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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荐贤杀贤公叔痤忧愤而死
 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卧病以来门前车马渐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了。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更别说魏王的父亲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魏惠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几次败仗,还被秦献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蜚语。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寻寻觅觅二十年,他竟是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他政事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的发现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国之大运,可遇难求啊。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激动过多少次,也不知谋划过多少次推荐方式?可最后还是一次一次的失败了。他真不知如何来办好这件大事,一直现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依魏王说法,上将军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同是名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的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意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后来公叔痤也就不再说了。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最后一次向魏王推荐继承他丞相职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无论如何也会在最后时刻来看望他,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叔老夫人,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公叔痤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大梁了么?”

 “魏王昨夜回宫,说今正午来府探你病情。”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说,如何?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的。”

 公叔痤失望的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在哪里?”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书房整理丞相的竹简。”

 公叔痤气吁吁道:“请,请他,来见我。”

 “是。”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中心。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权力。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文明的大国,丞相府便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吧,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所谓学在官府,说的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主要的知识阶层。公叔痤的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刻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

 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人,低着头神色专注的翻动竹简。侍女走进来他根本没有察觉。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呢。”

 伏案白衣人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便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衫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在发束中。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么?”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的。”他便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从第二进书房到丞相的寝室小院,要穿过三进院落。年轻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不时轻轻的一声叹息。曾几何时,这里还是官吏如梭热气腾腾,老丞相一病经年,偌大的丞相府竟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所在,连寻常时最热闹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难道这就是人世沧桑宦海沉浮么?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做礼“卫鞅参见丞相。”便不再说话。

 公叔痤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吧。”公叔痤向来不愿夫人预闻政事,凡有大事,必嘱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讲究,起身离坐,幽幽一叹便出门去了。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的道:“鞅啊,你来我这里五年了,名为求学,其实我并没有教给你什么,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啊。朝闻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国拥有你这样的英才,我,死也瞑目了。”

 “公叔丞相,卫鞅在府中五年,读遍天下名典,且跟从丞相研政务,受益匪浅。卫鞅铭记丞相大恩大德。”卫鞅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不说这些。我要叮嘱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啊。”每说到魏国霸业,老公叔就激动息。

 “公叔丞相,我看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的。”卫鞅显得很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气上长。魏王被腐败奢靡浸,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肱股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说到这里,卫鞅沉重的叹息一声“公叔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我要鼎力荐举你的理由。然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二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呵,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吗?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哪。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当空,丰沛多采哪。”

 侍女走进来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吧。”卫鞅点点头,从侧门从容的走了出去。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惠王来了。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有几个王室子弟都因为这个原因曾被老公叔罢职。魏惠王自己虽说是一国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顾忌。这与对庞涓的隐隐约约的不喜欢不同。庞涓是布衣名士,并无盘错节的根基渊源,魏惠王无须在庞涓面前掩饰什么。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说是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晋前的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国官署,仅仅老公叔这个德口碑满天下的老权臣就够你消受。他要总是唠叨你的短处,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为那很快就会被国人当做权威评判,你也自然就名声大跌。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纵是国王,也得收敛收敛。每见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弄得很不自在。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公叔痤一病经年,他只来探望了一次。他宁可不断派内侍送来名贵药材和种种礼物,也不愿和老公叔直面叙谈。昨在逢泽猎场听到老公叔病危的急报,他甚至有点儿隐隐约约的高兴和轻松。这种不和时宜的老臣子,罢官会招来国人非议,听任他掌权又确实碍手碍脚,最好的结果是他不要象长青果一样结在世上。看来老公叔终于是要让道了,魏国君臣新锐放开手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今,魏惠王特意换了一套半旧的便服,坐了一辆普通的轺车来的。唯一的特殊是车中带了五千金,准备赐给公叔夫人后半生安度晚年。同时,魏惠王已经决定,要隆重举行老公叔的葬礼,让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贤的美德。

 魏惠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关切又亲切“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啊。本王昨晚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竟是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吧,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啊。”

 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宽心,本王派太医夜守护老丞相。”

 公叔痤摇摇头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相位。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啊。”

 魏惠王认真的点头,急迫问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惠王恍然,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是否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老丞相呵,他才二十三岁,你,不觉得太稚了吗?再说,他是谁的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谈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

 “名师出高徒嘛。他能无师自通?”魏惠王大度的笑了笑。

 公叔痤艰难的拱手,老脸肃然“魏王,且听臣最后一言。我深深了解卫鞅。此人殷商血统,天赋极高,跟一个不愿透姓名的高人,修成经天纬地之才。卫鞅帮臣处理国政五年,许多见解,使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是魏国的千古遗恨。”

 魏惠王很理解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沉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以关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呵,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吧。”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继续谈一个无名年轻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关切的口吻:“老丞相,你以为庞涓和公子昂,谁更适合做丞相?”

 公叔痤却没有接这个话题,眼神冰冷的“请我王实言相告,魏国真的不用卫鞅么?”

 魏惠王无可奈何的笑笑“老丞相,将一个大国命运,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你就放心么?”

 公叔痤沉默了,他长长的叹息一声,陡然两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须杀了此人。为魏国长远大计,绝不能让他到别国去。”

 魏惠王惊讶的看着公叔痤,觉得他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竟如此固执的纠在一个无名小辈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于是释然笑道:“好吧好吧,明天就杀他,呵。”

 公叔痤无力的倚在榻垫上,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了。

 魏惠王默默的走出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又说了一片关切的话,便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公叔痤艰难的摇摇手“卫鞅,请他来,快。”侍女闻言,飞快的去了。

 卫鞅来到寝室,明显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伤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立着。公叔痤长长的叹息一声“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卫鞅却是淡淡的一笑“为何逃走?逃到哪里去?”公叔痤脸泛红,一阵息“鞅啊,为了国家大义,老夫尽最后力量推荐你担当大任。然则,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劝了魏王杀掉你。杀你用你,都是为国家尽责。劝你逃走,是了却朋友情分。你快走吧,走吧——”

 “丞相,若为此因,不用逃的。”卫鞅竟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

 “你?甘心死在魏国?”老公叔却大是惊诧。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他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你莫要忧心。”卫鞅淡淡的微笑着。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卫鞅。他显然感到出乎意料,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自己一个经沧桑的老人,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得透彻?大智天赋,岂有他哉!老公叔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鞅啊,你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筹…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你会到哪国去?…你,你会让魏国灭亡的,是么…”

 他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他向公叔痤的遗体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谢你知我至深。可你没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大人,你无愧于魏国,你就安息了吧。”

 这天夜里,公叔府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论战堂竟是挤得水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惠王当夜便赶赴公叔府,身穿白色孝衣,在公叔痤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但在论战堂却有一个传闻: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公叔府祭奠。消息引得列国客人和安邑士子们又是一番烈争辩与诸般猜测。

 十天之后,公叔痤被隆重的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建造得竟是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不想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魏惠王释然一笑“老丞相好象说到过这个人。让他去吧,也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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