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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九鼎梦魇 幽幽血光
 洛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竟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竟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头,竟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隙里竟是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叫,竟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便从东边偏殿缓缓涌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大红金丝斗篷、头戴六寸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战车上一拱手:“秦王赢,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

 少年周王却是浑然无觉一般也照样一拱手:“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嬴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便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是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莺莺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邦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竟是没有一丝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着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领与嫔妃竟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道谢,便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也是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竟是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咂摸着大是摇头:“洛王室,天子之酒,怎得这般薄寡无味?这菜嘛,两方冷猪,有甚咥头?洛天子当真破败若此?”

 颜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啊…”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竟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竟是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便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捧进大盘酱,每案一盘,浓郁的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风味,请天子品尝!”

 少年周王浑身一颤:“多谢秦王情意…”一言未了,竟是泣不成声。西岐本是周人发祥之地,那凤鸣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远的祥瑞;当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将全部故土封给了秦人,自己东迁洛,本以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后竟物是人非,秦成强横大宾,周成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这位聪慧刚强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嘘?

 秦武王一阵愣怔,显出罕见的宽和,拱手笑道:“嬴卤莽,天子恕罪了。”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请了。”

 秦武王大笑:“天子不扫兴便好!来,开咥!”

 大殿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秦国的大臣将领与嫔妃竟是无一例外地掳起大袖上手撕,大块咥,大爵饮酒,一片唏哩呼噜狼虎咽,竟是谁也不去计较吃相礼仪。原是秦军个个猛士,食量特大,犹以秦武王与孟贲乌获三人为最。秦武王便是每顿必得干六七斤、大面饼五六个、烈酒一两坛。也是昨夜卧榻不宁,秦武王早晨军食竟是无心下咽,就是要在王城大宴中补回来。在他想来,洛天子再穷酸,大美酒总是有的,总不至于连饭食也拿不上台面了。谁想周人历来简朴,与享受成习的殷商人恰是两端,《周礼》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两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一鼎藿菜炖羊骨,合起来也没有一斤猪,且因事先准备,端上案来已经是冷猪了,如何让秦武王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军征战,食第一,亏甚也不能亏了将士肚腹!一国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对行军征战的军食绝不会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们拘谨一阵,便也开始了放任吃喝。毕竟,无论你是天子大臣还是一介庶民,吃总是最要紧的。虽说周人简朴,可这天子大宴却也确实是无物可上,府库短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在座君臣除了东周公与西周公说得上锦衣玉食之外,大约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比秦军兵士吃得好。今秦王虽然大违礼仪,但也是战国弱强食大势使然,只要不灭周室,便不能认真计较,不吃反而自讨无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来,王城大殿内外便顿时成了饮宴场。殿外广场是一千骑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饮一碗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王城之庆贺!秦军将士们大是兴奋,以军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餐一顿,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毕竟,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于山乡,又常年驻扎军营驰驱战场,对洛王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游走,最后便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认为惟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九鼎是咸所没有的,惊讶欣喜呼喝叫嚷竟是毫不掩饰。

 大殿内也开始松弛热烈起来。秦武王一阵大咥痛饮,已经是脸红耳热,听见殿外军士品评九鼎的惊喜喧哗,便对周王一拱手:“敢问周王,这九鼎神器几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闪笑了:“问鼎中原者不知几多?只是谁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是么?那便试试!走,出去看看了。”一群嫔妃立即便是一片欢笑,簇拥着秦武王便出了大殿。少年周王与颜率并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边,来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两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便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王城虽然破败,这九鼎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纵是铜锈斑驳,反而在破败荒凉中显出一种亘古的峥嵘!秦武王仔细打量,只见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底座上,巍巍然约有丈余之高,仰视而上,鼎中竟是苍黄泛绿的摇曳荒草,仿佛便是岁月的苍苍白发。秦武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搬回九鼎,便是进军洛的最大战果!九鼎是天下王权的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归,足可激励秦人震慑天下!

 “敢问老太师,九鼎原本便是周室的么?”秦武王终于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嘲讽。

 颜率一阵思忖,摇头解说道:“这九鼎,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贡金,各铸一鼎所成。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势及田土贡赋数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龙形文字,是以称九龙神鼎。夏传商,商传周,虽是镇国神器,也是天命攸归。”

 孟贲打雷般问:“大鼎究竟多重?!”

 颜率皱起了两道白眉,却又勉力一笑:“九鼎宏大,无可秤量,史亦无载,谁也不知几多重。武王灭商,从朝歌运到镐京,平王东迁,又从镐京运到洛,因无大车可以载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运。国史记载:每鼎九万人牵挽,九鼎便需八十余万人之力。据老臣测算,一鼎大约近千钧之重,万余斤也。”

 众人惊讶肃然,围在数步之外的兵士们也是一片惊叹。

 秦武王却是不动声:“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颜率指点着:“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东边四鼎是徐、杨、青、兖四州;西边四鼎是幽、凉、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便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底座上!鼎身铜锈斑斑,三只大的鼎足已经是厚厚一层绿锈了,鼎身一个巨大的上古“雍”字与山川线条中的大河东折形亦隐约可辨。秦武王专注地盯着那个“雍”字,伸手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呵雍鼎,你在这里守了七八百年,该带着它们回故土了,该做大秦之王权神器了。回到咸,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阵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着鼎身:“本王要将九鼎搬回咸!”

 秦国将士群臣骤然高呼:“秦王万岁!”“九鼎归秦!”

 周室群臣却大是惊慌,一时竟无人敢说话。少年周王却淡然笑道:“秦王想搬就搬了。周秦本为同宗,咸,原本一样。”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对周室君臣如何说法竟是毫不在意:“孟贲乌获,五年前本王要与你俩较力,惜乎无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谁能举起,爵升护鼎君!”

 此言一出,秦国大臣将领与一群嫔妃竟是人人兴奋不已,有几个胡女嫔妃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只有白起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孟贲乌获投去一个眼神:“不要!”孟贲、乌获却是但遇较力就兴奋得孔大张的猛士,如何还看得见白起眼神?闻声便雷鸣齐应:“嗨!”

 “谁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来吧。”乌获憨厚地应答一声,绕着雍州大鼎抓耳挠腮:“好大物事,却该如何下手?”

 孟贲也兴奋不已地跟着转了两圈:“乌获,鼎脚!我擂鼓助威!”乌获用手拍拍大鼎竟是笑了:“嘿嘿,雍州老家鼎,给点脸面了。”

 孟贲已经飞步走到九鼎广场西北角的王鼓楼上,大喊一声:“擂鼓举鼎——!”双手大木棰雨点般猛击,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声便在王城中骤然响起,回音相合,竟是震耳聋!

 乌获半蹲身体,双手抓牢两只鼎足,全身紧偎大鼎,大喝一声:“起——!”大鼎却是纹丝不动。乌获面色红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提起鼎足,一发力却是两臂发抖大腿发抖面色骤然血红!突然一声闷哼,乌获滚下了石底座,一股鲜血箭一般从口中出,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乌获——!”鼓声嘎然而止,孟贲一声嘶吼哭喊,凌空飞下便扑到乌获身上。面色惨白的乌获向孟贲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没有说一句话,便瞪直了铜铃大的眼睛!

 人群一片慌乱,嫔妃们几乎是齐齐一声尖叫。

 秦武王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孟贲!害怕了?!”

 孟贲从乌获身上跳起,雷鸣般大吼一声冲向大鼎,深邃的宫殿峡谷中竟发出滚滚轰雷般的共鸣!甘茂已经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军仪仗大鼓与牛角军号便骤然响起,气势竟如战场冲锋厮杀一般。嫔妃们立即声,惴惴不安地瞪大了波光盈盈的眼睛。秦国铁甲骑士们士气大振,高举刀矛齐声呐喊:“勇士孟贲!神力无边——!”秦武王冷冷地凝视着大鼎,腮边肌竟是一阵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祸是福,竟围绕少年周王与颜率挤成了一圈,连乐师与侍女也紧张得忘记了各自持,木桩一般钉在了原地。

 却见孟贲冲上了雍州鼎的石底座,将黑色绣金披风一把扒下扔掉,又三两下将铁甲胄褪去,全身上下竟唯余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几乎与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气概引起秦兵一阵狂热欢呼。秦武王捧起一坛凤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贲,扬我国威,更待何时?!”

 孟贲双手接过酒坛,竟是眼含热泪:“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死不足惜!”将一坛风酒掀起,竟如长鲸饮川般一气干,右手甩出,大酒坛“啪!”地碎在了广场中央!便闻大鼓与号角再次响起。孟贲跨开马步,两只长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便牢牢抓定了雍州鼎的两只鼎足。全场屏息中,只听一声大吼响彻王城,孟贲全身肌竟如巨大石块崩紧凸显,雄伟的雍州大鼎骤然被拔起于基座,升离地面数寸!眼见鼎身微微晃动,秦国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脸上正在开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脸上却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间,孟贲巨大的身躯拼命直,块垒重叠的大肌上汗水竟泉般涌出!全场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唯闻孟贲骨节发出的“喀喀”的闷响。眼见孟贲双眼凸出,眼珠血红,全身黑笔直伸长,状如狰狞巨兽…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声滚雷般惨嚎,孟贲两只大手从肘部“咔嚓!”断裂,庞大的身躯竟飞到了空中,眼珠宛如两颗红色弹丸弹上天空!那庞大的躯体弹开数丈,竟直飞王锺,击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

 再看雍州大鼎,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抠在鼎足,汩汩鲜血从断肘向石,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岿然矗立,几只乌鸦却从鼎耳巢中“呱——!”地飞出,一片怪诞神秘立时在广场弥漫开来。全场惊骇愕然,周、秦两方的宫女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呕吐。

 秦武王大叫一声:“孟贲——!”便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身:“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披风单手一甩,披风便象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之上。

 大臣将领嫔妃们猛然醒悟,顿时了阵脚。丞相甘茂大喊一声:“毋得造次!”便扑上抱住了秦武王‮腿双‬:“我王!不能冒此大险哪!”其余大臣嫔妃们一齐涌过来跪倒:“我王万乘之躯,不可涉险啊!”一直大皱眉头的白起奋力挤到大鼎前,锵然躬身:“臣启我王:一国之威在举国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纵能举起九鼎,于国何益?请我王以国家为重,三思后行!”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聋发聩。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训本王?举鼎后再杀你不迟!来人,拖开丞相!”

 两名甲士将甘茂架走,甘茂犹自回头哭喊:“我王,白起说得对呀…”

 秦武王脸色骤然狞厉:“有挡我举鼎者,便是这般!”顺手抓起乌获尸体,向那口千年王锺掷去“轰——!”的一声长鸣,乌获尸体竟成碎片飞裂,血四散溅开!全场秦人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白起却大步出场,锵然拔出长剑举过头顶:“秦国壮士!为我王助威!”一千铁甲骑士“唰!”地举起刀矛,铁青着脸一声怒吼:“秦王大力神!万岁——!”

 秦武王掀去软甲头盔,出一身黑丝短衣与披散的金色长发,间扎一条六寸宽的大板牛皮带,两只赤膊尽皆金黄,身躯伟岸,俨然一头发怒的雄狮!甘茂踉跄冲进,双手举着一坛凤酒:“臣请我王饮酒壮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坛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沧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单手捧坛蛟龙水般一气饮干了一坛烈酒,扬手一甩,酒坛便呼啸着飞向王锺,又是一声轰鸣,竟是经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岿然矗立斑驳闪烁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间,却闻空中一声尖厉的猛禽长鸣!一只黑色的大鹰箭一般向大鼎俯冲而下,又骤然展翅升空。众人惊骇失间,才发现大鹰叨着一条红色的大蛇飞向了高高的蓝天!

 秦武王大是兴奋,向天上黑鹰遥遥一拱:“鹰神为我去妖!大秦不负鹰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鹰为神灵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陇西寻求秦人援手时,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还都是苍鹰展翅之形。黑鹰是老秦人的战神,它比那美丽的凤凰更使秦人热血沸腾!这天外黑鹰恰恰在此时出现,而且叼走了一条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红色大蛇,在秦人看来自然是大大吉兆。

 随着秦武王的誓言,全场秦人便是一声呐喊:“鹰神在上!佑护我王——!”

 少年周王与周围大臣却是人人沮丧,面色难看极了。周人原本以龙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经》八卦,便多有以龙的变化预言人事变化的卦象。然则自从有了凤鸣岐山的祥瑞,周人便以凤凰为神了。但是凤神并未取代龙神,而只是并立为周人的佑护之神。更认真地说,在周人心目中,龙是威慑万物的战神,无论龙战于野,还是飞龙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凤则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两相比较,自然还是龙神第一。对龙的信奉,自然导致了周人对近似龙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将龙蛇看作一体。对于出没在古老宫殿与府邸的各种蛇,周人都当作神明待之,祈祷佑护,根本不会去伤害。三百多年的洛王城,宫殿重叠如幽幽峡谷,大蛇出没便成为宫中常有的恐怖传闻。尤其是罕见的怪蛇出现,通常总是会引起诸多征兆猜测,甚至促使天子亲往太庙祷告祈卦。但最让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这条火红色大蛇!

 那是一个深夜,一个侍女从九鼎广场向昼夜乐舞的东偏殿送茶,脚步匆匆间,突然看见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盘绕着一条红亮亮的锦带!侍女好奇走近,突闻咝咝息,一双碧绿的圆球正悠悠近,一股腥风面扑来!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昏倒…及至周显王与乐师们闻声赶来,却见大青砖上一滩血迹,红色大蛇正盘在大鼎上昂头对着人群吐信!周显王惊喜莫名,立即摆下牺牲焚香膜拜,红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拆解卦象云:周为火德,尚红,源出雍州,今火龙盘踞雍州鼎,当主周室再度兴旺!一时之间,火龙护鼎便成为洛王畿人人耳能详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将这条火龙加意供奉,视为神圣。

 而今,火龙被黑鹰叼走,岂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却不知这些故事,大笑着走上石底座:“雍州大鼎,嬴来也!”回声在宫殿峡谷中轰鸣,只见秦武王马步半蹲,身形如渊亭岳峙威猛不可动摇,两只巨手伸开,铁钳一般钳紧了两只鼎足,眼见鼎身便是微微晃动。秦武王一声雷吼:“起——!”鼎足骤然被拔起半尺有余,稳稳上升。正在此时,秦武王脚下的牛皮战靴“叭!”地裂开!秦武王身躯却纹丝未动,鼎足继续上升。突然,秦武王间的牛皮板带又“叭!”地断开弹飞到空中,充血的一双大脚从战靴上滑出,‮腿双‬便骤然从鼎足下伸出!

 间不容发,秦武王身躯滑倒之时,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声沉闷的惨嚎,千钧鼎足轻轻切断了一条大腿,切口白亮,竟带着铜锈的斑驳与!随着这一声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们心上!

 全场惊骇震慑!人们梦魇般费力地、轻轻地“呵——”了一声。瞬息之间,秦武王大腿鲜血发,一道血柱直冲鼎耳!雍州大鼎沾满血,又汩汩回到石与秦武王的身上脸上。

 “秦王——!”甘茂与白起同时大喊一声,扑向了大鼎,将秦武王抬出鼎下。御医们提着箱包踉跄奔来,围成了一圈。大臣嫔妃们也清醒过来,顿足捶,哭成了一片。铁甲骑士们慌乱不知所措,纷纷围到圈外紧张询问。

 秦武王醒了过来惨然一笑:“白起,你…对的…”

 白起含泪高声道:“秦国新军尚在!我王放心!”转身对着甘茂“丞相,秦王交给你了!”说着霍然起身冲出人圈大喊一声“大秦骑士,上马列阵!”一千铁甲骑士立即飞身上马,列成了一个整肃的方阵,刀矛齐举一片杀气。

 白起高声下令:“我王重伤,大秦铁骑就是擎天大柱!王龁,带三百铁骑守住王城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嗨!”年轻的中军司马战刀一举,带着一队铁骑冲向了王城大门。

 “蒙骜,带两百铁骑看守周室君臣!我王离开之前,不许一人走!”

 “嗨!”前军副将长剑一挥,两百骑士沓沓散开,立即包围了周室君臣。

 “其余甲士,随我夹道护卫!”白起令旗连摆,剩余的五百铁甲骑兵从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战车之间,立即列成了夹道护卫阵式。此时便闻甘茂一声嘶喊:“班师咸!”几名太医们便用一张军榻抬着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战车。

 片刻之间,秦国的王车仪仗从洛王城幽深的门匆匆涌出,在北门外会齐五万铁骑,便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飞驰而来。一个多时辰后,孟津渡口遥遥在望,铁骑大军却停止了前进,在暮色中扎营了。

 洛王城内,周室君臣却是一片喜庆。侍女内侍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籍残宴与锺鼓九鼎,少年周王却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领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复念诵着:“九鼎神器,天人浑一,佑我周室,绵绵无期!”一时祭拜完毕,老太师颜率亢奋笑道:“从今后,九鼎稳如泰山,天下将无敢窥视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们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迹的内侍,厉声喊道:“不许擦洗!大鼎血迹,乃天证也!”

 “天证周室!社稷恒久——!”一声颂词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轰鸣。

 夜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上将军甘茂此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前军主将白山又离开了大军,保护秦国君臣的千钧重担便骤然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战之外的另一种巨大压力。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谴责秦王了,毕竟,一个更适合做猛士的国王,秦王是要为大秦争回尊严的,假若不是牛皮战靴与腹间大带匪夷所思地断裂,而是给他一个更坚实稳固的根基,谁说他不能举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那一刻,白起几乎懵了。若非他少年从戎屡经生死决于瞬息之间的战阵危难,他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冷静地想到全局安危?

 “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面飞来,却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便飞马驰向中央王帐。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秦武王终于开口了,竟是惊人的平静:“丞相,嬴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饶是平静如常,惨白的脸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却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甘茂自裁以谢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着牙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便不枉身为我师了…”

 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地跪倒榻边抓住秦武王的双手:“我王但留遗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息着:“白起…白起…”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白起,你有胆有识,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

 白起肃然躬身:“愿闻王命。”

 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本王无子,将王位传给弟弟嬴稷。他在燕国当人质,你,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他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要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将生大。”

 骤然之间白起也是泪眼朦胧:“我王毋忧,白起纵赴汤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难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国中发诏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卫士一瞥,卫士立即捧过了一个铜匣,秦武王重地息着:“白起,这是调兵虎符,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

 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接过兵符铜匣,便是深深一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便见秦武王目光离口中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便大睁着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一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便是放声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帐中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了一片。白起却是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大军行止,听白起将军调度!”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在呼啸的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秦军大营在苍茫夜中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大军却从容不迫地向西进发。驻守宜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进驻函谷关。这一放弃宜的异常举动,使韩国大大愣怔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函谷关外竟是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却说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便与白起秘密商议分头行动: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却是直率简约:“此等出使邦国之事,原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担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能说什么呢?自己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白起还能给他什么权力呢?有白起一道回咸最好,可偏偏又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毕竟,新君是更为长远的根本,只有交给白起这种泰山石敢当的人去办才不致出错。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却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叹:“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郿县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大是宽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虽是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慨然叹息:“将军襟怀,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三军侧目的权臣打动了,不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也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当无愧于秦国朝野了。”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大是感动;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轻,却以卓越的军功、超凡的才华与及耿直不阿的品在军中获得了极高声望,获得了白起谅解,便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骤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便是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便告辞出帐聚集旧部千人队,趁着朦胧月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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