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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太庙勒石 棰拊以鞭王族
 安国君嬴柱星夜赶回咸接他的却是一场极为尴尬的灾难。

 家老紧急报信说华华月两夫人被廷尉府拘拿,传闻罪名纷纭不清。嬴柱顿时急懵了过去,及至蒙武匆匆赶来,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做一团的家老卫士侍女一体退下,啜着滚烫的酽茶陪着这位王族父辈人物默默地坐着。嬴柱浑然无觉,间或一声长吁却始终没有一句话。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见,君伯当回咸。”见君伯只是叹息不语,蒙武又道“君伯虽奉王命,领小侄策应公子离赵。然据连番探报,公子不会在三月解冻之前贸然逃赵。君伯尽可南下,小侄留离石要策应足矣。”嬴柱却突然开口:“咄咄怪事!你说甚个因由?”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测,内眷获罪无非两途,不是受夫君株连便是私干国事。如今君伯安然,夫人获罪便可能与国事关涉。”嬴柱皱着眉头一副不愿意相信的神色:“会否与楚国攻秦有关?”蒙武笑道:“方才也是小侄冒昧揣测,实情却是难说。两夫人本是楚人,也难说没有此等可能。”蒙武谦和持重不做反驳,倒使嬴柱没有了罗列种种可能的兴致。“难亦哉!”默然片刻嬴柱长叹一声“蒙武呵,我身负王命职司密行,何能擅离河西也!”蒙武一番沉,依旧是谦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见,陡发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随后召君伯还都。君伯还是准备起程为好。”嬴柱正在沮丧地摇手摇头,便听帐外马蹄声疾!随之便是太子卫士分外响亮的报号声:“王命特使到——”

 王命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太子着即还都,原事前将军蒙武。”嬴柱来不及赞赏蒙武,便坐着那辆因他病体不能长途驰马而特制的轻便輼凉车兼程南下了。三驰驱,到得咸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没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径直奔王宫觐见。意料不到的是,老父王并没有召见他,只有老长史桓砾出来传了一句口诏:着嬴柱到廷尉府会事。便让他回府歇息。

 头绪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当即出宫转车赶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的中段,毗邻当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阔,门前更非车水马龙,却有着一种简朴静穆的威严。嬴柱吩咐輼凉车停在车马场,自己便徒步进了府邸径直来到书房等候老廷尉。这老廷尉有个咸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冷面”是说他从来不苟言笑。“惟一堂”则说他整只在厅堂处置公务,从来没有人在书房见过他。嬴柱觉得两夫人事实在难堪,不想在厅堂与老廷尉见面,便选择了在书房等候,宁可老廷尉下堂后再会事。一个手大脚的女仆煮好了酽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盏茶尚未啜毕,女仆又匆匆回来,说老廷尉请他到厅堂会事。嬴柱摇摇头一声叹息,站起来便去了前院厅堂。

 老廷尉正在与一班部属议事,见太子风尘仆仆入厅,礼见之后便散了会议与太子单独会事。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着法度办事,入坐案前说得一句:“嬴柱奉诏前来会事,只听老廷尉知会事宜。”便默然静待。老廷尉也没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声道:“本廷尉奉命知会安国君:公子异人得密诏立嫡,而密情无端赵国,非但致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国对赵邦大陷不利;本廷尉奉诏立案彻查,得人举发:华夫人华月夫人指使族弟芈亓,以私家密使入赵,擅自动用黑冰台并联络吕不韦,之后久居邯郸铺排糜,被赵国拘拿而供出国情隐秘;本廷尉依法拘拿两夫人下狱,目下正在讯问之中,供词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圆却平板得如同念诵判词一般,而后又是一声重重咳嗽“今请与安国君会事,质询一则:安国君可曾对任一夫人提起过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国君以为两夫人如何得知密诏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当据实陈述。然嬴柱兼程归来,不胜车马颠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请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复质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来“以明落为期,本廷尉等候回复。”说罢一拱手便将嬴柱送出了厅堂,始终没有一句私话。

 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分,嬴柱顾不上饥肠辘辘,立即唤来主书、家老并几个掌事仆役询问消息。各方一番凑集,事情终于有了大略眉目:事发之前三,华夫人的贴身侍女梅树出府未归;三后两夫人被同时拘拿,华夫人未做任何申辩便跟着官军走了;当晚廷尉府知会太子府:侍女梅树做举发证人被廷尉府转居监护,太子府不得私相过问;主书曾以公事名义寻找华月夫人家老,力图得知真相,家老却已经逃走不知踪迹;此后案情讯问之情形,府中上下无从知晓。

 嬴柱听罢不得要领,只沉思谋着不说话。主书是个细致周密的中年人,见家老仆役们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便是言又止。嬴柱心头一闪,吩咐几个掌事仆役各去应事,只留下家老主书两人说话。主书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问,安国君是要救两夫人,还是听凭廷尉府依法论罪?”嬴柱皱起眉头道:“也要救得才是。”主书道:“在下以为此事有三处蹊跷不明:其一,华夫人素来不干政事,何以能背着安国君密谋如此重大之事?其二,两夫人有何途径,能得密诏消息?其三,梅树为夫人贴身侍女,素来忠心不二,何能突兀举发?此三事不明,施救便无从着手。”所说三事,事事隐指华夫人可能受了华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即接道:“老朽之见,华夫人八九冤屈,主君当设法为之鸣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终是一声叹息:“难也!两人同罪,只救一人,却是如何着力?”主书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诏之途径。谁有密诏途径,谁便是主谋主犯。以在下揣测,华夫人与王宫素无丝缕关联,断无先于安国君而得知密诏之可能。”嬴柱不便是一惊:“噫!你如何晓得我知密诏在两夫人之后?”“安国君明鉴。”主书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务,府中每来往官身之人均有记载。前,在下查阅了年来所有记载,以国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驷车庶长来府那,华月夫人恰好先行入府;那安国君于棠棣园先见华月夫人,后在书房密室会见驷车庶长;若驷车庶长是下达密诏而来,华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诏而来;据此推断,便不能排除华月夫人在饮酒叙谈之时,已经先行将密诏告知了安国君。若此点属实,洗清华夫人便不是难事。”

 “依你之说,也可推断我得密诏后回头便告知了两夫人!”

 “不能。”主书镇静如常地看着拉下脸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国君便必然要与两夫人共谋此事。一旦共谋,安国君至少绝不会赞同以芈亓为特使。更根本处,安国君在会见驷车庶长之后与两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驷车庶长召去,此暮色便当即出咸北上河西。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谋划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国君果真参与了谋划,在得领军接应公子的王命之后,也必会立即取消这一私行谋划。安国君北上而私行谋划照常进行,便知安国君对此事一无所知。一二三连环,无一便无二三,今无二三,也便无一。由此可知安国君并未将密诏告知两夫人。”

 “如此说来,我可摆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当,自可摆。”

 “呜呼哀哉!”嬴柱拍案长吁一声“酒饭上来,咥再说!”

 主仆三人的这顿酒饭吃了大约半个时辰。因忌酒而不善饮酒的嬴柱竟破例饮了两爵,红着脸边咥边说便议定了大体路子。散席之后嬴柱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被两名侍女扶进浴房泡进热腾腾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约半个时辰,方才被抬上卧榻,头一靠枕便鼾声大做。谁料夜半之时却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两个夫人的影子总是在左右诡秘地晃悠。嬴柱索裹着大被坐起,也不点灯,只盯着红毡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发着愣怔,心头只突突跳动着一个个狂飞舞的大字——飞来劫难,你能躲过么?

 据实而论,嬴柱实在难以预料这件突发罪案的牵连深浅。华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诏且先于驷车庶长透漏给他是事实,他拿到密诏后炫耀地摆在了两夫人面前也是事实。那个胡天胡地的秋夜里,两个狂放的女人将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奋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与语无伦次的话脏话以及后来总在眼前晃动的两具雪白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应过甚事说过甚话了。回想起来,那天夜里两姐妹高兴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吐把玩着他总在说一件他自己也很乐意听的事情,他连连点头说好,两姐妹便咯咯长笑争相向他献媚。目下想来,除了那件当刚刚从不同途径得到消息且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大事,还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连连点头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两姐妹说要派私家特使入赵襄助异人回秦,如何自己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留下?若不是此事,还能有甚事要自己点头呢?他朦胧记得,两女人一个骑在他脸上一个趴在他身上一齐呻着娇笑着拍打着要他说话,他被丰滑体堵住的大嘴巴只能闷声嗷嗷呜呜,两个女人一时竟笑瘫在了他身上。那时侯能是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为何非得他点头答应呢?纵是儿子在他毫不知情时突兀归来,身为父亲他能不高兴?那么,便是…对了对了!嬴柱心头猛然一颤一闪——芈亓入赵,要凭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关书令!

 如此说来,自己岂能逃脱罪责?

 然则,晚来主书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辞。若自己以“当发病昏不醒人事”对应廷尉质询,留给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书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过一劫。可是,若两夫人要减轻自己罪责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国君首肯,自己却如何辩解?细想起来,对这两个女人他实在把不准,身亲昵放得刻骨铭心须臾不能离开,心头却总好象云雾遮掩不晓得深浅。她们时常背着他抱做一团神秘兮兮的唧咕,见他来了便咯咯笑着分开上来侍奉得他没有一句发问的机会。依常人之心忖度,两夫人皆无儿子,靠得便是他这个太子,无论如何不当有陷他于不利境地的密谋。然则,翻过去再想,关心则,两夫人眼看后继有望,难保不会做出事与愿违的蠢事;目下入狱,更难保不为了自保连带出他这个王储以图减轻罪责。

 果然如此,他当如何?

 最佳之策,当然是周旋得两夫人无罪,同时保住自己。若在山东六国,对于一个太子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这是秦国,如此想法简直荒诞得异想天开!违法便要论罪,这在秦国是无可变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密重罪想一体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已至此,必须有人为密事件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承担罪责。为今之计,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了,何能再希图救出两位夫人?华华月啊,非嬴柱不救,实不能救也…

 清晨卯时,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唤醒,说家老令她进来禀报纲成君蔡泽在正厅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毕大步赶到了正厅,面便是一长躬:“纲成君想杀我也!”蔡泽哈哈大笑着连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见,不想安国君竟成谦谦君子也!”嬴柱顾不得寒暄应酬,一把拉住蔡泽便走,到了书房掩上门便又是一个长躬:“纲成君救我!”蔡泽扶住嬴柱惊讶道:“安国君何事惊慌?”嬴柱便是连连顿足:“两夫人被拘拿,嬴柱岂能不受牵连?老父王火急召我却不见我,大势危矣!”蔡泽恍然大悟,目光连闪间长长地“啊——”了一声,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果不期然也!”“你说甚?”嬴柱一脸懵懂惊愕“你你你说我?你说我!我如何果真么!”蔡泽不笑得前仰后合:“也也也!安国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赶来点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么?”

 “好说好说。”嬴柱拉开门便是一声大喊“酒饭!快!”

 片刻间酒饭上来,蔡泽入座便埋头吃喝。嬴柱却是不吃不说话一边看着蔡泽一边从自己座案不断往蔡泽身边一蹭一蹭凑来,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头一般。蔡泽从容吃得一阵终是不忍,搁下象牙箸笑道:“安国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来!坐了说话。”嬴柱却瞪着双眼浑然不觉:“不不不!纲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罢再说不迟!”蔡泽的公鸭嗓呱呱笑道:“罢了罢了,来,坐回去听老夫说!”见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泽蓦然大觉局促,霍地起身离座一躬:“君将为万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像?请君入座,老夫自有话说。”嬴柱一个灵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双手撑地猛然挪动大股退了回去:“你只说!”

 蔡泽这才落座一笑:“安国君,此事看似危局,实则十之八九无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无事?甚个由?”

 “其一,吕不韦已知芈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谋划。其二,公子老内侍老侍女与吕不韦新并商社执事,已经在年前安然回到咸。其三,老夫得信,公子与吕不韦已经离开了邯郸,只要路途不遭意外,当可安然返国。”

 “这?这与两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闻釜底薪乎!”

 “啊,啊,啊——”嬴柱终于明白了一些。

 “另则,两夫人事安国君未尝预闻,本无危局,亦无须忧虑。”

 “我未尝预闻么?”嬴柱不期然惊愕一句又连忙改口“对对对,我未预闻!”

 “是否预闻不凭君说,乃老夫推断之事实。”蔡泽梆梆叩着大案“若你预闻,两夫人自会供出;两夫人未供,可证你未尝预闻。不是么?”

 “你你你,你如何晓得两夫人未供?”

 “两夫人若已供出,安国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会事了。”

 “是也!”嬴柱长吁一声,自己如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了心窍呢?以老父王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两夫人供词,自己能不连带下狱?老廷尉会事问得便是自己是否预闻,若两夫人供了还会那般依法质询么?还不早将供词撂出让我招认了?对也对也!两夫人甚也没说!骤然之间,一丝愧疚漫上嬴柱心头,不恳切拱手“纲成君,两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孙,孤身无后,惟靠嬴柱照应,敢请援手一救!”

 “救?救哪个?”蔡泽白眉猛然一耸“此案必得一人承担罪责,周旋得当或可解一人。两人得救,只怕难于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声叹息:“呜呼!但得一人,夫复何言?”

 “安国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见嬴柱又急急凑到面前,蔡泽便低声说了起来。嬴柱边听边点头,脸上便开了一片近难得的笑容。

 蔡泽一走,嬴柱闭门大睡到午后方才起来,自觉神气清了许多,啜得几盏滚烫的酽茶便驾着轺车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对老廷尉素无闲话,径直便请安国君如实回复昨质询。嬴柱回得极是简洁:离开咸之前从没有对两夫人透过密诏,两夫人从何途径得密诏消息,也无从得知,不敢冒昧揣测。老廷尉请他在书吏录写的竹简后手书了官爵名号,平板板一拱手道:“会事完毕。安国君听候判词。”嬴柱一点头告辞出门,便奔王宫而来。

 长史桓砾正在王书房外厅归置官员上书,按轻重缓急排出先后次序,选出最紧要者在老秦王午眠之后立即呈进。埋头之时却闻案前微风,一只黑色木匣已经摆在了案头。桓砾一抬头,见正殿老内侍已经踩着厚厚的红地粘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给人加?”老内侍红了脸,一边摇头一边低声道:“看好也,太子紧急上书!莫非你老哥哥敢不接么?”桓砾一怔,撂下手头书简便打开了黑漆木匣揭开了覆盖匣面的红绫,一个更小的古铜匣显了出来,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鹰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书长史无权打开,必须立即呈送秦王。桓砾抬手啪的盖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会太子,上书已经呈送,请候回音。”见老内侍无声地摇了出去,桓砾便捧着木匣进了书房内厅。

 回之季,久卧病榻的秦昭王气也渐渐见好,听桓砾高声大气的禀报完毕竟是淡淡一笑:“老夫听得见,忒大声。开启太子书,你念便了。”

 “老臣明白!”桓砾心下一热,不便是一声哽咽。近年来老秦王风瘫在榻,非但耳背重听,连说话也是咕哝不清。无奈之下,桓砾与中车府令(内侍总管)便物了一个极为聪敏可靠的少年内侍进了内书房,职事只有一个:终守侯秦王卧榻做“传诏侍者”每有重臣对事,少年内侍便跪伏榻侧头靠王枕听老秦王咕哝说话,而后转身复述给臣下。几次下来,王族元老与蔡泽等几位重臣便大为不安,如此传音断事,但有差错后果便是不堪设想!桓砾更是紧张莫名,每次对事都汗浃背如同噩梦——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聩,还是少年内侍传音出错,只要一两件国事断得荒诞不经,自己这个长年居于宫闱中枢执掌机密的长史与老中车令便必然会成为“狼狈为蒙蔽王听”的佞小人,而被朝野唾骂遗臭万年!反复思虑,桓砾与老中车令秘密计议绸缪,便对少年内侍施行了“矐刑”以防这个渐渐长大的内侍生出非分野心。

 那是一种秘密刑罚,将新鲜热马倾于密封木桶,使人头进锁定熏蒸直到马没了气息,反复几次,人便睁眼失明——双目如常而不可见物。几十年后,名动天下的乐师高渐离因行刺秦始皇被判斩,秦始皇看重高渐离击筑才艺而特赦之,然又必须依法给予处罚,便对高渐离用了这种矐刑,从而使这种刑罚见诸史书。这是后话。

 听着少年内侍沉闷的呜咽,桓砾便在行刑密室里捶顿足地咒骂自己。老中车令看他几于癫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谋忠又谋正,卖矛又卖盾”笑罢便再也不请他监刑了。去年入冬之后,原本机敏聪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内侍倏忽变得呆滞木讷,虽传言依然无差,然那对似乎依然明亮的双眸却终无神地空望着前方,黯淡的两颊总是挂着一丝细亮的泪线,直看得桓砾心头发颤!虽然他已经请准秦王对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赐爵厚赏,可每次看见这个默默跪伏在王榻一侧的少年,便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年关之后气大起,老秦王渐渐见好,今竟能大体清晰的说话了,他如何不如释重负热泪纵横?

 “好好念也…”秦昭王沙哑的声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儿。

 “哎。”桓砾答应一声,拭去老泪启开铜匣展开竹简咳嗽一声便诵读起来“儿臣嬴柱顿首:得奉王命立异人为嫡,不胜感喟欣慰,恒念父王察深远。然,一事不敢妄断,请父王训示定夺:异人生母夏姬出身微疏不足以为儿臣正;儿臣夫人违法获罪,而今下狱,夫人爵被夺,依法已非儿臣之;如此儿臣无,诸子亦无正母,嫡子异人归来之,若无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儿臣委实无策,恳请父王定夺示下。”收拢竹简,桓砾补了一句“太子书完。”

 一直靠着大枕闭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长史以为此事如何?”

 “老臣…”桓砾一阵沉正要说话,秦昭王却一拍榻栏:“宣嬴柱!”

 正在候见偏殿呆看屋檐铁马的嬴柱被老内侍带进深邃幽暗的王书房内厅,进门便扑拜在地高声道:“生,儿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礼数倒是学得周全。坐了。”听得王榻苍老的说话声,嬴柱不大是惊愕接连又是扑地一拜:“呜呼!天佑我秦,父王复聪,儿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长眉皱成了一团,沟壑纵横的老脸却是平静如水,轻轻一抬手道:“坐了回话。廷尉府会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侧案前肃然身跪坐,便将会事经过简洁说了一边,末了归总一句:“两夫人之谋,儿臣未尝与闻,惟听廷尉府依法处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决?”嬴柱毫不犹豫接道:“坐实凭证,依律判之,首犯当斩!”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觉能否特赦?”

 “…”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上书,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着榻栏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国溃。自古至今,君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法,自君伊始。君不法而世有良民,君若法则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于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沧海桑田在缓慢坚实地的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而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却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了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却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样不便笑:“安国君失魂也!要否寻个方士来?”嬴柱却极是不耐地摇摇手:“纲成君好聒噪!害我无地自容也!”蔡泽惊讶地瞪起了那一对鼓鼓的燕山环眼:“如何如何?碰了钉子么?”“钉子?是刀是剑!剜心剔骨!”嬴柱红着脸啪啪拍案“面对父王那翻训斥,我只恨不能钻到地去!纲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说着竟是伏案大哭。蔡泽大是难堪,过来摇着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国君说个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进宫自承撺掇教唆之罪,与你无涉!”嬴柱止了哭声叹息几声,便将父王的训示一句句背来,末了竟又是放声痛哭。

 “安国君,蔡泽先贺你也!酒来!”蔡泽手舞足蹈公鸭嗓一阵嘎嘎大笑。

 “你!失心疯?”嬴柱一惊,回身便要喊太医。

 “且慢且慢!”蔡泽嘎嘎笑着坐在了对面连连拍案“老夫只候在这里,若今夜明朝没有佳音,蔡泽从此不再谋事!酒来也!”

 嬴柱看蔡泽如此笃定全然不似笑闹,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当真唤来侍女摆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应酬着蔡泽饮了起来。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谋如何找个理由送走蔡泽自己好思谋对策,便听庭院突兀一声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国君接诏——”嬴柱陡然一个灵,翻身爬起带倒酒案哗啦大响只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出了书房,在厅廊下却与悠悠老内侍撞个满怀两人一齐倒地。

 “呜呼哀哉!安国君生龙活虎也。”老内侍勉力笑着捡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惭愧惭愧…”嬴柱脸色涨得红布一般。

 “安国君自个看了。”老内侍双手捧过木匣殷殷低声笑道“若非你紧急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老夫告辞。”一拱手便摇了出去。

 “大灯!快!”嬴柱一边急促吩咐,一边已经打开了木匣将竹简展开,两盏明亮的风灯下便见两行清晰大字:

 王诏:夫人获罪,不及株连。安国君嬴柱可持此诏前往廷尉府狱,探视其夫人,以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书房,将竹简往蔡泽手中一,人只站在旁边呼呼直:“老寺公说,我若不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蔡泽打开竹简扫得一眼便是一声长吁:“呜呼哀哉!老夫险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辞。“且慢且慢!”嬴柱却连忙拉住了蔡泽衣襟“纲成君莫如此说,只要得此诏书,吃一顿训斥也是值当。你只说,我果然无事了?”“安国君真是!”蔡泽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之训,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却只听得胆颤心惊!”蔡泽正道:“安国君胆颤心惊者,老王辞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为王族立规,非但要见诸国史,且不便会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摇着鸭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来,好容易安稳睡得一夜,次清晨便乘辎车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见诏书,便唤来典狱丞带着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狱。秦国法度:郡县皆有官狱,只关押那些未曾结案定罪的犯人与轻罪处罚劳役的刑徒;一经审理定罪,便一律送往云国狱关押。依当世五行之说:法从水性平,从金肃杀,北方属水西方属金。故官狱多建于城西北民居寥落处,咸亦不例外,只是比郡县官狱大出许多而已。在官狱的高大石墙外停了辎车,嬴柱便跟着典狱丞徒步进了幽暗的石门,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条大屋前。典狱丞唤来狱吏打开硕大的铜锁,虚手一请,自己便守在了门口。嬴柱进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淋淋的霉味面扑来,不便是一阵响亮的咳嗽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个身影扑过来抱住嬴柱便是放声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无措地抚慰着华夫人,凑在女人已经变得粘答答的耳气声道“莫哭莫哭,说话要紧。你如何招认?老姐姐说甚了?”

 “我甚也没说。阿姐一口揽了过去,说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要犯分审,你如何晓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她五更敲墙,从砖过来一方薄竹片。”华夫人伏在嬴柱怀中,悄悄从显然不再丰腴的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着凑近到嬴柱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针刺的血字红得蹦蹦跳动——万事推我万莫说!

 嬴柱一声哽咽,大手一握便从女人手心将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顿足大声哭了起来:“呜呼夫人!家无主母,嬴柱无,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国法无私,但忍得几,我定能洗冤归家!嗷嚎嚎——痛杀人也!”

 “嬴柱!”突然便闻隔墙女声的狂吼叫“你清白!我便有罪么!枉为姐妹骨,你夫妇好狠心也!老娘今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芈氏大胆!”狱吏高声呵斥着走到门前“不怕罪加一等么!”

 “法不阿贵,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脚嘶吼,浑不理睬狱吏呵斥。

 “大胆芈氏!”嬴柱沉着脸大踏步出来,径直走到隔间囚室门前怒声斥责“国法当前,容得你胡扯攀!姑且念你与夫人同族姐妹,今不做计较。你只明说何事未了,嬴柱却是以德报怨!”

 女人一阵咯咯长笑:“我只想你了!想你来这里陪我!”

 “痴疯子!”嬴柱怒喝一声,转身对典狱丞高声大气道“待她醒时说给她听:她的家人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说罢便大踏步走了。

 回到府邸,嬴柱浑身散架倒在卧榻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暮时主书来报说,已经密查清楚:目下王宫谒者芈椋是华月夫人的族叔,当年跟随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冄属下做主书吏;魏冄被贬黜之时,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宫补了谒者王稽的职爵;此次便是向驷车庶长传送密诏的芈椋向华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书惊讶道:“安国君自当会事廷尉府,指实华月夫人与芈椋勾连犯法,方能救得华夫人也!”嬴柱息着坐了起来:“王族以护法为天职。你知会家老并府中人等,从此任何人不得过问此事。芈椋之事万莫外,只听廷尉府查处裁决便是。”说罢对一脸茫然的主书疲惫地挥挥手便闭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个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只有气无力的躺卧病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太医几番望闻问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亢脾胃不和心悸虚汗等几样老病,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这种有(症)状无(病)因的“病”究为何物,只有先开了几剂养心安神温补药,而后立即报请太医令定夺。储君得无名怪疾,太医令何敢怠慢,当即上书老秦王,主张请齐东方士施治。谁料秦昭王却只冷冷一笑,咕哝了一句谁也不敢当做口诏传给太子的话:“人无生心,何如早死?秦岂无后乎!”撂过太医令上书竟是不置可否。

 转瞬河消冰开,启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风瘫在榻,近年来的启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礼,而今太子卧病,启耕大典却该何人主持?便在国人纷纷揣测之时,王宫颁下了一则令朝野振奋而又忐忑不安的诏书:秦王将亲自驾临启耕大典,大典之后举行新朝会,再于太庙勒石!且不说启耕大典由高寿久病的老秦王亲自主持已经令朝野国人振奋不已,更有多年中断的新朝会与闻所未闻而又无从揣测的太庙勒石两件大事,老秦人的奋之心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秦国要出大事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风瘫之躯大举三礼,他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卧病榻?果真如此,不说老父王有无心劲再度罢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侧目而视与非议唾沫也足以使人无疾而终,其时自己何颜面对国人面对天下!素来遇事左顾右盼的嬴柱这次不与任何人商议,夜半披衣而起振笔上书,力请代父王主持三礼,否则自请废黜。书简连夜呈送王宫,嬴柱便守着燎炉拥着皮裘坐等回音。眼看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红高挂,一辆辎车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门。老内侍带来的口诏只有两句话:“本王振事,与汝无涉。汝病能否参礼,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气弥漫了嬴柱全身。

 那领无价貂裘滑落到燎炉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着。

 二月初十,咸国人倾城出动涌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大桥,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带,鸣时分便出了咸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于朦胧河雾中第一个守侯在了进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红初升,当须发霜雪的老父王被内侍们抬下青铜王车时,嬴柱无地自容了,一声哽咽热泪纵横地扑拜在了车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横栏,随行在侧的桓砾便前出两步高声道:“秦王口诏: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监礼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对着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驾轻就地开始了诸般礼仪。祭天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当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秦昭王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大礼时,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时,嬴柱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次清晨,接着新朝会。朝会者,聚国中大臣共同议决国事也。依着传统,这种朝会一年多则两三次,至少一次。这一次便是启耕大典之后的新朝会。自秦昭王风瘫以来,秦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朝会了。这次远召郡县大员近聚咸百官而行新朝会,实在是振奋朝野的非常之举。清晨卯时之前,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冠带整齐地候在了正殿外的两座偏殿大厅。相好者便低声询问议论几句,问得最多的话是:“足下以为今朝会当首决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确的话是:“伐赵,还公子。”嗡嗡低语中卯时三声锺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们便依着爵次络绎出厅,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却是一句话不说,进入王座只一摆手,长史桓砾便开始宣读近尚未发出的几卷诏书,唯一稍能引起朝臣关注者,便是前将军蒙武被升爵一级,调任离石要做守关副将。宣读诏书便是将已决之事通告朝臣,而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那个真正要“会议”的轴心话题。谁知接着却是纲成君蔡泽向朝臣知会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绩,桓砾再度宣读了一卷诏书: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长,兼领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调驻蜀秦军随时讨伐苗蛮之。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依然在等待那个“会议”话题。

 谁知等来的却是老秦王淡淡的四个字:“移朝太庙。”

 太庙勒石虽是已经预先通告的大礼之一,然则谁也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新朝会之上。盖勒石者,无一不是念功念德以传久远。而太庙勒石,自然便是念兹念祖追昔抚今。老秦王高寿久病,忆旧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庙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题中应有之意,作为开大礼也不会有谁非议铺排过甚。然则,朝会无“会”便行此等“虚举”眼看便是将太庙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国事,朝臣们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战国之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习,当下便有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秦王多年未曾朝会,念王老病之身,臣等无意责之。今既有朝会,便当会议迫在眉睫之国事,何能因勒石太庙而疏于国家大朝?”领头说话者便是那个“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却只有一句话:“今朝会便在太庙。勒石之后卿等再行会议。”

 如此一说,便只是个先后次序之事,朝臣们再无人异议,鱼贯出宫各登轺车便浩浩地到了太庙。太庙在王城之内王宫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苍郁殿阁层叠恍如一座城堡,第三进的中央大殿供奉着秦人嬴氏王族的历代国君的木像,香烟缭绕肃穆静谧。秦昭王车驾当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车马,被六名内侍用一张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着进了太庙。随后官员们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们不便是一阵惊愕!

 太庙者,邦国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国君亲临,也须前殿祭拜方能进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闲臣子不奉王诏则根本不得进入太庙。如今既来,如何能“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虽是惊愕疑惑,然终究只是一件关乎礼仪的事。在“礼崩乐坏”的战国之世,在蔑视王道礼治的秦国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这般越老越见强悍的国君能下如此诏令,必然有着比礼仪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说甚!

 一条石板道将大殿庭院分做了东西两片柏林。朝臣们从石板道络绎进入庭院,便见东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红绫覆盖的两丈大碑巍然耸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烟缭绕,秦昭王的坐榻已经落定在大殿与柏林之间。兼职司礼大臣的老太庙令将朝臣们分派成两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历来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队的传统规矩今竟被破了,臣子们便又是一阵惊讶惑。

 “太庙勒石大礼行!乐起——”老太庙令一声号令,大殿高台下的两方乐队骤然轰鸣,宏大昂扬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柏林弥漫了太庙。蔡泽听得明白,这乐声不是各国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乐》,而是秦风中的《黄鸟》,心中不便是一动,左右一瞅朝臣们也是眉头大皱,便知今勒石必非寻常!《黄鸟》是秋时期风靡秦国朝野的一首歌谣,是老秦人追思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良臣而传唱的挽歌。至于战国,《黄鸟》依然是秦国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终因此歌隐隐包含了对秦穆公杀贤而导致衰败的谴责,从来不会在礼仪场合被当做开礼之乐。更有甚者,今勒石在太庙,太庙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着赫赫穆公,开乐便是《黄鸟》,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话!”乐声未到一半,王族队首的老驷车庶长嬴贲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太庙大礼,如此乐声暗含讥讽伤及先祖,是为司礼失察。臣请重奏大乐开礼,后治太庙令之罪!”话方落点,王族大臣们便是一声呼应:“臣等赞同老驷车之见!”蔡泽注意到,只有默然肃立的太子嬴柱没有开口。

 “我王有诏。”未等惑观望的非王族臣子们出声,秦昭王身边的长史桓砾便哗啦展开了一卷竹简,一字一顿地高声念诵“王道礼乐之论,多文过饰非之颂。不开责己求实之风,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贤令》,历数先祖失政之过,方能秦人之愚昧,开千古大变之先河。祖先之过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议,君何以正?国何以强?卿等毋做迂腐之论,当襄助本王立万世规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赞同!”蔡泽目光一扫,非王族大臣们便异口同声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们一阵寂然,终是默默认了。

 “大乐重行——”太庙令悠然一喝,忧伤悲怆的《黄鸟》重新开。大臣们已经从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诏书中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老秦王精心谋划有备而来,责穆公而扬孝公,这太庙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开之后再说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庙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带整齐的嬴柱肃然上前,双手搭住红绫两角轻轻一抖,那幅殷红的丝绫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上——凛凛青石历历白字便赫然眼前!随着太庙令一声“太子诵读碑文”的司礼令,嬴柱对着大碑肃然一躬,便高声诵读起来。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嬴柱的诵读声盯着碑文移动,那一个个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颗颗铁钉砸得人心头噗噗做响!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为国本君为国首本首之道变异相存

 国之富强根基惟法法固国固法国溃自来法自君伊始

 君法度国必亡焉法国安未尝闻也诚为此故告我子孙

 嬴氏王族惟大护法法度岿然万世可期坏我秦法非我族类

 法之君非我子孙凡我王族恒念此石一年一诵惕厉自省

 法之君人人得诛生不赦罪死不入庙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铁则世代不移

 嬴柱高声诵读着,满面通红,汗水涔涔。苍苍柏林一片肃然,朝臣们重的息声清晰可闻。无论是因何而发,无论是因谁而起,痛切深彻的碑文都像长鞭打着每个人的魂灵!直到嬴柱念罢最后一个字,朝臣们还是肃然默然地伫立着,连大典礼仪惯常呼喊的秦王万岁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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