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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狂狷齐王断了最后一条生路
 快马三,鲁仲连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临淄。

 燕昭王在王宫正殿朝会,隆重地接见了鲁仲连,将鲁仲连的斡旋之举诏告朝野,当殿申明:“本王惟以燕国庶民生计为念,但能收回失地财货,便决意熄灭兵戈,与齐国永久修好!”几位世族老臣烈反对,却都被乐毅义正词严地驳了回去。燕昭王便当殿下诏:以上大夫剧辛为燕王特使,携国书盟约与鲁仲连共同赴齐会商。鲁仲连本在秘密试探,未曾想到燕国竟是欣然接受并郑重其事地将事情公开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转而一想,如此做来可怪诞暴戾的齐王认真思虑,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处境也,邦国但安,个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离开蓟城,燕昭王亲率百官在郊亭为鲁仲连剧辛饯行,殷殷叮嘱:“先生身负邦国安危之重任,功成之,姬平当封百里千户以谢先生!”鲁仲连只哈哈大笑一阵,便与剧辛辚辚去了。行出燕界,鲁仲连便得到义报:燕国已经将消息飞马通报了其余五大战国,燕国接受鲁仲连斡旋的修好愿望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虽然隐隐不快,鲁仲连也只有长叹一声,先将剧辛安顿在临淄驿馆,便飞驰薛邑,连夜来见孟尝君。

 “仲连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气的孟尝君一见鲁仲连便开怀大笑“来来来,先痛饮三爵再说话!”

 “孟尝君啊,你却好洒。”打量着宽袍大袖散发披肩肥腆肚两鬓白发的孟尝君,鲁仲连不便是泪光莹然。眼前的这个肥子活一个田舍翁,哪里还有当年孟尝君的影子?

 “别一副惨兮兮模样,你一来,我便好!来!干起!”

 鲁仲连二话不说,连干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尝君,此时你可清醒?”

 “哪里话来?”孟尝君红着脸高声道“三坛酒算得甚来?你便说事。”

 鲁仲连便将燕齐大势、燕国秘密备战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谋举动前后说了一遍。孟尝君竟听得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便参合着浓浓的酒意僵在了脸上,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孟尝君如何掂量不出鲁仲连这一番话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尝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身:“仲连,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携手,冒死强谏,齐国尚有转圜。”

 “好!”孟尝君大手一挥“今夜好生合计一番,也待我这酒气发散过去,明便去临淄。”说罢转身便是一声令下“来人!请总管冯驩立即来见!”

 孟尝君虽然被第二次罢相,但依照齐国传统,封君爵位却依然保留着。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孟尝君只是个高爵贵胄,只能在封地养息,无国君诏书便不能回到临淄,更不能参与国政。这次要骤然进入临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鲁仲连稍感舒心的是,孟尝君一旦振作,毕竟还是霹雳闪电一般,尽管门客大大减少,但要顺利见到这个行踪神秘的齐王,还只有孟尝君有实力做到!否则,鲁仲连纵有长策大计,却是入不得这重重宫闱,徒叹奈何?

 片刻之间,冯驩匆匆赶到,孟尝君将事由大致说得一遍,末了一挥大手:“你今夜便带人赶回临淄,至迟于明午时将一切关口打通,我与仲连午后进宫。”

 “邦国兴亡,绝不误事。”冯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尝君,临淄门客们还在?”鲁仲连有些惊讶了。

 “总算还有几百人也。”孟尝君喟然一叹,转而笑骂“鸟!两次罢相,客去客来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对那些去而复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冯驩一番话,却将我这火气给浇灭了。”

 “噢?”几年不在临淄,鲁仲连也是饶有兴致“冯驩说了一番甚理,能将孟尝君这等恩怨霹雳之人的火气灭了?”

 孟尝君说,便在他被恢复丞相后,那些烟消云散的门客们竟又纷纷回来了。他正在气恼大骂,下令将这些去而复返者一律赶走之时,冯驩却驾着那辆青铜轺车回来了。孟尝君已经知道了恢复相位是冯驩奔走游说于秦齐之间的结果,自然大是感喟,连忙出门接。却不想冯驩当头便是一拜,孟尝君大是惊讶,扶住冯驩道:“先生是为那些小人请命么?”冯驩一脸肃然道:“非为客请,为君之言错失也。冯驩请君收回成命。”孟尝君愕然:“你说我错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从来不敢有失,以致门客三千人满为患,先生难道不知么?谁想这些人见我一被废,便弃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幸赖先生复位,他们有何面目再见田文?谁要见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却是不卑不亢:“谚云:富贵多士,贫寡友。事之固然也,君岂不知?”孟尝君气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冯驩依旧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见赶市之人,清晨上货之期便争门而入,暮市旷便掉头而去么?并非赶市者喜欢清晨而厌恶暮,实在是清晨逐利而来,暮利尽而去。此人之本也,非有意之恶行也。所谓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势利而徒绝宾客之路。冯驩请君待客如故了。”

 “于是,田兄就又成了侠义好客的孟尝君!”鲁仲连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尝君却是百感集“你看,我这第二次罢相,算是跌到底了,却竟有几百人留了下来,劝都劝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涂了。”

 默然良久,鲁仲连便是一声叹息:“孟尝君啊,齐国利市也快到暮了。”

 “鸟!”孟尝君一拳砸在案上“暮了开夜市!不信大齐就塌架了!”

 鲁仲连大笑:“说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赶得上也发。”两人大笑一阵,顿时振奋起来,在孟尝君书房直商议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清晨,两人轻车快马便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飞驰,两个时辰便到了临淄郊野。奉冯驩之命,一个得力门客已经在郊亭外守侯,与孟尝君耳语一番,门客便请鲁仲连先行独自入城在孟尝君府邸等候,而后便放下孟尝君车帘,将篷车领入一条小道,绕开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门,从较为冷清的西门俏无声息地进了临淄。这西门是通向燕国的大门,原本也是热闹非凡,自从与燕国龌龊不断,西门便渐渐冷清了。孟尝君虽然车马辚辚,却竟是一个识者也没有遇上。到得府邸,鲁仲连已在厅中等候,冯驩也堪堪赶到。孟尝君却是开口便一声笑骂:“鸟!生平第一次悄悄进临淄,窝囊窝囊!”冯驩道:“南门守将识得主君,只有走西门,若还未进宫便满城风雨,大事便要黄了。”孟尝君一挥手笑道:“晓得晓得,你便说,王宫关节疏通了么?”冯驩道:“疏通了。三个老门客都做了宫门将军,他们都鼎力襄助。齐王行踪也探听确实:午后在北苑观兵较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个地方?”孟尝君脸色便是一沉。

 鲁仲连目光一闪:“北苑不能进么?”

 孟尝君没有说话,只咬着嘴在厅中踱步。

 午后的王宫一片静谧,惟独宫阙深处这片黑黝黝的松林中却是人声鼎沸。

 在齐威王时期,临淄王宫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环绕的湖泊而已。齐宣王酷好高车骏马,竞出城驰骋毕竟多有不便,于是便堆起几座土山石山,将湖水引出凿成几条山溪,这片两三百亩大的空阔松林便被改成了驰驱车马的“跑山场”齐湣王即位又是一变,北苑“跑山场”变成了四个较武场——战车场、铁骑场、步兵场、技击场。原因也只有一个:齐湣王好兵好武,经常是隔三岔五的将各类将士调进王宫观兵较武。齐湣王曾不无得意地对朝臣们说:“观兵较武,富国强兵之道,成就霸业之要,激励将士之法,查究宄之必须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紧要处,这北苑也自然是大大的重要起来,四个较武场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气势特色,较武优胜者便在这里被赐以“勤勉王事,国之兵”的名号,立获重赏;失败者则被责以“嬉戏兵政,国之蟊贼”将领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斩首!久而久之,这王宫北苑便成了齐湣王治军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齐军将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险关。

 因了齐湣王将这观兵较武看做激励朝野的正经大事,寻常时也常聚来朝臣观看评点,纵然没有下诏,某个大臣偶然进宫撞上,也会被召来陪观。然而,令朝臣们大大头疼的是,谁陪观兵谁就得在最后的赏罚时刻代王拟诏;多有大臣对这种因一场比武便定生杀的做法本来就大不以为然,若恰恰遇上当场斩首出色将领,耿直大臣便要力谏赦免将领,往往便被齐湣王当场贬黜,若遇龙颜大怒之际,立时便是杀身之祸。十几年下来,在这观兵较武场杀掉的将领大臣竟有百余人之众。时一长,陪王观武便成了大臣们最是提心吊胆的差事,等闲大臣谁也不想在北苑晋见齐王。

 孟尝君之难正在这里。北苑观兵,进宫虽是容易了一些,但后边的麻烦却是更大。孟尝君本来就是擅自还都,免不得一番费力折辩,若遇斩杀熟悉将领,究竟是说也不说?坚持力谏,便有可能连大事都搅得没了;听之任之吧,一则孟尝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则军中将领大部都是当年兼领上将军时的老部将,因敢作敢当有担待而名满天下的老统帅,如何能在这些老部属被杀之时无动于衷?纵是忍得,孟尝君又何以立足于天下?何以当得这“战国四大公子”之名?然则鲁仲连兹事体大,实在是兴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从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尝君一咬牙:“走!龙潭虎也闯了!”便与鲁仲连按照冯驩的预先谋划,分头从议定路径匆匆进宫了。

 却说齐湣王带着一班侍女内侍与御史、掌书等王室臣工,正午时分便到了北苑的剑器场。齐湣王今很是高兴,下令在观兵亭下摆了一场午宴,还破例的下令王室乐队奏了一曲《齐风》中的《东方之》。这《东方之》被孔夫子收进《诗》中时原是渔人情歌,因了曲调昂扬,齐湣王又有“东海青蛟转世”之说,变着法儿取悦国君的太师早在多年前便将这首歌重写了歌词,变成了专门的齐王之颂。当年一经演奏歌唱,齐湣王便欣然大悦,拍案定为国颂,便是最高规格的庙堂之乐,每有大事或心情舒畅,齐湣王总要下令奏这首国歌。而臣子们一听到这首歌,便知道齐王气顺欣喜,有事便要争着说。

 “我王有诏:两军剑士进宫——”在昂扬宏大的国歌中结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声便从间隔站立的内侍们口中迭次翻滚了出去。

 王城南门隆隆打开,等候在王宫之外的一百名剑士们进宫了。虽然两队剑士总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头前的两队将军们却竟有六十余人,一个个顶盔贯甲面色肃然,脚步沉重得如同石磙子砸在地上!大约顿饭辰光,目不斜视昂首的两队将士便被一名老内侍领到了剑器场外。

 “剑士下场!将佐分列!”

 一阵隆隆鼓声,两队剑士便分别从两个石门进场,两边的将军们则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齐地站成一排。

 这剑器场便是除了车骑步三军外的技击较武场,因了以较量短兵为主,而短兵又以剑器为主,时人便呼为“剑器场”剑器场虽然是四个较武场中最小的一个,却也是建造最讲究的一个。别个较武场都是天大场,且有山塬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变换,惟有这剑器场是一个方圆三十丈的室内场子,俨然便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厅堂。长大空心的一竹接成了长长的椽子,体轻质坚的特选木板铆接成长长的懔条,屋顶铺上轻软的三层细茅草,便成了冬暖夏凉的特大厅场。场中东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却是鸟瞰全场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没有撞进来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的,惟有齐湣王的王台上满一台,近臣内侍侍女护卫,足足二百余人。

 看看空的观兵台,齐湣王突然有些后悔,技击之术为齐军华,为何没有将朝臣们召来一睹我大齐之军威?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飞马进场高声急报“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

 “羽书?”齐湣王大皱眉头“让他进来。”

 羽书者,信管外满羽也。秋战国之世,羽书本是特急军情的标志。列国连绵征战的年代,也常有本国在外游历的名士或在他国经商的商人,以这种羽书方式向本国国君大臣义报紧急秘情。某人若将满羽的书简绑在背上请见国君,那定然是十万火急,不见却是实在说不过去。

 片刻之间,一名护卫甲士便将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鲁仲连带到了王台之前。鲁仲连一躬,便从背上取下那个满羽的竹筒,高声急迫道:“临淄鲁仲连带来蓟城齐商羽书义报!”齐湣王皱着眉头,接过内侍匆匆捧来的羽书便往案上一丢,只拉长声音问:“何事啊?动辄就是羽书急报。”鲁仲连高声道:“燕国二十万新军已经练成,正在秘密联结五国攻齐!”齐湣王冷冷一笑:“燕国攻齐?哪一发兵?攻到哪里了?”鲁仲连骤然一愣,却又立即高声道:“商旅非军中斥候,只能报一国大计动向。”“大计动向?”齐湣王哈哈大笑“燕国恨齐,辽东练兵,天下谁个不知,也值得一惊一炸?”鲁仲连第一次面见这个齐王,觉得此人说话路数实在怪诞得匪夷所思,心一横便道:“齐王差矣!灭宋以来,齐国已是天下侧目。燕国一旦联结五国反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齐王不思对策,却看作笑谈,莫非要葬送田齐二百年社稷不成?”齐湣王目光一闪,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似乎来了兴致:“鲁仲连,今齐国实力,比秦国却是如何?”

 “不相上下。”

 “还是了。六国合纵攻秦多少年,秦国倒了么?”

 “…”“合纵攻齐,齐国如何便是亡国之祸?”

 “…”“秦为西帝,我为东帝,齐国不如秦国么?抗不得一次合纵么?少见多怪。”

 鲁仲连愕然,寻思间突然笑了:“齐王是说,六国攻秦,秦国非但没有灭亡,反而成了西帝。齐国便要效法秦国,大破合纵而称霸天下?”

 “呵呵,鲁仲连倒还不是一个笨伯。”

 “敢问齐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的故事?”

 “大胆!”齐湣王拍案怒喝一声“来人!打出去!”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又飞马进场“孟尝君带领三名门客剑士晋见,要与我王剑士较量!”

 “好!”齐湣王大喜过望“宣孟尝君进来!”又转身一指鲁仲连“让这个狂士也看看我大齐军威,罢场罚他个心服口服。”

 鲁仲连刚刚被“请”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便见孟尝君轺车辚辚进场,车后跟着三骑快马,显然便是门客剑士。齐湣王哈哈大笑:“孟尝君,来得好!你那三个剑士行么?”这便是齐湣王:只要高兴,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顾,若是不高兴,既往所有的龌龊都会立即提到口边算总账!孟尝君已经罢相,且明令不许擅自还都,齐湣王此时却将这些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心只盘算着那三个剑士。

 “臣之剑士,天下第一!”孟尝君应得一声,轺车已经缓缓停稳,人便被先行下车的驭手扶了下来。望着高高阶梯之上的王台,孟尝君苍老地喊了一声:“启禀我王:老臣上不来也!”齐湣王哈哈大笑,他实在想不到英雄豪侠的孟尝君竟在倏忽之间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不惊讶好奇又好笑“来人,将孟尝君抬将上来!”及至四名内侍用一副军榻将孟尝君抬到了面前,齐湣王顿时涌出恻隐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尝君年迈若此,还不忘来陪本王观兵,当真忠臣!你安然坐着便是。”说罢转身对身边两个侍女一挥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尝君!”这两个侍女本是齐湣王的贴身侍女,派给孟尝君,自然是极大地恩宠。孟尝君既没推辞也没谢恩,却一拱手道:“我王尽管观兵,老臣这把老骨头还经得摔打。”齐湣王笑道:“孟尝君但说,如何观兵?先比军剑,还是先比你的门客?”

 “但凭我王决断。”孟尝君呵呵笑着,一副随和老人的模样。

 “好!”齐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尝君门客,究竟如何个天下第一?”

 “且慢。”孟尝君呵呵笑着“我的门客先下场,老臣便有一请。”

 “噢?孟尝君快说了。”齐湣王寻思老人絮叨,便有些不耐。

 “老臣与我王一赌。”孟尝君依旧呵呵笑着,一双老眼晶晶生光。

 “赌?”齐湣王生冷僻怪诞,什么出格的事儿都做过,逾是出格的事都他便逾发来劲,却偏偏没有与人赌过,顿时好奇心大起“孟尝君便说!如何赌?赌甚物事?”

 “呵呵,好说。”孟尝君比划着“如同宣王赛马,我王与老臣各出三个剑士,谁胜得两阵谁便赢,赌金三千,如何?”

 “赌金?乏味了些。”齐湣王兴致地笑着“要赌便赌人!如何?”

 “赌人?”孟尝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摇头“匪夷所思!如何下注了?”

 “她们两个,便是本王赌注。”齐湣王笑着一指两个偎依在孟尝君身上的侍女。

 孟尝君却皱起了眉头:“垂垂老矣!纵有坐骑,老臣已经没有驾驭之力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随你说得一人一事,本王便拿它做了赌注如何?”

 “谢过我王!”孟尝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却没有这等‘人注’了。”

 “如何没有?”齐湣王一指场中“无论输赢,本王都要这三个天下剑士了!”

 孟尝君不大笑:“我王赌得有趣,却是不论输赢都抢注!莫非老臣也是一般:无论输赢都须得一人一事了?”

 “这有何难?本王总是不能白占便宜了。”齐湣王大手一挥“典武官,开始!”

 典武官令旗当即劈下:“齐军剑士,出场——”

 一阵悠扬号角,两队剑士便赳赳出场。齐湣王规矩:寻常较武,各军(车骑步水)分做两方较量;技击较武,却是包括了车骑步水四军在内的混成较量;因了技击之术是所有军士的基础功夫,所以车骑步水四军都得派员参加,车兵与骑兵组成一队,步军与水军组成一队,此所谓“短兵联较”于是,技击较武便成了牵连最广影响最大的综合较武。当然,技击较武其所以朝野关注,最要紧的还是齐人技击之风遍于城乡,齐军技击之术闻名天下!“齐人隆技击”“齐闵以技击强”便是当时天下的口碑。这个“齐闵”便是齐湣王。有此口碑,可见当时天下已经公认:齐湣王时齐军的技击之术最强。

 所谓技击,便是兵器格斗的技巧,寻常分作三大类:长兵、短兵、飞兵。长兵便是矛、戈、蕺、斧、钺等长大兵器,短兵便是剑器匕首短刀等,飞兵便是轻、重、弩、袖等各种弓箭。寻常技击较量,都是三兵同场进行,场面大,高台观看评点也分外热闹。今齐湣王别有所思,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将剑器格斗单提了出来。

 齐军剑士三十人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清一牛皮软甲铁头盔阔身长剑,当真威风凛凛!孟尝君的三个门客剑士却是布衣大袖长发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迹,便是脚下那一双直达膝盖的高牛皮战靴,却是一副洒不羁的剑士气度。

 “军剑对士剑,三一较量!第一阵——”

 随着典武官令旗劈下,便有第一排三个齐军剑士“嗨!”的一声大吼,铁锤夯地般嗵嗵砸到场子中央!军剑士剑三对一,这也是天下通行的剑器较量习俗。战国时但能以“剑士”名号孤身游历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师,也是剑术造诣非同寻常的高手,与讲究配合杀敌的军中剑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军阵搏杀,人们还是公认剑士比军士高超许多。于是,便有了这“军剑士剑三对一”的俗成约定。

 甲胄三剑刚刚站定,便见眼前红光一闪,一个布衣剑士已经微笑着站在六步之外抱剑拱手:“三位请了。”中间军剑一摆手,三剑便大跨步走成一个扇形,一声喊杀,三口阔身长剑便带着劲疾的风声从三个方向猛烈砍杀过来。布衣剑士手中却是一口窄长雪亮的东胡刀,眼看三剑展开已经封住了方圆三丈之地,便是一声啸叫拔地飞起,雪亮的刀光便陡然闪电般扫到了中剑背后!便在此时,左右两剑一齐飞到,竟如一把铁钳般堪堪夹住了胡刀。几乎便在同时,中剑倏忽滑步转身,长剑竟如灵蛇般从剑士下直上。剑士大惊失,情急间一个空中倒转,方才出了剑光。谁知刚刚着地,左右两剑便如影随形般指向他的双脚,大回旋掠地扫来,活生生战阵步兵斩马足的路数。剑士连忙再度纵身飞起,那中剑却也凌空指向前。剑士的东胡刀当掠出,便趁势跃向左右两剑的背后,刀锋顺势划向两剑背。按照寻常军剑的身手,远远不能灵动到瞬间转身的地步,一刀划出两人重伤,剑士无疑便是胜了。却不想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左右两剑竟一齐扑倒在地又连环翻身起身,长剑从躺在地上时便一齐刺出,直到跃起刺来当面,竟是一气呵成。剑士挥刀一掠之间,中剑恰恰已经飞步背后兜住,长剑一挥,剑士的长衫竟拦断开,下半截骤然翻卷住了战靴,赤的肚腹身便黑黝黝亮了出来。

 全场轰然大笑,王台上的齐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赏!重赏我的军剑,每人一个细楚女!”又转身骤然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个狗熊剑士扒光,打烂尻骨!”孟尝君大急,正要说话,齐湣王便是一挥手:“较武法度,谁也别说!”

 那个剑士面色红地愣怔在当场,见几名武士手持大汹汹而来,便向孟尝君遥遥一躬,将那口雪亮的东胡刀倒转过来,猛然刺进了腹中,一股鲜血顿时面扑来的武士身上!

 齐湣王哈哈大笑:“好!还算有胆!御史,也赏他一个细楚女!”

 “我王是,是说,赏,赏她?”御史竟紧张得口吃起来。

 “还想赏你么?”齐湣王阴冷地拉长了声调。

 御史不浑身一抖:“臣不敢贪功。臣,立即处置赏物。”说罢走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面前低语一句,老内侍便向那一排瑟瑟发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吴女出列了。”一言落点,那名身最是窈窕的少女便嘤咛一声昏了过去。老内侍一挥手,两名内侍便走过去将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场中。一道白绫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颈,两名内侍猛然一绞,只听一声尖锐的低声呜咽,侍女便软软地倒在一身鲜血的剑士身上…全场死一般沉寂。

 “齐王,”孟尝君的声音颤抖而谙哑“你赢了。该老臣说话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说!孟尝君随意讨赏,本王今高兴了!”

 “老臣只请大王,听一个人将话说完。”

 “听人说话有甚打紧?孟尝君,莫非你担心本王赏不起你了?”

 “老臣衣食丰足,唯求我王,一定要听此人将话说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听!”齐湣王虽然还在笑,心中却大是不耐。

 孟尝君一招手,鲁仲连便大步走了上来,一拱手尚未开口,齐湣王便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方才义报过了么?”孟尝君便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臣启我王:鲁仲连天下纵横名士,我大齐栋梁之才也,若仅是带来羽书义报,鲁仲连何须涉险犯难面见我王?”齐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说来,还有大事?说了,谁教本王答应了孟尝君呢?”说罢便往身后侍女怀中一靠,一双大脚又进身侧一名侍女的大腿中,竟是躺卧着眯起了眼睛。

 鲁仲连见过多少国君,可万万没有想到生身祖国的国君竟然如此荒诞不经?士可杀,不可辱。尽管孟尝君事先反复叮嘱,他还是几乎要转身走了。便在这刹那之间,他看见了孟尝君那双含泪的眼睛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鲁仲连一个灵,重地息了一声,回复心神道:“启禀齐王:鲁仲连经乐毅与燕王会商,议定齐燕两国罢兵修好之草盟,以熄灭齐国劫难。”鲁仲连没有立即说明修好条件,只大体一句,是想先看看齐湣王反应再相机而动,不想齐湣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心下一横,鲁仲连便一口气将约定经过、燕国君臣的愿望及齐国要做的退还燕国城池、赔付财货、王书谢罪等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燕王为表诚意,派特使随鲁仲连来齐,恳请齐王以国家社稷生民百姓为重,与燕国修好罢兵。”

 “哼哼!”齐湣王嘴角一阵搐,陡然便见两个侍女惨叫两声,重重跌在大石台阶的塄坎上满头鲜血。鲁仲连一个愣怔间,齐湣王已经跳起指着鲁仲连吼叫起来:“大胆鲁仲连!说!谁教你卖我齐国了?退地赔财谢罪,谁的主意?说!”鲁仲连慨然拱手道:“我乃齐国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职。齐王要问罪,鲁仲连一身承担便是。”

 “好。”齐湣王狺狺一笑“来人,将这个卖国贼拉出去喂狗。”

 “且慢!”孟尝君霍然起身“鲁仲连斡旋燕齐,本是老臣授意。齐王要杀鲁仲连,便请先杀田文。”声音虽然并不烈,但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眼看齐湣王便要发作,御史一步抢前道:“臣下建言,听与不听在我王,万莫让今喜庆被血腥污了。”说完便向孟尝君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尝君与鲁仲连却是昂然立,根本是谁也不看。便在此时,齐湣王阴冷地盯了孟尝君一眼,诡秘地一笑,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尝君快走!”便也匆匆跟去了。

 “将钟离燕尸身抬回去!”孟尝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铁青脸色对门客下令。

 “孟尝君,危险。”一个王室军将领小心翼翼地上来劝阻。

 “抬!”孟尝君雷鸣般大吼了一声。两个门客剑士再不犹豫,立即将一身淤血的尸身抬上孟尝君篷车。孟尝君大手一挥:“回府!当道者死!”便飞身上马,当先而去。较武场的几百军竟木桩般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孟尝君车马辚辚远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剑士尸身,孟尝君竟是爬在尸身放声大哭:“钟离呀钟离,田文害了你啊!”鲁仲连看得唏嘘不止,却是无从劝起。这个剑士钟离燕,原是燕国辽东的剑术名家,当年因追随燕太子姬平起兵失败而被子之一追杀,便逃入齐国投奔了孟尝君门下,做了三千门客的剑术总教习。钟离燕寡言多思深明大义,历来是孟尝君与燕国联络的秘密使者,对燕齐修好更是上心。孟尝君说他是风尘策士,他却淡淡一笑:“一介猎户子弟,唯愿两国百姓和睦渔猎少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尝君慨然襄助鲁仲连,召集门客商议,便是这个钟离燕提出了“剑士介入,使齐王乐与孟尝君言事”的计策。本来,孟尝君最大的担心,便是眼看“战败”一方的将领被杀而自己不能出面劝阻。一旦将较武变成门客剑士与军剑之间的较量,门客剑士便可“输”给军剑,一则避免了旧部大将当场被杀,二则可使齐湣王在高兴之时容易接受鲁仲连的斡旋大计。谁知变起仓促,钟离燕却不堪受辱剖腹自杀,就连孟尝君与鲁仲连也几乎身死当场。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尝君如何不通彻心脾?

 暮色时分,哭哑了声音的孟尝君才渐渐平静下来,忙着进进出出替孟尝君照应打理的鲁仲连也疲惫地走进了书房,两人默默对座,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孟尝君,我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儿?”鲁仲连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尝君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

 “不对!”鲁仲连突兀一句,已经霍然起身“我去驿馆!”说话间人已快步出门。

 大约三更时分,昏昏入睡的孟尝君被叫醒了,睁开眼睛,一脸汗水面色苍白的鲁仲连却站在榻前。孟尝君从来没有见过赫赫千里驹如此失态,不便跳起来一把拉住鲁仲连:“仲连!出事了?”鲁仲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

 孟尝君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再说一遍?”

 “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鲁仲连扶着孟尝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尸身,写了‘张魁第二’四个大字,让侍从将尸体拉回去给燕王看。”

 孟尝君久久沉默了。

 “田单回来了。”鲁仲连低声道“他说,齐王已经断了齐国最后一条生路,劝孟尝君尽快离开临淄,回到薛邑去。”

 “仲连,跟我一起走吧。”

 “不。”鲁仲连摇摇头“我还要到蓟城去,给乐毅一个代。”

 “田单呢?”

 “他要安顿族人,转移财货。”

 孟尝君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田齐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为王族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哪!”鲁仲连无言以对,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冯驩低声道:“收拾车马吧,天亮前出城。”冯驩一点头便去了。当临淄城头的刁斗打响五更的时分,一队车马悄悄地出了南门。在旷野大道的分岔处,一骑飞出车队,便向东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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