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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
 秋高气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国葬终于疲惫的结束了。

 纲成君蔡泽与“老三太”的一班人马刚刚办完昭襄王葬礼,一切驾轻就,既往疑难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争执,诸事都算顺利。惟一的难处是嬴柱的諡号。嬴柱五十四岁骤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国君,太子时多病无为,国君一年也未见宏图大举,从功业看去实在是难以褒扬。老三太主张定一个“文”字。蔡泽虽觉“文”字太过褒扬,然也想不出更妥当的号辞,毕竟是国君諡号,其人只要不是恶政之主,寻常总是要从褒扬处着眼的。一番斟酌,蔡泽便将老三太上书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号并丞相官印,算做“朝议”呈报新君。

 三更上书,吕不韦清晨便来丞相府会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简。

 “纲成君,一个‘文’字似有不当,再参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学问见长也!”蔡泽不无揶揄地笑着,心下老大不快。作为总理国葬的丞相,新君纵对諡号有另见,亦当亲自对他言明,纵是下书驳回亦属常情,如何一个排在自己之后的假相能捧着自己的上书来重新参酌?吕不韦纵是顾命大臣,毕竟商旅根基,莫非连礼制学问也要指手画脚不成?更根本处,在于蔡泽深信新君没有理由不赞同这个諡号,哪有个儿子对褒扬君父不首肯的?目下无批驳诏书而只是吕不韦捧上书前来,分明便是吕不韦自己认为不妥,或说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长史署截下了上书,没有呈报新君便径直来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泽便大有疑惑,吕不韦能以甚理由说得新君言听计从?若是后者,吕不韦便是仗恃顾命之身蔑视他这个封君丞相了,蔡泽如何受得?

 “你只说何字妥当,老夫认可便是!”蔡泽呷呷一笑。

 “纲成君,此书尚未呈报新君。”吕不韦倒是坦然从容“我是在老长史案前见到此书拿来参酌。老长史说我是假相,此书既有丞相府官印,理当便是两相共识,便许我拿了。不韦之见若不能成立,则可立呈此书。不韦若侥幸说得有理而蒙纲成君纳之,仍以此式上书,与我便是不相关了。”

 吕不韦当先便说来由,蔡泽自然晓得这是吕不韦看准了自己心事。吕不韦说得确实也是一理,依着此说,倒是自己轻慢这个假相了。然吕不韦显然是只解释不计较,还特意申明若说得有理与自己无关,全然不争功劳,蔡泽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说来,假相倒是为老夫着想也。”

 “那得看纲成君是否纳我之说,不纳,自是我居心叵测了。”

 蔡泽呷呷大笑:“岂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说!”

 “不韦以为,单一个‘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议。自古以来,非大德昭彰奠定国本者不得諡文。一个周文王,何人可与之比肩?战国之世,一个秦王諡文,一个赵王諡文,都是两字,惠文!纲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称一个‘文’字?”

 蔡泽微微点头一笑:“老夫何尝不知此理?偏是思谋不出一个令人拍案的字来。你只说何字何辞,老夫也省却揣摩。”

 “依着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泽目光一闪眼珠连转,突然呷呷长笑拍案“妙也!一个‘孝’字当先,便从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辅从,褒德以隐功,合乎嬴柱!”

 “如此说,纲成君纳言了?”

 “纳…哎,我说你个吕不韦,这个主意是你想得么?”

 吕不韦哈哈大笑:“惟君纳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转而思忖道“朝议在即,纲成君是否还当与老三太事先通说一番?否则任谁当殿争执起来,反倒显得纲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泽还想说什么终是不无酸涩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这般处置了。

 三后朝议,所有大臣都异口同声地赞同“孝文”諡号,华太后与新君嬴异人也没有任何异议。蔡泽获得了举殿君臣的一致赞赏,大大地风光了一回,回府细细思忖,愈想愈觉得吕不韦琢磨出的这一个字竟是不可思议的微妙!先得说说这个“孝”字。在远古文明中“孝”本来是一个广博的德行。《书·尧典》有云:“克谐以孝。”克者,胜任也,完成也。便是说,能做到和谐四方人众者为孝,何等远大的一种境界!秋战国之世“孝”渐渐具体化血缘化。儒家以养亲尊亲、善事父母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为能养。”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墨家反儒,以“兼爱”为“孝”之根基,将“孝”扩大为所有亲人而不仅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亲也。”孝之内涵如此这般明确后,便有了“孝子”顺从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诗·大雅·既醉》有云:“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但是,作为概括贵胄层人生业绩言行的一种传统礼法,諡法对字意的讲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广博为准则。尤其是单字,諡法几乎从来都是以原意古意为准。从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仅包容了对父母的孝行,更意味着以大德治国的守与功业。作为秦国圣君的秦孝公,諡号只一个“孝”字,着眼处自然是大德之至,而决不仅仅是孝顺父母。若从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国君的嬴柱显然是难以企及的。

 奥妙处便在諡法,两字组合相辅相正,从而产生出第三种内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会和谐,重文明开创,重守成养息。《易·系辞下》有云:“物相杂,故曰文。”儒家则将“文”定义为一种与“质”与“野”相对的修养气度。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然则对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样,既包含了气度修养,却也决不仅仅是气度修养。

 諡法传统:单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组合之意也,现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讲究,嬴柱这般国君无论单用“文”字或单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两字组合,内涵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化之要,便是单字之意向秋战国以来的世俗化具体化靠近!一个“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义淡化了;一个“文”更多的指向个人修养气度,文明开创与功业之意淡化了。如此一来“孝文”两字尽落实处,便与嬴柱对秦昭襄王的忠顺孝行及温文而不失睿智的禀很是切合。没有这个“孝”字,或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字来配,都有显然失当处,自然会召来朝议论争。作为主持国葬首席大臣的蔡泽,必然便是第一个难堪!但是,蔡泽却毫无庆幸之意。他心下难解的疙瘩是,自己身为天下治学名家,如何竟没揣摩出嬴柱諡号的微妙处?也没琢磨出这个字来配?吕不韦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见识?究竟是政道察力比自己强,还是学问才华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泽隐隐感到了吕不韦的威胁,心下不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会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异人不是雄主气象,太后华也不是宣太后那种既明于政事又热衷权力的女主。当此之时,领政丞相便异乎寻常地重要,几乎必然的是开府丞相。蔡泽入秦,梦寐以求者便是这种开府丞相。惟有成为开府丞相,才能施展计然派的治国主张,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业。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泽入秦近二十年,却只做了一年开府丞相,从此便虚之高阁,戴着一顶封君高冠开始了有爵无职或有爵游职的权力漂泊。游职者,一事一任也,无确定权力职守也。在秦国,只有声望甚大然未获信任从而被拜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会落到这般有名无实的地步,秦惠王时的那个犀首便是如此。蔡泽其所以没有象犀首那般扬长而去,说到底,心中存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想头——秦昭王之后秦国必然恢复开府丞相,而开府丞相非蔡泽莫属!事实也在一步步证实着蔡泽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后几年,以他与老太子嬴柱共领相职;孝文王即位,他又与新太子嬴异人共领相职,除了开府,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丞相;历数秦国大臣,论资望论才干论学问,无一人堪与蔡泽一争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东六国也从来没有听说有大家名士希图入秦。如此看去,蔡泽显然便是秦国开府丞相的惟一人选,自然也是最佳人选。除了天塌地陷秦国崩溃,便没有任何意外。

 然则不可思议的是,商人吕不韦偏偏在此时悄悄进入了秦国。

 自与吕不韦相识,蔡泽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商人。毋宁说,蔡泽从来都没将此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作为酒友棋友,蔡泽喜欢吕不韦。对吕不韦不时显的曾经有利于自己的那些谋划才情,蔡泽则认定只是“阅世明智”而已,与政道大谋岂能同而语?至于学问,吕不韦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虚心求教之态,蔡泽更不会去想了。十余年来,吕不韦惟有一长获得了蔡泽的认可,这便是重义结人!且不说那教人惊心动魄的百人马队死士,便是田单、鲁仲连、范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泽在内的一班名动天下的英杰,或是公薛公等风尘奇才,只要与吕不韦相,便能神奇地迅速成为至,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服则服矣,揣摩之下,蔡泽却将吕不韦的这一长处或多或少归结于商旅之能——但为牟利,轻财人而致义名!也就是说,在蔡泽心底里,吕不韦的重义只是商人的一种人方式,于其人是否真正重义是不相干的,至少事有别的。惟其如此,蔡泽对吕不韦保护嬴异人从赵国逃回这一震动秦国朝野的壮举,根本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在他看来,一个商人为国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泽相信,丞相统辖的任何一个经济官署吕不韦都可胜任,然而吕不韦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回想起来,这吕不韦入秦后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宁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泽大为蔑视。后来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与六国商人好一场商战。蔡泽这次却是赞同,以为吕不韦了本行便是正途。谁知便在人人都看准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个“大吏”时,吕不韦却然突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官——太子傅!蔡泽便大不以为然。这太子傅历来都是王师,虽无实权却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学问道德之臣掌持,让一个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然则如何?非但做了,吕不韦还做得有声有,蔡泽不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则即使如此,蔡泽还是没有想到吕不韦会对自己这个丞相构成威胁。直到吕不韦不意做了顾命大臣——至少在蔡泽看来是偶然的——几乎同时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种被排除在关键时刻之外的愤懑,蔡泽依然不认为吕不韦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其所以如此认定,蔡泽的根本因由便是吕不韦的才具不堪领政大任,假相只是一个暂时职掌,即或破例成为常职,充其量也只是自己这个开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与真正的丞相之间可是天壤之别。

 然则,这次的諡号事件却使蔡泽蓦然惊醒了。依吕不韦目下的势头,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认可,加上新君嬴异人对他的信赖,完全可能成为开府丞相的另一人选。果真如此,蔡泽的功业大梦岂非将永远化为泡影?

 这一夜,蔡泽通宵辗转未眠,天刚一亮便驱车进了王城。

 华后刚刚从沣京谷扫墓回来,很有些伤感。

 阿姐华月夫人是被刑杀的,不能入夫君墓园合葬,也不能独起陵寝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前钟爱的这片山水废墟。若非嬴柱对阿姐有着一份说不清的情愫与癖好,亲自出面向老父王求情,阿姐便当真要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了。毕竟这沣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凭吊祖先勤王立国之功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这个阿姐一死,华后顿时便没了心劲儿,连对老夫君也失去了抚慰逢的兴致,若是这个老夫君再活得三两年,只怕她眼见便要失去这个体弱而心的秦王夫君的专宠了。那个久居冷宫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还能与老夫君死灰复燃,能说不是自己懒于逢抚慰的苦果么?阿姐在世时的华夫人,在王城是个完美无瑕的女子,超然于一切纷争之外,只倾心关注自己体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里则更是个须臾不能离开的可人儿,非但聪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两样长处是嬴柱身边的所有女人都无法比拟的:一是奇绝如方士一般的救生护理之法,一是可意无比的卧榻风情。虽然如此,从来没有生儿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终是老太子嬴柱的正且始终专宠于一身,实在是有着老阿姐的一半功劳。

 当年,华月夫人一从宣太后口中晓得了要将妹妹嫁于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复练习家传救护术,并千里迢迢地从楚国老族中寻觅到了早已失传的救心药秘方,说这是她的立身术,定然要反复揣摩娴熟。后来,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凭心而论,起初她对阿姐与太子夫君的不拘礼仪的种种谈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这位阿姐借着不期而至的大雨与她同宿了一夜,喁喁细语了一个通宵,她才真正从心底接纳了阿姐。毕竟阿姐有历练有见识,给她将宫中秘闻与牢牢笼住嬴柱的利害说了个透亮,最使她惊心动魄的,是阿姐搂着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得那番话。阿姐说,宣太后为她物夫君时曾经对她有过秘密叮嘱:魏冄霸气太重,迟早要出大事;入秦芈氏后继无人,惟一的指望,便是以她两姊妹与嬴氏王室联姻,只要一人能成气候,芈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从那一起,她便与阿姐越来越亲昵了。终于,热辣辣的阿姐俘虏了她,也俘虏了年过不惑的嬴柱,三个人变成了一个人…有了智计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巩固了夫人爵的位,且在立嫡周旋中使芈氏一族在秦国宫廷成就了举足轻重的夫人势。然则,她与阿姐被廷尉骤然关进大牢的那个晚上,她却绝望了。阿姐搂着她反复叮嘱,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会无罪,要忍着心痛走下去,芈氏不能没得侬!阿姐在她耳边哈着热气说,晓得无?侬非但要做王后,还要做太后!只一样记得了,没了阿姐,侬只毋做多情女!

 …

 “禀报太后:纲成君请见。”

 “教他到这厢来了。”华后思绪扯断蓦然醒悟过来。

 蔡泽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领进了大池边那片胡杨林。秋透过树叶撒满了古朴的茅亭,一个高挑妩媚的背影沐浴着一片金红立在亭下,绚烂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间蔡泽有些后悔,竟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向前走了。

 “晓得是纲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飘了过来。

 “老臣蔡泽,见过太后!”

 “进山喊林么?侬叫得好响。”绚烂金红的背影转过身来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禀报,敢请太后移步政事房!”

 “哟!侬不会小声说话么?”见蔡泽一头汗水满面通红,华后笑不可遏“与丞相说话便得到政事房,是礼还是法?老夫子林下不会说话了?”

 “老臣…”

 “行了行了,进来坐了,亭下与政事房一样了。”华后笑将蔡泽让进茅亭,转身一拍掌“上茶,震泽新绿了。”隐隐地听得一声答应,片刻间便有一名侍女飘进亭来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炉,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轻烟便淡淡地飘了起来。

 “老臣不善饮,白水即可。”

 “哟!侬是茶痴谁不晓得了?我的震泽茶不好么?”

 “老老臣是想说…”咫尺之内裙裾飘飘异香弥漫,蔡泽皱着眉头大是局促,分明站在石墩旁却硬是坐不下去。华后蓦然醒悟,退后两步径自坐在了大石案对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侬入座慢慢说了,何事?”

 “老臣两事。”蔡泽坐进石案前,稍显从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国葬已罢,太后对新君亲政之事将如何处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遗孀当由新君尊奉名号,目下太后沿袭王后之号,尚未有太后名号,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两事,老臣先听太后之意。”

 “侬是奉命而来了?”华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请见太后。”

 “晓得了,侬是关照本后了。”华后的微笑中不无揶揄。

 “不敢。”蔡泽侃侃说出了自己早已经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暂署相权,身处国事中枢而承上启下,若不明太后权力,便无以处置太后书令;若不明太后名号,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难以措辞。念及先王与太后对老臣素有信托情谊,故而自行请见,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华后眼波动闪烁,倏忽一脸忧戚关切:“毋晓得侬说的暂署相权何意了?先王顾命之时,本后与新君还有太子傅都听得清楚,如何便是暂署了?”

 “敢问太后,先王顾命时如何说法?”蔡泽精神骤然一振。

 “是说,纲成君做丞相,秦国无忧也。”华后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认真。

 “史官可有录写?”

 “侬不晓得了?痛不生之时,我顾得关照左右么么?”

 良久默然,蔡泽重地一声叹息:“如此说来,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个甚了?我分明听见了子楚吕不韦便听不见么?都听见了史官写不写何用了!”华后愤地嚷嚷几句又突然一转话头“我那两事该如何处置?侬只谋划个法子了。”

 蔡泽正要说话,一个侍女却从亭外匆匆进来在华后耳边低语了两句,华后笑着说声他也来得真巧,便站起来对蔡泽嫣然一笑,纲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来见侬了。蔡泽一时大觉尴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却拦住他一笑,纲成君请随我来,便将他从茅亭后的另一条林间小道领了出去。

 嬴异人来见华后,实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从吕不韦那次“心说”之后,嬴异人倒是当真做起了“心斋”秘密入宫的蒙武亲率二十名铁鹰剑士昼夜守护,蔡泽一班老臣全力以赴处置国丧,老桓砾与给事中当着宫廷事务,守丧的嬴异人倒当真清净了好几个月。深居简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纳,平心静气地仔细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岁月,即便是独守父王灵柩之前,也没有停止过“心斋”漫游。疲惫卧榻之时,饮下一盅老太医配置的安神汤,便浑然忘我地睡去了。几个月下来,原先那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与时不时突然袭来的莫名恐惧竟渐渐消失了,无休止的噩梦也没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异人的神色已经大为恢复,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谈吐清晰,与那个恍惚终一惊一乍的嬴异人实在不可同而语了。依着古老的服丧传统,孝子服丧期间是要憔悴失形才能显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丧而容光焕发,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议了;对于君王之身,则几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议,便是公然质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则,嬴柱的不可思议的恢复却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引起朝野非议,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庆幸贺声。

 秦国再也不能弱君当政了!老秦人竟是异口同声。

 当嬴异人很为自己的容光焕发惭愧的时候,各郡县官署与大族村社的贺王康复书却纷纷飞到了案头,为太医令请功的呼声更是不绝于耳。嬴异人忐忑不安地请教吕不韦该当如何处置,吕不韦淡淡笑道:“执公器者无私身,王者强弱系于天下,故天下人贺之。我王只须贵公去私力行正道,然定国理政,何虑之有也?”

 然则一旦直面国事,当真是谈何容易!

 嬴异人仔细阅读了老长史桓砾专门为他梳理的《国事要目》,这才惊讶地发现,自长平大战后秦国累积的待决难题当真是一团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则是万事一拖,除了后继立嫡与当下急务,几乎一切国事都留给了后人,老长史理出来的批有“待后缓处”四字的各种上书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当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后缓处”的上书!这将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国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饥荒赈灾、沟洫水利、官市赋税、郡县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务、狱讼曲直、邦疑难、战功遗赏、民迁徙等等等等,看得嬴异人头昏眼花心惊跳!

 “国事之难,竟至于此也!”拍案之下,嬴异人的心又了。

 便在此时,老长史桓砾默默捧来了一只铜匣。嬴异人终于不耐了:“你便拿来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砾却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诏。先王薨前一月留给老臣,叮嘱非到新君理政之时,不能出也。”嬴异人惊讶了,‮摩抚‬着铜匣仔细打开,三层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纸展开在案头,竟然只有寥寥数语:

 国有积难,非强臣当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领政之臣须与上将军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问蒙骜。

 蓦然,嬴异人眼前现出父王在自己认祖归宗后的那次长谈,一时竟是泪眼朦胧。知子莫若父,诚所谓也!父亲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儿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经推心置腹地说了,后要做好两件大事:一是要寻觅强臣辅佐,一是要留下一个堪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父亲的那句话对他的震撼是无法说得清楚的,然则冥冥之中有天意,儿子的事他能做得主么?倒是目下的强臣领政最要紧,否则连个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着嬴异人,这个领政丞相自然该是吕不韦。他信服吕不韦的德行才干,更敬佩吕不韦的韧与勇气,可是,他只是一个漂泊归来的无之君,他没有径自封任领国丞相的那种威权。蒙氏一族能支持吕不韦么?太后能支持吕不韦么?老蔡泽能认同吕不韦么?蒙氏是举足轻重的大军将领势力,太后是宫廷连带王族外戚势力,老蔡泽是朝臣与郡县官吏势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吕不韦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说起来可能还不如自己,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了一些人望,可要执掌这开府丞相的大权,些许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与吕不韦的相互支撑,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当真奈何?

 反复思忖,嬴异人还是决意先来见太后。只要太后认可吕不韦,蒙骜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在嬴异人看来,父王与太后在当初立嫡时都对吕不韦很是赏,直到吕不韦做了太子傅,父王太后还是十分倚重吕不韦,至少嬴异人从来没有从太后这里听到过对吕不韦的任何微词。惟其如此,嬴异人决意抛开对这个纠着要将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来了却这桩最大的朝局人事,先将国政推动起来再说。嬴异人自信对女子颇有察,如华后这般柔媚女子,只要有得些许让步与场面礼仪的亲情尊奉,该当不会有甚差池。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天下能有几人?

 “哟!毋晓得子楚会来看我,坐了。”华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着。

 “子楚拜见母亲…”嬴异人哽咽着拜倒在了满地黄叶之上。

 华后拭着泪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伤:“快莫多礼了,曾几何时,天晓得竟成孤儿寡母了…来,这厢坐了说话。”

 亭下坐定,嬴异人拱手痛心道:“章台还都之后,子楚守丧,心神,未能在母亲膝下多行孝道,今特来请罪。”

 华后眼波转不噗地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子楚还当真了?有事直说了。”

 嬴异人颇是尴尬,却也红着脸道:“无甚大事。只是几位老臣动议立冬之大行朝会,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华后道:“只晓得历来朝会都在开,今次却要在立冬,不觉怪诞了?”

 嬴异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无非急于立新而已,大约没有虑及时节是否适当?”

 华后道:“急匆匆朝会,毋晓得何事等不得了?”

 嬴异人道:“素来新朝会,都是以拜相为大。子楚之见,大约也不得这老法程。”

 华后惊讶道:“哟!侬毋晓得父王顾命当晚侬说得,蔡泽做丞相了?”

 嬴异人笑道:“子楚还说了吕不韦共领相职。母后明察:当时乃国丧期权宜之计,依着法度,丞相只能一个了。”

 华后笑道:“哟!毋晓得丞相只能一个了。侬只说,一个是谁个了?”

 嬴异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请母亲示下。”

 “要我说么,王无戏言,原本说谁便是谁了!”

 “那,那次说了两人。”

 “一个首相,一个假相。孰前孰后都记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泽为开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异人顿时默然。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个太后是认准要蔡泽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头揣摩一番再做计较了。华后见嬴异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还有么?只一件事了?”

 嬴异人道:“再有,大约就是定母后尊号了。”

 “哟!侬盘算如何处置母后了?”

 “敢请母后示下。”嬴异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让:只要华后赞同吕不韦做丞相,他便许太后“并国”临朝,至少顶半个宣太后。如今这位太后硬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竟以维护君命为由头与自己为难,自然要给她个软钉子,看她如何开价了。

 “还要说了!”华后咯咯一笑“毋晓得先王顾命,拉着谁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与吕不韦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华后一双柔媚的大眼蓦然冷冰冰盯住了嬴异人,一阵默然,长袖一甩冷笑着径自出了茅亭。嬴异人对着华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转凉,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杨林在太后寝宫区漫步良久,嬴异人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咸王城很大,总格局是六个区域:中央大殿与殿前广场为朝会区,其后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带为太庙区,西部为王室官署区,东部为国君理政区,此三区之后的西北地带是王室作坊与仓储区,东北地带有一大片占地三百余亩的园林为寝宫区,朝野俗称后宫。这后宫又分为两大区域:西部为现世国君与王后以及各等级王妃的寝宫区,东部为太后寝宫区。前者小,后者大。期间原由在于:战国之世的国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余人,连带侍女内侍,总数也只在两三百人;而太后寝宫区却是积世而居,人数便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占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说,依着王室法度,太后寝宫区并非一个正位太后(先王正)的专有居住区,而是所有已逝国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区。嬴柱为国君,华后自然便是王后寝宫的主人。嬴异人做了国君,华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进了太后寝宫区。王者多有不测风云,盛年骤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国君去世,大多数后妃却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寝宫区居住。如此累积,这太后寝宫区便要容纳所有没有随着先王过世的后妃,其庞大与复杂便也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

 来见华后之前,嬴异人特意召来掌管宫廷的老给事中,要他在太后寝宫区遴选一座最是幽静的居处。谁知老给事中皱着一双白眉直摇头,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寝宫最是庞杂,难矣哉!嬴异人很是不耐,偌大寝宫三百余亩园林,连一处幽静居所也没有么?甚个事体!连连苦笑的老给事中抱来了一箱简册,一卷卷翻开说叨了半个时辰,听得嬴异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给事中说,太后寝宫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长者是秦惠王当年一个十六岁的少使,至今年已八十余岁;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遗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没有“后”其余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遗孀虽少,却是后妃齐全,整整二十六人;依着王室法度,先王遗孀一律加爵两级孝敬尊奉,如此便几乎是人人一座独立庭院;全部太后寝宫的庭院只有四十二处,外加三片侍女内侍大庭院,幽静宽敞所在早已被占,却到何处去挤腾得出一座?

 嬴异人终是半信半疑,借着进太后寝宫之机索亲自查看一番,若能给喜好幽静的生母选择一处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个着落处了。然则转悠一个时辰,走遍了这片庭院层迭相连的园林,他最终还是失望了。整个太后寝宫除了这片胡杨林与一片大池,实在是找不出空闲之地了。尽孝难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怜生母当真没有登堂入室进太后寝宫的命么…

 “君上,长史大人请速回东殿!”

 方出胡杨林道口,隐身随行的铁鹰剑士骤然从一棵大树上飘了下来急促禀报。嬴异人本出王城到吕不韦府上商议今之事,一听老长史传言却立即登车回了王城前区。等候在东偏殿书房的老桓砾见嬴异人进来,立即打开了王案上的铜匣:“禀报君上:上将军蒙骜紧急上书。”嬴异人心下顿时一紧,老蒙骜要做甚?不及入座便从铜匣中拿出一卷竹简哗啦展开,瞄得几行,心头便噗噗大跳起来!

 老臣蒙骜顿首:秦国政事荒疏久矣!弊丛生,吏治松弛,朝野散漫,奋发惕厉之心已于无形也!昭襄王着意守成,先王未及着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远。当此之时,整饬朝局刷新吏治理顺政事为当务之急,否则东出中原将遥遥无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请以吕不韦为开府丞相,总领国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观国中大臣,德才兼备而能总揽全局者,非吕不韦莫属也!老臣之心,惟王明察,当于朝会立决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将军蒙骜秦王元年秋。

 “上书报太后了么?”愣怔之间嬴异人蓦然问了一句。

 “太后摄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报太后宫。”

 “备车。上将军府。”

 “君上要见上将军,宣召入宫较比妥当。”

 嬴异人摇摇手,回身从案下拿出一件物事间皮袋回身便走。

 突然造访的新君显然使上将军府大感意外,合府上下莫不脚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嬴柱当年是府上常客,一应仆从无不识得。这新君少时也在府上修学五六年,然则从赵国归来便从来没有再来过,一朝为君,岂能与少时小公子等闲视之?更要紧的是,以上将军与先王的笃厚之,先王弥留时竟然未召上将军顾命,此中玄机谁能说得清楚?新君突然驾临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清楚?

 嬴异人制止了要去通报的家老,一边打量着尚有朦胧记忆的路径庭院池水林木,一边咀嚼着那些遥远的往事。令他惊讶的是,这座与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样厚重古朴而又宏阔简约的府邸,除了砖石屋瓦在岁月风雨中已经变黑,当年与他等高的小胡杨树已经长成了金灿灿的参天巨木,覆盖一片大池的绿蓬蓬荷叶也做了的片片残荷外,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过了这片胡杨林,便是当年与蒙武同窗共读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课暮秦筝,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都点点滴滴地刻在了这片庭院,洒在了这片胡杨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这寄身篱下的上将军府对他处处透着亲切,透着温暖。不知不觉地,嬴异人痴痴地走进了暮色中金红的胡杨林,耳畔弥漫着叮咚筝声,当年那稚滚烫的歌声竟是那般真切,萧萧雁羽,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呵,胡杨林,异人回来也…

 “老臣蒙骜,参见君上!”

 嬴异人蓦然转身,暮色之中泪眼朦胧,蒙骜一时竟惊讶得无以应对了。

 “老将军,异人本该早来也…”

 “君上国事繁剧,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异人重地叹息一声“只可惜蒙武没有一起回来。”

 “君上感怀旧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骜已经溢出泪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书而来,敢请书房容臣禀报!若着意怀旧,老臣唤来当年书童领道!”

 嬴异人不笑道:“着意怀旧,有那工夫么?好!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蒙骜吩咐已经掌好灯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嘱家老守在府门,任何人来访一律谢绝,随即肃然就座,一副即将大论的模样。嬴异人却摇摇手道:“老将军莫急开说,且先看看这件物事。”说罢便将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接过打开方看得一眼便双手瑟瑟发抖,及至看完,嚎啕一声“先王也!”便扑倒在了案上!嬴异人不胜唏嘘,拭着泪眼起身肃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将军鼎力襄助也。”蒙骜止住哭声,霍然站起扶住了嬴异人:“先王有此遗诏,蒙骜死何足惜!君上但说,何事为难?”嬴异人道:“老将军力保吕不韦拜相,然太后却不赞同,此事最难。”

 “太后以何人为相?”

 “刚成君蔡泽。”

 “君上之心,属意何人?”

 “首选吕不韦。若是无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当尽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见!”

 “老将军之意…”

 “黑脸事体,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异人又是肃然一躬,道声老将军酌情为之莫得为难,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骜立即启动。先唤来主书司马与军令司马,吩咐主书司马将呈送秦王的上书再誊刻一卷,清晨卯时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上书立送太后寝宫;军令司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将自己的上书副本于王龁,请与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将会商呼应。吩咐一罢,蒙骜便登上一辆垂帘缁车辚辚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灯,老驷车庶长嬴贲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寝,家老却匆匆来报,说上将军蒙骜请见。这老蒙骜也是,不知道老夫规矩么?老嬴贲嘟哝一句,打着哈欠又是眼又是挥手,掌高灯煮酽茶,这老东西能折腾人也!两名侍女窃窃笑着连忙收拾,便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砸了进来。

 “老哥哥也,叨扰叨扰!”

 “也就你了,谁个敢坏老夫这见灯睡?”老嬴贲竹杖跺得噔噔响。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锅盔,还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顽头大,我却咥得动么?”老嬴贲竹杖敲打着长案板着脸“尝尝我这太白秋茶如何?先说好,只许吃不许拿!”

 蒙骜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说话了,几时有个不许拿!”说着捧起大陶盅吱地长啜一口,不便是啧啧赞叹“给劲给劲!正克得硬面锅盔!家老,备一罐我带了!”廊下家老笑嗨地一声,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贲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老兄弟便说,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觉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这尊睡神?”蒙骜半是神秘半是正低了声音,凑到了老嬴贲案头“国丧已罢,新君朝会在即,你这王族掌事倒做了没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个鸟!枯木一株罢了。”

 “甚甚甚?整忙活算个鸟!铁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说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当先?”

 “将相当先,自古皆然,用问么?”

 “有将无相,车失一轮,立马便要滚沟也!”

 “老夫吃你吓么?纲成君为相朝野皆知,孰能说无相!”

 “老哥哥仔细思量:自应侯范雎辞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从未开府,相职也总是太子与蔡泽共领,打实处说,从来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开府丞相!权宜之计或可将就一时,然秦国要大兴,一直没有开府丞相岂非贻笑天下!然则新朝要定开府丞相,自然便有新旧两选。老哥哥说,这蔡泽行么?”

 老嬴贲呵呵一笑:“老兄弟与蔡泽厚,要老夫举他开府领政?”

 “错错错也!你我老军,几曾有过闪烁试探之辞?”

 “那便明说,究竟要老夫做甚?”

 “吕不韦堪为丞相!”

 “你是说,那个保异人逃赵回秦的吕不韦?”

 “正是!”默然片刻,老嬴贲微微点头:“此人也算得商政两通,然蔡泽亦是计然名家,又无大错,较比之下,倒是难分伯仲也。”

 “错也错也!”蒙骜连连拍案“甚个难分伯仲?天壤之别!吕不韦长处有三:其一,博学广才,多有阅历!其二,心志强毅,临难有节,重义贵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气度有心,不狗苟蝇营,不斤斤计较,坦无私,行事磊落!便说饮酒,举碗便干,赤膊大醉坦率真,与我等老军直是异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说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给喝服了。”

 “岂有此理!”蒙骜脸色张红高声大嚷“你老哥哥尚败我三碗,吕不韦何曾喝过我也!”转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别说,我还真服吕不韦饮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饮,虽大醉而不猥琐下作的本气度!老哥哥也当知道,当年之商君、张仪、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个不是本雄杰!哪个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虽是歪理,老夫也认了。还有甚事?”

 “没了,该说说当年了…哎哎,别忙睡也!”

 蒙骜言未落点,老嬴贲白头猛然一点便扯起了悠长的鼾声。蒙骜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便有两名黝黑肥壮的侍女抬着一张军榻从大屏后出来,将军榻在案前摆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长,只轻轻一扶,老庶长嬴贲身子一歪便顺势可可地躺在了军榻,重的鼾声竟丝毫没有间断!两侍女相互一点头,便轻柔无声地抬走了鼾声大作的军榻。蒙骜在旁直看得噫噫惊叹不绝,及至鼾声远去,竟情不自地大笑着吼了一声:“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时节,秦国的朝会大典终于要举行了。

 谚云:十会九。说得便是朝会历来都在开。其时若无大战,郡县主官便要齐聚都城,在国王主持下与朝官一起议决诸般大事,启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庙、拜谒年高退隐功臣等等礼仪盛典也都要借着百官云集接踵举行。士农工商诸般国人庶民,则是一边议论着庙堂风云,一边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扫祖先坟茔、疏浚沟洫忙活耕等等不亦乐乎!朝堂锺鼎声声,原野耕牛点点,窝冬之后的一切都在开之时苏醒了萌动了。行朝会,那是天道有常,国人从来以为是题中应有之意。

 惟其如此,这立冬朝会便显得极是突兀!仿佛寒天要割麦子,国人硬是懵懂着回不过神来。便是国中官吏,也是窃窃以为不可思议。冬令肃杀,万物闭藏,此时岂能大行彰显新朝的朝会大典?然则无论如何不同寻常,秦国朝野还是默默认同了。毕竟,秦国目下正在连丧两君的非常之期,不借着冬令时光从容琢磨筹划,开大忙之际岂能容得终论争?当此之时,通会诏书一下,郡守县令们便匆匆动身了,朝官们也各自忙碌谋划起本署在朝会的待决大事。官道车声辚辚,官署昼夜灯火,市井街谈巷议,宫廷雨雪霏霏,秦国朝野第一次在窝冬之期动了!

 较劲的关口只在一个,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华后看到蒙骜上书,原本竭力压抑的一腔愤懑骤然发作,当即秘密召来蔡泽将事说开,要蔡泽明白说话,想做丞相便同心较力,自甘沉沦便等着罢黜治罪!蔡泽原本尚以为蒙骜等一班老将拥戴自己无疑,乍见蒙骜上书便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烧!你老蒙骜与我蔡泽素来好,不赞同老夫也罢,何须如此阿谀鼓噪一个商人吕不韦!若无不可告人之密岂非咄咄怪事?然蔡泽毕竟是蔡泽,虽则气得脸色铁青,却硬是隐忍未发,只对华后深深一躬,兹事体大,容老臣告退思虑而后做答。回到府中蔡泽再三权衡,深觉蒙骜此举大非寻常深浅莫测,不能正面计较;蒙骜之忠直秉有口皆碑,上将军举荐领政大臣也是职责所在,自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击,一定是引火烧身无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吕不韦,吕不韦之要害,则是究竟适合不适合做秦国丞相?若吕不韦不堪为相,便是釜底薪,谁也无可奈何!然则,要说出一番吕不韦“不堪为相”的凭据却是谈何容易!要将这“不堪”之理再变成公议,更是谈何容易!思谋竟夜,蔡泽心头终于一亮,立即伏案挥笔写了起来。清晨霜雾正浓之时,蔡泽从一条隐蔽小巷秘密进了太后寝宫,与华后整整密议了一,方才趁着暮色出宫。

 次卯时,华后风风火火到了王宫书房,将蒙骜上书气冲冲摔在了嬴异人案头,指斥蒙骜举荐失察,竟担保一个心怀叵测不堪为相的商人执掌秦国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异人大为惊讶,思忖间陪着笑脸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这‘心怀叵测,不堪为相’八字断语若无凭据,你我母子却如何面对朝野公议?”

 嬴异人没有料到,华后竟一口气款款说出了六条凭据:

 其一,吕不韦早年周旋齐燕两军之间,既卖燕军兵器又做齐军后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实为见利忘义之商!其二,吕不韦野心,当年在邯郸援助嬴异人,便有“此子奇货可居也!”之语,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吕不韦多言秦法弊端,赞同墨家义政,若为丞相,必坏秦国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吕不韦曾为文非议商君“趋利无义”若主秦政,必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其时秦国必!其五,吕不韦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为国本,藐视王权庶民,一朝为相,必与民争利,与王室分权,使权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晋之故事!其六,吕不韦有“兵”之说,自诩疏通兵道,实则主张“义兵”指斥秦国出兵山东攻城略地为不义之道,若主国政必与山东六国罢兵息战,使秦国大业毁于一旦!

 “敢问母后,如此六则,譬如为文,却是从何说起?”

 “晓得侬不信!自己看了!”华后一招手,身后侍女便捧来一只红木匣恭敬地搁置王案中间,又熟练地打开了匣盖取出几卷竹简依次摊开。

 嬴异人惊讶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这些竹简纬编精细刻工讲究,正是吕不韦“器不厌”的往昔做派,竹简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吕不韦的手迹么!吕不韦偶尔为文他也知道,当年公薛公也说过,可三人谁也没见过吕不韦的文章。嬴异人记得有次酒后请求吕不韦展示大作,吕不韦哈哈大笑连连摇手:“游思断想也!岂登大雅之堂?公薛公腹中藏书万卷,尽可教授公子!”今后竟能有吕不韦如此多的书简,岂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来,看了!”

 嬴异人皱着眉头瞄了过去,一卷卷确实扎眼——

 安危荣辱之本在于主,主之本在于宗庙,宗庙之本在于民,民之治在于有司。三王之佐,其名无不荣者,其实无不安者,功大也!

 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则不知,不知则趋利。趋利固不知其可也!公孙鞅、郑安平是矣!公孙鞅之于秦,堙其责,非攻无以,于是为秦将而攻魏,终杀公子卬而为无道也,行方可可羞!

 为天下及国,莫如以德,莫如行义。今世之言治,多以严刑厚赏,此世之苦害也!以德以义,则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

 世当兵以息战。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暴兵。义兵为天下之良药,暴兵为天下之恶药。用兵若用药,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

 “母后之意,如何处置?”嬴异人推开了竹简。

 “一则下书问责蒙骜。二则公议拜相事了。”华后从未有过的利落。

 “公议?行朝会么?”

 “朝会之先,当先召王族元老与在朝大臣议决了!”

 “王族元老向不参政,妥当么?”

 “毋晓得王族议政祖制了?不参政不议政,王族不是摆设么?”

 “子楚遵母后命!”

 “这便是了!”华后灿烂地笑了“只我母子一心,才有个安稳,晓得了?”说罢一摆手唤过身后妙龄侍女亲昵指点道“娘晓得子楚冷清,我给你物了一个侍榻女,震泽吴娃,医护之术青出于蓝了!你且试试如何?不可心娘再物了。晓得无?”

 “子楚谢过母后!”

 “好了,母后去了。”华后笑走了。

 嬴异人皱着眉头唤来老给事中低声吩咐两句,老给事中便领着那个美的少女走了。嬴异人重地叹息一声,不焦躁地转悠起来,转悠得一阵自觉心头突然一亮,召来老长史桓砾密议一阵,便立即分头登车出了王城。

 却说老长史桓砾从密道出宫直驱上将军府,将书简木匣交给了蒙骜便马不停蹄地回宫去了。蒙骜思忖片刻,吩咐家老立派干仆人去城中太子傅府送信邀约吕不韦,自己便登上缁车出了咸南门直奔吕庄。到得吕庄堂上未曾饮得两盅酽茶,吕不韦轺车便辚辚回庄了。

 “茶不行。上酒上酒,老赵酒!”吕不韦进门便嚷了起来。蒙骜却浑不理睬,板着脸将案上木匣中的竹简哗啦反倒出来:“过来瞅瞅,谁个的物事?”“甚宝贝也?”吕不韦走过来不经意一瞄,不大是惊讶,蹲身连翻几卷,凝神片刻恍然玩笑道:“呵呵,如此半拉子物事竟蒙老将军收藏,惭愧惭愧!”蒙骜却只冷冰冰道:“明白说话,这些书简可是你的手笔?若是,如何能传出去?谁个讨要的?还是你自己送出的?”

 “神鬼难料,天意也!”吕不韦心知蒙骜秉刚严缜密,如此神情绝非笑谈,不便是一声长吁“年青时,我很是钟爱自己时不时写下的这些片段文字。商旅天涯,也总是打在车身的一个暗箱里,客寓歇息时便翻出来揣摩揣摩。田单抗燕的第四年夏,鲁仲连邀我一起北上即墨商议援齐海船的航道事宜。我心下明白,鲁仲连是要我实地体察即墨军民的苦战,铁定海路援齐的心志。我自不能拒绝。心知此行多有风险,上船时我只在皮袋中背了五六卷正在揣摩修改的竹简,除此一无长物。此时正逢乐毅彰显燕军‘仁政安齐’方略,准许商旅自由出入齐燕两国。即墨事完后,我便乘一只小船沿齐国海岸北上河口,再从河口北上燕国,想托可靠胡商买得大宗皮革南运陈城,为齐军制作皮甲。在齐燕边境,恰恰遇到了一支燕军骑队截杀齐国民。我愤而指斥燕将与乐毅仁政背道而驰,却被燕将呵斥为齐军乔装斥候,喝令士卒大搜我身。见我身与马具一无重金珠宝,也无斥候凭据,燕将恼羞成怒,将几卷竹简撕扯成片哈哈大笑着四处抛掷猛力踩踏一番,才将我押到了军营拘押…三后我被乐毅的巡军特使无罪开释,还马归钱许我自便。然则当我去找那些竹简时,早已经没有了…从此我便很少作文了,偶尔写得几篇,也都烧了…”

 “如此说来,你文出,只此一次?”

 吕不韦点头笑道:“如此陋文有谁讨要,又何能送人现世?”

 “这些竹简是你原本手迹么?”

 “不错。”吕不韦翻弄‮摩抚‬着竹简“也是才情平庸使然。我作文无论长短,都多有修改,是以喜好竹简,而不用携带方便的羊皮纸。竹简刻写,不妥处可以刮掉重刻,上好竹简刮得三次也不打紧。羊皮纸不然,一旦想改,就得涂抹,若是刮,便破损了。老将军手来摸摸,这每支竹简都有凹凸处,不说字迹,只是这凹凸简便非我此等庸才莫属!能是别个?”

 “这些文字都是完整的么?二十年后还是你的主张么?”

 “老将军把得好细也。”吕不韦悠然一笑“飞散书简,何能完整?然则收藏者能将这些残简拼得成句成文,显是费了工夫,非行家里手不能为也!要说书文本身,因多拼凑,处处似是而非,不说与不韦今之想大相径庭,便是与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远!譬如这‘义兵’一文,原本是‘有义兵而无偃兵’,这竹简却将‘偃兵’变成了‘暴兵’!我何曾有过‘暴兵’一说…”吕不韦突然打住,摸着竹简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哗啦便将手中一卷举到了眼前打量“噫!怪也!这‘暴’字是人改刻!没错!我再看这几卷!”一时哗啦起落,接连便指出了二十余处改刻,倏忽之间额头竟是涔涔冷汗“虽则鬼斧神工,终究难藏蛛丝马迹也!”

 “如何能证有人后改?”蒙骜精神大振。

 “凭据有二。”吕不韦举起竹简对着阳光“老将军且看,这竹简纬编细不一,简孔有紫红痕迹,纬绳却是黑皮条。我当年纬编用得皮条是越商制的水牛皮条,紫红发亮,磨得简孔边缘如红晕泛起。这黑皮条却是燕国黑羊皮,细柔过之,顽韧却是不足。此足以证实,这竹简成卷并非原先之连接次序,而是重新组合,文理不通处便改刻!”

 “牛皮羊皮之纬编,你却分得清楚?”蒙骜很是惊讶。

 “愧为老商,辨器识物尚算成家入矣!”吕不韦笑叹一句。

 “其二?”

 “其二是这用墨。”吕不韦将竹简在大案摊开,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来一只铜匣一方白石,坐定打开铜匣拿出一个极为考究的白广口陶罐,从罐中哗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块,指点道“这是我用的北楚烟墨,几十年没变过。这方白石是我的私砚,也从来没变过。”说着搬过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夹一块扁平的墨块到石砚中,从石砚边拿起一片同样扁平却显稍大的石片在墨块上旋转研磨了起来,一边道“天下墨块以北楚陈城墨最是纯,一方磨得十砚浓墨。一个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砚,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无杂质,墨迹干后油亮平整,刻刀上简极是顺畅,刻出字来周边绝无裂纹。然时人以瓦为砚,所磨之墨砺许多,字迹干后辄有瓦粉屑粒,刻刀着力处难免小有抖动,刻字边缘便常见细纹密布。老将军且看,这个‘暴’字正是如此!”“不错!是有细纹也!”蒙骜举着竹简大是惊叹。

 吕不韦却不再说话,只看着一片散开的竹简出神。蒙骜也不再多问,站起来收拾好竹简一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吕不韦惊讶道:“噫!老将军这残简不是送我的么?”蒙骜拍打着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为老夫是拿着散失孤本套赏来么?明说了,此物有主,惜乎老夫也不知其人来路也!”吕不韦目光一阵急速闪烁,随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货也!拙文有此殊荣,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将军走好,恕不远送!”蒙骜连连摇手不送不送,便抱着木匣匆匆去了。

 蒙骜出得吕庄,驱车进城直奔驷车庶长府。刚刚入睡的老嬴贲被家老唤醒,来到厅中哭笑不得地跺着竹杖骂骂咧咧,然听蒙骜将事由说得一遍,当即便瞪着老眼嚷嚷起来:“直娘贼!秦国选相历来只看真才实学,几曾有过如此蹊跷之事?人!阴谋!老夫去见新君说话,请王族之法废了这不安分女人!鸟!是太后便要干政,还有国法么?啊!”“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骜连连摇手“此事还得依着规矩来,你之听听老兄弟谋划如何?”老嬴贲猛然一点竹杖:“说呀!”蒙骜席上几步膝行,两颗雪白的头颅便凑到了一起,良久喁喁低语,便是一阵苍老洪亮的笑声。

 华后很是不解,王宫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派在嬴异人身边的那个侍榻侍女通过一个楚人老内侍传了话来:近秦王没有召见任何大臣,也没有出过王城,与老长史桓砾也没有说过与选相有关的话。如此说来,嬴异人是服软了?不象。当真服软便肯定要来面见太后,至少要召见蔡泽才是。有甚新谋划么?也不象。不见大臣不亲自周旋,能有甚谋划?反复思忖,华后终是认定嬴异人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索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异人身为秦王要报吕不韦之恩却遭自己与蔡泽之强势阻断,能适意了?无可奈何者,毕竟蔡泽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领相治国顺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支持,嬴异人又能如何反对?更要紧的是,几卷老旧书简铁定证明了吕不韦政道不合秦国,纵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无可扭转,没有根基更无功业的嬴异人纵是一万个不满又能如何?毕竟,秦国百年以来形成的政道新传统是稳稳占据了朝野人心,吕不韦非议老秦人视为神圣的商君,非议秦法秦战,崇尚老秦人最是厌恶的儒家政道,谁敢为他说话?

 “纲成君之谋,乾坤之功了!”

 华后见过嬴异人之后大赞蔡泽,自老阿姐死后心中第一次塌实了。虽则如此,华后还是觉得该当再推这个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会之前明白表态,方可万无一失。思谋一定,华后立即秘密知会蔡泽,敦请他进王城面见新君陈述为政主张,软新君就选相说话;她自己则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请他们出面主持选相。

 对于说服这些“法定不干政”的贵胄元老,华后有一个最动人的理由:纲成君是昭襄王着意留给新君的良相,后来其所以虚其相权,为的便是新君实其相权时能给蔡泽以知遇之恩,而终得才士死心效力;说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泽,恰恰是为了后来新君大用蔡泽;今朝不用蔡泽,便是违背昭襄王遗愿!便是贻害秦国!

 每一个元老贵胄都肃然听完了华后的罕见的雄辞,都对太后陡然表现出的才干大加赞赏。几个承袭封君爵位的芈氏外戚都是宣太后当年的老底,对华后更是一力拥戴,异口同声地说:“华太后摄政,‘秦芈’中兴有望也!”

 然则,蔡泽带来的消息却依然暧昧不明。新君认真听完了他整整一个时辰的为政大略,期间点头无数次,末了却说他服丧期间劳神伤心,听过人说话便忘,待他仔细看完上书定会登门拜访请蔡泽赐教;说罢便连打哈欠,蔡泽只有告辞了。

 “晓得了。”华后浑没在意,只淡淡一笑“终究是朝会议决,其时纲成君只管陈说为政大略,余事毋上心了。”蔡泽嘴角搐了一下,想说话却终未开口,便晃着鸭步踽踽去了。华后立即来到王城前区东偏殿,对嬴异人申明:此次大朝,当许王族外戚之元老勋臣与会,与当国朝臣共议国政!

 “母后之命,子楚无异议。”新君答应一句又嗫嚅道“只是,依着法度,此事须得领相权之纲成君、上将军蒙骜、老驷车庶长三头赞同,母后以为如何处置?”

 “纲成君、老庶长定然赞同了。剩一个蒙骜有甚打紧?年逾花甲,也该有新锐大将当军了!你自思忖,知会他便是了。”华后竟是不屑多说咯咯笑着径自走了。

 立冬这,盛大的新朝朝会终于在咸王城举行了。

 王城正殿座无虚席,中央王座与太后座之下的大厅分为五个坐席区:最靠近王阶的中央区是君侯席。其时秦国君侯都有虚领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级,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时先后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华君芈戎、泾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国君公子柱(嬴柱)、纲成君蔡泽;穰侯魏冄、应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孙绾;孝文王嬴柱在位一年,将华后族弟芈宸封了一个泉君;此时已经只剩下了两君,纲成君蔡泽与泉君芈宸,所以便与三位高职大臣上将军蒙骜、假相太子傅吕不韦、驷车庶长嬴贲合为首区五席,依着惯例却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块坐席区依着职掌划分分别是:东北大令区,便是后世说的九卿正职,此时有大田令、太仓令、太史令、太庙令、司寇、司空、廷尉、国正监、国尉、长史等十席;东南郡守县令八十余坐席,战国时郡守县令同爵,有些大县县令比郡守爵位还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将领区,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将二十余人;西南为大吏席,也就是各官署副职、属官与特许列席的内侍臣工,譬如内侍高官给事中、中车府令等;此等官员均是各官署实际执事的实权者,俗称“官尾吏头”故朝仪中一体呼为“大吏”人数最多,一百余坐席;惟其务实,寻常朝会大吏独议朝政者极少,非常朝会也常有不召大吏参与的时候,然在诸如决策立制这般重大国事中,大吏的群议之力却很是显赫,最能彰显朝议之力,故每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与会。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纸一笔。二百余席满排开,各区以红毡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肃。

 “新朝朝会始!太后训辞——”

 华后从来没有参与过朝会,更没有面对满朝大臣说过话,乍听司礼大臣的礼程宣示大感意外,顿时满面通红,不狠狠地挖了嬴异人一眼厉声道:“晓得我要说话了?”正襟危坐的嬴异人一脸惊惧之连忙起身一躬,飘的声音弥漫着惶恐:“子楚恭请母后训政。”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垂手低头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儿了!”华后却是大感欣慰,不夸了一句,原先的拘谨便也顷刻消散,朝堂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谁权大听谁了?于是点头,端起一副庄容道:“毋晓得今朝会我要说话了。子楚要我这嫡母娘亲说话,我便说得几句了。自来朝政两柱石,一相一将。昭襄王晚年与先王在世,都是有将无相,在人便是有脚无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还是有将无相!自然,领职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领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象老相那般,是开府丞相,统领国政了!这一相一将么,诸位都说说谁个堪当?今便来个当殿议决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说不过来,将职可先缓得一缓。毕竟了,蒙骜将军虽老了些个,也打过几次败仗了,可总归还算忠于王室了!再说目下也不打仗,缓缓再说也该当了!至于今议政么,纲成君、泉君是两个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议公平了!晓得无?我便说这些,诸位尽可知无不言了。”

 司礼大臣的声音又回起来:“秦王口诏——!”

 嬴异人抬头扫视着大殿只是一句:“太后业已训政,诸臣议决便是。”

 举殿默然,将军们的息声清晰可闻,郡守县令们则是惶惑四顾,在国大臣们则是脸色铁青,总归是谁也没有开口。战国之世言论奔放,秦人更有牛直言之风。战国中期以后,秦国政事吏治最为清明,大臣敢言蔚为风气,逢朝必有争,慷慨论国事,已大大超过了暮气沉沉的山东六国。当此之时,大朝无言,便极为反常。

 “久无大朝,诸位生分了!”泉君芈宸霍然起身一脸笑意高声道“老夫便先开这口子了!太后训导,新君口诏,已然昌明今大朝宗旨,这便是议政拜相!老夫之见,纲成君才德兼备,朝野服膺,又多年领相,职任新朝开府丞相正当其时了!”

 “老臣不以为然!”随着一声苍老的驳斥,卿臣席颤巍巍站起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高冠老臣,却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泉君,只对着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为然者,今朝制也!举朝皆知,先王顾命之时执太后、太子傅与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嘱三方同心,而并未太后摄政之命也!长史清理典藏,亦无先王命太后新朝摄政之遗诏也!如此,则太后临朝训政于法度不合…”

 “岂有此理!”泉君怒斥一声断“太后摄政有先王顾命,有新君下诏成制,史官录入国史,你太史令岂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议,居心何在!”

 “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录入国史,而老夫能言。且听老夫背得一遍新君口诏,朝会共鉴之。国史所载新君口诏原话为:‘父王新丧,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国事力不从心。今命太子傅吕不韦以顾命大臣之身,与纲成君蔡泽共领相权,处置一应国事,急难处报母后定夺可也。其余非当务之急者,父王丧葬后朝会议决。’史官若错录一字,老夫若错背一字,甘当国法!”

 举殿大臣哄嗡一声议论蜂起!绝大多数朝臣只知孝文王弥留时三人顾命,新君有诏太后摄政,虽然从来没有接到过太后摄政的定制诏书,但依然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则太后摄政有先例,二则国丧期间太后预政也是事实,若是无中生有,新君与吕不韦岂能容得如此荒诞之事?今一见朝会议程,更相信了太后摄政已成定局,纵对这位华后有所不满,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想这素来在朝会不说话的老太史令却身而出,竟先对朝会议程提出非议,且言之凿凿,将新君口诏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铁笔史官的凛然风骨,朝臣们如何不恍然悚然愤愤然纷纷然?泉君一时愕然无对,心知此时非顾命三人说话方可,然目光扫去,吕不韦无动于衷,姐姐华后满面通红地盯着嬴异人,嬴异人却只低着头死死盯着脚下的红毡。

 泉君忍无可忍,大步跨上王阶直王案:“臣敢请新君明示!”

 “泉君大胆!”将军席上一声大喝,一员白发老将霍然起身戟指“朝议国政,法有定制,汝仗何势敢威秦王!”话未落点,满席大将唰地一声全部站起一声怒喝“王陵之见,我等赞同!泉君退下!”

 “泉君确乎有违朝议法度。”铁面老廷尉冷冷补了一句。

 站在王座区空阔处的司礼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给事中,见状面无表情地尖着嗓子一声宣呼:“泉君退回原座议事——”

 一直难堪默然的华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说说议议有何不可了?泉君何须孩童般较真,下去下去,听大家说了。摄政不摄政,都是为了国事了。依着我看,拜相比议论我这老太后要紧得多了!子楚,你说如何?”

 嬴异人抖抖瑟瑟应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为是。”

 华后突然恼羞成怒,拍案高声:“毋晓得侬抖甚?侬几时怕过我了!”

 “母后说,说;说得是…”嬴异人倏地站起垂首变,更见惊惧。

 “嬴异人!”华后猛地拍案尖叫一声,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突然之间却咯咯长笑手舞足蹈“国事了!国事了!毋晓得这般国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阵,猛然推开围过来的侍女径自大袖飘飘地去了。

 举殿死一般的沉寂!泉君芈宸嘴角一阵猛烈的搐,却终是坐着没动。司礼大臣正在无所措手足之时,新君嬴异人回头一声吩咐:“太医令立即看护母后,不得有误。”转身进入王座坐定,镇静如常道“朝臣聚国,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缓。国事不因人而废,诸位但依法度议事可也。”

 举殿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声,恍如一阵轻风掠过。大臣们蓦然明白,这位新君并非真正的孱弱,方才故事只不过是“示弱以归众心”的一个古老权谋而已!看来,这个新君尚有强韧底,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实在是有主见多了!秦国收势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强君如大旱之望云霓,惟其雄强,些许有违正道的权谋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们压抑沉闷的心绪一时竟淡去了许多。

 “老臣有说。”郡守席站起一位白发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两郡太守李冰!

 此时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国地方大员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国资望最深权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艰难,蜀地多,蜀地政务多由王室派驻蜀地的蜀侯与咸通连传递,李冰父子只专心水患治理与庶民生计,极少入朝,也极少涉足国政事务。然则三任蜀侯生变,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孙绾乃承袭其父嬴煇爵而继任,是昭襄王的嫡孙,竟然也图谋自立!昭襄王杀了公孙绾之后,终于晚年决意将巴蜀两地李冰统领。孝文王嬴柱与李冰笃厚,死前正好下诏李冰回咸养息议政。辗转三月,李冰抵达咸时嬴柱已经薨去了,蔡泽与吕不韦同时主张李冰留国参与朝会,嬴异人自然允准了。此时李冰要说话,朝臣们便是一片肃然。

 “老臣以为,理国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万事紊乱也。”李冰声音低沉,然却中气十足,整个大殿清晰可闻“何谓朝制?首在君权。君权之要在一,一则安,二则。凡二,做应急之策可也,立为定制则不可也!譬如当年宣太后摄政,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国疑,乃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也!故朝野无异议。目下秦国已经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历经磨难,堪当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头之朝制?今朝会,太后训政首当其冲,似乎太后摄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议,自是在所难免。谚云:大邦上国,不以一人之好恶立制。太后喜与不喜,自当以邦国兴亡为本,而不当以一己之好恶为本。故此,老臣请朝会先行议决:明君权,废摄政,纲举目张!”一言落点,戛然打住。

 “好!老臣赞同!”驷车庶长老嬴贲嗵嗵点着竹杖“老太守若观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国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国君室,王族嫡系,自当遵从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荣可也!”

 “臣等赞同!”所有郡守县令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卿臣席十位大员也是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将军席一声齐呼。大吏席区却是别有气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报名呼应。先是一声“廷尉府属官赞同!”接着一声“太子傅属官赞同!”此后各暑一声声连绵不断,大殿嗡嗡震不绝。呼应之声落定,殿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蔡泽。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属官竟没有一人说话!

 战国通制,朝政以开府丞相为枢纽,属官以丞相府为轴心。所谓开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设置若干直属官署统一处置日常政务。这些直属官署与各大臣的属官不同处在于:各大臣属官是本司(专业)之划分,譬如廷尉府有狱丞、讼丞、宪盗等属官,太庙令府有祭祀、卜人、庙正等属官;丞相府属官则是综合的领域划分,譬如行人(职司邦事务)、属邦(职司附庸部族与属国事务)、甬(职司徭役事务)、工室丞(职司工匠)、关市(职司市易税收)、司御(职司官道车政)、长史(职司文挡)、府(职司府藏)等等等等;战国后期之秦国疆土不断扩张,丞相府直属官署已经增至二十余个,实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处,从法度说依然是开府丞相制,但由于蔡泽封君后事实上离相权,时不时与太子嬴柱“兼领”相权,实则丞相府已经被“虚处”只处置一些具体事务,重大政务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诏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里,蔡泽以唯一相职之身重新实际执掌了丞相府。为了给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泽将实权属官做了一次改朝换代式的整肃,除了从燕国来投靠自己的得力亲信身居要职,其余要害属官便是华后与泉君举荐过来的“秦芈”其时华后正得新君嬴柱宠爱,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举封了泉君,蔡泽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结好华后姐弟,此所谓“人和者政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中的老秦人全部迁职,直属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与“秦楚人”咸国人一时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芈”的巷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自然以蔡泽泉君马首是瞻。今朝会泉君业已铩羽“秦芈”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泽始终缄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会群议?

 “敢问纲成君,相府属官是非俱无么?”这次是老蒙骜冷冰冰开口。

 “上将军何其无理也!”蔡泽正在为今朝会的陡然变故惶惑烦躁不已,见蒙骜竟对自己无端发难,顿时怒火上冲,拍案呷呷厉声“朝会议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对朝对君,属官之说,当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么?老夫却以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将军做个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来做一番路人之评。”蒙骜拍案起身扫视大殿高声道“举朝皆知,老蒙骜与纲成君谊非浅。然大臣面国无私,今老夫却要公然非议纲成君,宁负私情,不负公器。自纲成君重掌相权,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为然!何也?畛域之见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于朋也!国人布巷谚:‘相府大吏,秦蔡秦芈。’举朝大臣谁人未尝闻也!秦自孝公以来,任用山东六国之士偏见消,昭襄王之世可说已是毫无芥蒂之心。六国人言,秦用外士,为相不为将,终有戒惧山东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齐人也,老蒙骜居上将军,子蒙武职前将军,可证此言大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东名士入秦掌权之后,时有六国官场恶习发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终致误国误己!应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过重,虽睚眦必报,明知郑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荐郑安平为将,王稽为郡守大臣。结局如何?郑安平战场降敌,葬送秦军锐士三万余人!王稽受贿卖国,擅自将南郡八县私让楚国!范雎一世英名,终成不伦不类之辈也!纲成君所任相府属官,非故国来投之亲信,即私谊举荐之裙带,虽不能说无一能者,然铁定是没有公忠事国之节!否则,何能人皆有断,惟丞相府举府无一人开言?所为者何?还不是等待主君定点而后群起呼应之?此等属官,究竟是秦国臣子,还是两君门客!如此用人气度,所用之人如此节,尚能说‘人各自主对朝对君’,能不令人齿冷?老夫该不该问纲成君一句?”

 齐人语音原本咬字极重,加之蒙骜哑铿锵的声音,一字字便如叮当铁锤连绵砸来,举殿无不震撼非常!以蒙骜之缜密稳健,寻常时除了与军旅征伐相关之事,不说朝会,便是重臣议政也很少说话,对朝中大臣更是礼敬相处毫无跋扈之气,今却能在如此大朝之时以如此凌厉言辞抨击一个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议。一将一相国之柱石,如今将相对峙,朝臣们更大的担心则是将相失和而生出局。

 “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也。”蔡泽似乎并无难堪,语气惊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鉴:整肃相府非为他图,惟期新政雷电风行也!相府原来属官多是年迈老吏,虽公忠能事,惜乎力不从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为先。惟其能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忌楚乎燕乎?若无开辟新政之心,老夫何须多此一举耳!虽则如此,蔡泽以邦国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当者,老将军指名,老夫当即迁职另任也!”

 “呵呵,车轴倒是转得快也。”驷车庶长老嬴贲点着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说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绕弯子,索明话直说:纲成君于气度,于总揽全局之能,皆不堪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吕不韦做开府丞相。呵呵,诸位斟酌了。”

 “此言大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锐声一喊,一个中年属官赳赳身“纲成君大有相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公之至!何错之有?上将军老驷车不问所以,惟做诛心之论,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见: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

 “赞同!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相府大吏齐声一呼。“且慢。”老太史令摇着一颗霜雪白头冷冷一笑“诸位既以秋祁黄羊之论辩护于纲成君,责难于两大臣,老夫便来评点一二。‘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此话乃孔子对祁黄羊之赞语也。囫囵论之,的是无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则。若不就实论事,惟以此话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却是戏弄史书也!祁黄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黄羊其时致仕居家,置身国事之外,举人惟以才干论之,与自己却是无涉,此谓公身也!公心于内,公身于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举人用人关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带任用部属,却要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诚所谓假其公而济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却没有涉及丞相人选,大臣们不又是一阵惊愕。

 “议事非论史!只吕不韦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着楚语愤然高声“吕不韦素来非议秦法秦政,贬斥商君,主张罢兵息战!此人为相,亡秦之祸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举殿骇然!大臣们对吕不韦毕竟生疏,谁也不知道吕不韦平素有何政道主张,今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会公然举发,一口气列出三桩秦国朝野最厌恶的政见,何能是空来风?一时人人不安,只想看吕不韦如何辩驳。

 “此说何证?”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问了一句。

 相府长史高声道:“吕氏书简多有传,在下有物证!”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观?”

 但为秦国朝臣,谁都知道这位冷面廷尉勘验物证的老到功夫,当即便有人纷纷呼应:“是当请老廷尉一观。”“过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众口纷纭之际,相府长史正要从间文袋取物,却有一吏突兀高叫:“谁个朝会带书简了!我等又没事先预谋了!要得物证,散朝后我等自会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没有物证敢有说辞么?列位大人要听,我便当殿背将出来!”“我也能背!”“背!公议有公道!”大吏们纷纷呼应,昂昂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驷车庶长一声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这是大朝!胡乱聒噪个甚!没带物证便去取,岂容得你等雌黄信口!”这老嬴贲原本便是王族猛将,秉暴烈深沉,怒喝之下竟震慑得忿忿嚷叫的大吏们一时愣怔无措,大殿顿时一片肃然。

 蒙骜冷冷一笑,将一卷竹简哗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预谋!收藏有吕不韦散简原件百余条,你等拿来两厢比对,权将吕简做古本,便请老廷尉当殿鉴识真伪!”

 “愣怔个甚!快去拿来!”驷车庶长又是一声怒喝。

 “拿便拿!”相府长史一咬牙便走。

 “回来!”蔡泽突然站起厉声一喝,转而不无尴尬地淡淡一笑“此事无须纠也。老夫入秦,与吕不韦相已久,今更是同殿为臣。为一相位破颜绝,诚可笑也!老夫决意退出争相之局,退隐林下,以全国政之和,望君上与朝会诸公明察也!”长吁一声落座,竟是毫无计较之意。殿中顿时愕然惶然纷纷然,长吁声议论声息声咝咝嗡嗡织一片。冷若冰霜的蒙骜与怒火中烧的老驷车庶长突然打滑,一时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正在此时,一直默然端坐的吕不韦站了起来,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环礼,从容悠然地笑道:“纲成君既有此言,吕不韦不得不说几句。承蒙天意,吕不韦当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国。纲成君不弃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吕不韦始得秦国效力也!论私谊,不韦自认与纲成君甚是相得,诗书酒棋盘桓不舍昼夜。论公事,不韦与纲成君虽不相统属,然各尽其责互通声气,亦算鼎力同心。今朝局涉及纲成君与吕不韦,人或谓之‘争相’,不韦不敢苟同也!朝会议相乃国事议程,人人皆在被议之列,人人皆应坦面对。人为臣工,犹如林中万木,惟待国家量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议之,君决之,如是而已。被议之人相互视为争位,若非是非不明,便是偏执自许!若说相位有争,也是才德功业之争,而非一己私之争也。前者为公争,惟以朝议与上意决之。后者为私争,难免凭借诸般权谋而图胜。今纲成君无争,吕不韦无争,惟朝议纷争之,是为公争,非权谋私争也!既无私争,何来争相之局?”稍一息,吕不韦转身对着上座蔡泽慨然一拱“纲成君无须虑及破颜绝。自今而后,无论何人为相,无论在朝在野,不韦仍与君盘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当如此也。”蔡泽不得不勉力地笑着点头呼应着。

 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们始则大感意外,继而又是肃然起敬。

 寻常揣度,孜孜相权的蔡泽突兀放弃对质物证,又更加突兀地宣布退出相争归隐林下,其间必有权谋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证蹊跷经不得勘验、重臣反对、朝议不利等情势而生出的自保谋划;退隐林下云云,则不无以清高姿态倍显吕不韦争权夺利之心机。以吕不韦之才智,自当看出蔡泽这并非高明更非真诚的权谋,自当被迫严词反击,以在朝会澄清真相,以利拜相之争。如果吕不韦如此说如此做,谁都不会以为反常,相反会以为该当如此。然则谁都没有想到,吕不韦既没有提及最引争执的书简物证,也没有严词斥责蔡泽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真诚地评估了与蔡泽的谊,且慨然昌明无论在朝在野仍当与纲成君盘桓如故,若有权谋计较之心,如此气度是决然装不出来的。若将吕不韦换做睚眦必报的范雎,换做孜孜求权而不得的蔡泽,说得出来么?惟其如此,人们自然钦佩。然则真正令朝臣们折服者,还在于吕不韦对“争相”说的批驳。分明是在批驳蔡泽,吕不韦却冠之以“人或谓之”硬是给蔡泽留了面子;对争相本身,吕不韦却丝毫没有做清高虚无的回避,而是坦然面对,以林中万木之身待国家遴选,其意不言自明:选中我我便坦然为相,选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国家。如此姿态,与蔡泽的始则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愤世归隐相比,直是霄壤之别,如何不令人大是钦佩!

 “书简之事,可是空来风?”正在举殿肃然之时,老廷尉又冷冷一问。

 “实有其事也。”吕不韦坦然应承“不韦少年修学,喜好为文,确曾写下若干片段文字。后入商旅,亦常带身边揣摩修改。二十年前,这些书简不意失散于商旅,不韦从此不再执笔。大吏所得,或正是当年失散之书简。”

 “如此说来,阁下对秦法秦政确实是不以为然了!”泉君突然进。

 “有不以为然处。”吕不韦依旧是坦然从容“自秦变法强国,至今已过百年,山东六国无不在非议咒骂,不在抨击挑剔。不韦山东小邦人氏,少年为文,难免附会世俗,时有非议秦法秦政处。后来,吕不韦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东六国之论多为荒诞不经之恶意诅咒,自当撇之如履也。然以今为政目光看去,其间亦不乏真知灼见之论!譬如当年墨子大师之兼爱说、孟子大师之仁政说、今世荀子大师之王道说,均对秦法秦政有非议处。非议之要,便在责备秦政失之于‘苛’,若以‘宽政’济之,则秦法无量,秦政无量也!凭心而论,吕不韦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认为,秦法秦政并非万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谓法家?求变图强者谓之法家!治国如同治学,惟求‘真知’,可达大道也。何谓真知?庄子云,得道之知谓‘真知’。何谓治国之真知?能聚民,能肃吏,能强国,治国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使秦法秦政合乎大争而更具大争实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东六国咒骂之辞而屏弃当改之错,无异于背弃孝公商君变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吕不韦重地息了一声,眼中竟有些了“不韦言尽于此,泉君与朝议诸公若以此为非秦之说,夫复何言!”

 随着回的余音,举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复何言?泉君们最想坐实的罪名,吕不韦竟是一口应承了!非但如此,还给秦国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难题:秦法秦政敢不敢、要不要应时而进?实在说,这确实才是一个开府丞相要思虑的治国大方略。然则对于秦国而言,这个难题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异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离开了大殿。

 没有人身建言要坚持议个子丑寅卯出来,朝臣们都默默散了。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脚下的大青砖已经积起了糙的雪斑,灰色的厚云直得王城一片朦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个时辰。然则,谁也没有说一句天气如何,谁也没有为这今冬第一场大雪喊一声好。一片茫茫雪雾笼罩着一串串脚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辚辚隆隆地弥散进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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