何足道哉!”骤然之间,李斯心下怦怦大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臣坐定,嬴政看着李斯喝下一盅凉茶,这才叩着书案道:“今独邀先生到此,本商定一件大事。可不知为甚,我今心绪烦躁得紧,先生见谅。”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须得心静,改何妨。烦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见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说有大事,不知何事?”李斯沉少许一点头:“太后不问国事,必是君上之事。”嬴政不惊讶:“我?我有何事?”李斯平静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国事,便当是君上之终身大事。”嬴政恍然拍案:“先生是说,太后要问我大婚之事?”李斯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当如此。”嬴政长吁一声紧皱眉头,一阵默然,突兀开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见教?”惶急之相,全然没了决断国事的镇静从容。李斯不喟然一叹:“臣痴长几岁,已有家室多年,可谓过来人矣!婚姻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

 “先生但说。”嬴政分外认真。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国一体,难解难分。”

 “此话无差,只不管用也。”

 “唯其家国难分,君王大婚,决于王者之志。”

 “噢?说也。”

 “君上禀赋过人,臣言尽于此。”

 李斯终究忍住了自己,却不敢正视年青的秦王那一双有些凄然离的细长的秦眼。嬴政凝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地仿佛钉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备车,南宫!”

 冬去来,太后赵姬已经熟悉了这座清幽的庭院。

 咸南宫,是整个咸王城最偏僻的一处园林庭院。这片园林坐落在王城东南角,有一座山头,有一片大水,有摇曳的柳林,有恰到好处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没有几个人走动。在车马穿梭处处紧张繁忙的王城,这里实在冷清得教人难以置信。赵姬入住南宫后,一个跟随她二十多年的老侍女,一脸忧戚而又颇显神秘地说给她一个传闻:家说,咸南宫上应太岁星位,是太岁太岁,古代星名,亦称岁星,即当代天文学中的木星。先秦堪舆家认为:在与太岁对应的土地上(俗称太岁土)建房,不吉。土;当年商鞅建咸太匆忙,未曾仔细堪舆便修了这座南宫;南宫修成后,第一个住进来的是惠文后,之后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个个没得好结局;从此,不说太后王后,连夫人嫔妃们都没有一个愿意来这里了。老侍女最后一句话是:“南宫凶地,不能住。太后是当今秦王嫡亲生母,该换个地方也!”赵姬却淡淡一笑:“换何地?”老侍女说:“甘泉宫最好,比当年的梁山夏宫还好哩!”赵姬却是脸色一沉:“后休得再提梁山夏宫,这里最好。”说罢拂袖去了。老侍女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梁山夏宫,是赵姬永远的噩梦。

 没有梁山夏宫,便没有吕不韦的一次次“探访会政”更不会有吕不韦图退身而推来的那个嫪毐。没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国大?狂悖已经过去,当她从深深上瘾以致成为荒诞癖好者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出来的时候,秦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长大了,儿子亲政了,短短两三年之中,秦国又恢复了生机。回首嬴柱、嬴异人父子两代死气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说,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一个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责咒骂,也不管他曾经有过荒诞的逐客令,甚或还有年青焦躁的秉,他都是整个秦国为之骄傲的一个君王。赵姬不懂治国,儿子的出类拔萃,她是从宫廷逐鹿的胜负结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说,嫪毐这个只知道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儿子的对手,那么吕不韦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无论是才能、阅历、智慧、学问、意志力,吕不韦都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人物,且不说还有二十多年执政所积成的深厚根基。当年,谁要是用嬴政去比吕不韦,一定是会被人笑骂为失心疯的。当年的赵姬,能答应将自己与嫪毐生的儿子立为秦王,看似荒诞之下的昏举动,其深层原因,却实在基于赵姬对儿子嬴政的评判。赵姬认定,儿子嬴政永远都不能摆仲父吕不韦的掌心,只要吕不韦在世,嬴政永远都只能听任摆布;以吕不韦的深沉远谋,秦国的未来必定是吕不韦的天下。假如吕不韦还是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吕不韦,赵姬自然会万分欣然地乐于接受这个归宿,甚或主动促成吕不韦谋国心愿亦未可知。吕不韦本来就应该是她的,既然最终还是她的,那么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谁为王谁为臣还不都是一样?

 可是,那时的吕不韦已经不是她的吕不韦了。

 吕不韦对她的情意,已经被权力过滤得只剩下暧昧的体谅与堂而皇之的君臣回避了。既然如此,她与吕不韦还有何值得留恋?事后回想起来,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开始她对吕不韦并没有报复之心,只一种自怜自恋的发。后来,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也催生了昏中萌生的报复望——你吕不韦不是醉心权力么,赵姬偏偏打碎你的梦想!你要借着我儿子的名分永远掌控秦国么?万万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长信侯爵位,秦国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当国大权,终于,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儿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则,赵姬没有想到,在秦国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吕不韦的梦想,而是吕不韦打碎了她与嫪毐的梦想。当她以戴罪之身被囚冷宫时,她又一次在内心认定,吕不韦是不可战胜的权力奇人。那时,沉溺于之中的她根本没有想到,毁灭嫪毐与自己野心梦想的,恰恰是儿子嬴政!那时,对国家政事素来迟钝的她,只看到了结局——儿子并没有亲政,吕不韦依旧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国必然属于吕不韦。

 那时候,她真正地伤心绝望了,为平生一无所得身心空空。

 那时候,赵姬想到过死。

 然则没过一年,秦国就发生了难以置信的突变。

 儿子嬴政亲政!吕不韦被贬黜!接着吕不韦自裁!

 任何一桩,在赵姬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也绝不是儿子的才具所能达到的。她宁肯相信,这是吕不韦在毁灭了赵姬之后良心发现而念及旧情,在她的儿子加冠之后主动归隐,又将权力还给了她的儿子。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想法一闪现,她枯涩干涸的心田竟骤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润!可是,没过半年,吕不韦死了,自裁了!消息传来,赵姬的惊愕困惑是无法言状的。她不能相信,强毅深厚如吕不韦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赵姬才开始认真起来,不断召来老内侍老侍女,不断询问当年的种种事体。

 渐渐地,赵姬终于明白过来。赵姬知道,人们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编造得来的,只有真实的才具,真实的业绩,才能被老秦人如此传颂。儿子嬴政的种种作为与惊人才具,使她心头剧烈地战栗着。第一次,她在内心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为自己对儿子的漠视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时,吕不韦私葬事件又牵连出了天下风波,秦国大有重新动之势。依着秉,赵姬从来不关心此等国事风云。可这次,冷宫之中的她,却莫名其妙地心动了,每都要那个忠实的老侍女向她备细诉说外间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着一个秉政太后的权力,思忖着假若自己当国,此等事该当如何处置?令她沮丧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无法处置的大险危局,根本无法扭转。可是,没过几多时,一场场即将酿成惊天风雨的局,在秦国都干净利落地结束了。那时候,她的惊讶,她的困惑,她的兴奋,简直无以言传。那一夜,在空旷寂寥的咸南宫,赵姬整整转悠到了天亮。之后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国该,还趁机大上泾水河渠,一举将关中变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国。逐客令虽然荒诞,可没到一个月便收了回去,终究没误大事。

 至此,赵姬终于相信,儿子决然是个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赵姬心头常常闪出一丝疑问,儿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窝囊自保一生,儿子的父亲庄襄王嬴异人心志残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儿子来?与儿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摄政”简直浅得如同儿戏。也许因了自己是个女人,也许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聪明的赵姬见多了爷爷父亲处置商社事务的洒快意,从来以为权力就是掌权者的号令心志,只要大权在手,想用谁用谁,想如何摆弄国家便如何摆弄,甚主张甚学说,一律都没用,只能是谁权大听谁的。在赵姬看来,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齿的畜生嫪毐,敢应允教全然没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认的“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势汹汹的嫪毐被连窝端掉,自己还不知所以然。想起来,自以为美貌聪慧,其实一个十足的女人,实足的蠢物。

 赵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仅仅归结为自己是个女人。儿子的能事,也不能仅仅归结为他是个男人。宣太后是女人,为何将秦国治理得虎虎生气?嬴柱、嬴异人是男人,为何秦国两代一团麻?说到底,赵姬终归不是公器人物,以情决事,甚至以决事,是她的本,根本不是执掌公器者的决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公器,到头来丢丑的只是自己。

 两三年清心寡,赵姬渐渐平静了。

 毕竟,她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还有很多年要活。对于一个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乐了事,总得有所事事。否则,她会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对于曾经沧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坟墓的这段岁月空无可着落。自然,赵姬不能再干预国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涂平庸搅闹儿子。赵姬已经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帮儿子做几件自己能做该做的事,以尽从来没有尽过的母职。可是,虽然是母亲,自己与儿子却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见儿子一面,却连个由头都找不出来,更不说将自己的想法与儿子娓娓诉说了。

 生嬴政的时候,赵姬还不到二十岁。那时候,她正在夜满怀情地期盼着新夫君嬴异人,期盼着吕不韦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国,对儿子的抚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门巨商,大父卓原闲居在家,便亲自督导着母侍女照料外重孙,从来没有叫赵姬过心。赵姬记得清楚,嬴政五岁的那一年秋天,爷爷对她很认真地说起儿子的事。爷爷说,昭儿,你这个儿子绝非寻常孩童,很难管教,你要早早着手多下工夫,等他长大了再过问,只怕你连做娘的头绪都找不着了。那时,漫漫的等待已经在她的心田淤积起深深的幽怨,无处发的‮妇少‬动更令她寝食难安。爷爷的话虽然认真,她却根本没上心。直到儿子八岁那年母子回秦,赵姬对儿子,始终都是朦胧一片。儿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少年游戏是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喜好秉,她也不知道。赵姬只知道儿子一件事,读书练剑,从不歇手。那还是因为,她能见到儿子的那些时里,儿子十有八九都在读书练剑。

 回到咸,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尽管儿子与她一起住在王后宫,却是一个有着母侍女仆人卫士的单独庭院。母子两人,依然是疏离如昔。赵姬也曾经想亲近儿子,督导儿子,教他做个为父王争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儿子,都发现儿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刻苦奋发,便再没了话说。关心衣食吧,母侍女显然比自己更熟悉儿子,料理得妥帖之极,她想挑个毛病都没有,也还是无话可说。后来,亲眼目睹了儿子在争立太子中令人震惊的禀赋,赵姬才真切地觉得,儿子长大了,长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了。后来,儿子做了太子,搬进了太子府,赵姬认真地开始了对儿子的关照。可是,已经迟了。儿子我行我素,经常不住王城,却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给自己买下了一座猎户庄院,改成了专心修习的日常住所。赵姬想关照,还是无从着手。及至嬴异人病体每况愈下,赵姬才真正生出了一丝疏离儿子的恐慌。将吕不韦定为儿子的仲父,实际上是她对将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张。赵姬当时想得明白,她这个母亲对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影响力,要约束儿子,成全儿子,必须给儿子一个真正强大的保护者。这个人,自然非吕不韦莫属。

 可是,最终,吕不韦对儿子还是没有影响力。

 漫漫岁月侵蚀,连番事件迭起,母子亲情已经被搜刮得然无存了。

 秋战国之世,固然是礼崩乐坏人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伦规矩与王族法度以及国家尊严,依然还是坚实的,不能侵犯的。身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约,依着人的驱使去寻找自由快乐的男女爱。公器权力可以对你在人伦节的评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对你的男女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说,作为个人行为,秋战国之世完全容纳了这种情的奔放,从来不以此等奔放为节污点。那时候,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男女爱踏青野合夫妇再婚婚外私情几乎比比皆是,以致弥漫为诸如“桑间濮上”般的自由合习俗。对这种风习,尽管也有种种斥责之说,但却从来没有被公器权力认定为必治之罪。然则,秋战国之世也是无情的,残酷的。当一个人不顾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纵情,并以情破坏公器与轴心礼法,从而带来邦国动时,公器法度便会无情地剥去你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与尊严,将你还原为一个赤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经是王后,曾经是太后,赵姬自然是邦国公器中极其要害的轴心之一。

 是儿子嬴政,将嫪毐案情公诸天下,撕下了母亲作为一国太后的尊严。

 是儿子嬴政,将母亲还原成了一个有着强烈情女人。

 可是,赵姬也很清楚,儿子还是给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廷尉府始终没有公示她与吕不韦的私通情事。虽然,吕不韦罪行被公布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进嫪毐,假行阉宦”的国罪。然则,无论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还是秦王王书,都回避了吕不韦这番作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说,赵姬与吕不韦的情事,始终没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儿子如何对待自己,在此一点上,赵姬还是感激儿子的。在赵姬内心深处,不管秦国朝野如何将自己看作一个太后,可赵姬始终认定,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不是情。因为,终其一生,她只深爱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吕不韦。如果吕不韦更有担当一些,她宁肯太后不做,也会跟吕不韦成婚。如果秦国将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也看作私通情而公诸天下,她是永远不会认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会同吕不韦一样,自己结束自己,随他的灵魂一起飘逝。

 儿子默认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片净土,她的灵魂便有了最后一片落叶的依托。

 没有亲情的母子是尴尬的,如果儿子果真答应见她,她该如何启齿呢?

 …

 “太后太后。”忠实的老侍女气吁吁跑了过来。

 “甚事,不能稳当些个?”赵姬有些生气。

 “太后太后,秦王来了!”老侍女惊讶万状地低着嗓子。

 “!”

 “太后!快来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脚,想喊太医又想起南宫没有太医只有自己掐着太后人中施救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年青的内侍风一般过来推开了老侍女,平端着太后飞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将太后放平,一名老太医也跟了上来,几枚细亮的银针利落地进了太后的几处大。惊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着身披黑丝斗篷的伟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进茅亭,既忘了参拜,也忘了禀报,只呆呆地大气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秦,王?”赵姬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梦魇般地嘟哝着。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话没说完,赵姬又昏了过去。

 嬴政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眼睛涌出了两行细亮的泪水。

 他心头猛然一酸,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母亲,大步进了寝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赶来,给母亲喂下一盅汤药,母亲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嬴政还是久久没有说话。对望着母亲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母亲的眼睛是澄澈碧蓝的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足,漾着明澈。可是,目下的母亲已经老了,鬓发已经斑白,鱼尾纹在两颊延伸,蒙的眼神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些微的体察同情的珍重,一种对人伦亲情的最后乞求…

 “娘老矣!”嬴政内心一阵惊悚,一阵战栗。

 多少年了,嬴政没有想过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灵里,母亲早早已经不属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时期,母亲属于独处,属于烦躁,属于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在他的少年时期,母亲属于王城宫廷,属于父亲,属于快乐的梁山夏宫。当他在王位上渐渐长大,母亲属于仲父吕不韦,属于那个他万般不齿的鄙畜生。在嬴政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母亲对他没有过严厉的管教,没有过寻常的溺爱,没有过衣食照料,没有过亲情厮守,疏疏淡淡若有若无,几乎没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迹。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母亲,已经从心底里抹去了母亲的身影。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别扭与生疏。嬴政曾经以为,活着的母亲只是一个太后名号而已,身为儿子的他,永远都不会与母亲的心重叠汇在一起了。然则,今一见母亲,一见那已经被细密的鱼尾纹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蓦然体察,自己也渴望着母亲,渴望着那牢牢写在自己少年记忆里的母亲。

 “娘!我,看你来了。”终于,嬴政清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姬一声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闷,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政儿…”赵姬猛然扑住儿子,放声大哭。

 嬴政就势坐在榻边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捶打着母亲的肩背,低声在母亲耳边亲切地哄弄着。娘,不哭不哭,过去的业已过去,甚也不想了,娘还是娘,儿子还是儿子。赵姬生平第一次听儿子如此亲切地说话,如此以一个成男人的襟体谅着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亲,那浑厚柔和的声音,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那结实硬朗的臂膊,无一不使她百感集。一想到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姬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边老侍女看得惊愕又伤痛,一时全然忘记了持,也跟着哭得呜呜哇哇山响。赵高眼珠子瞪得溜圆,过来在老侍女耳边低声两句,老侍女这才猛然醒悟,抹着眼泪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间,老侍女捧来铜盆面巾,膝行榻前,低声劝太后止哀净面。嬴政又亲自从铜盆中绞出一方热腾腾的面巾,捧到了母亲面前。赵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过面巾拭去泪水,怔怔地看着生疏的儿子。

 “政儿,这,这不是梦…”赵姬双眼矇眬,一时又要哭了。

 “不是梦。”嬴政站了起来“娘,过去者已经过去,别老搁心头。”

 “娘没出息也。”赵姬听出儿子已经有些不耐,叹息了一声。

 “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女爱。若无情意,徒有,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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